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有龐萊臣印章的明晚期紫砂壺
許多人的人生就像飛禽一樣,尤其到了天災(zāi)人禍等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革之際,他們撲棱棱地飛離故巢,或是迎著朝陽,或是與落日同歸——從歷史變遷的角度來看,中國收藏家的命運就是如此。當他們棲息新枝以后,像鳥兒銜來種子,開始播撒著收藏的理念,一片片叢林由此蔚然而生。中國的城市收藏版圖也被一次次地刷新。
從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以來的近現(xiàn)代,中國的收藏中心城市頑強地固守在北京。原因或許很簡單,北京是中國的政治、文化、軍事和經(jīng)濟中心,是豪強和貴富云集之地,所以被稱之為成人玩具的收藏品便源源不斷地涌向那里。
那兒有巍峨的紫禁城,庋集著千百年來中國最輝煌的藝術(shù)品,它是圍繞著清朝最偉大的收藏家乾隆皇帝的收藏理念而構(gòu)建的收藏體系,被稱為中國傳統(tǒng)收藏的正統(tǒng),也是中國官藏的象征。
那兒還有琉璃廠,是民間文物交易的集散地,無論是身穿馬褂高靴的清朝士紳,還是西裝革履的民國新派,那兒都是他們流連忘返的地方。在清末民初,北京最有影響力的大收藏家有慶小山(1848—1927,名寬、號松月居士)、朱翼庵(1882—1937,名文鈞、字幼平)、郭葆昌(1879—1942,字世五、號觶齋)等,他們是舊京私家收藏的巔峰人物。還有一位備受民國中晚期的大收藏家張伯駒(1898—1982,字家騏,號叢碧)的青睞,就是完顏景賢(字樸孫)。他收藏的中國書畫,北京城里數(shù)第一。當然期間還穿插著許多戲劇一般的人物粉墨登場,揮金如土,染指收藏,比如像民國四大公子(張伯駒除外),他們像流星一樣各領(lǐng)風騷一二十年。
但是,自1928年北京被民國政府改名叫“北平”之后的數(shù)年間,中國的收藏中心城市開始了漂移,以十里洋場聞名遐邇的上海異軍突起,取代了北京的位置,可惜好景不長,新中國誕生的禮炮聲一響,北平重新改名為原來的名字北京,于是上海眾多的收藏家們云散天涯,又像飛禽一樣開始另覓新枝。
收藏市場的紅火,有個必要的條件,就是經(jīng)濟要繁榮。
可上海本是長江的出???,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村,但是在1843年11月17日這一天上海迎來了歷史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根據(jù)《南京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的規(guī)定,上海正式開埠。中外貿(mào)易中心由此逐漸從廣州移到上海。外國商品和外資紛紛通進長江門戶,開設(shè)行棧、設(shè)立碼頭、劃定租界、開辦銀行。從此,上海進入百年高速發(fā)展期,特別是外國資本主義的侵入,激發(fā)了中國資本主義的迅猛發(fā)展。
我在撰寫《風流石癖——陸質(zhì)雅傳》時,順便研究了上海的房地產(chǎn)發(fā)展史。上海大收藏家陸質(zhì)雅(1883—1964)曾在清末上海道臺下屬的交涉司任職,兼理土地會丈局,即代表清朝政府與外國人商談土地出租等事務(wù),他后來成為上海的著名房地產(chǎn)商。
據(jù)上海史志記載,自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隨著上海工商業(yè)發(fā)展以及人口的急劇擴大,地產(chǎn)價格也日益高漲。從同治九年(1859年)起,上海就有了市場意義的房地產(chǎn)企業(yè),當時從事房地產(chǎn)經(jīng)營的洋行就有老沙遜、新沙遜、怡和等20家。從1869—1933年,南京路地價前后上漲132倍。90年間,上海房價累計上漲8571倍。上海成為了冒險家的天堂。
從清末至民國,中國的內(nèi)政混亂,軍閥割據(jù),戰(zhàn)火連綿,反而是偏隅一方的上海因有了租界庇護而因禍得福,人口急劇增加,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有錢人便紛紛投資或者寓居上海。因此,上海是一座外來人口占絕對多數(shù)的開放型城市,而收藏活動正是所謂精英階層有錢人的揮金游戲。
