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

①

越南大使館里很安靜，我不禁也放輕了腳步。

填表之后，我交了手續(xù)費(fèi)。

工作人員看了我?guī)籽郏苯訉⑸暾埍韥G在地上，告訴我拒簽。我錯愕地蹲下身去撿，再一抬頭，面前的人竟然變成了段莫寧。

我頓時愣在了原地。

他臉上的表情溫和卻僵硬，殘忍地對我說：“陸知景，你不要再喜歡我了……”說著他瞬間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惡魔，嚇得我一個激靈醒過來。

我抬頭看了看周圍，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稀疏的點點星光，鄰座的人們都睡著了，大巴還在去往河口的路上顛簸前行。我在心里松了口氣。

被段莫寧拒絕之后，我過著昏天暗地的生活。

小靜知道我所有的傷心難過，卻還是被我出神入化的演技欺騙，她看著我整天嘻嘻哈哈的模樣，不止一次懷疑地問：“知景，你真的失戀了嗎？”

縱使我騙過了自己。也無法笑著告訴她當(dāng)然是假的”。

段莫寧在宿舍樓下，將我寫給他的情書退回來時的嚴(yán)肅表情和裹著溫柔的外衣卻殘忍到極點的那句：“知景，我們不適合，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愛”，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腦海里，一切都清晰得仿佛上一秒剛發(fā)生過。

我催眠自己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可是深夜醒來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

終于，我在某個深夜做出了一個荒謬的決定。

越南簽證到手的那一刻，我直直地盯著簽證看了好久。

我想我真的是瘋了。

段莫寧，你會著急嗎？因為我的不辭而別。

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你在教室里高喊我的名字卻沒有入回應(yīng)時的表情，一定會是緊皺著眉頭。

我突然沾沾自喜，因為我對你的這點兒微小的影響力。

②

在大巴上睡了一夜，再睜眼已經(jīng)到河口了。

正如網(wǎng)上所說，關(guān)口那兒站著一位身著白色制服的越南女人，普通話講得很標(biāo)準(zhǔn)，只是張嘴就問我們要健康證。

我胡亂翻著書包，不知如何是好。

天知道我根本沒有什么健康證。

這時候天空中開始飄起小雨，后面的人也不耐煩地喊起來，面前的越南女人似乎完全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兩個人?！币恢恍揲L白皙的手將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進(jìn)越南女人手里，然后徑自走過去，仿佛感覺到身后沒有動靜，那個男人回過頭來漠然地問我：“不走？”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

身后的長隊又恢復(fù)了移動。

過了關(guān)口沒幾步，那個男人就不見了蹤影。

他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給了我繼續(xù)這次瘋狂旅行的動力，我甚至連他的容貌都沒來得及看清，只記得他撐著一把紅色的雨傘。

打了摩的去火車站，我坐上去往河內(nèi)的火車。

河內(nèi)的夜晚充滿了陌生的異國氣息，寬敞的道路兩旁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偶爾飛過的摩的卷起一股溫?zé)岬娘L(fēng)。

段莫寧，我已經(jīng)離你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記不起你溫暖的微笑，記不起你低沉的嗓音，還有你喜歡輕點我鼻尖的微涼手指。

可是，為什么我的心還會抽痛？

為什么就連忘記你，都讓我如此筋疲力盡。

我一個人站在深夜的街道上，腦海中閃過段莫寧模糊的臉龐，然后是父母、小靜，最后定格在腦海里的竟然是那個在異鄉(xiāng)為我解圍的陌生男人的紅色雨傘。

③

《LONEY PLNEI》很實用，我抱著它找到了一家八美元一晚的旅館。

休息一晚之后，我在第二天去了順化皇宮。

這是一座寧靜卻透露出淡淡憂傷的古建筑群。它古老甚至殘缺，可是卻因時光的洗禮而更加從容端莊。

我不禁被這座城市吸引，為她駐足。

在順化，我入住了一家叫作GUESTHOUSE HOANG HUONG的家庭旅館。

旅館老板的女兒LE THE THAO與我年紀(jì)相仿，但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準(zhǔn)確地說是已經(jīng)結(jié)婚，又因丈夫出軌而離婚。

