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集三皇五帝于一身,是千古一帝,冀圖萬世一系,李斯的夢想則是千古一相。
秦始皇威臨天下,孤寡無雙,李斯要做的,就是影響乃至控制始皇帝,讓自己的思想主宰天子一號人物的思想,皇帝是老虎,他要成為牽引老虎的人。
李斯在幫始皇帝下一盤很大的棋,也在為自己布一盤巨大的局。如果國家實行封建制,那么國家的中堅力量與決策者,將是皇帝血親家族成員與征戰(zhàn)功臣,有這些被分封的國王們,就相當于朝廷有了一個議事會,國家大事如果由這樣有實力的議事長老們來議定,李斯要想左右皇帝與國策,極其困難,所以,李斯從心底里不愿意實行西周的封建制。而郡縣制則完全不同,所有的郡縣領導都由皇帝直接任命,皇帝任命誰,李斯可以發(fā)表意見,控制這些地方官員,比控制那些皇親國戚容易得多?;实圩苑Q為“孤”,他就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把皇帝關進籠子里,鑰匙要拿在李斯的手中,這是李斯的夢想。李斯跟著荀子學習帝王術,它既是輔佐帝王的技術,也是控制帝王的技術,這是一個政治技術為王的時代。什么道德仁愛什么正義禮樂,都可以廢棄一邊,目的就是一切。什么最實用,什么就是價值,儒家的倡導的那些價值無益于專制統(tǒng)治,李斯需要的是政治實用主義。
我們看看李斯的公開講演:“……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
李斯的話非常直白:諸侯爭雄時,國家需要學者人才,現在國家統(tǒng)一了,我們需要百姓努力勞作,需要官士們學習法律規(guī)章,而你們這些儒生學者們,總是拿古書古人來惑亂民眾。我冒死也要諫言皇上,現在是統(tǒng)一思想的時候了,那些各門各派、私學古書,都應該令行禁止,否則殺無赦。
秦始皇覺得這是替自己與國家穩(wěn)定著想:天下沒有其他思想言論,只有自己喜歡的觀念存在,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六國都征服了,這些讀書文人們挖幾個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活埋掉,是統(tǒng)一思想觀念的時候了。這些異端思想除了妖言惑眾、除了借古諷今、除了亂我大秦,還真沒有其他作用。那儒家的博士們還有用嗎,是不是全部都埋掉,以絕后患?那倒不必,因為他們可以幫助皇帝隆禮,也就是為皇帝做文化派場、寫各種頌文碑銘,以歌盛世。儒生博士可以留存宮中,但他們的獨立思想必須要閹割掉,必須成為工具化文人。
皇帝不要儒家思想家,只要儒家大秘。
焚書坑儒不是大秦要換新教材,大秦不需要任何民間的教材。大秦要換的是新導師,私學中的導師是百家,現在秦開辟了新的統(tǒng)治體制,不再以思想家或教育家們?yōu)閹熈?,而是“以吏為師”?/p>
吏們學習什么呢?學習法律規(guī)章,國家導師因此只能有一個,就是李斯??鬃右越档乃綄W(社會力量辦學)終于在李斯時代被廢止了,而李斯卻是私學的受益人,思想多元的教材也被令行禁止,如果私藏就會有殺身之禍,每一個人都要在自己的格子里生活,不僅不得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教學,也不得自由遷徙。儒家只是用倫理的綱常形成格序,使人安身立命,尊卑有序,法家更進一步,要通過土地戶籍來限定每一個人,要廢棄前人的思想文化,使社會無知無識,成為蒙昧的順民。
