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中，生命盛放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聞數(shù)窮，不若守于中?！?/p>

——老子《道德經》第五章

《靈魂的四段旅程》是2010年的一部意大利電影，是意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法爾馬提諾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有人將《靈魂的四段旅程》稱為意大利版的《生命之樹》，但我個人覺得，《靈魂的四段旅程》透過更簡單的方式，呈現(xiàn)出更為樸素和更為開闊的生命觀，無論是在意境上還是手法上，都比《生命之樹》這部獲得戛納影展金棕獎的作品更顯出色。

《靈魂的四段旅程》的內容很簡單，先是一個住在鄉(xiāng)村的老先生每日靠放羊和出售羊奶為生，老先生在死去后，一只小白羊哇哇墜地。這只小白羊在一次放牧的過程中從羊群中走失，開始在森林里獨自徘徊。春去冬來之間，小白羊棲息到一棵大樹底下并終結生命于此。這棵大樹后來被村里的人砍下，運到村里作為祭典活動之用。祭典之后，大樹就被人們砍成木頭運到木頭堆積場。這些木頭后來又被拿去熏燒成為木炭，燒成的木炭則被分送到村里的各家各戶。

有人說，《靈魂的四段旅程》是基于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論。畢達哥拉斯派主張，人是有靈魂的，而且靈魂會輪回轉世，在人、動物、植物、礦物這四種生命形態(tài)中循環(huán)重生。但我認為，《靈魂的四段旅程》雖然以這一靈魂論為基礎，以生命的四種形態(tài)來看待萬物，但在理解和詮釋上則不限制在簡單的靈魂轉世上頭，內容中所涉及的四段旅程，更可以看做各自獨立的生命歷程，從天地的視角來感受萬物生命的消長。

《靈魂的四段旅程》以“天地萬物”的宏觀視角來觀察生命的起滅，借由宏觀與微觀鏡頭的切換，借由敘事主線與支線的隱微交錯，讓生命本身來感動生命。

影片畫面主要是由中遠距離鏡頭和近距離鏡頭兩類組成，其中遠鏡頭主要呈現(xiàn)的是一種疏遠、不帶感情的觀察視角，但這樣的視角卻又透過細微的鏡頭移動和轉動，傳遞出一種好奇和關心的態(tài)度，仿佛天與地正靜靜地看著老先生、小白羊、大樹、木炭在時間長河里的變遷。而這四個生命、四種生命形態(tài)的消長與變遷過程，便構成影片的敘事主線。

沿著這條敘事主線，由于四個生命主體都置身在簡單重復的場景和作息之中，隱隱間給人一種無趣、卑微且不由自主的生命狀態(tài)。影片透過固定的場景、固定的鏡頭位置和角度，呈現(xiàn)出老先生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直到有一天，老先生不慎將草藥粉給掉落。結果隔天早晨，老先生沒能準時起身，不久竟然就在床上死去。與此相似的是，小白羊的突然走失、大樹在茂密森林中被看中并砍伐、木頭被人們送去熏燒成為木炭，都給人一種天地無情、生命無常的傷感。這便如同老子在《道德經》里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然而在敘事主線之間，是那些不斷岔出的近鏡頭，當這些鏡頭掃向這四個敘事主體之外，看進不為人知的世界時，卻突然給人一種生命的感動。就像老先生在草叢中排便后匆忙離去，鏡頭突然帶向那個草叢，畫面中出現(xiàn)了那個被老先生掉落的草藥粉紙袋，但除了這紙袋外，還有一大群忙碌地趕來搬運紙袋的蟲蟻。而當老先生隔夜臥病在床、未能起身時，牧羊狗兒跑到路上朝著村里辦活動的人群吠叫，害得他們在匆忙間忘記拉上貨車的手剎，結果貨車撞破羊群的圍籬，羊兒四處亂跑，其中更有些羊兒跑到老先生家里，將他盛放漿果、悉心捆綁以防蟲蟻偷吃的鍋子給撞下桌子。

這一切一切來回切換和延伸的微觀視角，呈現(xiàn)出的是天地間的生生不息與福禍相依，是超脫個體與短暫生命的寬闊胸襟，是“佛納須彌于芥子、于芥子中現(xiàn)大千世界”的世界萬象。從個別生命的角度看來，生命的意義在于此生成就了些什么、在于此生得到了些什么，而這一切往往必須待到蓋棺時方能論定。如果在即將離去之時，人生總體是豐衣足食且幸福安樂，并且，或是積攢了財富、或是成就了功名、或是子孫綿延，則可說生命有所意義，否則便是虛度生命的人。然而，在廣闊的天地間、在悠悠的歲月長河里，生命意義無差別地存在于每一個瞬間和每一個事物里頭。

在人們眼中看來，老先生的生命卑微且無意義，而他掉落草藥粉更是不幸，造成他的生命嘎然終止、荒誕而逝，然而在天地歲月的眼中，因為老先生牧羊，村人們才得以獲得羊奶滋養(yǎng)身體，老先生掉落的草藥粉和漿果，則生養(yǎng)了更多生命。至于之后小白羊的走失，雖然沒能因此安養(yǎng)天年、產乳給予，但它的身體卻又生養(yǎng)了大樹和無數(shù)寄生在樹上的生命，而大樹的被砍伐和熏燒卻也成就不同的生養(yǎng)。

不同于西方的古典哲學思想和各種神學思想，《靈魂的四段靈魂》采取老莊式的宏觀生命觀，跳出以“個人”、乃至于以“人”為中心的思考方式，從天地的角度、從眾生平等的角度來觀察和體現(xiàn)生命的意義。

其實，《靈魂的四段旅程》并沒有為“生命的意義”這一永恒命題給出答案，但它卻給出一種看待生命的方式和態(tài)度。相比于《生命之樹》里頭那種基督教式、有偏向性的“信我者、得永生”，《靈魂的四段旅程》予人的是更為開闊的胸襟，如同老莊思想一般地提示著，人們眼中看到的幸與不幸、生與死，都只是天地運行的一部分，幸與生有其意義，不幸與死也有其意義，而這樣的意義卻又只是一種短暫的和相對的概念，既不是永恒不變、更不是顛撲不破。若要深究，個體的生命或許沒有絕對性的意義，但“生命的意義”又何嘗不是一個無意義的提問？豁達和超然，用心感受生命，或許比苦苦追求生命的意義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