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要用一生才能回來

詩人東蕩子的突然去世，這是我們所有朋友都無法接受的事實。2013年10月11日下午，四點多鐘，接到東蕩子夫人、作家聶小雨的電話，她哭喊著說東蕩子被送醫(yī)院搶救，要我馬上趕到增城。在每分每秒的焦慮中，我再次接到小雨電話時，她說東蕩子走了。我整個人都空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這之前的一天，蕩子是一個健壯、敦厚的人，可是就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因心肌梗塞瞬間離我們而去。

當詩人世賓和我趕往增城時，暮色已四合，我想起東蕩子的詩歌：“天暗下來，朋友要用一生才能回來”。現(xiàn)在，這個原名叫吳波，詩名叫東蕩子的人再也無法回來。在急救科室，我們看到睡著了的東蕩子。我離他那么近，可是怎么也無法把他喚醒。

1964年10月14日，東蕩子生于湖南沅江東蕩村，他的筆名就來自于他的村莊，他是一個對土地有著情感的人，才把故鄉(xiāng)背負在身上。東蕩子讀書讀到高一時，就離開學校到安徽蚌埠當兵。退伍后的1989年，他先后到魯迅文學院和復旦大學的作家班進修過，與作家虹影等人是同班同學。有一年，虹影來廣州，我還陪東蕩子去看望過虹影。

因為沒有高文憑，他被迫在民間開始自己的生存之路，他在學校當過代課老師，在鄉(xiāng)下辦過小農場，也在城市當過餐館老板，后來又去做記者、編輯，他就這樣在北京、上海、益陽、長沙、深圳、廣州幾個城市之間干著一些短暫的職業(yè)，他就這樣經(jīng)歷世界的一切。生活盡管在流浪，命運盡管沒有額外的恩寵，但他的靈魂沒有流浪，他用詩歌記錄著生活和心靈的一切。1996年，他從廣州太和搬到梅花園附近的圣亞地。圣亞地成為他新的鳥巢，他喜歡“圣地”這個名字，盡管那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2000年的時候，他在圣地的一條街上開了一間湘菜風味的小飯店。東蕩子并不怎么關心小飯店，他相信伙伴們的勤勞。大多數(shù)時候，他坐在小飯店對面倒閉的店鋪前下棋、抽煙或看看報紙。那時候是東蕩子最快樂的時光，他常常與大伙一起打牌、喝酒，或起勁聊起詩歌。印象中，他和詩人安石榴、浪子、魏克等幾個朋友還搞過文學社。當下的中國詩壇，寫詩又做生意成功的有好多人，但東蕩子并非一塊經(jīng)商的料，由于沒有資金投入和經(jīng)營不善，他的小飯店還是關門了。如此的折騰，他不但沒有創(chuàng)造到什么財富，還欠下一些債務。他想做點別的與生意無關的事情，就想方設法把之前貸的款全部還清了。他說他將來是要當詩人，怎么能欠人家的。

當一個大詩人一直是東蕩子的夢想。2013年上半年，他領取第八屆“詩歌與人·詩人獎”時，在獲獎感言里，他說到成為詩人的初衷。有一天，他顛沛回來，父親劈頭蓋臉地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東蕩子脫口而出：“我想做詩人。”父親立馬吼道：“杜甫死了埋蓑土！”還把他的詩稿燒了。東蕩子哭著說，爸爸別燒了，詩歌是我的生命。他說，當時母親對父親的行為非常憤慨，他倒十分平靜，甚至有一絲說不出的愉悅。因為這句話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它新奇的氣味一下拽住了他，令他恍惚之間遁入遠離煙火人間的世界。令他懷想的不是杜甫的悲慘命運，而只是東蕩洲土話里的那個“蓑”字，它到底該怎樣寫？那么多年過去，東蕩子已經(jīng)是一位響當當?shù)脑娙?，但生活中的這一幕一直難以忘懷，它成為東蕩子從詩歌出發(fā)的原鄉(xiāng)。

當木匠的父親其實不希望兒子去當詩人卻像杜甫一樣窮苦潦倒一生。東蕩子說，他沒有想過當詩人會有什么下場，但寫詩確實讓他陷入了廣闊無邊的貧寒。美好的理想和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在矛盾中周旋。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可以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起伏跌宕。東蕩子，這個木匠世家長大的孩子，他不愿意再去當木匠，他鐵下心要當詩人。這樣的行為在別人看來有些荒謬，但沒有誰能阻住他奔向奇異意向的心，就像他說的“我灼傷的翅膀仍想撲向火焰”。生活沒有給他物質財富，卻給東蕩洲長大的孩子無窮的想象力。

