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三根毛,男,漢族,湖南郴州人,70后。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命運多舛,飄浮不定,平生職位做得最久的是辦公室主任,始終與文學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自初中時代開始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作品散見于全國多家傳統(tǒng)紙媒。曾用筆名紅雨,三根毛是近兩年混跡于網(wǎng)絡的另一副馬甲,小說《蒙娜麗莎的笑容》榮獲2010年“長江杯”網(wǎng)絡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
1
父親與母親的離婚大戰(zhàn)從我十六歲那年開始,在我二十三歲大學即將畢業(yè)之時終于硝煙散盡。厚顏無恥的父親在財產(chǎn)分割問題上表現(xiàn)得相當大度,極其痛快地將伍佰萬元人民幣以及兩套住宅劃到了心力交瘁的母親名下。一年后,父親迫不及待地找了位年齡剛好比他小一倍的女人,如愿以償?shù)剡^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另一種生活。
個性張揚的父親處心積慮地為自己與那位名叫陳小雅的女人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婚宴。對父親而言,這場婚宴至關重要,因為除了金錢,那位年輕貌美的女人將是他后半生唯一可以用來在眾人面前炫耀顯擺的資本。
婚宴的頭天晚上父親沒有忘記把自己的幸事告訴母親,他給平靜過后倍感落寞的母親打了個電話。那會父親就歪在客廳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一只手將手機舉到耳邊,另一只手拿牙簽剔著牙,謝了頂?shù)念^部在燈光輝映下綻放著無與倫比的光芒。
父親給母親打電話時我一直坐在旁邊冷笑,在我看來,他頗具調(diào)侃意味的邀請就像那位女人的名字一樣俗不可耐,甚至讓我惡心。我堅信齒冷唇寒心口滴血的母親絕對不會答應父親的邀請,若去參加這樣一個婚宴對橫遭無情拋棄的母親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悲哀與天大的諷刺。
父親刻意將婚宴時間定在舉國同慶的十月一日。十月一日那個早晨我背負行囊黯然神傷地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列車一路向南,車窗外的景色轉(zhuǎn)瞬即逝,恍若過眼云煙。
漸行漸遠的列車拉長了我對母親的思念。鐵石心腸的父親用鐵一般的事實徹底粉碎了母親破鏡重圓的最后一絲幻想。如果說父親與母親的離婚讓人感到不可理喻,那么,父親與那位比他年齡小一倍的女人結(jié)合簡直令我無地自容。在父親做出這項重大決定之前,我曾義憤填膺地與他進行過嚴正交涉并表示過強烈抗議,遺憾的是父親對此置若罔聞,氣急敗壞地摞下了“有種你跟我斷絕父子關系”這句狠話。父親這句六親不認的狠話一度讓我毛骨悚然血脈賁張。事實上,自懂事以來,我從來沒有因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更不會因為是他兒子而感到榮光。一向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父親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
母親出乎意料地阻止我與父親絕交,認為那不過是老奸巨猾心懷鬼胎的父親醞釀已久的陰謀,告誡我千萬別上當受騙意氣用事,無論如何也要堅守住屬于自己的那份財產(chǎn)。我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然而,父親與那位名叫陳小雅的女人不斷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日子讓我感覺到無比壓抑,我之所以選擇在婚宴那天早晨離家出走無非是想對離經(jīng)叛道一意孤行的父親致以沉重一擊。
坐在對面的長發(fā)女孩不停地把玩著那臺平板電腦,間或騰出一只手拿起放在懸空茶幾上的罐裝可樂喝上一小口。她有一雙清澈如湖的眼睛,這雙眼睛很容易讓我想起女影星楊冪。列車穿過一條漫長的隧道,鐵軌被輾壓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我趁此機會給處于崩潰邊緣的母親發(fā)了條不上十個字的短信,隨后毅然決然地關了手機。
女孩和我在列車上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但她眉宇間那道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兩個月后我在這座城市再次遇見了她。我主動跟她打招呼,問她還記不記得我。她靜靜地立在那兒,眉頭微蹙,像是思索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我把那張保存完好的火車票拿給她看,說我當時就坐在她對面。女孩清了清嗓子,說,真的不好意思,我一直在玩神廟逃亡游戲。