上海早期最具聲望的收藏家是龐萊臣(1864—1949),他的收藏被譽為“甲東南”,是上海收藏界的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
龐萊臣,名元濟,字萊臣,號虛齋。浙江吳興南潯人。他的父龐云鏳為南潯鎮(zhèn)巨富,名震一時的絲綢商,也是“南潯四象”之一。光緒十七年,父親龐云鏳以兒子龐萊臣的名義為賑災(zāi)捐紋銀十萬兩,獲慈禧太后恩賞一品封典,候補四品京堂。龐云鏳去世后,龐萊臣自己經(jīng)營紡織、電器等企業(yè),成為民族工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
龐萊臣熱衷于中國書畫的收藏,這應(yīng)該源于他小時候?qū)嫵钟械臐夂衽d趣。他曾臨乾隆時人手筆,頗得神采。父親龐云鏳夸獎?wù)f:“此子不愁無飯吃矣!”成書于1909年的《虛齋名畫錄》上,我們可見龐萊臣收藏的歷代名畫共538件(以家藏為限,不藏不錄)。入錄歷代名跡竟近六百卷(幅),不能不讓人贊嘆收羅之富、用力之勤。在這批藏品中,著名的作品有:閻立本《進諫圖》、周昉《村姬擘阮圖》、韓干《呈馬圖》、戴嵩《斗牛圖》、五代趙駙馬《神駿圖》(趙文敏書合璧)、董源《夏山圖》、周行通《牧羊圖》、王道求《弗林獅子圖》、張戡《人馬圖》、宋何尊師《葵石戲貓圖》、巨然《流水松風圖》、《江村歸棹圖》、李成《寒林采芝圖》、郭熙《終南積雪圖》、趙佶《雙安鳥圖》、《雪江歸棹圖》、《賜鄆王楷山水》、李公麟《醉僧圖》、米芾《楚山秋霽圖》、《云山草宅圖》、陳中《羌胡出獵圖》、趙大年《水村圖》、趙千里《春龍出蟄圖》、龔賢《溪山無盡圖》、宋人《風雪度關(guān)圖》、龔開《中山出游圖》、金人李山《風雪杉松》、元人錢選《草蟲圖》等等,亦有元、明、清各代諸如管道升、任仁發(fā)、張中、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倪瓚、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董其昌、項元汴、惲壽平、王翚、王原祁、石濤、八大山人、金農(nóng)等人的作品,在短短的幾十年內(nèi)將歷代名家收羅齊備,確實顯現(xiàn)出一代收藏家的勤奮和驚人業(yè)績。實際上,龐萊臣收藏還遠不止此數(shù)。同樣是出自于上海的收藏大家王己千說他收藏的書畫有數(shù)千件。
有趣的是,活躍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頂尖級收藏家中,許多人都來自于浙江南潯鎮(zhèn),而且他們之間總有扯不斷的親眷連帶關(guān)系。比如張靜江(1877—1950)、張叔訓(1900—1949)、張珩(1914—1963)等。
早在1902年,張靜江的父親張定甫為他在法國巴黎開辦了一家Tonying公司,即著名的通運公司,聘請鑒定家姚叔來為大班(總經(jīng)理),1925至1933年間,許多清宮舊藏的名跡就是通過張靜江的通運公司脫手的。龐萊臣賣給美國人弗利爾的名畫,也是姚叔來運作的。他們的古玩生意做得很大。
張叔訓,是近代中國錢幣收藏的泰斗式的人物。
舊上海收藏界的一例極則是張珩,字蔥玉,號希逸,齋號為韞輝齋,出生于富可敵國的南潯鎮(zhèn)張家,其高祖是晚清的首富張頌賢(1817—1892),資產(chǎn)達1000萬兩白銀。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呢?1842年鴉片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根據(jù)《南京條約》規(guī)定,中國政府需要向英國賠款2100萬兩白銀,而對比之下,我們便可窺見張家富足的程度。張珩是獨子,父親早逝,自小就隨其祖父、大收藏家張石銘(1871—1927)生活,練就了一雙鑒賞的火眼金睛。1930年,16歲的他在分家時獨得資產(chǎn)200萬白銀(有人估算價值當下的人民幣200億),從此浪跡上海灘。
