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的某一天,戴著口罩與墨鏡的“花總”準備領取某媒體授予他的“年度知道分子”。登臺的前一刻,主辦方讀出了他的真實姓名,這讓“花總”出乎意料,他猶豫了一下,收下了口罩,徑直走到鎂光燈前。
和晶在場上問他:“對你的‘仇人’,有什么要說的嗎?”
“花總”說:“我不怕?!?/p>
這個新浪微博上擁有20萬粉絲的知名博主,在被稱為大陸政務微博元年的2011年聲名鵲起。他以給官員鑒表,并向網友公布疑似名表的款式和價格而聞名,被媒體視作網絡反腐斗士。
悟空
1978年,“花總”出生在閩江上游的一座小城中。在告訴我他的出生地時,他拒絕讓更多人知道他來自哪里。他比常人更懂得保護自己,也更敏感。上大學時,他像時髦的年輕人一樣,追看網絡連載的《悟空傳》——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思考當下的問題,因為許多橋段與現(xiàn)實相似。
猴子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動物,他套用《大話西游》的臺詞:假如有來世,愿做一只在沙漠上搶劫腳底板的猴子?!昂镒印鄙踔脸闪怂谖⒉┥蠈ψ约旱姆Q謂。
1998年春天,“花總”經歷了人生中第一場大事件,同窗H突發(fā)髓內膠質腫瘤,危在旦夕,H家家境貧寒,無力負擔治療費用。危急時刻,“花總”等人拿著中文系一位名教授撰寫的求助信,沖進福建電信數(shù)據(jù)通信局,請求通信管理員在互聯(lián)網上發(fā)送求救貼。被感動的管理員二話沒說,在BBS發(fā)出了呼求貼。
由于預先知會了媒體,這一事件在線上與線下同時傳播開來,求援獲得了良好的效果,H最終得到救治,脫離險境。
H事件讓他第一次了接觸網絡,第一次見識到了這個由通訊協(xié)議構筑的虛擬世界的魔力,此后,“花總”開始逃課溜去了網吧。
他一邊看著《南方周末》上社科院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郭良連載的“跟我玩互聯(lián)網”系列文章,一邊開始學習建網站。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1999年國慶節(jié),用兩個小時掌握了HTML語言,開始在記事本上逐行寫代碼,做出了第一個網站。
攻心
2003年,“花總”從福州北上,來到上海。“那時,沒有公司肯要我,因為之前在電視臺廣告部做過實習生,才在這里找到一份賣廣告的工作,底薪1800,天天往江蘇、浙江、溫州跑,找客戶拉廣告,遭受客戶的白眼?!?/p>
他一直渴望去公關公司上班。在98年那場大事件中,他就敏銳地察覺到媒體想要什么故事,人們愿意聽什么故事。他相信自己的天份,但沒有從業(yè)經驗,也無熟人引薦,只能在網上海投求職郵件。只有江寧路上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給他回覆了郵件。他領到了每月三千的薪水和“客戶主任”的頭銜。
在混到這塊“敲門磚”后,他終于進入了一家著名公司,成了一個小AE(客戶主管)。僅僅一年后,他成為了上海灘公關公司里最高產的方案寫手——一夜可以寫出一套一兩百頁的年度全案。在做了上百個案子,游走了幾家公司后,他突然感到了疲倦,開始懷疑這個行業(yè)。
從幼年時對大人間人情世故的觀察,到成年后在公關公司對客戶心理的揣摩,他相信自己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讀心能力。對人的研究成為了他后來工作的一部分,但在對公關行業(yè)產生懷疑時,他也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溝通欲望。
他開始厭煩見“無聊的客戶”,開始失眠,開始不想起床,也開始對生活產生疑問:“變本加厲地撈錢,削尖腦袋力爭上游。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07年初,“花總”踏上了飛往四川的航班。飛機降落到重慶,搭出租車南行,進入一個川滇黔交界的山坳里。這里有600個孩子和十來個鄉(xiāng)村教師等待著他,準備迎接他們的新老師。
“花總”他負責一周八節(jié)課,初三政治與初二歷史,有時候還會代上地理等文科課程。
“花總”開通了一個支教博客,開始在上面撰寫支教日記、同時募集捐助款項。一天之后,他收到了第一筆捐贈,一封400元匯款。更多的捐款隨后而至,他激動地讓孩子們在操場上組隊擺成心的形狀,感謝網友。