……
酒是個好東西。真他媽是個好東西。
你會不會覺得我扯得有點遠了?實話跟你說,這點酒精并不至于讓我思維混亂。我的思維暫時沒有問題。如果不是因為這位女孩,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母還隱藏了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吧,現(xiàn)在該輪到你了,你不能就這樣干坐著,就這樣靜若處子安之若素地當一個旁聽者,這樣不公平——很不公平。
我想聽聽關于你的故事。
2
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此時此刻如果我不說點什么,你肯定認為我這人不厚道。
我只能給你說說我的家庭。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愿也從來沒在外人面前提及過。
有句話說得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的父親是一名下崗工人。下崗后的父親似乎一夜間蒼老了許多。那年我十八歲,上高二。
父親好不容易在一個住宅小區(qū)找到一份保潔員的工作。工作并不輕松,但工資少得可憐。
母親在父親下崗前迷上了玩麻將,經(jīng)常通宵達旦并樂此不疲。父親為此摔過盤子砸過碗,嗜賭成性的母親依舊我行我素惡習不改。母親的這條不歸路為這個家庭的解體埋下了伏筆。
父親與母親的最終決裂源于一只貓。貓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來了就再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貓來窮,狗來富。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呢!”母親一直想趕它走。父親堅決不同意。
可憐的小貓與孤獨的父親形影不離。每每父親喝悶酒時,小貓老喜歡蹲在他腳邊,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善解人意的鳴叫。我也是動物,我不理解貓為何要選擇新主人,但我理解父親。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父親從菜市場里買回一斤小魚,準備下鍋時被貓叼走一條,恰巧給難得進廚房的母親撞見。母親用她搓麻將時練就的敏捷身手一把將它逮住,打開窗戶就要往下扔。父親一菜刀砍在砧板上,目光嚇人。
唯獨這次母親沒與父親發(fā)生爭吵,只扔下句它不走我走便出了家門。
母親這次出走后只回來過一次,是拿著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來的。父親當時正在桌前顧自喝廉價的老白干。母親將離婚協(xié)議書放到桌上,雙手在胸前絞成麻花狀,態(tài)度異常傲慢。父親半瞇著眼睛,將協(xié)議書上下掃了幾個來回后不假思索地簽了字。父親沒容我發(fā)言,扭轉(zhuǎn)頭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兇狠。隨后父親揮了揮手,由她去吧,我知道父親是這個意思。母親轉(zhuǎn)身離開時,小貓輕輕地喵了一聲,叫聲極其哀婉。我瘋了似地跑進廚房,推開那扇令人窒息的玻璃窗子,看見樓下的母親跨上了一輛出租摩的,看見出租摩的駛?cè)r留下的一屁股飄渺的煙。
母親跟了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的職業(yè)與年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對比父親有錢。
母親去得很瀟灑,以至于什么東西也沒帶走——衣服、化妝品,甚至那張她極為得意的用玻璃鏡框框起來的彩照。在我尚無經(jīng)驗的主觀感知里,愛情是純形而上的玩意,那年月嫁軍人與嫁城里人成了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社會時尚。母親原本是個鄉(xiāng)下人。母親愛慕虛榮貪圖享受的品行決定著她的所作所為。
“……它不是什么好兆頭呢!”我懷疑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另有含義,而貓事件的發(fā)生無非是她別有所圖的牽強借口。我默默站在框有母親彩照的鏡框前,鏡框中母親漂亮的面孔在我眼里一下子變得丑陋無比。我把鏡框取下來平放在桌面上,狠狠地捶了一拳。當鮮血自指縫間汩汩而出時,我興奮得真想放聲大笑,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
