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郭敬明,中國大陸\"80后\"作家群代表人物之一,上海最世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董事長,《最小說》、《最漫畫》等雜志主編。2002年出版第一部作品《愛與痛的邊緣》。曾因《夢里花落知多少》抄襲《圈里圈外》被法院宣判而拒絕道歉引發(fā)社會議論。2008年至2012年陸續(xù)出版《小時代》三部曲,被眾多讀者視為其最具標志性代表作。2013年6月27日,由郭敬明自編自導的同名電影《小時代》問世,并因此獲得第1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中國新片“最佳新人導演”獎。
內(nèi)容提要:
故事以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上海這座風光而時尚的城市為背景,講述了以林蕭為視角,以及她和從高中開始就感情深厚、有著不同價值觀和人生觀的好朋友顧里、南湘、唐宛如,先后所經(jīng)歷的友情、愛情,乃至親情的巨大轉變,是一部當下時尚年輕人生活的真實寫照。
郭敬明采用全新的敘述筆調(diào),加入大量時尚元素,隨處可見輕松搞笑的對話與內(nèi)容,時而讓人捧腹大笑,時而令人扼腕嘆息。
第1節(jié)
翻開最新一期的《人物與時代》,封面的選題是《上海與香港,誰是未來的經(jīng)濟中心》——北京早就被甩出去兩百米的距離了,更不要說經(jīng)濟瘋狂衰敗的臺北。
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涌入這個飛快旋轉的城市——帶著他們的宏偉藍圖,或者肥皂泡的白日夢想;每一天,也有無數(shù)的人離開這個生硬冷漠的摩天大樓組成的森林——留下他們的眼淚。
拎著MarcJacobs包包的年輕白領從地鐵站嘈雜的人群里用力地擠出來,踩著10厘米的高跟鞋飛快地沖上臺階,捂著鼻子從衣衫襤褸的乞丐身邊翻著白眼跑過去。
寫字樓的走廊里,坐著排成長隊的面試的人群,每隔十分鐘就會有一個年輕人從房間里出來,把手上的簡歷扔進垃圾桶。
外灘一號到外灘十八號一字排開的名牌店里,服務員面若冰霜,店里偶爾一兩個戴著巨大蛤蟆墨鏡的女人用手指小心地拎起一件衣架上的衣服,虛弱無力,如同衣服上噴灑了毒藥一樣只用兩根手指拉出來斜眼看一看,在所有店員突然容光煥發(fā)像借尸還魂一般想要沖過來介紹之前,突然輕輕地放開,衣服“啪”地蕩回一整排密密麻麻的衣架中間。外灘的奢侈品店里,店員永遠比客人要多。他們信奉的理念就是,一定要讓五個人同時伺候一個人。
而一條馬路之隔的外灘對面的江邊大道上,無數(shù)從外地慕名而來的游客正拿著相機,彼此搶占著絕佳的拍照地點,他們穿著各種大型連鎖低價服裝店里千篇一律的衣服,用各種口音大聲吼著“看這里!看這里!”他們和馬路對面鋒利的奢侈品世界,僅僅相隔二十米的距離。
這是一個以光速往前發(fā)展的城市。
旋轉的物欲和蓬勃的生機,把城市變成地下迷宮般錯綜復雜。
這是一個匕首般鋒利的冷漠時代。
在人的心臟上挖出一個又一個洞,然后埋進滴答滴答的炸彈。社會兩極的迅速分裂,活生生把人的靈魂撕成了兩半。
我們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窩里,我們微茫得幾乎什么都不是。
南湘慢悠悠地朝學校走,沿路是很多新鮮而亢奮的面孔。每一年開學時,都會有無數(shù)的新生帶著激動與惶恐的心情走進這所在全中國以建筑前衛(wèi)奢華同時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本地學生而聞名的大學。很難有人相信,一個大學可以憑借自己的教學樓和圖書館,就能夠和金茂、東方明珠等建筑抗衡,成為上海的十大建筑之一。
走在前面的幾個女生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學校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剛巧住在附近的話,那么出租車費一定會超過三位數(shù),以此來判斷的話,她們的家境應該都挺富裕。
幾個女生都是典型的上海小姑娘的入時打扮,化著精致的妝,偶爾側過頭和身邊的伙伴講話的時候,南湘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們眼睛上被刷到兩厘米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像兩把刷子一樣上下起伏。
其中一個女生突然用林志玲一般的聲音高聲朗誦起來:“??!這些教學樓好高大哦!而且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感覺好像宮殿一樣哦!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
南湘胃里突然涌起一陣酸水,于是喉嚨里響亮地發(fā)出了一陣干嘔的聲音。
晚飯時,她對我說:“林蕭,你完全不知道今年我們學校收進了一群什么妖獸”。
我一直很佩服南湘的藝術才華,比如她可以推陳出新地在眾多類似“妖精”、“妖孽”、“妖怪”、“怪物”的詞語里,準確地選擇出“妖獸”這樣一個傳神的詞語來。
這個事件的結尾以“公主”被美術學院門口停的幾十輛名貴私家車深深刺痛作為ending。南湘說:“在她看見無數(shù)寶馬、奔馳、凱迪拉克甚至勞斯萊斯的標志時,她終于醒悟到了打車來上課的自己其實不是公主,而是女仆?!蹦┝擞盅a充了一句,“當然,我這樣坐公車的自然是女奴?!?/p>
南湘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我內(nèi)心并不好過。南湘是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人,每一年無論學校還是全國的美術大賽,她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次。只是她的家庭太過普通,而誰都知道美術學院這樣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專門為鈔票修建的焚尸爐,每一年都有無數(shù)的家長用車運來成捆成捆的鈔票,然后推進熊熊的火焰里,整個學院上空都是這樣紅色的火舌和烏煙瘴氣的塵埃。每年的獎學金對于這樣的火場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一杯水灑進去,“滋滋滋”地瞬間就化成白汽。
不過南湘并不是太在乎這些。
在開學的第一天,想要干嘔的并不只有南湘一個人。
唐宛如正圍著室內(nèi)體育館跑第二十九圈。每次訓練結束之后的體能訓練,雷打不動的三十圈限時跑。每次望著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些肌肉壯碩的女人,唐宛如的內(nèi)心就有一種“不如歸去”的無力感。
做一個優(yōu)秀的羽毛球選手并不是唐宛如的夢想(成為林志玲才是她的夢想……實在不行的話,徐若瑄也OK),而是她父親的夢想。此刻她父親正站在體育館邊上計算著每一個隊員跑步的時間。擁有一個體育教練父親,對唐宛如來說,是一場從童年起就持續(xù)的無窮無盡的噩夢。
有時候唐宛脫衣服的時候,也會在把手舉過頭頂?shù)乃查g看見自己背上發(fā)達的肌肉,那一個瞬間,她眼里都是辛酸的淚水,但是她也會在瞬間被自己堅強的樂觀主義精神所挽救:“哇噻,我眼里充滿了淚水,看上去就像是瓊瑤電視劇里那些嬌弱的女主角!”
她經(jīng)常在學校教室里純凈水喝光了的時候,被大家理所當然地求助:“宛如,扛一下那桶水啦,換上去?!?/p>
……
作為最后一個完成了三十圈限時跑的隊員,唐宛如抬眼看了看父親,意料之內(nèi)的難看臉色,可以縮寫為“輕視”兩個字。
唐宛如視若不見動作迅速,轉身走進了運動員休息室里。
她脫下被汗水浸泡的羽毛球服,又脫下了里面的緊身背心,打開柜子拿出連衣裙和內(nèi)衣,剛要換上,就聽見推門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從來沒見過的臉孔。
更重要的是,這張臉孔現(xiàn)在正赤裸著上身,目光盯著唐宛如完全沒有遮擋的胸部無法轉開,在三秒鐘地獄一樣的安靜之后,他漲紅著臉說:“我……我走錯了……嗎?”
那一刻,唐宛如被那個“嗎”字徹底地激怒了。
晚飯的時候,唐宛如面紅耳赤激動地說:“我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被別人看見我的奶!”
在她喊完這聲號子后,食堂里我們座位周圍大概二十米直徑范圍內(nèi)的人都突然轉頭望向我們。我和南湘迅速地低下了頭。
“是第二次,我記得我也看過。而且,現(xiàn)在整個食堂的人都知道別人看到了你的奶,你可以把吼聲再氣沉丹田一點,我有一點擔心樓下燒開水的老伯錯過了這次精彩的廣播?!鳖櫪镌诒姸嗄猩幕仡^觀望中,依然鎮(zhèn)定地夾菜。我和南湘把碗舉起來擋在面前。
“這不是重點!”唐宛如壓低聲音,但是依然無法掩飾口氣里的激動,“重點是,他憑什么在那一句‘我走錯了’之后再加一個‘嗎’字!憑什么!”
……
學校的寢室極盡奢華之能事:二十四小時持續(xù)的電源,二十四小時隨時提供的熱水,單獨的衛(wèi)生間,四個人共同住在一個套間里面,兩人一個臥室,臥室里有單獨的空調(diào),并且四人共用一個小客廳。顧里甚至從宜家買回了沙發(fā)和茶幾擺在客廳里,又在客廳中央擺上了一塊羊毛混紡的地毯,于是我們的生活里開始有了下午茶和瑜伽時間。
——看上去,我們的真實生活,更像是“電視劇里虛構的情節(jié)”。
這樣想著,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短信內(nèi)容是:“林蕭小姐,我們已經(jīng)決定聘用您作為《M.E》雜志執(zhí)行主編的特別助理。具體情況已經(jīng)發(fā)郵件到您填寫的資料上的電子信箱。請查收。”
在我目瞪口呆的同時,南湘嘴里交替重復著“我的天!”和“真的假的?”,而顧里則理智地要求我調(diào)查清楚,有可能是詐騙集團的短信。
雖然我們并沒有繼續(xù)討論關于《M.E》的事情,但是我卻因為這個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于是翻身起來,把書架上的《M.E》雜志通通搬下來。在搬下來的過程里,有一本落下來砸到了南湘的頭上,導致她差點休克了過去——每本差不多一公斤重、又厚又大的時尚雜志,確實有當作兇器的潛質(zhì)。
我翻開最新一期的Cast頁,執(zhí)行主編位置后面的名字是:宮洺。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名字,這就是我即將面對的老板。
雖然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宮洺”這兩個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客廳里顧里用座機打電話給男朋友顧源,告訴他她的手機壞了,暫時無法用手機聯(lián)系。我們都覺得她和她男朋友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叫顧里,一個叫顧源,也許將來生個兒子可以叫顧城或者顧鄉(xiāng),那么他們就是幸福歡樂的吉祥三寶,可以手拉手去大草原上奔跑跳躍了。而且更妙的地方在于,顧里在念會計專業(yè),將來的志向是做注冊會計師;而顧源在念金融投資,多么般配。投資賺錢,偷稅漏稅,實在是絕妙組合。
南湘站在陽臺上,背對著我沉默地發(fā)著短信。
我知道她在發(fā)給誰。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說,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算是表達了我的立場。她回過頭給我一個苦澀的微笑。
我看見她的眼睛里閃動的光亮,像夏天里燦爛的星辰。
在我們平凡而又微茫的生活里,并不是只有輕松的歡笑和捧腹的樂趣。在時光日復一日的緩慢推進里,有很多痛苦就像是圖釘一樣,隨著滾滾而過的車輪被壓進我們的心中。
我們的痛苦來源于愛。但我們的幸福也來源于愛。
我摸出枕頭底下的手機,發(fā)了條消息:“你睡了嗎?在干嘛?”
過了幾秒鐘,手機的屏幕亮起來,簡溪回我說:“我在看書,你怎么還不睡?”