張珩被后世最為欽佩的主要有兩點,一是鑒賞的法眼精準,20歲時就被聘為故宮[微博]鑒定委員;二是收藏的品級甚高。1947年其好友鄭振鐸為其編撰《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收入張珩的收藏巨跡,如唐張萱《唐后行從圖》、周舫《戲嬰圖》、北宋易元吉《獐猿圖》、金劉元《司馬檁夢蘇小》、元錢選《梨花鳩鳥圖》、顏輝《鐘馗出獵圖》、倪瓚《虞山林壑圖》、趙元《晴川送客圖》、方從義《武夷放棹圖》等高古書畫精品。啟功先生曾稱贊“韞輝齋所藏書畫無一贗品”,足證他收藏的水平??上У氖?,張珩有個致命的壞毛病是嗜賭,他的這些收藏品大都是輸?shù)舻?,有些是抵押給了上海另一傳奇性的大收藏家譚敬(1911—1991)。最有名的故事是,張珩在一個晚上就把上海著名的大世界輸光了。
在上世紀的20至40年代間,上海涌現(xiàn)的一大批收藏家可謂群星閃耀,爭奇斗艷。
其中,最不可忽視的大收藏家是吳湖帆(1894—1968),是當時一顆閃耀的明星。他的祖父和外公分別是吳大澂(1835—1902)和沈樹鏞(1832—1873),均系清末大收藏家,而他的妻子潘靜淑(1892—1939)是道光年宰相潘世恩的孫女,也是清末大收藏家。吳湖帆與潘靜淑的婚姻,集納和延續(xù)了三大收藏家族的寶藏。他的所藏僅以歷代名畫計,如北宋米芾行書《多景樓詩冊》、宋寧宗后《櫻桃黃鶴圖》、宋梁揩《睡猿圖》、宋王晉卿《巫峽清秋圖》、宋趙構(gòu)《千字文》、宋畫《漢宮春曉圖》、劉松年《高山四皓圖》、宋拓《梁蕭敷敬太妃墓志》、宋刻《淮海長短句》、元倪云林《秋浦漁村圖》、元吳鎮(zhèn)《漁父圖》、元黃公望《富春合璧圖》之《剩山圖》、元王蒙《松窗讀書圖》等,均為國家一級藏品。
此外,舊上海的大收藏家還包括,潘達于先生(1906—2007),她的收藏來源于祖上潘世恩、潘祖蔭家族的收藏,其青銅器和字畫等藏品蔚為壯觀,最有名的是大克鼎(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和大于鼎(現(xiàn)藏北京國家博物館;還有地產(chǎn)大王周湘云先生(1878—1943)的收藏,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懷素《苦筍貼》和米友仁《瀟湘圖》即來源于他;顧公雄(1897—1951)與沈同樾夫婦源自蘇州“過云樓”的收藏;龔心銘、龔心釗兄弟的收藏名品有“商鞅方升”等,為世間孤品;錢鏡塘先生(1906—1983)的收藏,有五代董源的《山水圖》和南唐徐熙的《竹雪圖》等巨跡;譚敬先生(1911—1991)收藏的名品大都來源于張珩的舊藏;劉靖基先生(1902—1997)收藏有數(shù)千件古畫……活得最明白的大收藏家或許是丁福保先生(1874—1952),他是上海結(jié)核病防治醫(yī)院的開創(chuàng)者,中國古錢幣界的權(quán)威,其撰寫的《古錢大辭典》至今仍然是不可撼動的權(quán)威著作。在他身前就將自己的房產(chǎn)、田地和收藏全部捐出。他說,“與其收藏于一家,不如藏之于團體,因團體較一家為永久也。與其散諸于他人,不如散諸于自己,因自己較他人為好也?!?/p>
以上羅列的這些收藏大家,不過是浮在舊上海收藏界之海平面上的冰峰,水面之下,依舊是龍飛鳳舞,名家林立,名品如云。我最近研究了兩位屬于舊上海時期的收藏家,一是張律均先生(1901—1988),常州金壇人,1921年才開始為上海金城銀行工作,后來成為副經(jīng)理,在當時最多也就算是金領(lǐng)階層。晚年他返回故鄉(xiāng)生活,將自己在上海收藏的136件文物捐給了金壇博物館,其中僅國家一級文物就多達七件。另一位就是前文提及的陸質(zhì)雅先生,他的收藏中僅齊白石印章就多達500件(系“文革”抄家后的返還物),許多是齊氏藝術(shù)的極品,國之瑰寶。這兩位只是上海收藏界默默無聞的收藏家代表,由此足見舊上海的收藏風氣之熾熱。
從上世紀30年代始,至多到1949年止,上海作為中國收藏中心城市的時間,當不超過30年,如同白駒過隙一般匆忙。
我們知道,上海不是類似于陜西、河南、山西這樣的中國文物大省,由上海轄區(qū)內(nèi)所出土的文物十分有限,而上海博物館確是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收藏大館,在國際上也聲名顯赫,而它出色的藏品來源大多得益于舊上海這些收藏大家的貢獻。
2012年12月18日,我應(yīng)邀參加了劉益謙王薇夫婦的龍美術(shù)館開幕式??粗宅槤M目的藏品,心想,他們夫婦是當之無愧的上海當下最了不起的收藏家,與上海的收藏傳統(tǒng)相比,昔時別人捐給了國家的博物館,今日他們自己創(chuàng)建了博物館,這就是時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