東蕩子天生就是一個對詩歌充滿敏感的人。多年前，他給我講過一個生活場景帶給他思考的小經(jīng)歷。有一次，東蕩子在街頭被一個賣老鼠藥的江湖人的叫賣聲吸引。那是一個敦厚的農民，他蹲在地上，極其平緩而有力地叫道：“藥在哪里，老鼠死在哪里。”頓時，東蕩子便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躲在他面前的老鼠。他又感到自己帶著一大群老鼠停在他的面前，甚至他的牛仔袋里全是一些可愛的老鼠。瞬間，他開始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難道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它卻道出了關于生、追求、信仰、執(zhí)著、虔誠、權力、成功、失敗、光榮、苦難的秘密，最終是幸福的秘密？他感到幸福，又感到可怕。他在思考，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不是藥呢？誰又認為它們都是藥呢？東蕩子后來說，世界上任何一個偉人的名言都無法讓他記得比這句話更深刻。就是一句老鼠藥的廣告語，從此改造了他的思想，影響了他的寫作。他說，他一直懷念那街頭漢子，一個從未交談過而又有千百萬次與心靈有過交談的賣老鼠藥的陌生人。像這樣的例子在東蕩子的生活中非常之多，他是一個善于觀察生活的人，他總是在一些細微的事物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有思辨色彩的東西。生活教給他的東西都是詩歌。

事實上，東蕩子用詩歌改變了自己的一生。他在世間行走，結交天下朋友，贏得朋友的熱愛，這一切都是詩歌帶給他的榮光。東蕩子是1987年開始寫作的，三年后他出版了詩集《不愛之間》，這本薄薄的詩集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他不同一般的詩歌才華；1997年，他自印的詩集《九地集》是一本在朋友們之間流傳的詩集，很多朋友都會背誦里面的一些詩篇。他的詩篇為朋友們所熱愛，他也熱愛著朋友們。盡管他沒有什么錢，但會經(jīng)常邀請朋友們到他那里吃他親手炒的菜，吃的更多的還是他的精神糧食。他是一個喜歡談論詩歌的人，總是把自己思考到的一些東西，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朋友們。很多朋友在詩歌上的開竅，得益于他的醍醐灌頂。一個可以說出詩歌陌生門道的人，他無疑就是一出口。很多個夜晚，作為聆聽者的我，總是在無路可走之處覓得新的道路。

大概在1995年前后，我進入廣州的詩歌圈，開始認識詩歌界一些有影響力的青年詩人，這里面就有詩人東蕩子。東蕩子長得敦實，他留方頭型，蓄著斯大林式的胡子，眼睛如兩盞燈散發(fā)出熱情。東蕩子的談話在朋友們中間是出了名的，他天生就有演講的口才，說話時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揮舞手臂，語速飛快，像劈柴一樣，干凈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如此強大的氣場，你不得不被他的詩歌激情所吸引。那時，我是一個貧乏的年輕寫作者，自然難以與他的交流。1996年，我出過一本詩集，東蕩子有一天到我的住處，看了我的詩集，否定了我絕大多數(shù)詩歌。我一時難以接受，覺得他太苛刻了。后來，我開始琢磨動過手術的詩歌，才意識到自己的詩歌中存在的缺陷。我記得他，喜歡在打印的出來的紙張上，把長句改成短句，把多余的詞語去掉，讓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更密切，言語自身的速度也加快起來。更重要的是他告知你，如何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如何去改變事物常規(guī)的部分，如何去召喚空穴之風。東蕩子這些詩歌經(jīng)驗，他毫無保留地給了我，我也因之得以走向一個陌生的詩歌寫作途徑。