我飛快地打字過去:“我很想你。”
過了一會兒,消息回過來:“我也是。你快睡吧,睡了也可以想我。我周末去看你啊。”
我把簡溪的短信貼在胸口上,覺得一陣溫熱。
我又把手機里簡溪的照片找出來,照片上的他穿著白襯衣,干凈的頭發(fā),高高瘦瘦的樣子,像是模特一樣。照片里他還背著書包,這是高三的時候,他對著鏡頭微微笑著,露出一點點牙齒。
他就像一棵樹一樣。
第2節(jié)
唐宛如報了學校的瑜伽興趣小組,所以在羽毛球訓練結束之后就飛速地去換衣服準備離開,只是天有不測風云,女更衣室的門不知怎么被鎖起來了。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唐宛如低頭走進了空無一人的男更衣室,企圖速戰(zhàn)速決。但是在唐宛如剛剛脫下背心還沒來得及穿胸罩的時候,她再一次聽見了高聲的大叫。回過頭,依然是上次那個半裸的身體和那個陌生的面孔。對于那個“嗎”字,唐宛如記恨到現(xiàn)在,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抬頭挺胸地對著發(fā)出尖叫的男生吼回去:“你叫什么啊你!”
那個男的支吾了半天,紅著臉說:“我叫……衛(wèi)海?!?/p>
唐宛如在足足愣了十秒鐘之后,伸手扶住了墻壁。
“他完全放錯重點!我的意思是在質(zhì)問他鬼叫什么!他卻以為本小姐在對他搭訕!不要臉!”
南湘揉著笑痛的肚子,問:“你的意思是說,他又看到了你的……”
“對!這個不要臉的,又看了一次我的奶!”唐宛如顯然非常生氣,唾沫星子飛到了我剛剛舉起來的湯碗里,于是我尷尬地停在半空,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喝。
“這次不錯,中氣夠足,樓下燒開水的老伯也聽見了?!鳖櫪锩硷w色舞。
“兩次!他看了我的奶兩次!”唐宛如的憤怒顯然影響了她的智商和聽覺,顧里剛剛的那句話等于沒說。
“兩次?你的意思是他看見了你的奶、奶?”顧里顯然不會罷休。
“看見你外婆!”唐宛如恢復了聽覺。
我正在饒有興趣地看著每天都會發(fā)生的顧里和唐宛如的舌戰(zhàn),結果被手機鈴聲打斷了。來電人是顧源,我接起來,聽到他在電話里說:“林蕭,顧里和你在一起嗎?”
“在啊,我們在第一食堂的偏廳。”
“那你們先別走,我現(xiàn)在過去找你們?!?/p>
“哦?!?/p>
遠遠看見顧源走了過來,旁邊跟著一個挺拔帥氣的年輕小伙子。顧里回過頭,沖走過來的顧源和他的朋友揮了揮手,招呼他們過來。顧里剛轉身,就看見唐宛如吼了一聲:“不要臉!”顧里正在疑惑,剛想問為什么對自己的男朋友招手就不要臉了,就發(fā)現(xiàn)唐宛如的目光穿過自己,筆直而銳利地射向了自己身后。
顧里再轉過頭,看見顧源拍拍身邊那個面紅耳赤的朋友,指著唐宛如問道:“衛(wèi)海,你是不是偷了她的錢包?。俊?/p>
然后我和南湘就同時發(fā)出了一聲抑揚頓挫的“啊~”來。
我們的生活簡直太璀璨了。
作為唐宛如的朋友,一定需要習慣的就是她隨時隨地都能給你帶來的那種羞憤與尷尬,所以,練就一張風云不驚的臉,是成為她朋友的基本條件。
但是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我和南湘作為她好幾年的朋友,依然敗下陣來。
整個食堂里都回蕩著她的怒吼:
“你不要臉!”
“你故意闖進女更衣室干什么!”
“我的裸體還沒人看過!就被你看了!”
……
我抬頭看看顧源,他當場就笑得彎下腰去,死命捶著旁邊的板凳,幾乎要不行了。我和南湘都恨不得把臉揉成一張用過的餐巾紙,丟到無人看見的角落里。唯獨顧里依然淡定自若。從這一點上來說,作為一個未來的注冊會計師,她將會非常成功,估計再假以時日,她可以去美國政界參加競選。
最后衛(wèi)海擺擺手,話都說不出來,面紅耳赤,節(jié)節(jié)敗退,倉皇逃竄。轉眼間就消失在食堂里。
顧源拉開椅子坐下來,把一個盒子放到顧里面前,說:“你不是手機掉了嗎,你拿去買一個手機,買自己喜歡的。”
顧里說著“干嗎給我買呀,多浪費錢”同時毫不手軟地拖過去打開。
一疊整齊的粉紅色百元鈔票,看得我和南湘看得都快窒息了。
我和南湘都被這種非常貨真價實的浪漫氛圍給籠罩了,眼中那些粉紅色的鈔票像是無數(shù)朵盛開的玫瑰。對于我們這樣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人,擁有一個顧源這樣的男朋友,無疑是我們擦亮阿拉丁神燈時許下的第一個愿望。
不過當回過頭看到顧里陰沉下來的一張臉時,我就不這么想了。
顧里把錢拿出來,丟進自己的LV提包里,沉著臉丟下一句“有你這樣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就轉身走出了食堂,留下非常尷尬的我和南湘。顧源的臉色也很不好看,誰遇見這樣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都會臉色不好。
顧源抬起頭,恨恨地說:“就這樣的脾氣,你們也受得了她?”說完站起來走了。
其實我和南湘都知道他是在說氣話,因為在我們所有人里面,最能忍受顧里的,他絕對排第一名。
第3節(jié)
明天我就要去《M.E》實習。作為周末特別助手,我需要了解的有很多很多——宮洺的第一助手Kitty告訴我的。我本來以為自己的工作只是端茶倒水、過濾電話、打印文件等等。但Kitty在整整一周的時間里,通過MSN的聊天對話,反復地將我的幻想粉碎。
Kitty在線上對我說話的時候,第一句話都是:“Hello,林蕭!”
然后我也迅速地:“Hello,Kitty!”
Kitty是個畫著精致的煙熏妝、穿著性感短裙、拎著Prada包包上班的女人,和HelloKitty那個穿著粉紅色蕾絲裙子的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她們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并且完全無法溝通和交流。
她傳達給我種種注意事項,其中包括一份長達六頁、名為《宮洺喜歡的和討厭的》文件,囊括了他從工作上到生活上、種種在我看來匪夷所思的愛好和厭惡。從她千叮嚀萬囑咐的事項上看來,宮洺是個非常難伺候的人。Kitty還告訴我:“在周六周日兩天,你除了是宮洺工作上的助理之外,還是他生活上的私人助理?!睂τ谶@一點,我迅速地作出了反應:“私人到什么程度?”
對方的回答是:“私人到任何程度?!?/p>
我剛剛熱好的牛奶差一點被我盡數(shù)潑到鍵盤上。
“難道需要陪睡?!”我扯出幾張紙巾吸著鍵盤上的牛奶,憤怒地打了一行字過去。
“你想得美?!睂Ψ捷p蔑地回答我。
但是,我還是搞砸了。而且是在上班的第一天。
當我在五分鐘內(nèi)從樓下星巴克把卡布奇諾買上來,放到宮洺面前的時候,他只是喝了一口,就抬起頭,用那雙狹長的眼睛打量了我一分鐘,然后搖搖頭,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重新再買一杯?!?/p>
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抬起頭說任何的話。
我腦海里反復播放著他剛剛的面容,魂不守舍地拿起那杯咖啡走出他的辦公室,然后才清醒過來:我搞砸了。
其實在應聘的時候,我偷偷透過宮洺辦公室的玻璃墻朝里面打量過他,但是那時距離太遠,而且他低著頭在看手上的文件,劉海幾乎遮住了他的二分之一張臉。我也在雜志上看過他的照片,但在內(nèi)心里堅定地認為那是經(jīng)過化妝師和后期處理后的面容。
然后,當?shù)谝淮芜@么近距離地看著這樣的一張臉的時候,我有點吃不消。
從小到大我看過很多好看的男孩子,比如顧源,比如簡溪。還有很多很多我們學校藝術系或者體育系的校草們。
如果說簡溪是那種青春偶像劇里一定會出現(xiàn)的全身散發(fā)著陽光氣味、眉清目秀的少年的話,那么宮洺就是那種走在米蘭時裝周伸展臺上、面容死氣沉沉卻英俊無敵的男人,就像我們每次打開時尚雜志都會看見的Prada或者Dior Homme廣告上那些說不出的陰沉桀驁卻美得無可挑剔的平面模特。
總而言之,他是一張紙。
當我從他那張陰氣沉沉的面容里回過神來之后,我心中憤怒無比,咖啡是星巴克的沒錯,種類是卡布奇諾沒錯,“他不喜歡任何苦味的東西,喜歡很甜”的標準,我加了奶油和糖沒錯。我難以接受自己搞砸了這個事實。
我看見MSN上Kitty的頭像亮著,于是問她為什么。
Kitty迅速地給了我答案:“給你的關于《他喜歡的和討厭的》文件里,寫得很清楚,他討厭所有苦的東西。他需要雙份到三份的糖漿量。還有,你和他說話或者打字或者發(fā)短信的時候,不能用任何逗號和句號之外的標點符號,特別是感嘆號!它可以直接把你送上開往‘辭職’方向的特快D字頭列車,甚至中途會停下來把我也強行拉到車上去,小姐!”
“這有什么意義?”
“意義在于逗號和句號可以表現(xiàn)出我們的冷靜和有條不紊,任何時候我們都是被設定成這樣的機器人!所以你只能優(yōu)雅地說:‘宮先生,地震了,請現(xiàn)在離開辦公室’,而絕對不能說:‘快跑?。〉卣鹄?!’”
“……”
“你新的咖啡買好了?”
“?。。。。。。∥椰F(xiàn)在就去!”
“……”
“哦,我現(xiàn)在就去。”
第4節(jié)
差不多兩個月沒有和簡溪見面了。我拿起電話,撥給簡溪。
我問:“你在干嗎呢?”
“體育館里,和朋友打排球。你吃飯了沒?”電話那邊是簡溪大口喘息的聲音,可是口氣依然很溫柔。我拿著電話,仿佛也感覺到他的熱氣從那邊傳遞過來。
“我吃過了?!?/p>
他在電話那頭呵呵地笑了笑,說:“晚上我去看你。我明天一天沒課?!?/p>
我拿著電話,甜蜜地笑起來。
我抬起頭,南湘從對面的床上對我傳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的臉就迅速地紅了。
簡溪和我約好了晚上6點半過來。差不多正好是我們吃完晚飯的時間。晚上我們四個都沒有課,于是大家吃完飯后,就一起散步到了離第一食堂很近的學校東門等簡溪。
遠遠地看見簡溪的身影,然后慢慢地聚焦成清晰的他。灰色的毛茸茸的毛衣,白色的T恤從領口露出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陽光一樣懶洋洋的溫柔。
簡溪看見我們四個像四棵樹一樣佇立在暮色降臨的校門口,他沖我們擺擺手,然后說:“太隆重了,這個歡迎隊伍?!?/p>
然后輕輕地拍了拍顧里、南湘的肩膀,打招呼“嗨”。最后又抬起拳頭在唐宛如的肩膀上用力一捶,“嘿,兄弟?!?/p>
在完成這些禮節(jié)之后,他輕輕地伸展開手臂,把我攏了過去。臉貼在我的臉頰上,溫柔地蹭了幾下。
大概親昵了足足兩分鐘后,他才在南湘、顧里、唐宛如仿佛看電影一般的沉重目光里有點不好意思地稍微拉開了一點和我的距離。
簡溪轉過頭對顧里說:“顧源呢?”