父親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第二天我便不再上學。父親對此一無所知。我成天躲在公園里那棵百年老槐的陰影下,揣著一把從父親床底木箱里翻出來的牛耳尖刀。就是因為想玩這把刀我年少時沒少挨過父親的巴掌。
離婚后的父親借酒澆愁嗜酒如命,沒多久就被小區(qū)物業(yè)公司解聘。那個時候的我恨透了這個世界。恨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驅(qū)使著我讓那把銹了十幾年的牛耳尖刀重新變得鋒利無比。
天空中沒有星星也沒有月時,夜一定在黯然神傷。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父親伏在飯桌上,鼻孔里喘著呼嚕,睫毛上沾著濁淚……父親醉了,惟有那只可憐的小貓忠貞不渝地守在他的身旁。地面上一片狼籍,灰燼中有幾張尚未燒盡的母親的相片。那一夜我哭了,是哭著進入夢鄉(xiāng)的,夢里頭那把沾滿鮮血的牛耳尖刀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寒光。
牛耳尖刀連同我醞釀已久的計劃最終被扔進了公園里的那口池塘。我呆立在池塘邊,看水面泛起圈圈漣漪復而平靜如鏡。我仿佛聽見了母親生我時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的極端的欲望就在這一念間自行流產(chǎn)直至煙消云散。
次天早上我準備好行李向父親告別,沒說話眼淚先淌了出來。父親像是明白了一切,愣了半晌最后習慣性地揮了揮手,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只說了簡短的兩個字——去吧。我走到樓下,駐足向樓上觀望。父親從窗子里探出頭,滿臉的憔悴……
過年前我撥通了鄰居家的電話,我在聽筒里聽到鄰居張伯叫我父親的喊聲以及父親進鄰居家時的腳步聲。我告訴父親我給他寄了伍佰塊錢,叮囑他少喝酒多保重身體……父親只輕輕嗯了兩聲。
一晃就是兩年。當鄰居用電話將我從遙遠的城市召回時,父親已經(jīng)去了一個遙遠的天國。一床白布包裹了一切。我守住的不過是父親尚未蓋棺的僵硬的不再有靈魂的軀體。
飯桌上留有一只空酒瓶,一只空酒杯,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酒味和揮之不去的悲傷。父親是從三樓權(quán)且叫做家的地方跳下去的,是從母親想扔貓的廚房的那扇窗口,是從父親望著我背起行囊遠走他鄉(xiāng)的那扇窗口……我找遍了所有房間也沒有看見那只貓。
3
我感覺——怎么說呢?我感覺我倆就像一對受傷后的小動物,此時此刻正在用彼此的舌頭輕舔?qū)Ψ降膫凇?/p>
你恨你的母親,就像我恨我的父親一樣。
婚宴當天父親給我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我在上車后沒多久就故意把手機關掉了,即便沒關我也不會接。父親和那位名叫陳小雅的女人在晚飯后找到了母親。母親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不失時機地將父親羞辱了一番,說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管不住,是個失敗的人。母親第二天上午在電話里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這件事,講完后就哭了,哭了好一會。你父親真的是個失敗的人,母親說。
母親對父親的評價一點也不過分。他的失敗之處在于既沒有盡到一個為人父的的義務,更沒有盡到一個為人夫的責任。從小到大,從事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父親對我的學習和生活漠不關心。最為可氣的是,他無視母親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地背著母親在外沾花惹草,婚外情此消彼長風生水起。
我十六歲那年,父親馬失前蹄,不小心搞大了女秘書的肚子,犯下了最不該犯的原則性錯誤。頗富心機的女秘書所提的唯一要求是與父親結(jié)婚并以死相逼。不知廉恥喪盡天良的父親居然開誠布公地向母親說明了事情原委。母親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兩個不眠之夜后,隨身帶了把水果刀單槍匹馬地找到了女秘書。那把鋒利的水果刀徹底斬斷了父親的一段孽緣,未雨綢繆地阻止了一個無辜孽種的誕生。母親以她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以及一百萬元人民幣的巨額代價捍衛(wèi)了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養(yǎng)精蓄銳了一段時間的父親非但沒有以此為戒,反而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從那以后,父親與母親的關系不斷惡化,矛盾日益升級。二○○七年那個寒冷的冬天,肝腸寸斷萬念俱灰的母親再也忍受不了父親的非人折磨,萬般無奈地簽下了那份令父親望眼欲穿的離婚協(xié)議。母親和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父親一年后竟然娶了位年齡小他一倍的女人。