1997年的時候，東蕩子、江城、世賓、溫志峰、巫國明、浪子和我一起出版了一本合集《廣州七詩人詩選》，是我第一次進入到一個群體的詩歌選集中。那時，廣州的楊克、楊子、凌越等很多詩人都非常活躍，但以本土詩人的整體形象出現(xiàn)的，這本詩集帶給了文學界一個新的印象。七個人當中，東蕩子是唯一一位從外省來到本省的詩人，但我們這批從本土出發(fā)的詩人朋友都把他視為好兄弟，好的詩歌引路人。就像世賓說的：“東蕩子在廣東的存在，就是一座聳立的高山，他的詩歌光芒照耀著周圍的一切。他給了我們詩歌的力量、勇氣。我們已沒有什么能饋贈給他的，只有我們的友誼和尊重。”那一年，東蕩子在一篇隨筆中寫到：“從1995年6月到年底，曾幾次想做生意、想專事寫作，又幾次通過詩人江城介紹到雜志社看稿、到報社做編輯，后來仍是三心二意，自然是奔東跑西的，什么都沒做好。所幸，在廣州交有一批很不錯的朋友，我深信他們優(yōu)秀，他們都在為一滴海水而真實地活著，我愛他們，祝福他們?！卑档徒箲]的生活很多時候讓東蕩子一籌莫展，幸好，詩歌與朋友始終是他飛越幽暗叢林的一對翅膀。

1999年，我創(chuàng)辦《詩歌與人》后，我們的交往更為密切。在一起探討詩歌時，我們常常為某個觀點爭辯得耳紅臉赤，東蕩子更是保無保留捍衛(wèi)自己的詩歌理念和價值判斷。這樣的爭論是那個時候廣州的詩歌氛圍，但就在這種互相亮出觀點的時刻，大家得到相互的照亮。2002年，東蕩子、世賓和我等朋友一起提出“完整性寫作”這一詩歌命題。東蕩子是這一詩歌主張的踐行者，他思考的是如何用詩歌去消除人類精神中的黑暗，他認為最好的詩歌應是更高更廣闊的光明境界，詩人應奔走在光明里，而不只是停留在這些狹小的形式黑暗里?！巴暾詫懽鳌崩碚摰年U釋者世賓后來這樣概括東蕩子的詩歌：“東蕩子是一個語言的煉金師，具有極高的激活語言的能力，那些普通的詞語，在他的詩歌中，無不變得如鉆石般堅實，閃耀著爍爍的光芒。東蕩子一生充滿坎坷、挫折，對于詩歌，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對于人生，那是具有難以忍受的黑暗性，他的詩歌就是從這片黑暗性中綻放出來；疼痛、磨難、孤獨成了他詩歌世界的堅實基石，‘水又怎樣，我就這樣淌過河去’，他沒有妥協(xié)，沒有畏葸不前，沒有自我貶損，他勇敢地擔當了自己的命運，并把磨難譜寫成一曲歡樂之歌，堅毅之歌。東蕩子一直致力于消除人性和詩歌中的黑暗，他的詩歌有力地做到這一點，語言從他的世界里直接散發(fā)出來，堅實、潔凈，具有極大的張力和概括力；詩歌精神寬闊、沒有障礙，充滿愛和勇氣。他的詩歌就像給這個無所依旁的世界安了一顆心?！?/p>

2005年，漂泊多年的東蕩子，因為增城文聯(lián)主席巫國明牽頭的“10詩人作家落戶增城”，東蕩子成為其中一員，成為新客家人，他也因此結束了青春歲月顛沛流離的生活。東蕩子與增城有著難解的緣分，這緣于他先是認識了從增城走出來的詩人江城，還有后來給他無微不至關心的詩人巫國明。朋友的出生地就這樣成為他生命中的地理。在朋友們的推薦下，他到《增城日報》編副刊，發(fā)表過很多名家的作品。后來，他在報社的支持下創(chuàng)辦了《藝術大街》報紙，因為很多大家名家都在上面露臉，一時之間，他一只腳又跨到藝術界。東蕩子寫出好詩，大家習以為常，但他要把藝術報辦得風生水起，這才是大家的期待，期待他因此有一個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現(xiàn)實生活。在增城生活的東蕩子有時很寂寞，所以每年增城的荔枝節(jié)或菜心節(jié)，他都會呼喚我們去玩。有時，大家也會想念他，下午下班后，我們幾位朋友會驅車到他那里，去吃他夫人做的一手好菜。東蕩子漂移多年，過著隨風就是一切的生活，盡管他與小開、與尼娜有過纏綿的愛情，但愛最終如一江春水東流。直到他遇見女作家聶小雨。聶小雨不但燒一手好菜，她還寫一手好散文，出版過散文集《鲇魚須》。2013年6月，她的書和丈夫東蕩子的詩集《阿斯加》一起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6月，東蕩子還獲得了第一屆“扶正·獨立詩人獎”獲）。一對詩人作家夫婦同時獲得廣東的最高文學獎，這在廣東還是第一次吧。