顧里的臉瞬間就慘白了。
在我們五個人分開后,我才告訴簡溪,顧里和顧源正在冷戰(zhàn)之中。原因是顧源送了四千塊現(xiàn)金給顧里。
“顧源包了個紅包給自己女朋友?”簡溪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情。
“可以這么說?!蔽尹c了點頭。
其實我沒覺得顧源有多過分,但是我也確實能理解顧里的心情。畢竟無論顧里作為一個未來的會計師有多么的嚴肅和冷靜,她也依然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少女……女人。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送給自己新鮮的玫瑰、甜蜜的巧克力、包裝精美的絕版圖書、《哈利·波特》的首映電影票,而不是赤裸裸的現(xiàn)金??墒?,當顧源對我說“如果我又買了一只手機,那么不就浪費了嗎?她自己已經(jīng)買好一臺了。”的時候,我恍惚又覺得顧源是正確的。
但是,無論我站在什么立場,都無法改變他們的冷戰(zhàn)。
第5節(jié)
和大家分開之后,顧里一個人走到了校門邊上的那個足球場。她坐在臺階上,抬起頭看著天幕上被風吹動著飛快移動的暗紅色云朵。
她看了看手中的新手機,整整一個星期,顧源沒有給自己任何短信或者電話。而之前壞掉的那個手機里,滿滿的都是他的短信。從簡短的“哦,好吧?!钡铰L的“剛剛把你送回寢室,回來的路上看見別的情侶擁抱在一起。就覺得很高興。能夠認識你并且成為你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你每天都要準時吃飯多喝熱水,你最近臉色變蒼白了(我不會說你瘦了,因為那樣你會樂翻天的)。有空去把英語六級考試的報名費交了,我在走廊里看到你的名字。別忘了?!?/p>
顧里揉揉眼睛,沒有任何眼淚,只是眼眶紅得厲害,在風里發(fā)脹。
身后傳來女孩子和男孩子爭吵的聲音。
“你真窮酸,連請我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也舍不得,買張DVD來打發(fā)我?!?/p>
“你們女人真庸俗!就看中錢!”
“沒錢你談什么戀愛?你以為演瓊瑤劇?。縿e當自己是高中生了,扎一根草就能當戒指把女孩子哄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p>
“你去找個有錢的男的談好了,天天給你錢,就像ATM一樣,你一按密碼就他媽的嘩啦啦往外吐錢給你?!?/p>
“你以為我不想???有這樣的人我一腳就把你踢了,還用等?”
……
顧里沒有聽下去,她猛地站起來,迅速地跑下階梯,朝男生公寓跑去。
女生尖酸刻薄的聲音在黃昏里被遠遠地拋在身后。
寢室里黑壓壓的一片,沒有燈。但是也沒有關門。
顧里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她走進去,抬起手摸到墻壁上的開關,推上去?,摪咨臒艄庀?,顧源躺在床上,耳朵里塞著耳塞,旁邊放著iPod。
顧源感覺到有人開了燈,睜開眼,看見站在門口的顧里。
他摘下耳塞,沒有說話,兩個人沉默地看著彼此。很久之后,顧源溫柔地笑笑,沖顧里伸開雙手,說:“是我不好。”
回寢室的路上,顧里胸口都是滿漾的甜蜜和溫暖。她低下頭,想了想,于是拿出手機給顧源發(fā)了條短信。
“就算不好吃,你也一定要吃完哦。我的嬌生慣養(yǎng)的小少爺。因為這是我買的。我以后都不再和你生氣了?!?/p>
顧源拿過震動的手機,翻開來,看見顧里的頭像,在顧源的手機里,顧里的名字是“老婆婆”。
顧源按動按鈕,閱讀完了那條短信,然后迅速地回了一條消息。
然后他低下頭,打開顧里買給自己的那碗餛飩。他并沒有告訴顧里,這是自己一天多以來吃的第一頓飯。他當然也沒有告訴顧里,這些天來,他的信用卡里提不出一分錢,錢包里也沒有任何現(xiàn)金。
他一點也沒有對顧里提及這些天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他把第一只餛飩咬進口里,然后一顆滾燙的眼淚就掉進了白色的塑料飯盒中。
昏黃的路燈下,顧里收到了顧源回過來的消息。
“我愛你?!?/p>
這是顧里新的手機上,第一條來自顧源的消息。
第6節(jié)
已經(jīng)十二月末了。上海開始下起連綿不斷的寒雨。上帝在頭頂用鉛灰色的烏云把上海整個包裹起來,然后密密麻麻地開始澆花。光線暗得讓人心情壓抑,就算頭頂?shù)臒晒鉄羧看蜷_,也只能提供一片更加寂寥的蒼白色。
南湘收到短信時正在去食堂的路上,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有短信進來。她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看了看,腳步停下來。她定定地站在食堂的門口一動不動,像是一座木然的雕塑。細碎的雨點在她頭發(fā)上落了白茫茫的一片。周圍快步小跑的學生不時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呆站著被雨淋的女人。
南湘打了一行字,準備回復,卻遲遲沒有發(fā)出去,那行字是:“你怎么不去死?!?/p>
過了很久,她按住刪除鍵,把光標退回去,重新打了一句“那你周末來找我吧”發(fā)送出去。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彎腰小跑進食堂。
晚上,看到南湘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問她:“是不是席城又找你了?”
南湘說:“是啊,我叫他周末來找我。”那口氣就像是在說“等會兒去超市吧”一樣。
我被她這種若無其事的樣子激怒了,翻身下床,披好外套準備出門。南湘矯健地從床上跳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警惕地說:“你想干嗎?”
“出門走走?!蔽曳浅P奶?。
“走個屁。你敢去告訴顧里,我就把簡溪寫給你的情書都燒了!”南湘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信心十足地說。我的朋友里,最能看出我小算盤的就是她。
我們四個人里面,唯一令南湘稍微有些害怕的,就是顧里了。這個集中了天下所有女人的理智、冷靜、殘酷于一身的女人,總是讓南湘不寒而栗。南湘曾經(jīng)評價顧里說“你就是活生生的一條蛇!”沒錯,在席城這件事情上,一向冷靜的顧里比南湘還要激烈,就像是一條被丟在端午太陽下暴曬的、喝了雄黃的蛇。
在席城和南湘糾纏的這六七年里,每次在面對席城的問題時,顧里會表現(xiàn)得比南湘還要激烈。仿佛當初被拋棄三次、被背叛六次、被甩耳光四次、被踹在肚子上一次,最后還意外懷孕一次、打胎一次、被家里趕出家門一次的那個人,不是南湘,而是顧里自己。
如果要回憶南湘和席城這些年來的感情——
那并不是用安妮寶貝的宿命愛情或者郭敬明的悲慘故事就可以概括的一段歲月。
初中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席城外貌輪廓分明、家庭條件好、花錢如流水、受女生歡迎,理所當然花心,直到遇見南湘。和南湘在一起之后,席城收斂了很多。不再隨處逗女孩子開心,開始把游手好閑的調(diào)子內(nèi)斂起來,逗女生的精力也開始放到喜歡搖滾樂、電子游戲或者玩滑板上去。
但是這些在席城的母親把刀子插進了自己的喉嚨后結束了。席城的母親因為抑郁癥自殺了,刀子插在喉嚨的軟骨上,醫(yī)生拔了半天才拔出來。席城在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推到一半就卡住了,他用力地推開來,發(fā)現(xiàn)卡住門的是母親早已經(jīng)變硬的尸體。
隨后而來的,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般急轉直下的緊湊劇情,從最開始的逃課,到后來的打架,和流氓混在一起,偷店里的CD,和很多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上床、亂搞。再后來,他父親找了新老婆,席城開始經(jīng)常不回家,在拿不到錢的情況下,就跟著街頭的那些混混搶學校一些膽小懦弱學生的錢。有一次還被抓進了少管所。
六個月后他出來,南湘已經(jīng)畢業(yè)了。又過了一年多,南湘懷了他的孩子。三個月后胎兒打掉了。在南湘虛弱到都沒法從床上起身的時候,她的父親在盛怒之下用塑料凳子把她打到奄奄一息。后來還發(fā)生了好多的事情,包括南湘被家里趕出家門,包括被學校記過一次,包括差點被席城那個混混團里一個男的強奸。
這些都跟席城有關。
我和顧里目睹了這些年來席城對南湘造成的傷害,恨不得席城可以哪天出門就被車撞。
南湘對我們說,席城媽媽的死,使他改變了很多。就像是看著一個自己心愛的人,每天臉上都被劃了深深的一刀,到最后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是最開始的那張臉了,可是自己卻知道,他還是他,“我還愛他?!?/p>
南湘曾經(jīng)問我們,如果有一天,你最喜歡的男生突然變胖了,毀容了,完全看不出是同樣一個人了,你還喜歡他嗎?
我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少女情懷翻涌高漲,回答道:“當然會?!?/p>
而顧里的回答是:“當然不?!?/p>
那個時候我們畢業(yè)剛剛進入高一,席城從少管所里放出來。南湘看了看我,然后轉過頭去看著顧里,說:“這就是我和你的不一樣。”
在顧里的人生觀里,短短的幾十年生命,就應該遵循生物趨利避害的原則,迅速離開對自己有害的人和事,然后迅速地抓緊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整個人生,都應該是一道遵循嚴格數(shù)學定理的方程式,從開始,到最后,一直解出最后的那個X是多少。
但是,在南湘的人生觀里,人就這么一輩子,所以一定要縱情地活著,愛恨都要帶血,死活都要壯烈,生命中一定要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支離破碎和血肉橫飛。至于金錢、物質(zhì),她覺得這一輩子本來就沒什么指望,并且也確實不太在乎。
而我的人生觀,就在她們兩個的中間來回地搖擺著,就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一樣,期待著寶馬香車的尊貴生活,同時也要有豐富的精神和劇烈的愛恨。
至于唐宛如的人生觀——她壓根兒就從來沒有過人生觀。如果不去查字典的話,她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后來的兩三天,南湘都沒有再提起席城。
第7節(jié)
這一年的圣誕很快就到來了。唐宛如決定買一張床,慰勞自己每天在羽毛球隊訓練場上傷痕累累的身體。到了宜家,唐宛如很快選中了一張,用一副像是剛剛被按摩完畢的欲仙欲死的表情,對我們說:“我決定了,就是這個床,太舒服了,我就從來……”
她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目光突然直直地射了出去,然后迅速地換上了寒光四射的表情。我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fā)現(xiàn)她的焦距落在一個男孩身上。我剛剛想提醒南湘趕快走,結果話還沒有出口,耳朵就被唐宛如震聾了——
“衛(wèi)海!你跟來這里干什么!”
“你不要以為我現(xiàn)在躺在床上,你就能怎么樣!”
我和南湘已經(jīng)打算拎著包走了,但是唐宛如話鋒一轉,指著正在貓腰溜走的我和南湘說:“我的好姐妹們都在這里!你敢怎么樣!”
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衛(wèi)海終于受不了了,他的臉像是被人用鋼絲勒住了脖子,充血成了一顆番茄。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到底要怎樣才可以不再提這個事情?我……我大不了也脫了讓你們看回來!”他的眼神像是董存瑞一樣視死如歸。
我和南湘同時從墻壁上挺拔起來,連著顧里,三個人異口同聲:“那就這么辦!”