她和我說起她的經(jīng)歷時神情淡然，我沉默了良久，最后安慰她：“你前夫真是個壞人?！?/p>

可她卻立刻正色道：“不，他是好人，只是愛上了別人?！?/p>

我詫異地看著她，她的表情很真實，并不是客氣或虛情假意。

我想，她真是個聰明人，可我卻如此愚笨——段莫寧是多么好的人啊，他輔導(dǎo)我的功課，照顧我的生活，在我遇到困難時一次又一次幫助我，我怎么能夠因為他不喜歡我就否定他的好呢？

與LE THE THAO結(jié)束聊天，我看了看墻上的鬧鐘，已經(jīng)晚上七點，在國內(nèi)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

LE THE THAO回到前臺整理資料，而我則坐在窗邊發(fā)呆，窗外又飄起了小雨。

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開了機(jī)，短信提示音開始響個不停。

父母發(fā)來短信，問我越南好不好玩，他們正在糾結(jié)今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去哪里度過比較好。我很慶幸有如此開明的父母，他們從來不像一般父母那樣對我管教甚嚴(yán)，對于我這次任性的逃學(xué)之旅也是默許，表示放松一下心情很好。

往下翻是小靜的，她撒著嬌命令我必須帶禮物給她。

然后是段莫寧發(fā)來的——

“陸知景，你瘋了？”

“回來，我們談?wù)??！?/p>

最后一條發(fā)出的時間是昨晚十二點，我正躊躇著要不要回復(fù)，旅館的大門被推開了。

抬頭看去，先入眼的是一把紅色的雨傘，傘下是一張俊白清秀的臉龐，面無表情卻又不讓人感到疏離。

“老板，一個單人間?！彼糜⒄Z跟LE THE THAO溝通。

他走到我旁邊的桌前，放下身后的巨大背包，一抬眼看見了我。他微怔，淡淡道：“好巧?！蔽医K于知道，他叫池硯。

④

在順化的前幾日，下雨天占了多數(shù)。

我不喜歡觀光客式的旅游，更喜歡琢磨LONELYPLANET和地圖，然后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想去的地方，偶爾也會在順化的小街小巷上晃蕩許久。不過因為不喜歡打傘，更多的時間都待在旅館里。

一次窩在旅館里抱怨天氣的時候，被出門歸來的池硯聽見了，他收了紅傘，放下大背包，坐在我對面，十分懇切地向我道歉。

我愣了愣，這是我們的第二次對話。

第一次是在他住下的那晚，我還他錢、道謝并且互相交換了名字，但他最終沒有收下錢，只是對我說過幾天希望我能幫他一個忙。

“為什么要跟我道歉？”

“因為如果我不在這里，這里或許會是晴天?！背爻幗忉尩馈皬男〉酱螅以诘牡胤蕉己苌儆星缣??！?/p>

“也許只是巧合？”

池硯沒有回答，而是看著窗外，對我微微笑著說：“明天會是晴天?！闭f完他便徑自回房去了。

我對池硯的話半信半疑，所以第二天天未亮就起了床。

窗外果然是個大晴天，我激動得去敲池硯房間的門，卻沒有人應(yīng)，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這并不影響我出游的好心情，于是背上背包下了樓。坐在柜臺前的LE THE THAO告訴我，池硯出去了，要過幾天才回來。

她將一張小紙條遞給我，上面寫著——是晴天吧？

池硯的字蒼勁有力，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寫字時微垂著眼簾，嘴角不似在笑卻微微揚(yáng)起的模樣。

我將紙條收進(jìn)口袋，又和LE THE THAO聊了幾句，才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門去。