母親篤定地認為父親與陳小雅的結(jié)合不過是一筆兩廂情愿臭味相投的交易。我同樣不相信兩位年齡懸殊如此之大的異性之間會存在真正的愛情。以我對父親的了解,喜新厭舊道德淪喪精神極度空虛的他根本不可能對某位女性忠貞不二從一而終。遭遇無情拋棄的母親就是最好的例證。而陳小雅,無非是在拿自己的青春換取可悲的虛榮。在離家出走的那個晚上,我詛咒過父親,詛咒他與陳小雅的交易遲早有一天草率收場分崩離析,詛咒他自食其果老無所依。
陳小雅在婚宴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二日上午給我接連發(fā)了兩條短信,第一條短信中質(zhì)問我為什么招呼也沒打一聲就去了另一座城市,第二條短信讓我盡快回去,冠冕堂皇說是以免家里人擔心。陳小雅儼然一副家長作派的短信令我如鯁在喉如芒在背。曾經(jīng)與我同窗四載并一度瘋狂追求過我的大學同學搖身一變成了我的后母,如此荒唐殘酷的現(xiàn)實無論換作誰都無法接受和面對。從大一到大四,陳小雅先后給我寫過三十六封情書,那三十六封肉麻之至的情書無一例外地被我當做了郵件垃圾。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陳小雅,喜怒無常且表現(xiàn)欲與目的性極強的她根本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類型。
除了偶爾與母親保持聯(lián)系,我對那個坍塌破碎后重建的家不存任何念想。父親與那位名叫陳小雅的女人是我此生當中最希望忘記的兩個敗類。
我在這座城市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內(nèi)從來沒回去過。父親每個月初都會準時往我的銀行卡里存入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生活費,那是母親同意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硬性條件之一。父親不在乎這點小錢,這點小錢在父親眼里就跟母親的感受一般無足輕重。
家俬店安裝員是我來到這座城里后所找的第一份工作。所有安裝員被老板劃分成了兩組,每組四人,負責為購買家具的客戶進行上門安裝。家俬店生意較為清淡,因此安裝活并不多,這樣的工作與我的初衷相去甚遠。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跳槽到了現(xiàn)在這家公司,充滿挑戰(zhàn)性的工作崗位讓我很少有時間去顧及工作之外的其它事情。我所謂的初衷不過如此。
不知道你喝夠了沒有,反正我是盡興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每個人心中都藏有痛苦,誠如你我,概莫能外。
酒確實是好東西,但我并不愿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因為短暫的酒精麻醉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我試過。
看上去你也有點累了,到此為止吧。明晚,我想去找一位女孩,就是那位在列車上遇到的眉宇間鎖著淡淡憂傷的女孩。我和她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有機會的話我再約你出來。我的故事還沒講完。
4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關于前兩次的失約,我想鄭重地向你解釋一下。
第一次失約是因為我回了趟老家。老家的那套房改房需要動遷,鄰居張伯給我打電話,說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都找過我好幾回了,這事非我親自回去不可。張伯是老家唯一有我聯(lián)系方式的人。張伯下崗前與父親是同事。而那套房改房,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
我原本以為三兩天就可以把事情給辦了,沒想到一耗就是一星期。
一個天氣陰郁的午后,我抽空到了父親墳前。我沒有帶酒。我默默地看著墓碑上的父親,墓碑上的父親默默地看著我。四周圍靜悄悄的,除了鳥鳴。淚水順著我的臉龐無聲地滑落。但愿父親所去的那個世界是個沒有酒也沒有煩惱的世界。
臨走的前一天我意外得知了母親的消息。同樣是鄰居張伯告訴我的。那天我給張伯買了些禮物,張伯執(zhí)意留我在家吃飯。張伯說,你好些年沒回來,這房子一拆,爺倆要想再見一面怕是很難了。我不便推辭。飯后張伯陪我喝茶,張伯非常健談,從老家的巨變談到了我的婚姻大事,談著談著突然間就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才問:你母親的那個事,你知道不?