這個圣誕節(jié),唐宛如終于遇見了她生命里久違了的驚喜。連同我們?nèi)齻€,一起享受了這個福利。在那天之后,我們在校園里不再害怕遇見衛(wèi)海,反而每天都熱烈地期待著與他相逢。說實話,從那天之后開始,每次遇見衛(wèi)海,他那天穿著什么衣服對我們來說,都不太重要了。對我們來說,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行走著的大衛(wèi)雕塑。
第8節(jié)
在福利生活之外,我還有另外需要面對的煎熬,那就是每周末都會面臨的工作時段。我越來越了解宮洺。我習慣了他嚴重的潔癖——
他每次叫我送去干洗的衣服,在我看來,和剛從晾衣架上收下來的衣服沒有任何的區(qū)別,甚至干凈得多。他甚至在辦公室里鋪滿了整整一地的白色長毛地毯,他長年就這樣赤腳在上面走來走去。我第一次進他辦公室的時候,尷尬地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正準備脫鞋,結果被他冷冰冰的眼睛掃了一眼:“你要干什么?”他的潔癖讓他寧愿別人穿著鞋子踩進來,也不愿意別人脫了鞋子走進來。
阿姨需要每天一大早,在他還沒有來公司之前把整個地毯用強力的吸塵器清掃一遍,并且一個月會做一次地毯的殺菌處理。
我也漸漸習慣了他刻薄的語氣——
“林蕭你陪我一起去和藝林模特的總監(jiān)吃飯。”
“我穿成這樣,不太適合去高級的餐廳吧……”
“那也不代表因為你穿成這樣,我們就需要去大娘水餃吃飯。”
“……”
我也習慣了他對于各種杯子的瘋狂迷戀——
在他的辦公室里,有一整套用來喝各種東西的杯子。喝咖啡的、喝水果茶的、喝中國茶的、喝純凈水的、喝可樂的、喝果汁的、喝蛋白粉的……我本來以為他已經(jīng)幾乎把家里的杯子都帶來了公司,但是我錯了。在一次需要送緊急文件去他公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家里有另外一整套一模一樣的杯子。
第9節(jié)
南湘的手機在上一個周末沒有任何的消息。
顧源在這一個月里,也只和顧里見了幾次面。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壓在心里,沒有說一個字,只是他又問衛(wèi)海借了五百塊錢。
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顧源送顧里回宿舍。在宿舍樓下的那棵巨大的榕樹下,顧源把顧里緊緊抱在懷里,問她:“我們到最后會結婚嗎?”
唐宛如在她新的床墊上做了很多的美夢,最近夢話的內(nèi)容包括“粉紅色的蕾絲裙”,“我不要肌肉”,“羽毛球去死吧”,還有“衛(wèi)海的裸體”。
生活像電影里打著柔光的美好而傷感的鏡頭一樣流轉過去,日子像是無數(shù)的相片被重疊著放到了寫字臺上。
冬日里蕭條的景色,在大雨下顯得更加的悲涼。從窗戶望出去,操場沐浴在一片寒冷的灰色陰雨里,從烏云縫隙里漏下來的淺白色的光,把操場照得一片空曠。偶爾有一個撐著傘的人,蜷縮著迅速走過。
寒風把窗戶玻璃吹出一道一道透明的痕跡來。
我掏出手機給簡溪打電話。電話響了三四聲被接了起來,我剛想說話,聽筒里就傳來了一個慵懶而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
“喂?”
我慌張地掛斷電話過去七個小時之后,天空迅速地亮了起來。在這七個小時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望著窗外一分一秒光線變化的天空,一刻也沒有合眼。
在這七個小時里,我給簡溪發(fā)了兩條短信。
第一條:“你在哪兒?”
第二條:“你可以回一個電話給我嗎?”
但是我的手機一直都沒有響起來。我反復地把手機翻開查看,但是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屏幕上簡溪年輕的面容,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清晰得像是夏天烈日下的蒼翠樹木。綠瑩瑩的光芒,照得我胸腔發(fā)痛。
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洗手間的時候,我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快掉到顴骨上的黑眼圈以及快掉到胸口的下眼袋……,還有像《生化危機》里僵尸般泛紅的雙眼,這讓我的心情非常地壓抑。但是這種壓抑與因為簡溪而產(chǎn)生的壓抑相比較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我回到床邊上坐下來。
門口墻上的電話就響了。我有一種預感是簡溪打來的。
我拿著咖啡呆站了一會兒,直到南湘“喂喂”地把我喚回神,我才非常不情愿地接起了電話,那一聲低低的、有磁性的、同時充滿了明快和清爽的“喂”,的的確確來自簡溪。
在我還沒有想好到底應該怎么面對的時候,簡溪就幫我想好了出路,他異常鎮(zhèn)定地對我說:“林蕭,南湘在嗎?把電話給她,我有事要和她說。”
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震住了。
在電話里,簡溪的語氣平靜而自然,絲毫沒有覺得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我把電話放下來捂在胸口上,轉過頭對南湘說:“是簡溪?!蹦舷骖^也沒抬,“嗯嗯”地應付了我兩聲,我盡量平靜地接著說:“找你的。”
南湘掛上電話后開始迅速地穿衣服。她說:“我有事要去找顧里?!?/p>
在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要求的時候,她已經(jīng)拉開了房間的門出去了。
我呆在原地足足三分鐘,然后也憤怒地起身沖出門去。
而我并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簡溪也跨進了我們學校的大門。
如果現(xiàn)在你是以上帝的角度或者高度在俯瞰我們的大學,那么你就會看到正在上演一場精彩的貓與鼠之間的追逐大戰(zhàn)。
簡溪匆匆地跑進學校四處尋找南湘。
南湘正披頭散發(fā)地朝正在A樓上課的顧里跑去。
我緊隨著沖出大門,追逐著南湘,想要了解到底簡溪在電話里和她說了些什么。
唐宛如在下課鈴聲打響之后瘋狂地沖出了教室的門,她并沒有忘記要挑斷我的手筋腳筋。
顧里一邊走出教室的門,一邊給我發(fā)消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點。
顧源則從D教學樓走出來,準備去找顧里。他覺得是時候?qū)︻櫪飻偱屏恕?/p>
我在學校A樓下的花壇邊看見了正在等待顧里走出教學樓的南湘,她頭發(fā)被風吹得很亂。我從背后喊她,她回過頭來,臉上是我很少見過的凝重表情。
我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和疑問,沖她吼:“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話只說了一半,就硬生生停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不遠處,穿著灰色毛衣的簡溪,正在朝這邊小跑過來。
他遠遠地對我和南湘揮了揮手,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準備抱住我。在他靠近的同時,我抬起腳用力地踢向他的膝蓋。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但是并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用力地皺緊了眉頭,牙齒咬在下嘴唇上,額頭上迅速滲出細密的汗水來。
我的眼淚啪啪地掉下來,有一兩顆掉在了簡溪的手背上。
他轉過來把臉緊緊貼在我的耳朵上:“我真的站不穩(wěn)了啊……”
身邊包裹的都是他的味道。
熟悉的,溫柔的,令我可以迅速安靜下來的氣味。像是漫天云朵一樣朝我包圍過來。
南湘走過來說:“我要是你男朋友,我掄圓了胳膊給你兩耳光?!?/p>
我火又上來了,沖南湘說:“你別幫他了!他昨天晚上還不知道跟哪個女人睡的呢!”
南湘再一次翻了一個白眼之后,對我說:“簡溪沒有和別的女人睡,”她停了一下,吸口氣,“是顧源?!?/p>
我聽見肩膀上簡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轉過頭,看著趴在我肩膀的簡溪,問:“真的?”
簡溪點點頭,下巴在我的肩膀上動了動,“嗯,真的?!比缓笥终f:“痛死我了?!?/p>
我僵硬地扭轉回頭,像是被雷劈中一樣望向南湘,“你剛剛說……剛剛說……顧源?和簡溪睡覺的是顧源??。∥也侔。?!”
與此同時,我聽見了身后顧里的聲音,“你們都在這兒啊?!?/p>
我回過頭,看見提著LV包包、踩著Gucci小短靴的顧里朝我們走過來。她隨手把一杯只喝了一小半的奶茶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里。
我拉起簡溪,像個精神病一樣逃走了,也沒顧得上理睬簡溪的呻吟和一瘸一拐。我實在沒有辦法去面對這樣充滿挑戰(zhàn)的場景,于是把這個艱巨的任務留給了南湘。
顧里沖著我逃走的背影皺了皺眉頭:“她神經(jīng)搭錯啦?”
南湘走過去拉著顧里的手,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說?!?/p>
事情的整個過程,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詳細地從簡溪口里聽到。
事實是他昨天在顧源家里玩游戲,下午走的時候把手機丟在了顧源家,到了深夜才想起來。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就是那個女人!”我控制不住地插嘴。)簡溪問:“顧源呢?”那個女的說:“他在洗澡?!?/p>
簡溪問:“你是誰?”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之后簡溪用家里另外一個手機給顧源發(fā)了條短消息問他怎么回事。
但是顧源卻沒有回復。
“我并不肯定一定是顧源出軌,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告訴你們,因為這總不正常吧?而且,”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告訴你們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正面的積極作用,除了火上澆油煽風點火添亂添堵之外,你們也只會同歸于盡。所以我才打電話找南湘商量。”
我抬起頭用非常抱歉而內(nèi)疚的眼神看了看簡溪。
他低頭用充滿怨恨和無奈的眼神回看了我,沖我聳聳肩膀吐了吐舌頭。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我問簡溪:“現(xiàn)在怎么辦?”
簡溪拍拍我的頭,說:“他們兩個應該會好好談一談吧。總有辦法的。別擔心。顧源很愛顧里,這個我知道?!?/p>
我點點頭。
身后傳來唐宛如的深呼吸。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用力地捧著自己的心口,像是林黛玉般無限虛弱地說:“我受到了驚嚇。”
我恨恨地說:“總有一天你會受到恐嚇!”
南湘和顧里坐在花壇邊上。
南湘伸出手,放在顧里的手背上,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談談?!?/p>
顧里微笑著,說:“嗯。放心,沒事?!?/p>
南湘看著眼前鎮(zhèn)定的顧里,沒有說話。
多少年來,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鎮(zhèn)定的,冷靜的,處事不驚的,有計劃的,有規(guī)劃的,有原則的一個女人。
甚至有些時候可以用冷漠的,世俗的,刻薄的,絲毫不同情弱者的,拜金主義的,手腕強硬的……來形容。
她像是美國總統(tǒng)一樣,無論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哪怕是世貿(mào)雙子被炸平了,她也依然是鎮(zhèn)定而冷靜的,她不會傷春悲秋,只會思考如何控制損失。
顧里站起來,說:“顧源一定會找我的。我們等著就行了?!?/p>
又是這樣漫長而灰蒙蒙的冬季——
我們的愛,恨,感動,傷懷。
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xiàn)在,我們無限遙遠的未來。
我們呼朋引伴的草綠時代,我們促膝長談的漫漫長夜。
都被灌錄在固定長度的那一段膠片里。隨著機器的讀取,投影在黑暗中的幕布,持續(xù)放映。主演們在幕布上悲歡離合,觀眾們在黑暗中用眼淚和他們共鳴。
我們都僅僅只是這個龐大時代的小小碎片,無論有多么起伏的劇情在身上上演。我們彼此聚攏,旋轉,切割,重合,然后組成一個光芒四射的巨大玻璃球。
我們是微茫的存在,折射出心里的每一絲憧憬和每一縷不甘。
第10節(jié)
學校里依然很空曠冷清。這個時間實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剛剛從網(wǎng)吧通宵打完游戲溜回寢室的人,整個宿舍區(qū)里,游蕩著的生物就只有幾個老大爺,他們抱著路邊的樹,愁眉苦臉地進行呼吸交換。
顧里走到男生宿舍小區(qū)的門口時,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顧源。
有多少天沒見了?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好像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了。似乎是太習慣了和顧源的穩(wěn)定關系,所以,一段時間不見,并沒有讓自己覺得有多么陌生。
她沖他揮揮手,讓他看見了自己。
顧源咧開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在冬日灰色的背景里,顯得格外明亮。
顧源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顧里,張開口——
讓我們先把時間停頓在這里。
然后讓我們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鐘表往回撥——一直撥到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顧源在家里打Wii的時候,突然來了客人,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經(jīng)常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拜訪他的老爸和老媽。所以他完全沒有理睬,依然繼續(xù)玩游戲。直到母親在房間外面呼喚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著腳走出房間。然后看見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一對中年夫婦,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親聊天的,一個同齡少女。
母親親熱地拉著自己的手,走向那個女孩子說:“這是我兒子,顧源,”然后轉身對顧源說,“這是袁藝?!?/p>
那對中年夫妻非常熱情地讓出他們女兒身邊的位置,招呼著顧源坐過去。母親說:“你們家女兒談朋友了嗎?”