⑤

再見到池硯是在三天后，他依舊背著他的大背包，手里拿著紅傘推門進(jìn)來。

我坐在木桌前興奮地和他打招呼。

其實我早就在等著他歸來。

并不是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從下午開始，窗外就一直飄著小雨。以前一直不喜歡雨天的我，現(xiàn)在竟然對雨天有了莫名的期待。

“我先上去洗個澡，”池硯扯了扯濕衣服，朝我微微笑：“如果你有空的話，等我一下好嗎？”

我連連點頭。

直到池硯的身影在樓梯轉(zhuǎn)角消失，我才回過神來，這幾天比剛來的時候似乎多了一絲牽掛。每每走過池硯的房間門前，我總?cè)滩蛔●v足一會兒，但窗外高掛的太陽告訴我，他還沒有回來。

我竟然會覺得失落。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對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有了一絲微妙的感情。

LE THE THAO用揶揄的眼神看著我。我明白她的意思，連忙擺手否認(rèn)，然后用英語告訴她我們沒有什么?？墒?，LE THE THAO還是笑著，似乎完全不理會我的解釋。我只好無奈地低頭看LONELY PLANET選擇下一個目的地。

“知景，”池硯不知何時坐在了我的對面，低沉卻富有磁性的嗓音輕輕念出我的名字“之前說要請你幫的忙，或許有些為難，所以你拒絕也沒有關(guān)系?！背爻幰呀?jīng)換了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與之前那番成熟穩(wěn)重的模樣截然不同，現(xiàn)在的他更像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陽光少年。

“既然答應(yīng)你了，我就一定會做到的。”

“那，可以和我一起到四千美島去嗎？”

“什么？”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邀請我同行嗎？

跟他走？

這是一個多么瘋狂的念頭，但是我卻情不自禁地想要這么做。

池硯思索著說：“我需要一位可以……對著鏡頭說話的人。”

“你要拍什么？”我托著腮歪頭問他。

“一個紀(jì)錄片?！?/p>

“真巧，我的專業(yè)是廣播電視編導(dǎo)?！蔽疫珠_嘴笑：“你運(yùn)氣不錯。”

⑥

跟著池硯的日子果然大部分都是雨天。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來到老撾沒多久，我們就迎來了一個難得的晴天。

清晨，我們在四千美島臨水的茅草屋外拍下了霧靄中的湄公河，氤氳的水汽飄散在湄公河上空，籠罩在一葉葉小舟周圍。金色的光芒暈染著天空，墨綠色的叢林在耀眼的日光下顯得郁郁蔥蔥。

我靜靜地坐在河邊，眺望遠(yuǎn)方，整個人就像忽然被掏空了。

池硯早已擺好了三腳架，正在固定攝像機(jī)。

“你喜歡過什么人嗎？”我看著前方，像是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將我看透。

我只是想找個人聽我傾訴而已。

“像喜歡你這樣的喜歡？”

“不不……是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喜歡……”我局促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自顧自地說起來，“為什么一個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很好很好，卻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也許是他后知后覺。”

“可是十二年的時間還不夠他覺察嗎？”

“青梅竹馬？”

我點頭。

“表白了？”

還是點頭。

“那只可能是一個原因——他不夠堅定?！彼⒋怪垌p輕地說：“他英俊瀟灑、溫文爾雅，身邊無數(shù)姿色艷麗的女人來去匆匆，唯獨你是最久的，也是最讓他費(fèi)心的?？杉幢闳绱?，他也不會停下來許你終生，因為一輩子太長，不到最后，他不會明了他的最愛究竟是誰。”說完，他起身走向攝像機(jī)。

我微微發(fā)愣，太陽已經(jīng)躍出了水面，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晃得我眼睛疼。

池硯說得沒錯，段莫寧就是這樣一個人。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卻又比誰都不愿意承認(rèn)。

這段追逐了十二年的感情，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終點，也永遠(yuǎn)不會有終點。

