人生在世,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可是,生不逢時,我的青年時代一直在“打饑荒”。
1959年春,生產(chǎn)隊的糧食基本都上繳國家了,公共食堂還勉強撐著。吃什么呢?主要吃紅薯和胡蘿卜,用極少的麥面勾一下芡,根本聞不到面的香味。
我在棗陽二中讀書,刮飯桶是丟人的事,卻又不得不偶爾干一下。刮一個飯桶,可以裝滿一碗,一路走一路喝。因為刮飯桶頗費時間,必須搶在課前三分鐘喝光碗里的涼粥。這是個黃金時間,因為同學們這時已進教室,你刮飯桶不會被同學看見,否則會失去面子。
一次要過中秋節(jié),學校宣布可吃一頓干飯。聽到這個消息,簡直無比振奮。終于盼到八月十五中午,午飯被一桶桶地送到食堂,同學們一看,這哪里是干飯呀,連菜飯也不是,是葵花葉與少量的米粒蒸成的。塞在嘴里一吃,苦苦的,難以下咽。食堂里騷動了一陣子,肚子空空如也,我和同學們用筷子敲打著空碗,失望地向教室走去。
這是我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個中秋節(jié),根本沒奢望“吃餅望月”。
1970年初,我被調(diào)入縣文教局工作。名曰國家干部,每月只發(fā)26斤糧票,三十多歲的我根本吃不飽。一位同事,每次下鄉(xiāng)回到局里就老蹲廁所,好事者打聽個中秘密,他如實供認:“吃點葷腥,肚子受不了?!币驗榛境运氐哪c胃,長時間窮酸慣了,吃點肉便拉肚子。這故事,傳為笑談。
還有一位同事,晚餐吃餃子,幾乎不嚼就吞下肚子,不一會兒就把一碗美食吃完了。他洗碗后,離開食堂十幾步后忽地打了個嗝,自言自語道:“今晚餃子,包的是韭菜炒雞蛋啊!”他吃時只管狼吞虎咽,根本沒有去品味,可知一副餓相如何。
在家里,我和孩子一起吃面條,只聽到一陣陣吸食面條的聲音,聽不到說話聲。說是吃飯,那無異于一場比賽,誰搶先吃完第一碗,就有機會盛到第二碗。只有盛到第二碗,那心中才算踏實了。我們家里每個人吃面條的技藝,絕對不亞于陳佩斯。
我經(jīng)常想,若一個民族長期吃不飽,那么這個民族的文明將被顛覆不少。如果一個人經(jīng)常挨餓,他會擁有信仰?即便有,恐也是脆弱的。我確信,人只有吃飽了,才可能成為真正的文明人。不過,豬吃飽了,仍然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