對方回答:“哈哈,還沒呢。得有好的對象才行啊?!?/p>
母親繼續(xù)說:“我們家顧源也還沒呢?!?/p>
對方回答:“這么巧?。≌媸蔷壏?!”
顧源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幕拙劣而滑稽的戲碼,扯了扯嘴角,說:“我有女朋友啦?!?/p>
“小孩子家,亂說什么。哈哈哈哈哈。”
那些“哈哈哈哈”聽在顧源耳朵里,感覺像是吃下了一顆一顆圓滑的石頭。
他站起來,提了提松垮的褲子,轉身走進房間去了。
然后時間繼續(xù)進行了一個星期。
顧源他媽坐到他旁邊,說:“袁藝哪點不好?人漂亮,家里條件又好,更何況她父母是我們的一個重要合伙人?!?/p>
顧源有點不屑地笑了笑:“媽,你別演香港言情劇了,這什么年代了,別來和我搞政治婚姻那一套,演連續(xù)劇呢你?!?/p>
當然,能生出顧源這樣的兒子,母親葉傳萍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依然微笑地說:“你之所以這么不在乎,那是因為你現(xiàn)在還感受不到錢和地位的威脅,因為你從小就沒有過過苦日子。媽什么沒見過,別再和我鬧小性子了?!睖厝岬目谖牵察o的笑容,卻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顧源沒理睬她,繼續(xù)看雜志。
葉傳萍站起來,轉身離開了。走了兩步想起什么來,轉身說:“你好好想想吧。對了,在你想好前,我要提醒你,不要亂刷信用卡。”
顧源瞇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后重新把雜志拿起來。
葉傳萍胸有成竹。
時間再進行一個星期。
顧源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沒辦法使用,銀行卡里也無法提出錢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這之前,自己剛剛把四千塊現(xiàn)金給了顧里,也不好意思去要回來。
他第一次連續(xù)兩天沒有吃飯,他在吃著顧里買給他的餛飩的時候,掉了眼淚。
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像一個男人。
他覺得自己在保護顧里。
在這個星期里,他問衛(wèi)海借了第一次五百塊。
時間再往前進行。他借了第二次五百塊。
周末回家的時候,母親依然優(yōu)雅地喝茶,仿佛沒有發(fā)生任何的事情。顧源依然也像是沒事一樣,看雜志,打游戲。
但彼此的心里都在用力地拔河。
雙手緊握著粗糙的繩索,掌心里滲出黏糊糊的血。
沒有加油的人群,沒有隊友,空曠的斗獸場上,安靜卻激烈的雙人拔河。
讓我們把時間再次撥回到正常的時刻。
冬天剛剛亮起來的早晨,風里卷裹著寒冷的水汽,把臉吹得發(fā)紅。
顧里安靜地站在顧源面前,依然是一貫的冷靜和理智。
這讓顧源有點害怕。其實顧源一直都有點怕顧里。
但是他還是打算對她說。畢竟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了。
他抬起手放在顧里肩膀上,剛要開口,就聽見汽車喇叭的聲音。
顧源看見那輛熟悉的凱迪拉克的時候,葉傳萍打開車門,優(yōu)雅地走下來。
顧里有點疑惑并且有點反感地問:“這里學校規(guī)定不能開車進來,你憑什么開到這里來?”
葉傳萍微笑著:“那是因為我們不同,你們家開不進來,我們家就可以開進來。”
顧里的怒火迅速被點燃了。在尖酸刻薄的話語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她聽見顧源的聲音在自己身后響起:“媽。”
顧里感覺像是一把刀從背后插向了自己。
在彼此笑里藏刀的對話里,顧里終于明白了葉傳萍來找顧源,或者直接點說,來找自己的原因。
顧里對此非常生氣。
她生氣的地方卻并不是在于葉傳萍不同意自己與顧源交往,而是因為葉傳萍竟然看不起她的家世。這對于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從十八歲起就提著LV包包上學、洗澡會在浴缸里倒牛奶,并且從小就有司機接送的顧里來說,實在是莫大的侮辱。
如果不是顧源在身邊的話,她甚至很想對葉傳萍叫囂:“你也不問問你兒子是否配得起我!”
葉傳萍看著怒氣沖天的顧里,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無論顧里多么地冷靜、理智、從容,但是她面對的都是另外一個比她年長二十歲的“顧里”。就算同樣是狐貍,就算同樣是白蛇,就算同樣是蝎子,她也是年輕的那一只。
葉傳萍打開車門,準備離開的時候,抬起眼看了看顧里,渾身打量了一遍,對著她的LV包包和Gucci短靴,說:“看來我兒子幫你買了不少東西嘛。”
顧里破口大罵:“我身上沒有一件是你兒子買給我的!”
不過黑色的凱迪拉克已經(jīng)揚長而去。
顧里轉過頭來,沖顧源吼:“你腳上那雙DG的靴子,是我給你買的!”
顧源慢慢地走前兩步,把顧里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并不是因為你從小就有寶馬車接送而喜歡你,我也不是因為你的LV包包而喜歡你,我更不是因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歡你。就算你沒有一分錢,我也喜歡你?!?/p>
顧里已經(jīng)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她永遠不能容忍的,就是對她尊嚴的踐踏;無論這些尊嚴是否建立在荒唐可笑的物質(zhì)和家世的基礎上。
她冷冷地推開顧源,說:“別幼稚了,不要把自己當做剛剛開始初戀的高中生一樣。你和我都知道,我們都是冷靜理智的人,我們會選擇彼此,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應該浪費精力和心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沒有物質(zhì)的愛情只是虛弱的幌子,被風一吹,甚至不用風吹,緩慢走動幾步,就是一盤散沙。如果我今天是一個領著補助金的學生,你顧源會愛我?”
“我當然?!鳖櫾吹难劬Ρ伙L吹得通紅。
顧里冷笑一聲。
顧源低下頭,牢牢地看著顧里的眼睛:“那如果我是個窮小子,我沒有錢,你會愛我嗎?”
顧里不回答。沉默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在顧里的沉默里越來越紅。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于松口氣一般,無奈地輕輕笑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說:“我知道了。”
他說:“我走了?!?/p>
顧里咬著牙,不說話,眼眶發(fā)出劇烈的刺痛感。她控制得很好,正如她從小以來的樣子。
顧源轉過身,走了兩步。然后他蹲下來,迅速脫下了自己的鞋子,轉身用力砸在顧里腳下。“還給你!”他的聲音被寒風吹得沙啞,通紅的眼眶把他的表情變得駭人。
又走了兩步,他彎下腰來脫下襪子,“這也是你曾經(jīng)給我買的?!?/p>
“都還給你?!?/p>
第11節(jié)
簡溪在電話里輕輕地告訴我:“顧源和顧里分手了。你知道么?”
我并不知道。
這幾天里,我所看見的顧里,依然有著固定的作息時間,每天清早都會精神抖擻地在浴室里化出精致的淡妝;依然在沒有課的下午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時尚雜志,茶幾上是她從家里帶來的頂級藍山咖啡,每克差不多可以讓我和南湘吃一頓午飯;依然會在晚上收看《第一財經(jīng)》,并且可以很冷漠地看待上海發(fā)瘋一樣猛漲的樓市和如同面包發(fā)酵般膨脹的物價,“刷刷”地在她的Moleskine筆記本上寫下相關的看法和分析;依然面不改色地刷卡從IT里買回兩千多一副的手套;依然和唐宛如每天晚上斗嘴吵架,依然每天早上對著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我和南湘輕蔑地翻著白眼。
在我的眼里,顧里表現(xiàn)得非常正常。
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認為),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和顧源分手這件事情。
我擦了擦眼眶里莫名其妙滲出來的淚水,撥通了南湘的電話。
我和南湘坐在學校圖書館門口巨大的臺階上,周圍來往的人很多。
“我剛看了看顧里的課表,她下午沒課,應該在寢室。你回去安慰她?!蔽掖驍嗔顺聊膽压硖サ卣f。
“得了吧,讓我去安慰失戀的顧里?我情愿去伏地魔床前給他講故事。”南湘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她翻著白眼看我,“你哪次不叫我去送死?要去你去?!?/p>
說實話,我也不敢去。我情愿去挖伏地魔的祖墳。
最后,拉鋸戰(zhàn)以我和南湘共同跳火坑、要死一起死作為結束。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了,“同甘”沒有多少次,“共苦”一次都沒有落下。
在回寢室之前,我和南湘繞去學校后門,幫顧里買了她最愛吃的小籠包。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當然,必要的時候我也不排除用小籠包做武器自衛(wèi)的可能。
但是,當我和南湘心驚膽戰(zhàn)哆哆嗦嗦地用鑰匙打開寢室的大門時,我們都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
在iPod底座音箱播放出的《柏遼茲幻想曲》精致的旋律中,顧里在客廳的中央鋪了一塊白色的柔軟毯子,此刻她正穿著性感的緊身兩截式露腰運動裝,固定著一個極其扭曲超越人體極限的姿勢在做瑜伽。她聽見聲響,幽幽地轉過頭來,瞄了瞄提著小籠包穿著破牛仔褲的我和南湘,用一種很怪力亂神的氣音和表情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快來……”
那感覺,如同盤絲洞門口倒掛著的裸體蜘蛛精在無比妖媚地對唐僧四人說“你們還不快來”一樣。
于是我和南湘迅速加入了她。
瑜伽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中途休息。
我像是演八點檔連續(xù)劇一樣非常做作地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假裝無所謂地提起:“這幾天沒看見顧源嘛?!?/p>
顧里一邊抄著瓶子上的電話,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顧源啊,我們分手了啊。”
我看見南湘轉過臉來,張大了口閉也閉不上,純凈水順著嘴巴流出來。
在下半場的瑜伽時間里,我和南湘不斷地企圖挑起關于顧源的話題,但是,顧里依然如同泰山一樣巋然不動地維持著她的瑜伽姿勢,四兩撥千斤地回答著我們的各個問題。我和南湘如同鵝毛一樣,被她輕輕地隨手拂開。所謂“蜉蝣撼樹”就是我們?nèi)齻€的劇本名。
后來我們都放棄了,專心地沉浸在優(yōu)美的幻想曲里,幻想著自己正在完善的玲瓏曲線和不斷增長的濃郁女人氣息。
第12節(jié)
顧里走到顧源的寢室樓下,走到顧源寢室門口,抬手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把牙刷塞在嘴里的陌生男人。
“顧源呢?”顧里像是白素貞一樣,端莊地笑著。
“跑步去了。”男生拿下牙刷,抹了抹嘴邊的泡沫。
她頓了頓,然后打開自己的包,把一疊用紙條扎好捆緊的四千元人民幣用力丟在男生的胸口上,說:“給顧源?!比缓筠D身揚長而去。
幸福有點太過突然。
被錢砸死是多少男人的夢想,而被一個美女用扎成捆的錢砸死,則已經(jīng)是終極家庭夢想了。
周三的時候,簡溪來學校找我。
其實簡溪過來并不僅僅只是找我,在顧里把錢送回給顧源之后,顧源徹底被激怒了。他在電話里告訴了簡溪。
簡溪覺得這樣下去事情要搞大了,我和他的看法一致,以顧里倔強的個性來說,這樣僵持到最后,很可能兩個人就這么黃了。
我和簡溪坐在學校湖邊的草地上,我們商量出了一個結果:我們要迅速地把顧里搞出病來,在她身虛體弱的時候,讓顧源去照顧她,然后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于是我和南湘迅速地行動起來。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為了達到目的,我們決定不擇手段。
無論是在顧里洗澡的時候從外面關掉熱水器,還是在她剛剛起床的時候,關掉空調(diào)然后把窗戶全部打開。
以及在她睡著之后,悄悄潛入她的房間把她的空調(diào)開成冷氣。
我們的計劃里,甚至也包括讓唐宛如動手把她推下湖去的方案,當然,唐宛如尖叫著毆打了我們兩個,說她情愿去把校長推進湖里,也不愿意推顧里。
在這樣瘋狂的行動下,我和南湘成功地發(fā)燒感冒了。
第13節(jié)
唐宛如懷著如同初戀一樣的心情,反復地看著自己包里做好的便當。她在等待男隊訓練結束。
當衛(wèi)海換好衣服,穿著一身帥氣的休閑服走出體育館的時候,她快步地走了上去,甚至為他穿上了難得的裙子。
她從包里拿出便當盒,告訴他里面是她做的飯團,很好吃的。
衛(wèi)海有些驚訝,隨即開心地笑了。他摸了摸頭,說:“謝謝你啦,正好要去圖書館,來不及吃飯了?!彼亲樱袷丘I了的樣子。
她目送他拿著她的飯盒離開,心里像是盛滿了一碗溫熱的蜂蜜水。
衛(wèi)海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微笑著說:“我可以給我女朋友吃嗎,她特別喜歡吃飯團呢?!?/p>
唐宛如愣了一愣,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般,茫然地點了點頭,說:“哦,好啊?!?/p>