段莫寧永遠(yuǎn)和我保持著忽遠(yuǎn)忽近的最佳距離，而我就像是一只拉車的驢，被他用胡蘿卜引誘著，用鞭子驅(qū)趕著。他身邊迅速變換的不同女人如同殘忍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我身上，可我卻還渴望著面前用竹竿吊著的永遠(yuǎn)吃不到的胡蘿卜。

“全心全意愛一個人，蠢嗎？”我不由自主地問池硯，眼眶里濕濕的，我的世界突然模糊一片。

池硯裝好了攝像機(jī)，背上背包，穩(wěn)步向我走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淡淡地說：“全心全意愛一個人不蠢，蠢的是明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還要去愛?！?/p>

我仰著頭，臉上涼涼的，眼前卻突然清晰起來。

他微蹲下身子，輕輕撫去我臉上的水漬。

“你……應(yīng)該懂得——將自己所有的真心全部攤開在一個人面前時，就已經(jīng)輸了?！背爻帬恐艺酒饋?，溫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又將我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撩至耳后，“愛情就像養(yǎng)花，你不停地給它澆水，不停地讓它曬太陽，它一定不會活。可是，如果你偶爾打理它一下，澆點兒水、施點兒肥，它會生長得很好?！?/p>

⑦

池硯說他需要一個“可以對著鏡頭說話的人”，然而與他同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原本以為應(yīng)該會有一長串難背的解說詞，可在拍攝的這段日子里，池硯既沒要求我解說，也沒要求我出鏡，只是每次拍攝都要我和他一起去。

又結(jié)束了一天的拍攝，池硯背著背包，撐著紅傘，來到我身邊。

此時的我正蹲在河畔玩水玩得不亦樂乎，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揮霍。

池硯等我玩夠了，才敲了敲我的傘。我伸出手，他自覺地拉我起身。

起身前，我偷偷用另一只手舀了水，趁他不注意甩了他滿臉，我哈哈大笑著跑開。

他用手擦了擦眼睛，表情嚴(yán)肅地檢查機(jī)器。

“你應(yīng)該相信我的技術(shù)，命中率百分之百！不可能甩到機(jī)器上！”我頑皮地對他吐舌頭。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又用惋惜的口吻說：“我本來打算帶你去吃好吃的……”

“我錯了！”我連忙跑到他身邊，扯著他的袖子，“池硯，小的錯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大人……”

他的眸色突然變得幽深，“你對他也這樣嗎？”

“他？”我停頓了半秒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段莫寧。

他臉上的表情頓時黯淡下來。

“沒什么，”他輕輕扯開我攥著他衣袖的手：“走吧！”

“沒有。在他面前……我怎么敢……”我攥著他的衣角不放，下意識地解釋起來。

不知為什么，和池硯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輕松，賴床、撒嬌、耍賴，樣樣做得順溜?？墒?，在段莫寧面前，我只會緊張局促，只想把最完美的自己呈現(xiàn)給他。他給我一個微笑都仿佛是天大的恩賜，我又怎么敢做這樣的事情？

池硯頓了頓步子，頭也不回地輕輕說道：“放手！”

“噢……”我愣愣地松開，卻在瞬間被他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包裹。

“地上很滑?！彼琅f沒有回頭，聲音還是那般淡淡的，可是我的心跳卻突然加速，目光集中在我和他牽著的手上。

原來牽手是這種感覺。

我在過去十二年里從未感受過，牽手原來是這種感覺。

如果，只是如果，我想用池硯忘掉段莫寧，這樣會不會太卑鄙？

⑧

身為女人，不管到哪里都是臭美的。

在老撾，時常會見到穿著傳統(tǒng)服裝的女人，看起來與中國女人的風(fēng)韻氣質(zhì)全然不同。她們的傳統(tǒng)服飾與傣族服裝極為相像，上衣是長袖對襟的褂子，下身是頗具民族風(fēng)情的筒裙。