我說我不知道,只要是她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你母親參與了好幾起拐賣兒童案,被關進了女子監(jiān)獄,都上了電視的,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團伙的頭目不是別人,就是她后來的丈夫……都說人生如棋,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啊。張伯說完喝了口茶,深深嘆了口氣。
離開張伯家時,張伯將我送到樓下,塞給我一張紙條,紙條上有一姓名和一手機號碼。
我親戚家的女孩子,父母早亡,在外打工多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機會你跟她聯(lián)系聯(lián)系?張伯小心翼翼地征詢著我的意見,蒼老的眼神里流露出無盡的期待。二十多年生涯中,我自信沒有辜負任何人,但我辜負了鄰居張伯。我一直沒與那位女孩聯(lián)系過。
得知母親消息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感覺到徹骨之恨,與往日不同的是,恨里面分明揉雜了幾絲同情。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在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有些很想忘記的人,也許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世事難料。從老家回來后的第三天,外出辦事的老板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一輛失控的貨車與老板駕駛的皮卡車發(fā)生了嚴重追尾,皮卡車被撞得面目全非,貨車司機肇事后棄車逃逸,到現(xiàn)在都沒能抓捕歸案。血肉模糊的老板被交警送進了醫(yī)院,在特護病房的病床上躺了整整十天,最終不治身亡。老板辭世時只有三十三歲,他五歲的女兒還在上幼兒園。
老板是位好人。名副其實的好人。我初來乍到時,找工作四處碰壁。在這座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沒有文憑或者一技之長要想找份工作并不容易。是好心的老板收留了我。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當做大哥,他與他的一家也從來沒把我當外人。
老板車禍后不能說話,但他的思維很清晰。臨死之前,他無限深情地望著他的妻子,然后艱難地將目光投向我,干澀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他知道他已經(jīng)不行了。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
我與他妻子女兒一道將他的骨灰?guī)Щ亓死霞?,處理了他的后事。他老家在外省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他是第一個走出那個小山村的大學生。那段時間我的情緒異常低迷,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墜入了谷底。我不相信命運,但快樂似乎一直以來與我無緣。
我沒有離開老板苦心經(jīng)營過的那家玻璃工藝店。老板去世后,店內(nèi)的大小事情基本上由我負責打理。
選擇留下是我對老板或者說老板一家最好的報答。
……
我把該解釋的都解釋了。我只想讓你知道,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我絕不會隨便失約。
5
半年時間不到,沒想到你經(jīng)歷了那么多。
干了這杯,就當喝下的是痛苦。
上次跟你提到過的那位女孩,名叫向麗麗。她與我同一個省份,可以算做半個老鄉(xiāng)。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我就被她深深吸引。她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她的漂亮,還是因為她的憂傷。她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也許我是喜歡上她了,但我不敢完全確定。
我和她見面的機會很少。太多時候都是通過微信進行交流。
我給她說過我的故事。
她在聽完故事后提了兩個問題。
你恨你的父親嗎?她問。
我說恨,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恨。我衷于自己的感受,不想欺騙任何人。
你恨陳小雅嗎?她又問。
我說這種女人根本不值得我恨,只能打心眼里讓我瞧不起。
向麗麗問完后不再答理我,像個幽靈般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時不時地跟我玩失蹤。下次再跟她聊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會淡淡地回答,沒有啊,我在玩游戲?;蛘唛W爍其辭說,是嗎?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從來沒有哪位女孩像向麗麗一樣令我癡迷。我很想了解她的相關情況,譬如她的家庭、工作以及過去。向麗麗要么保持沉默,要么選擇回避,對她的一切絕口不提。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地弄清她的底細。