東蕩子去世后，詩人巫國明說，增城政府準備嘉獎他們夫婦，可惜，他再也看不到這處于他們光榮的時刻。東蕩子出事的前一天，他的妹妹為他買了一套房，可惜他也沒有好福氣來享受。每念及此，他的妹妹吳真珍無不以淚洗臉。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哥哥就這樣離去。吳真珍說，她計劃成立一個“東蕩子文學基金會”，去幫助一些需要扶持的文學新人或設立一個國際詩歌獎，如此去延伸哥哥的詩歌理想。東蕩子是一個有詩歌抱負的詩人，也是一個對自己的詩歌充滿自信的人，他生前有許許多多的詩歌偉業(yè)尚未展開。如今，他英年早逝，真是天嫉英才?。《倘饲楹我钥暗氖?，2013年10月14日上午10點，東蕩子的追悼會當天正是他的49歲生日。從來沒有想過東蕩子是如此的宿命，他逝去的幾天，回頭看他無意間最后寫下的詩歌《當你把眼睛永久合上》：“他們在到處尋找高地，要四面開闊，環(huán)抱在綠色中，/以備將來在天之靈得到很好的休息，/并能從這里望得更遠。//他們在到處尋找石頭，要刻得下他們的腳印和身影，/無論生前有多少磕碰、趔趄，/石碑上的字跡也一定要刻得端正，不能有半點歪斜。//我仿佛已看到他們不朽的輪廓，跟你現(xiàn)在相差無幾。/但當你把眼睛永久合上，他們是否知道，/你的臉龐朝外，還是側向里邊?！边@樣的詩歌充滿死亡的意識，教人無法平息。死亡本來是一個詩人永恒的題材，它常出沒在詩人的語言中，但事后去想，又令人觸目驚心。2002年，東蕩子寫過《上帝在黑夜的林中》：“我見過秋天/秋天像河流/我見過棺木，棺木裝著我/漂在河流的上面//我在秋天里出生/打開眼睛就看見笑臉，而我哭著/還會要在秋天把眼睛閉上//上帝一直在我左右/它在召喚我，好像它也在躲避/從不跟我討論我錯誤的一生/也不愿把我的靈魂放在合適的地方//當我最后離去/我只在秋天的懷里呆過一個白晝/上帝卻在黑夜的林中，我看不見。”東蕩子生前說，他不相信神秘的事物，但他的詩歌就是神秘的化身，是不可抵抗的命運的面影。如今，這個不可思議的人，這個提前離席的人，他隨著秋天的河流帶走，也許去了東蕩洲，也許去了安頓種子的遠方，也許去了天堂修理牧場，即便天色暗下來，他也不回來了。

東蕩子離去之夜，很多朋友無法入眠，很多朋友在微博上寫下悼念他的詩文。在深夜起床看到遠處的燈火時，思緒萬千，稍稍有一點欣慰的是，在他生前，我把“第八屆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頒給了他，表彰他為漢語詩歌所做出的偉大貢獻。我依稀記得5月他領獎時在答謝詞中所說的：“父親是家鄉(xiāng)方圓百里備受愛戴的木匠，既擅長大木，又精工小木；既造房子打制家用，也造棺材修制農具；大木大刀闊斧，小木精雕細刻。很小的時候，常?？粗赣H挑著一擔工具走村串巷，有時我也會牽著父親的衣角，跟在后面。好像那時我就熟悉并習慣了游蕩生活，但不知道那種生活對我后來做一個詩人有什么影響，雖然我的整個青年時代都遷徙在不安的旅途.……無知，漏洞。這仍然是父親給我的啟示。無知便需要去認識，漏洞則需要修補。大自然創(chuàng)造了人，在生命里肯定也留下了許多我們充滿無知的漏洞，詩歌便是我們心靈深處的一個漏洞，它要求我們渴望無所不在的人性美，以及高貴和光榮，然而無知使它落滿塵埃，又更被世俗的利器所摧殘。作為詩人，面對漏洞我只是一個修理工，我不能像父親那樣去修造更多的木器，我的工作卻必須是小心翼翼去尋找———隱秘在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些漏洞，并一一修補。”

這樣一位立志當詩人的人，這樣一位不斷去修補人性的漏洞的大詩人，這樣一位為螞蟻戴上王冠的詩人，這樣一位為這個喧囂的時代安一顆詩歌之心的杰出詩人，這樣一位被低估了的詩人，沒說一句話就走了，他獨自一人去了他遙遠的阿斯加詩歌王國。蕩子兄，愿你一路走好！

2013.10.13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