衛(wèi)海笑了笑,朝圖書館跑去了。
綠樹掩映下,這個奔跑的挺拔的背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唐宛如的夢境里。
而校園的另外一邊,顧里一個人在寢室里,站在客廳里動也不動。
因為剛剛宿舍的阿姨說有人給了她一個包裹。她下樓取上來一個很大的紙箱。
打開,里面都是她曾經(jīng)給顧源的禮物。
有DG限量的球鞋,一個有范志毅親筆簽名的足球,一件Kenzo的毛衣,一個和自己現(xiàn)在正在用的筆記本一樣的Moleskine,一副LV的手套,一條LV的圍巾。
她站在敞開的紙箱前,然后慢慢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膝蓋里。
第14節(jié)
顧里深深地被激怒了,但她心里卻又隱隱地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她很久沒有看見顧源這樣理性而又冷酷的樣子了,不得不說最近的顧源,變得有些多愁善感并且軟弱。顧里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所喜歡的男人,是絕對理智的,類似一臺高性能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類似激情、浪漫、憂郁這樣的字眼,在她眼里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在顧里心中,作為男人,就應該像自然界里殘忍而又強壯的野獸一樣,具有壓倒性的雄性力量和殘酷的侵略性。
顧里拿起打印好的清單,核對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和重復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機器人在迅速查找自己的記憶體,眼睛里都在閃一行一行的綠色符號和數(shù)字——之后,就把這張紙交給了她家的保姆:“Lucy,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Lucy開始在顧里房間里翻箱倒柜。
十五分鐘之后,顧里喝完咖啡,Lucy也把清單上的所有東西整理到了一個巨大的紙袋里。顧里用目光點了點里面的東西,然后拿起手機,撥通了顧源的號碼。
她知道這個時候顧源早就起床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與她如出一轍,他們曾經(jīng)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時,顧源正坐在靠窗的餐桌位置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一個頂級CEO的自傳。他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是“老婆婆”,也就是顧里,他鎮(zhèn)定地接起了電話,說:“早啊。有事么?”
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wěn),像是窗外泛著粼粼波光的安靜的江面。
他說完“OK”之后就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對正坐在他對面的袁藝笑了笑,說:“我不要果醬?!?/p>
袁藝輕輕“哦”了一聲,放下手中涂果醬的小刀,把吐司遞給顧源。
她望著被窗外光線照得神采奕奕的顧源的側臉,托著下巴有點出了神。顧源望著窗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嚼著吐司。
葉傳萍從臥室走出來,拉開她的Gucci包包,把一張新的信用卡放在顧源的面前,說:“這卡是新的,透支額度和你以前那張白金卡是一樣的,也是十萬。”然后轉身走了,快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微笑著補充:“對了,里面我預存了十萬。你可以去買個新的包或者手表?!?/p>
顧源回過頭來,瞇起眼睛笑了笑,完美而得體地點了點頭:“謝謝媽?!?/p>
顧里把一個紙袋提到顧源面前,說:“這個給你。”
顧源接過來,蠻沉的,他問:“這什么啊?”
顧里笑著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夾到耳朵后面,說:“你以前送給我的東西,現(xiàn)在都還你。”
顧源的手愣在兩個人的中間沒有動,他還維持著剛剛的笑容。他僵硬了十幾秒鐘之后,輕輕地把手一抬,將紙袋扔到欄桿外面的江里。
顧里轉過頭去,看見水浪翻滾了兩下,就把紙袋卷到江底去了。她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沒說什么。她像是又看見了自己熟悉的那個顧源,那個自己迷戀著的冷靜、理性、殘酷的顧源。
在這個周日,同樣早起的除了顧源和顧里,還有一個倒霉透頂?shù)娜?,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劃上,我應該是在周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一個這兩年紅得發(fā)紫的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里去,然后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個小時內(nèi)完成三次校對,之后在下班前讓同樣在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制作完成,準備周日送去菲林公司制版再送去印刷。本來這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可能完成”的樣子,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拿到稿子。我順利地放上了最后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周六早上宮洺告訴我最后的期限是周日早上。
我感覺像被大赦天下一樣。
整個周六我以每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后確定了晚上7點交稿。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但是我在周六晚上12點的時候查看E-mail,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來自崇光的郵件。一陣寒意從心底直沖到天靈蓋上。我哆嗦著反復檢查了MSN、QQ和手機短信,確定崇光沒有給我任何的留言或者信息——當我撥打崇光手機的時候,我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在三分鐘之后發(fā)生了:當我從Kitty那里搞到崇光家座機的號碼之后,打過去,電話里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望著寫字臺上攤開的筆記本,不知道是否應該先把遺書寫好。
我拿起手機,顫抖著給宮洺發(fā)了個短消息。我不知道這么早他起來了沒有。
當消息發(fā)送成功后幾秒鐘,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宮洺的名字顯示在我的屏幕上。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支撐著自己,走進了宮洺的辦公室。我看見Kitty低著頭站在宮洺面前,沒有說話。
宮洺抿了抿刀片一樣薄薄的嘴唇,然后說:“菲林公司6點下班,排版校對加起來需要兩個小時。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計算,林蕭你有七個小時,在4點前無論如何要給我崇光的專欄內(nèi)容,我無論你用什么方法,make it happen?!?/p>
他轉過頭對Kitty說:“你現(xiàn)在去從所有崇光發(fā)表過的文章里,摘抄各種段落,拼湊成一篇新的文章,要保留崇光的行文風格,同時要讓人看不出來是崇光的舊文。”
他停了停,“如果在下班前你們兩個都沒有OK,那么下周一就別來上班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姿勢平靜而又優(yōu)雅,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如同“給我一杯咖啡”一般簡單直接。
我看見Kitty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迅速地回答宮洺說:“OK?!?/p>
宮洺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出去,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對我說:“給我一杯咖啡?!?/p>
我哆嗦著往咖啡里放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Kitty丟給我一張紙,“這是我剛剛問財務部要來的崇光的地址,這個是他們郵寄樣書和稿費時的地址,我不保證他住在這個地方。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而不是僅僅等在辦公室里聽電話里‘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說完她轉身走了。剛走出茶水間,我又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里傳過來:“把出菲林的公司的電話給我!他們今天值班的人是誰?你別管了你告訴我電話,我總有辦法搞定!”
看著Kitty像一個飛快運轉的機器人一樣,我又豈能茍且偷生。我把咖啡迅速地放到宮洺桌子上,然后再次check了一下我的郵箱,把MSN自動回復設定了一下之后,我抓起手機和包,沖出了寫字樓。
翻江倒海掘地三尺,老娘一定要把你挖出來。殺千刀的周崇光!
半小時后,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蘇州河邊上的高檔酒店式公寓。我站在1902的門口,按了一下門鈴,門開了。一個蓬亂著頭發(fā)、臉色蒼白的男孩子打開了門。他那張臉就是每一期出現(xiàn)在雜志專欄上的、讓無數(shù)女孩子瘋狂迷戀的臉,和宮洺是一個類型,陰柔的、帶點邪氣的,只是比宮洺稍微真實一點。
我激動得快要嘔了,伸手抓住他,激動地想要喊出“活稿子”三個字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答應了他各種各樣的條件作為取得稿子的代價,包括幫他收拾房間他的房間亂得讓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地板上到處丟著他各種各樣的名牌衣服,吃過的東西剩一半,到處亂放,他的床上有籃球和直排輪……我看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心里像在流血一樣。
當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他依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揮著手說:“不想寫,寫不出來?!?/p>
我正在尋思著怎么打電話告訴Kitty我沒有拿到稿子,并且已經(jīng)打算和宮洺說我辭職了的時候,Kitty的電話來了。剛接起來,就聽見她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告訴我她搞定了制版公司,答應今天可以最遲等我們到9點鐘。我被她再次振奮了。既然她能搞定制版公司,我就能搞定崇光。
我也想通了,我現(xiàn)在就拿刀抵在他脖子上,還是不寫老子就把刀捅進去!我正要準備翻身起來,崇光對我說:“你等著?!睅追昼姾螅f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文章,手寫的,你們?nèi)绻胗?,就拿去發(fā)成專欄?!?/p>
我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的人一樣激動地從他手里把筆記本搶過來,然后轉身朝電梯跑,剛按了電梯的按鈕,就聽見他在我身后輕輕地笑了。
“代我轉達宮洺,下個月開始,專欄我不寫啦。”
“為什么?”
他蒼白的臉在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有點悲傷的樣子,“我得了胃癌。醫(yī)生叫我休息了。”
我趕回公司的時候,發(fā)瘋一樣地往辦公室沖。當我站到宮洺面前,揮舞著手上的筆記本告訴他終于拿到崇光稿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缺氧休克了。我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大口地喘氣。宮洺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我,平靜地說:“不用了。Kitty已經(jīng)拿她寫好的那份去制版公司了?!比缓罄^續(xù)低下頭,看著他手上的文件。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宮洺,傻在他面前。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樣再次抬起頭看我,他的眼神有點疑惑:“你還有什么事情么?”