在越南沒能穿一次奧黛令我心有不甘，這次在老撾，自然不能再放過機(jī)會。

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池硯終于答應(yīng)抽出一天時間來陪我。

天剛亮我就起了床，洗漱之后毫不客氣地敲開了池硯的房門。

池硯給我開了房門又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撲在他的被子上，使勁蹂躪他的臉：“快起床了！再不起打你屁股！”

池硯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嘟囔著：“別動，讓我再睡一會兒！”然后又扯過被子繼續(xù)蒙頭大睡。

我不滿地躺在他身上滾來滾去。

他忍無可忍，一手?jǐn)埩宋业难?，將我禁錮在身前。“別動！再睡十分鐘?！?/p>

溫?zé)岬暮粑鼑娫谖业牟鳖i上，“癢……”我不禁縮了縮身子。

身后的呼吸已沉，他又睡著了。

我不敢再動彈，卻又無聊，于是伸出手小心翼翼伸向床邊的柜子，從包里拿出我的手機(jī)。

深吸了一口氣，我按下開機(jī)鍵。

心跳快得不行，手機(jī)猛地一陣震動，還好我設(shè)置了靜音。

段莫寧的短信隨之而來，這是那天在湄公河畔看過日出之后，我發(fā)短信問他為什么不喜歡我，沒想到回信隔了這么久。

“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沒有喜歡到想要一輩子走下去。比起你被拒絕所受的傷害，我更害怕誤你一生?！?/p>

段莫寧，你看看，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愛你的人會用千萬種方式來愛你，而不愛你的人則有千萬個借口來拒絕。

倘若真的為了我好，就不該在這十二年里將我對你的好照單全收，就不該在這十二年里每當(dāng)我絕望就給我希望，就不該在這十二年里令我無法收回感情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很好。

現(xiàn)在我終于解脫了。

腰上的手臂突然收緊，溫暖的手掌捂住我的雙眼，接住了我源源不斷的悲傷。

吃過早餐前往打聽好的裁縫店時，已經(jīng)將近中午，我和池硯默契地對早上的事情緘口不提。

我在各種布料之間來回穿梭，最后選了兩件讓他做選擇，他挑了顏色艷麗一些的那件，眼里帶著笑意：“你皮膚白，穿這個好看?！?/p>

“我穿什么都好看，哈哈哈！”我大言不慚地笑，毫不理會他無奈的表情。

裁縫量了尺寸，然后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們一個小時之后來拿。

從店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個小時，我摸著空空的肚子傻笑地看著池硯，他毫不留情地在我腦門兒上敲了一下。

旁邊街上的那家老撾餐館價格便宜，味道也算不錯，在這幾天里成了我們光顧頻率最高的地方。

我們各點了一份牛肉炒飯，然后吃個精光。

我看著池硯干凈的盤子，說：“剛才不知道是誰說不餓的?！?/p>

他結(jié)完賬拉著我出門：“突然又餓了?！?/p>

“嘁！”

“你話太多了，小鬼！”他將手臂重重地壓在我肩上：“扶好你的長期飯票?！?/p>

“小的遵命，出錢的是大爺！”我小聲念叨著后半句。

我們算著時間逛了一會兒街，然后折回裁縫店拿衣服。

我換上衣服在池硯面前顯擺，他豎起大拇指夸獎道：“漂亮！”

這么夸我，我反倒不自然起來，在鏡子前扭捏了半天，他笑著起身把錢給裁縫。

“喂喂，這個我自己付。”我連忙阻止。

“這是禮物?！彼皇謱⑽医d在懷里，不讓我撲騰，一手順利地付了錢。

⑨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完成老撾之旅后，我和池硯告別。他繼續(xù)拍攝他的紀(jì)錄片，而我則前往印度加爾各答做義工。