……我在一家KTV房找到了向麗麗。向麗麗與其他幾位濃妝艷抹的同道女孩正在陪一幫男人猜色子喝酒。房間內(nèi)烏煙瘴氣燈光迷離。我拉住向麗麗的手要她馬上跟我離開。向麗麗死活不依。向麗麗旁邊那位雅興正高的胖男人站起身來說了句不堪入耳的臟話,那句不堪入耳的臟話讓我情緒徹底失控,一記重拳當場讓他矮了下去。見事不妙的K歌男沖過來,順手操了只空酒瓶往我腦袋上那么一敲,我雙眼一黑,不省人事。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向麗麗坐在病床一側(cè)的淺綠色塑料椅上。清晨的陽光從東邊窗口照進來,很明媚。病房里的空氣有點特殊。我問向麗麗為什么要去那種場合糟踐自己。向麗麗說了句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后奪門而出,從此杳無音訊。
向麗麗留給我的那封電子郵件是我出院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那封看似普通的電子郵件為我揭開了一個難以置信的驚天秘密。
母親的真實身份是我姨媽。姨媽的姐姐才是我的親生母親。
姐妹倆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最終與我的親生母親結(jié)了婚,并于一年后生下了我。
喜歡爭風吃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姨媽在我父母婚后制造了無數(shù)是非。為了我,母親不停地修補著自己岌岌可危的愛情,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
姨媽精心策劃的種種陰謀沒能在短時間內(nèi)得逞。無計可施的姨媽使出了最為狠毒的一招,在父親面前密告母親不守婦道,說母親跟好幾位男人發(fā)生過關系。
父親不知是計。
怒不可遏忍無可忍的父親聽不進母親的任何解釋,接連兩個星期銷聲匿跡,對我們母子倆不管不顧。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滿腹委屈有口莫辯的母親站到了自家陽臺不足一米高的磚砌護欄上……姨媽沒有將母親從護欄上拉下,而是就勢輕輕推了她一把……外婆抱著六個月大的我趕過來,看到了最不堪入目的一幕……
外婆是這起事件的唯一見證人。外婆向所有人隱瞞了事實真相。街道派出所對此事進行過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為自殺。
……姨媽嫁給了父親,含辛茹苦視如己出地撫養(yǎng)了我二十多年。姨媽始終不愿生育小孩的原因很可能與她的內(nèi)疚有關。
外婆在母親事發(fā)后一直不愿跟姨媽見面,成天守在老宅吃齋念佛。即便見面也不愿和她說話。父親從外婆的反常舉止中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什么。一年后,不堪沉重打擊的外婆揣著那個秘密抑郁而終。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無意中聽到了姨媽的懺悔。那是一次非常偶然的巧合,父親與姨媽一先一后來到了母親墳頭。聲淚俱下細數(shù)自己各種罪孽的姨媽沒有注意到父親就站在她身后。
知道了真相的父親在自責的同時無法原諒姨媽,兩人的離婚大戰(zhàn)自此正式拉開帷幕,歷時八年。
母親的死成了父親心中抹不去的陰影,或者說一道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疤。
……
這就是向麗麗留給我的電子郵件的內(nèi)容。郵件末尾附注了一段話:你父親在一個醉酒夜向陳小雅吐露了自己久藏不宣的心事,陳小雅再將她知道的告訴了我。在外人眼里,你父親風光無限,事實上,他并不快樂。陳小雅與你父親結(jié)婚沒別的目的,純粹是出于報復,因為你辜負了她對你的愛。按理說我不應該多管閑事,但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這一切。許多事情,比我們想象中的復雜,我們無力改變?;钪偷脤W會承受。你不是很想了解我嗎?我只能告訴你,陳小雅是我表妹。借此說聲珍重,因為,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6
袁小山打電話請我吃中飯時正趕上我在外地出差。我問袁小山為什么請我吃飯。袁小山說他結(jié)婚了。我問新娘子是誰。袁小三說還能是誰,老板娘。過會袁小山再次打來電話,電話中說玻璃工藝店現(xiàn)在的規(guī)模比以前大了一倍,新聘了好幾名員工,提醒我近段不能陪我去星期八酒吧喝酒,他準備攜一家三口外出旅行,線路都確定好了,第一站去老板老家,第二站去女子監(jiān)獄,第三站去云南麗江。袁小山說還有一個事情忘了告訴我,那位肇事逃逸的貨車司機已經(jīng)抓住了,是公安干警費盡周折從萬里之遙的西藏抓回來的。
晚飯后接到姨媽發(fā)來的微信。姨媽說再過幾天是她生日,問我能否回去一趟。我說公司事多,抽不開身。姨媽說都好幾年沒見面了,媽想你。
次日下午我從出差城市直接飛回了A城。陳小雅見到我時露出一臉的驚訝。我沒有見到父親。我本想見他一面。我給你父親打個電話吧。陳小雅說。我說沒必要,他忙,我馬上走。
我坐在出租車上,想象著一把刀刺入某個人身體后再撥出來時血液所能噴濺的形狀與距離。
我走進姨媽的臥室。姨媽側(cè)身睡在床上,背對著我。床頭柜上的筆記本電腦里正在播放一首纏綿悱惻的老歌……那是一次絕佳的機會,我選擇了放棄。
我在一家五星級賓館開了個房間。房間里流淌著黑色的黏稠的空氣。我闔上眼睛,腦海中不停地閃現(xiàn)出一副又一副畫面——藍天、白云、大海、草原、森林、幽谷、父親、姨媽、外婆、陳小雅、向麗麗、朦朧的若隱若現(xiàn)的母親、袁小山以及他曾經(jīng)提到過的那只突然失蹤的貓……
我躺在鋪有潔白床單的床上。
我在自己左手手腕處劃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