我的眼淚突然滾出來一大顆,我把筆記本抱在胸前,“沒事。那我先出去了?!?/p>
我趴在自己的電腦前,額頭擱在鍵盤上,眼淚一行一行地流進鍵盤的縫隙里。整個人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感覺像一個廢棄的輪胎一樣被丟在路邊。
源源不絕的淚水混合著無法排遣的沮喪心情,不斷地從我身體里流出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座超過水位線的巨大水庫,整個身體里都是滿滿的淚水。
第15節(jié)
巨大的月亮像是一個精美的布景,整個上海都被籠罩在這個布景下面。
簡溪在學校的活動室里,他曲著長長的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女生正跪在一張巨幅的畫布前用畫筆完成著一張海報。她清秀的側臉上,幾縷頭發(fā)一直掉下來,她手上因為有顏料,所以幾次用手背都不能撩到耳朵背后。
簡溪在側面看著她,心里像是被螞蟻啃噬一般地癢癢的,想要伸出手去幫她把頭發(fā)夾到耳朵背后。最后他終于清了清喉嚨,把身子挪過去,伸出手,幫她把頭發(fā)撩起來。
她回過頭來,點頭笑笑表示感謝,但是迅速地紅了臉。
黃色的燈光下,簡溪的臉也迅速地紅起來。
我拿出在公司充好電的手機,給簡溪打電話。簡溪周一沒有課,我好想見他。
電話響了兩聲接了起來,簡溪溫柔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的耳邊。
“明天你過來看我吧,這幾天發(fā)生了好多事。”我蹲下來,蹲在馬桶邊上小聲對他說。
“那個,”簡溪頓了頓,像在找什么東西一樣,過了會兒,才接著說:“明天不行啊,今天明天都有事。我忙完了去看你。好嗎?”
我點點頭,然后掛了電話。
南湘的手機響了。我和顧里同時看過去,然后看見了那條信息:“我到學校門口了?!?/p>
發(fā)件人是席城。
顧里面無表情地提著包就沖出去了。
我還愣在原地,看見南湘問我:“顧里呢?”我伸出還在發(fā)抖的手,指了指她的手機,南湘彎下身子去看了看屏幕,然后也沖了出去。
當我和唐宛如哆哆嗦嗦地趕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顧里和南湘已經(jīng)站在席城面前了。顧里的背影散發(fā)著一圈冰冷的寒氣,像是隨時都會打出一記鉆石星塵拳一樣。南湘尷尬地隔在他們中間。
這是我在這么多年后,第一次看見他。記憶里他還是高中學生,而現(xiàn)在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了。被水洗得發(fā)舊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一個多么不要臉的人渣的話,我覺得他挺吸引人的。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光線還是什么而半瞇著,嘴角揚起一半。他的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極了那種黑白照片里的英倫搖滾歌手。
他用手把頭發(fā)攏到后面,張開口笑瞇瞇地對顧里說:“你怎么那么賤???我和南湘怎么樣關你屁事???你以為我是來找你的???”
南湘走到顧里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剛要開口,顧里就冷冰冰地說:“南湘,有一天你被他弄死了,也別打電話來讓我給你收尸?!闭f完轉過身走了,留下低著頭的南湘。
我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我和唐宛如也轉身走了。
正午劇烈的太陽把我的眼睛刺得發(fā)痛,我在包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墨鏡。
南湘看著面前沉默不語的席城,心里像撒了一把咖啡末。
席城低頭看著面前眼圈發(fā)紅的南湘,然后伸開手把她抱向自己的胸膛。
南湘閉上眼睛,平靜地說:“席城,你以后再也別來找我了。我永遠都不想見你了。”
過了一會兒,南湘覺得像是下起了雨,后背上掉下了幾顆雨點來。溫熱的,浸濕了她的后背。
南湘把少女所有的青春歲月都給了他。
像是在自己生命的錦緞上,裁剪下最美好的一段歲月,然后親手縫進他生命里。她少女的無數(shù)個第一次。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人打了耳光,第一次懷孕,第一次離家出走。這些事情都和他的生命軌跡重疊到一起。
酸脹的青春,叛逆的歲月,發(fā)酵成一碗青綠色的草汁,倒進心臟里。
在過去了這么多的歲月之后,依然刺痛她,但是也溫暖她。他的背影像是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如同一棵沉默的樹。
第16節(jié)
當電腦上顧里的MSN突然跳出一個窗口,并且窗口還連續(xù)發(fā)了三個振動過來的時候,顧里正在床上半躺著,她瞄了一眼窗口,走過去,看了看——Neil從美國回來了。”
本來打算周一早上再回學校的顧里,連夜二話不說,迅速換了身衣服,提上她的LV包包,然后打電話給她們家的司機,迅速地出門逃回學校去了。
如果說全世界還有人能夠治得住顧里的話,那么就一定是Neil了。這個僅僅比顧里小半年,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表弟,在顧里的整個童年時代,是一個天使的象征。
混血兒特有的俊美面容,和顧里旗鼓相當甚至要更勝一籌的家世,以及無時無刻不縈繞身邊的“姐姐,姐姐”甜蜜的呼喚,都讓顧里對他傾注了無數(shù)的愛。結果,當這個天使開始進入初中,男生荷爾蒙劇烈增長的青春期之后,天使小朋友順利成為了惡魔小祖宗,而顧里,則順利升級成為了幫他處理爛攤子的保姆。
比如在初中的時候,Neil同時和4個女生談戀愛,結果最后穿幫了,他躲到顧里家,死活不出去,那4個女生在顧里當時住的小區(qū)里鬧了整整一天,而Neil心安理得地倒在她家沙發(fā)上看DVD?!绻麚Q到現(xiàn)在,只要第一聲開罵,估計就被頂級物業(yè)小區(qū)的保安套上麻袋拖走了吧。
但Neil對身邊的女孩子卻是非常非常地紳士。我和南湘作為顧里的朋友,受到了不少的好處。他會體貼地每次都為我們買單,會經(jīng)常送我們小禮物,會為我們出頭打架,會走路走在我們靠馬路的一邊,會幫我們買咖啡……我和南湘享受著這樣的福利,但是顧里卻因此而抓狂。
所以,我和南湘都非常能夠理解顧里的恐懼。
第17節(jié)
周三時,我收到kitty的短信,叫我催一下崇光的稿子。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并沒有把崇光上次要我轉達宮洺的事情告訴宮洺或者kitty。因為我打心眼兒里覺得那簡直是一件天方夜譚——特別是在我知道了以前崇光對付kitty催稿時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后,我覺得胃癌簡直太像是他能找出來的借口了!
我按照上一次的地址去了崇光的家。
宮洺一只手扶著門框,一只手拿著一只剛剛削好的蘋果,冷冰冰地問我:“你來干嘛?”
我滿臉漲紅。宮洺把眉毛一皺,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亂七八糟的漫畫看多了吧?!闭f完他轉身把蘋果放到桌子上的玻璃盤子里,然后提上他的那個紅色的GUCCI包,走出來,從我身邊走過去,說:“我要走了?!?/p>
說完,他徑直朝走進電梯里。
渾身從頭發(fā)到胸口都水淋淋的崇光笑瞇瞇地站在我的面前,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圍著一條白色毛巾,他抬了抬眉毛:“喲,你把宮洺嚇跑啦?”
崇光的房間和我上次來的時候相比,簡直像是一個妖孽突然偷吃了仙丹,修成了正果。干凈得像是五星酒店的套房一樣。
我迅速地攤出我的底牌:你把專欄給老娘交出來!
在爭論的最后,我獲得了暫時性的勝利。因為他答應我繼續(xù)寫下去,但是什么時候交稿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忙著玩他剛到手的X360——他是《光環(huán)》系列的狂熱玩家,而且天煞的這臺游戲機是宮洺送他的——宮洺你就不能別在這兒幫倒忙嗎?
我含著憤恨和不甘離開了崇光的家。
崇光把宮洺帶過來的吃的放到冰箱里。然后繼續(xù)窩在電視機前打游戲。
他剛坐下來,就覺得胃里一陣難受。
他沖到廁所里,彎下腰,沖著馬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腥臭的。黏糊的。半凝固的血液混雜在馬桶的底部。
崇光伸出手按了沖水。
他拿過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劉醫(yī)生,我崇光啦。你不是叫我如果發(fā)生吐血癥狀就給你打電話嗎?”崇光頓了頓,說,“所以我現(xiàn)在打啦?!?/p>
他拿過一張毛巾擦掉嘴角的血。在電話里苦笑了幾聲。
他在床邊坐下來,安靜地聽那邊的人講話,不時地點點頭,“嗯”幾聲。過了會兒,他眼圈紅紅的,喉嚨含混地說:“可是我不想死……”
電視機上是華麗的游戲畫面。無數(shù)的戰(zhàn)士拿著槍支沖鋒陷陣。
他揉了揉眼眶,吸了下鼻子,沙啞地小聲重復著:“可是我不想死啊。”
第18節(jié)
顧源把一杯水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滿臉不高興地沖我和南湘說:“我今天下午看見顧里了。和一個男的摟摟抱抱走在校園里!成什么樣子!”
我告訴了他那是顧里的弟弟Neil,剛從紐約回來。
顧源臉上馬上瞬間釋放了,但是他轉瞬又裝出冷靜的樣子:“隨便是她弟弟還是哥哥,關我什么事情?!?/p>
南湘又來了興趣,說:“就是啊,太不應該了!顧里等下就過來,我們一起批評她!”
顧源臉色尷尬,站起來:“我先走了。要上課?!?/p>
我和南湘笑得肚子疼。
其實我們都不太擔心他和顧里,畢竟那么多年的感情。只是目前兩個倔脾氣都在耗著,哪天耗不動了,自然又抱在一起了。
他們倆實在是太般配了,就像計算機和windows操作系統(tǒng)一樣般配,他們都不能在一起的話,微軟就該倒閉了。
我和南湘剛剛吃兩口飯,顧里就來了。不過Neil沒在她的身邊。
我和南湘完全沒把她放在眼里,焦急地問:“Neil呢?他人呢?他不吃飯嗎?”
顧里翻了個很大的白眼:“他被他媽媽抓去吃飯了……約你們吃飯的人是我!是我!你們這兩個水性楊花的!”
我和南湘沒有掩蓋住自己巨大的失望。
吃飯的時候,顧里非常無力地和我們分享了她今天一下午陪Neil的痛苦經(jīng)歷。多少年過去之后,她依然是他的保姆。他在學校散步走了一會,就招惹了3個不同系的女孩子,顧里都得認真地抓著她們的手,告訴她們:“他是紐約的,馬上要回去?!边@才讓她們消散,甚至其中一個還回了顧里一句“那不重要。”顧里恨不得一耳光甩過去。
再然后,明明學校后門就兩步路,他非要開車,結果倒車的時候就把路邊的燈撞壞了。顧里只能又打起精神來安撫學習的保安,并且從包里掏出錢來賠償……
顧里趴在桌子上,虛脫了。
兩天后,我和南湘如愿地見到了Neil。他帶我們四處兜風,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經(jīng)過了筋疲力盡的兩天,周六,我再也搞不動了,窩在家里。我向kitty請了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病假。我癱在床上,等待著身體恢復元氣。
不過,Neil超人是不會休息的。所以,顧里同學被她拉出去了,我的短信一直在不斷報告他們的方位。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在浦東一家高級餐廳里用手吃法國菜(當然受到了周圍人的白眼以及侍從的禮貌性規(guī)勸),一個小時之后顧里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在錦江樂園,并且電話里顧里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死命地大叫“我不要坐那個東西!我不要坐!!”