是，我承認(rèn)自己是在逃避，逃避這個讓我越來越貪戀的男人。

我才剛從陷阱里爬出來，沒有勇氣再讓自己去愛一次。

我害怕他會是第二個段莫寧。

距離有時候比時間更有用，對于遺忘來說。

這次的目的地是仁愛之家，是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特蕾莎修女成立的慈善機(jī)構(gòu)。來到這里的那天，我參加了一個義工工作的面試。面試我的修女很和善，她向我了解我的基本情況，最后嚴(yán)肅地問我：“M HY DO YOU OOM E HEERE？”

“I M ANTTD HEIP PEOPIE”

修女對我笑了笑，我想無數(shù)個人都是這樣回答她的。我突然緊張起來，害怕自己會面試失敗。最終，修女溫柔地將工作卡遞給我，意味深長地說：“W E DONTNEED YOU HEIP BUT YOU NEED TDBE HIERE”

整整兩個月，我都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

仁愛之家是總部，下面還有許多分支機(jī)構(gòu)，比如垂死之家、殘疾人之家、兒童之家等等。每天早上在總部吃過簡單的早餐，我便前往垂死之家。

用消毒水洗衣服，給病人喂藥、喂飯，幫他們洗澡，扶他們做運(yùn)動，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在這里，幾乎幾天就會有一個病人死去。

僅僅兩個月，我就失去了三個病人。

生命是這世上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東西。

讓我真正決定離開這里的是我接手的最后一個病人，她在來的第二天就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個昨天一來就得意地告訴我她與病魔頑強(qiáng)斗爭了十二年的老太太，一夕之間便沒有了溫度。

陸知景，她用十二年與死亡搏斗，而你只是用十二年追逐了一個不可實現(xiàn)的夢。如此渺小的失敗就成了你逃離現(xiàn)實的借口？

還有池硯，不過也是個夢罷了。

停尸間里，她的身體被白布包裹起來，我竟然勇敢地走到了她面前為她祈禱。我們才相處了一天不到，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我想她將會永遠(yuǎn)活在我的記憶之中，讓我以敬畏的心銘記。

離開的那天，修女來送我，她微笑著抱了抱我，我也抱住她。

面試時她說的那句話，我現(xiàn)在好像懂了。

⑩

九月開學(xué)，我回到學(xué)校，和段莫寧的關(guān)系恢復(fù)到了從前，只是聯(lián)系少了很多，倒是對池硯的思念多了些。

不過，畢業(yè)作品和畢業(yè)論文讓我忙得不可開交，并沒有時間沉浸在回憶里。

我在畢業(yè)作品類別里選擇了紀(jì)錄片，據(jù)說新來的導(dǎo)師是段莫寧的同學(xué)，是比我早畢業(yè)兩年的學(xué)長。

導(dǎo)師會面的那天，我吃完晚飯就趕去教室。結(jié)果走到半路，天空便飄起了小雨。我淋了一路，還悲慘地在水坑里崴了腳。

所以，遲到是必然的。

到教室的時候，導(dǎo)師已經(jīng)在黑板上寫著什么。

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我?guī)缀跬浟撕粑?/p>

黑板上寫著蒼勁有力的兩個字——池硯。

“知景，快過來！”小靜輕聲喊我?？墒浅爻幩坪跻猜犚娏?，他回過頭來。

教室里異常安靜，所有入的目光都注視著我，我尷尬不已。

“遲到的同學(xué)，下不為例?！背爻幬⑽⑿χ?。

我胡亂點了點頭，然后一瘸一拐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小靜旁邊坐下。

池硯繼續(xù)開口自我介紹：“我是池硯，以后將會負(fù)責(zé)你們的畢業(yè)作品和畢業(yè)論文……”

會議結(jié)束之后，我讓小靜先走，我磨磨蹭蹭的，池硯也慢條斯理，最后我終于等不及，站起身先走。

外面的雨依舊在下，池硯快步走到我身邊，將我納入他的紅傘之下。

沉默了許久，他終于開口說：“怎么不跟同學(xué)走？”

我不說話，當(dāng)時在老撾我分明跟他說了我的學(xué)校，他竟然沒告訴我他是老師，就算是新來的……也不行！

“我喜歡你。”