秦皇坑殺儒生術士四百六十人,引起太子扶蘇不滿,他上書父皇:“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鼻鼗蚀笈鞣盘拥奖辈窟吘钞敱O(jiān)軍。這里,我們看到在史記中,扶蘇認為坑殺的人,皆是孔門后學,而非所誣的方術邪教之徒,如果有人在這一點上有疑問,那么只能說他相信的是李斯謊言,而非史書中正義感的扶蘇所言。
太子的導師淳于越呢,仗義執(zhí)言,為太子鳴不平,最終也引來殺身之禍,監(jiān)刑人正是他的老友李斯。
法家的權術之學,完全擊敗了儒家仁愛道義,李斯以一人之力,完勝儒生百十人團隊。宮中再也沒有思想異已的力量,但宮中永遠潛伏著陰暗的力量,李斯尚權術,會有人積蓄更大的能量,挖更大的坑,讓李斯跳進去。極權者依靠的,不是公眾,而是身邊極少數幾個人,譬如管皇帝衣食住行的官吏(中車府令),也許職位并不顯赫,但卻是宮中機要信息與資源的樞紐,他完全可以成為顛覆國家權力核心的一張王牌。
李斯做敗了太子導師與太子,毀滅性打擊了社會上異已的思想力量,宮中的博士們也不再敢說真話。而此時,皇帝的小兒子胡亥正在變成別人的一枚棋子,始皇親自任命的“中辦主任”(中車府令)趙高,已暗中做大了胡亥,當始皇帝暴故于沙丘,趙高要李斯偽造圣旨,李斯先是不從,因為這對他來說風險太大。但趙高對他說:“現在天下已掌握在我們幾個人手中(其實在他與胡亥手中),你要做出自己的選擇?!崩钏怪坏锰鎿Q皇帝遺詔,偽造圣旨令太子扶蘇自殺。李斯又一次改變了大秦的命運,但這一次轉折,是大秦走向覆滅的開始。大秦的悲劇在這里進入尾聲。
李斯此時仍然不醒悟,寄望于通過忠誠二世來提升自己的權位,當各地將領鎮(zhèn)壓起義軍不力時,他諫書二世皇帝,要通過嚴刑酷法,推行問責制,“輕罪重罰”。這一招使得功臣人人自危,二年后,李斯被趙高做進牢中,趙高通過訊刑逼供,使其承認父子謀反,問斬于市,并誅三族。
李斯“依(酷)法治國”一輩子,依的只是王法,而一切權力都在暗廂中運行,這樣的王法,必然會被李斯、趙高們變成戲法,李斯、趙高謀殺了太子扶蘇,后來趙高在宮廷里又成功上演了一曲“指鹿為馬”的荒唐鬧劇,接著謀害了秦二世。
在宮廷里說真話、諫言要冒殺頭的風險之時,博士大臣們便沒有說真話的了,更沒有為社會為宮廷主張正義的人了,人們只會察姿觀色,只會站在強者一邊,順勢保護自己的利益與生命,這個時候,宮廷里不僅每一個人,連最高權力者也面臨巨大的危險。
已然年邁的李斯,在行刑前得見自己的愛子,這位一生挖坑埋人的權術之士,已跌落進別人為他挖好的深坑中,他給自己孩子與世人的量后留言,卻有著人性的溫情,似是儒道精神的合體:“孩子啊,我多想跟你一起,回到老家,牽著那條大黃狗,去野外獵兔。那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啊?!?/p>
始皇帝這部大戲,前半部由呂不韋編導,下半場由李斯編導。呂不韋與李斯權術觀是共通的,就是把協力帝王打天下當成世上最大的生意來做,絕對不承認儒家的仁愛道義,不承認世界上有基于良心的普適價值,實用的、能帶來成功的就是真理,要不擇一切手段獵取成功。
人生的幸福美好顯然不是充當官倉中的幸福老鼠,也不是用權術無窮無盡地為別人挖坑,而是與家人一起,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人生,這是他最后的人生感悟。一輩子為別人挖坑,一輩子研究帝王之術,講求權術勢利,主張酷法治國,最后的結局呢,就是被別人挖一個坑,把自己的三族一起埋了進去,當然,爾后為他殉葬的,還有不可一世卻企圖萬世一系的大秦王朝。
用權術與刀劍打得天下,但卻不可用權術與刀劍治天下。秦得天下,益于李斯的權術刀劍,而秦失天下,亦毀于李斯依恃的權術刀劍。始皇帝可以征服六國,但它征服不了人心,李斯可以毀天下詩書,但他毀不掉后人記錄他恥辱一生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