當Neil拉著顧里在新天地的露天咖啡座里,兩個人點了飲料,休息著,他一會兒用英文,一會兒用中文和顧里聊天,顧里都快被搞瘋了。
正當顧里覺得自己身體里的保險絲快要燒斷的時候,她看見了簡溪。
簡溪回過頭來,看見顧里,他先是下意思地打招呼,然后馬上臉色尷尬了起來,在他局促的表情旁邊,林泉安靜地站在他的左面,簡溪肩膀上掛著林泉的紅色的女式挎包。
他們四個人站在新天地的廣場上,一動不動。周圍燈光流淌,穿著高貴的人群匆忙地在他們身邊行走。其中參雜著很多外地來觀光的游客。他們頭頂巨大的屏幕上,是剛剛上映的電影宣傳片,劇情精彩,高潮迭起。
他們各自的想法和目光,像是深深海底的交錯急流,寒暖沖撞。
唯獨簡溪身邊的林泉,安靜地微笑著。
當我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都幾乎已經(jīng)要睡著了,雖然我知道才晚上9點。
隔著電話,我能聽到顧里慌張而又恐懼的聲音,“林蕭!你到新天地找我!快點來……”
“我都睡了……”
“你快點過來!!”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什么,我覺得顧里在電話那邊哭——這簡直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我也有點緊張了起來,于是我一邊從被子里爬起來,一邊夾著電話說:“好,那你在那里等我,我馬上過來。你不要動哦?!?/p>
我在大屏幕下面找到了顧里和Neil,他們兩個看上去糟透了。
坐在臺階上的顧里抬起頭看向我,她的臉色像是死人一樣白,嘴唇也是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站起來,抓著我的手,幾次想要說話,都沒有說出來。
我被她搞得快窒息了,一種像是冰刀一樣的恐懼插進我的心臟里。我抓著她的手,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顧里?!?/p>
“她還活著……”顧里哆嗦著嘴唇,“那個女人還活著,她和簡溪在一起……”
顧里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像要掐進我的血肉里。顧里的聲音聽起來像鬼在哭:“高中時,我們把她逼得跳樓自殺的那個女的……她還活著……”
Neil挑著一邊眉毛,看上去像電影里的英國紈绔貴族般地問:“那么,你的意思是說,這件類似恐怖片的匪夷所思事件現(xiàn)在轉變成了第三者插足的狗血鬧???”
顧里點點頭,“You got the point.”
我面前的這個外國人在說中文而這個中國人卻在說英文,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搞一句火星文出來講一講才可以贏過他們。
但無論如何,知道了出現(xiàn)在簡溪身邊的那個女人并不是當初在高中時被我們逼得跳樓的林汀,而是她的孿生妹妹林泉之后,我內(nèi)心的恐懼瞬間煙消云散了。但是,在心里的某個角落,卻依然殘留著一小塊玻璃碎渣一樣的東西,它微微刺痛了我的心,讓我隱隱覺得這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在高中時代,我和顧里幾乎形影不離。我念文科,顧里念理科,我們兩個分別是學校年級里的文理科第一名。所以,我們兩個輕而易舉地拿下了學校最惹風騷的兩個校草——顧源和簡溪。在這樣的情況下,發(fā)生了我和顧里學生時代最最荒唐恐怖的一件事情。
那天快要放學的時候,我收到隔壁班傳給我的紙條,要我到天臺上說有事情要和我“徹底解決”。我一聽到“徹底解決”這幾個字,就果斷地拉上了顧里,全世界都知道,她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了。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三下五除二,迅速徹底解決。
我和顧里懷著半不耐煩半刺激的心情上了天臺,發(fā)現(xiàn)等待我們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女的用激動的聲音表達了她對簡溪的瘋狂迷戀,并且發(fā)表了她的種種看法,來證明我和簡溪非常不配,然后又大言不慚地要求我離開簡溪好給她一個機會。這個時候,顧里終于忍不住了。
“你以為現(xiàn)在是怎樣?有攝像機在對著你拍么?你在演瓊瑤劇???”顧里最受不了這種戲碼。她討厭所有生活中dramatic的人,那種人隨時都覺得自己像是電影大屏幕上的人一樣,傷春悲秋小題大做,恨不得全世界都跟著她一起痛哭流涕,尋死覓活?!澳阆矚g簡溪就自己去追,跑來找林蕭干什么?你腦子被馬踢散了吧!”
我拉拉顧里的衣服,叫她走了,不要和這個女的浪費時間。我和顧里轉身下樓之前,被她叫住了。
“……你如果不和簡溪分手……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那一瞬間,顧里被徹底地激怒了。
雖然事后,顧里非常后悔當時的那些“你跳啊你!你等個屁啊!”、“你死了林蕭又不會哭,甚至簡溪都不會哭!”、“我是女人我真為你羞恥,你怎么不去死啊!”之類的話。但是當時,我和顧里都覺得她實在是太失敗了。特別是顧里,她實在不能忍受一個人的人生竟然因為感情這樣的事情而跳樓自殺。
當我們撩下狠話,丟下全身顫抖的她走下天臺的時候,我們并沒有預料到她會真的跳下去。所以,當顧里和我剛剛在樓梯上碰見來學校找我們的Neil,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你們?nèi)ヌ炫_干嘛?。俊钡膯栴}時,就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從Neil身后的走廊外墜落下去。然后就是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沉悶聲響,以及刺破耳膜的女生的尖叫。
當救護車的聲音消失在學校外面的時候,我和顧里在放學后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縮在座位上靠著墻壁。
Neil坐在我們面前,他很驚恐。隔了很久,他碰了碰顧里,“姐,你和林蕭做了什么?”
那個傍晚的顧里,沒有回答Neil的問題。她始終抱著腿坐在椅子上。
直到巨大的黑暗把整個教室籠罩。
我們?nèi)齻€在寂靜的黑暗里,慢慢地開始發(fā)抖起來。
那個跳樓的女的,就是林汀。
而現(xiàn)在,顧里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查到了簡溪學校的那個女的,是林汀的孿生妹妹,叫做林泉。
而這一場鬧劇,在隔了多年之后,再一次爆發(fā)了。
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戲劇化?!皩\生妹妹出賣肉體為姐復仇”、“當年情敵借尸還魂尋覓仇家”,我們的生活可以變成這樣的標題,出現(xiàn)在《知音》雜志的封面上。
第19節(jié)
敲門聲打斷了宮洺的沉思。
他回過頭,看見面色凝重的kitty站在他的面前。
Kitty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這個是我無意中從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絡里找到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宮洺接過來,他低下頭看了幾頁。聲音里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恐懼:“這個文件是……真的?”
Kitty閉上眼睛,點點頭,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像是快要站不穩(wěn)了。
宮洺退了幾步,坐下來。接著他拿起了電話,他說:“我是宮洺。你現(xiàn)在來我公司。我要給你看個東西?!?/p>
“這么晚了,看什么?”對方懶洋洋的聲音。
“你過來了我告訴你,如果這個是真的,爸媽都完蛋了。”
“誰爸媽?”
“我爸爸,和你媽媽。他們下半輩子,都完蛋了……”宮洺的聲音輕微地發(fā)著抖。
“你在公司不要走。我馬上過來。”電話那邊,崇光迅速翻身起床,隨便穿了雙鞋子就沖下了樓。
我到達餐廳三樓的包間時,顧源已經(jīng)到了。我和顧源打好招呼,剛坐下來兩分鐘,南湘就提著巨大的畫箱,抱著兩個顏料板沖了進來,她像是虛脫一樣癱倒在桌子上,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我沖著南湘抬了抬眉毛,她沖我神秘地點了點頭。我們都心領神會地笑了。
以我和她多年的默契,她當然可以從我簡單的抬眉毛動作中解讀出“你約好顧里了么?”這樣的訊息。
同樣,我也絕對可以憑借她輕輕的點頭而知道“放心,我搞定了”。
我和南湘期待著顧里的到來。
兩分鐘后Neil拉開椅子坐下來,目光看見對面低頭看菜單的顧源,歪頭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樣子:“Hey,I know you,you are my sister’s boyfriend!”
“Ex!”顧里拉開椅子,異常鎮(zhèn)定地坐下,“Boyfriend.”
顧源抬起頭,伸出手:“Neil,nice to meet you.”
Neil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顧源,好像對他很感興趣,過了會兒,他碰碰顧源的肩膀,說:“喂,你怎么和我姐姐分手啦?”
顧里在顧源開口之前,就接過話來:“他媽媽覺得他現(xiàn)在需要一個保姆,而不是一個女朋友。因為在他媽媽眼里,他還只是一個沒有斷奶的嬰兒,一切都要聽媽媽的,乖孩子?!?/p>
顧源抬起頭望著顧里:“我不需要一個保姆來喂我奶,也不需要她來打我的屁股告訴我我做錯了什么。我二十三歲,沒有你想的那么幼稚?!?/p>
顧里像是沒聽見一樣,低頭若無其事地看自己的手機。顧源盯了她一會兒,皺著眉頭把臉轉開。
第20節(jié)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的所有生活重心,都被一個叫做“期末考試”的東西所取代。
我和南湘每天晚上都在頭上扎一個沖天的馬尾,然后綁上一條白頭巾(就差沒寫“必勝”了),坐在臺燈下咬牙切齒地看書。理所當然,我也停止了《M.E》的實習工作。等待期末考試結束后的暑假,開始全日制的上班實習。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自己離宮洺、Kitty和崇光他們格外遙遠。他們像是活在另外一個光芒萬丈的世界里,我不小心進去游覽了一陣子,而現(xiàn)在又回到原來的世界,像是夢一樣。有多次我夢見自己忘記了幫宮洺買咖啡,取錯了他干洗的衣服,把一杯蛋白粉打翻在他的地毯上,醒來后發(fā)現(xiàn)只是一場夢,卻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失落。
我到了簡溪學校,七拐八彎地找到他寢室的時候,他的室友告訴我他在學校畫室。我謝過了他的同學,轉身開始再一次詢問去畫室的路。
終于站在美術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在窗外看見教室里孤零零的簡溪。
他坐在地上,面前攤著一張巨大的排球比賽的宣傳海報,他用畫筆涂抹著。過了會兒就坐在一邊休息。
我在窗外打了一條“你在干嘛呢?”的消息給他,發(fā)送完畢之后,他丟在旁邊地上的手機就響起來。他看了看,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開始回復短信。
我在窗外,甜蜜地等待著。但是,在簡溪還沒有發(fā)完消息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長得和林汀一模一樣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她就是林泉),提著兩杯咖啡,輕輕地走了進來。她在簡溪身邊坐下來,把咖啡遞給他,輕聲地說著:“當心,有一點燙的。”簡溪笑著接了過來,抬起手揉了揉林泉的頭發(fā)。
就像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揉我的頭發(fā)那樣,那雙溫暖的、骨節(jié)修長的手,散發(fā)著年輕好聞的類似陽光味道的手。
我的心突然像是高空彈跳一般地墜下去。
而簡溪剛剛打完發(fā)送給我的消息,讓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嘀嘀的聲音,讓教室里面的簡溪和林泉,同時轉過頭來看向我。
在目光對上我的瞬間,簡溪匆忙地站了起來。
我慌張地逃離了這個異常尷尬的局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腦里在想些什么。身后是簡溪追過來的聲音。他走過來拉住我,低著頭,沒有看我。
我在他開口之前,抱住了他。我對他說:“沒有關系,不用解釋的?!?/p>
然后我轉身快步地跑開了,留下身后眼眶紅紅的簡溪。
但是,當我出了校門,拿起手機看到剛剛簡溪在教室里發(fā)給我的訊息的時候,我才明白他為什么會那樣沉默地站在我的面前。
他的短信顯示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我一個人在寢室看書呢。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