他說，我依舊不想搭理。

不對，等一下，他剛才說了什么？

我錯愕地盯著他。

他看著呆愣的我竟然笑了，將紅傘交到我手里，蹲下身，說：“上來。”

我結(jié)巴著不知該如何拒絕“哪有……哪有這么突然的表白……”

“現(xiàn)在有了?！彼穆曇衾飵еσ狻?/p>

“你……你……”我腦子里有無數(shù)個問題不知從何問起。

“記得這把紅傘嗎？”

“紅傘？”

“是你賣給我的。在前年學(xué)校門口的慈善義賣上，我淋雨路過，你拉住我希望我買一把傘。我說我討厭雨天，可是你卻告訴我每一個雨天都有它的意義，你指著地上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朵說，就比如雨水現(xiàn)在正在滋潤它。”

我撇了撇嘴，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估計當(dāng)時純粹只是扯淡而已。

“我知道你是隨口胡扯。”

“那你為什么還買了傘？”

“只是突然覺得能發(fā)現(xiàn)這樣美好光景的你，很可愛?！彼穆曇魷厝崛缢骸岸易詮馁I了紅傘之后，我好像也不那么討厭雨天了。后來，我偶然發(fā)現(xiàn)，你是莫寧的青梅竹馬，還——暗戀他。雖然，我對你心存好感，但那并不足以讓我刻意去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直到在河口相遇，又在GUESTHOUSE HOANG HUONG見面。那時候我想，上天給我這么多巧合，或許是在提示我什么，所以我主動和你搭訕了。在和你分開后的這兩個月里，我想了很多，也弄懂了自己?！?/p>

我等著他的下文。

“我……”他堅定了語氣對我說？想和你在一起?！?/p>

雨夜里的星光原來也可以如此明亮。

我趴在他的肩上歪頭看他，他的側(cè)臉被月光照亮，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高挺的鼻梁，還有如黑玉般幽深的眸子。

我從未如此認(rèn)真地打量過他。

真的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看的男子啊，我默默想著。

這樣完美的一個人，見過你蠻不講理毫不完美卻最真實的一面，依舊沒有離開，依舊站在這里，依舊說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

這樣完美的一個人，曾經(jīng)說過，你應(yīng)該懂得，將自己所有的真心全部攤開在一個人面前時，你就已經(jīng)輸了，此刻卻在你面前低下了頭。

這樣完美的一個人，你既然動了心，為什么不敢再鼓起勇氣給自己一次機(jī)會？

我笑著說：“池硯。你拍的紀(jì)錄片里不是有我的鏡頭嗎？就當(dāng)我的畢業(yè)作品吧！”

“……不行，里面沒有你的鏡頭?！背爻幈晃业奶S性思維弄得瞬間無奈。

“你明明說……”

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那只是接近你的借口而已?！?/p>

“……”原來池硯這么腹黑！

他小心地放下我，伸出雙手捧起我的臉頰，黝黑的眸子盯著我的雙眼。

紅傘之下，我彎了眉眼。

或許，并不是所有感情都會一見鐘情，更多的往往是后知后覺。

但每一個人的愛情里，總有一段是命中注定。

就像很多旅行，經(jīng)歷過才知道美麗。

就像很多風(fēng)景，看過才會刻進(jìn)你心里。

11

很久很久以后，段莫寧告訴我，他曾到GUESTHOUSE HOANG HUONG尋找過我，只是那時我已隨池硯離開。

他說他在失去我的日子里終于明白，我是他心中的那個無法替代。

可是，世事難料。

所以他也不會料到，終于歸來的我與他的開場白竟是“你好，段莫寧”。

我站在他面前笑得燦爛，他望著我表情僵硬。

你好，我曾深愛過的人。

再見，我遠(yuǎn)去的刻骨銘心的愛情。

那一刻，我想他一定是懂了，因為他抱我如此用力。

那些未等到的愛，就讓時光慢慢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