后來他幫助學校捐過款、修過樓,再后來,他變得不愿意回想這段經歷。他告訴我,前不久,在QQ上遇到當年教過的學生,學生們正在江蘇一家臺資廠做工,告訴他:日子很苦。他回復了三個字:我知道。再無聯(lián)系。
支教最初的動機是想去體驗另一種生活,當一個角色扮演者?!懊總€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孤島上,我想到別人的島上去,看看別人的世界是怎么樣的?!痹诖?,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然后發(fā)現(xiàn),入戲太深了。
從四川回滬,他又換新公司,重拾對“人”的研究。他開始寫作《攻心》,副標題是《有組織傳播中的謊言、精神影響與精神控制》,是一本探討群體中傳播影響的著作。
潛伏
30歲,而立之年?!盎偂钡穆殬I(yè)生涯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變,擔任互聯(lián)網上市公司總監(jiān),卻卷入職場風暴,被迫辭職。職場大起大落后,他獲得了一段空閑時間?!暗絼e人的島上看一看”的想法,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
2009年春天,他從廣州來到東莞最大的勞工聚集區(qū)長安鎮(zhèn)。金融風暴中,“花總”面試工廠流水線上最低級的工人,底薪為750元人民幣,“花總”被安排進了工廠印刷課,負責搬運紙磚。紙磚重量在五十斤至一百五十斤之間,每堆兩列,每列九到十摞,在不趕貨的時候,每天每個印刷課普工的搬運量在十噸左右。這在大陸沿海的制造工廠里,還算是比較清閑的工作。
進入工廠第五天,“花總”在搬紙磚時,被鋒利的紙邊劃傷手指,簡單包扎后,手指在次日開始腫脹。
“我感到恐懼,抑制不住地想逃離這里。這點傷根本不算什么,可即使沒受傷,我也對終日從事這樣高強度的體力活感到了絕望。我瘋狂地懷念起往日時光的美好,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边@一天,他跟小王道別,用他自己的話說,“像潰兵般”離開了工廠。
他并沒有離開東莞,離開工廠后,又在東莞、清遠等地前后待了兩月時間。其間,他在東莞的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子,開始體驗更多的角色。
他應聘過給摩天大樓清洗玻璃的“蜘蛛人”。招聘方培訓了他兩個小時,便把他送上了高空。在東莞,經驗從來不是問題。
他還碰到過一個云南算命師,付出了兩百元人民幣學費后,他從云南人身上學來了一套算命說辭。但算命生涯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剛招徠了兩個顧客,同行便叫來了城管,將這個搶飯碗的新人趕跑了。
最危險的一次潛伏,是去“工人房”找工的經歷?!肮と朔俊?,是販賣民工非法中介組織,通過誘騙等手段,把工人送去黑工地,受騙的民工往往會遭到非人的勞動待遇,更甚者連報酬都領不到。
直到今天,他依然為東莞的城中村公寓交著租金,偶爾還會跑回去住上一段。
實驗
去年5月23日,“花總”在微博上收到私信威脅。這是他在微博上第一次遭遇恐嚇,“花總”難以窺知恐嚇背后的內幕,出于安全考慮,他在微博上公布了恐嚇信息。
消息靈通的媒體將話筒伸到了“花總”面前,匿名的恐嚇同此前對“花總”世界奢侈品協(xié)會的質疑被聯(lián)系到了一起。好奇心引發(fā)的“質疑”由此變成了與“惡勢力”的打假斗爭,“花總”的微博標簽欄上在“不鑒表”、 “逼范兒”外,從此多了一欄“反山寨協(xié)會”。
這不是第一次成為打假者。2011年,他因在微博上給官員鑒表,被網友視作“反腐斗士”。 “花總”對“反腐斗士”的名號有些無奈,他說,鑒表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卻變成“趕鴨子上架”。一度停止鑒表后,有網民問他:“你是不是放棄了當初理想?”幾乎是在網友的鼓動刺激下,他又開始了鑒表,直到帳號被封。
新帳號“花總丟了金箍棒”開通后,他決定用微博做一個傳播實驗。
“我想驗證兩樣東西,第一,微博傳播到底怎么回事,我通過所扮演的角色,與網民的互動去觀察大家的行為和習慣;第二,我也在‘辦媒體’,我每天都在看微數(shù)據(jù),看我后臺訪問量?!?/p>
實驗開始后,他需要重新找到一個能夠成為公共熱點的題材,吸引關注。他想到了2011年,曾在舊賬號上撰寫的一篇名為《怎樣在微博扮上流社會》的文章。此后,他開始仿照撰寫各行各業(yè)的《裝逼指南》。
《裝逼指南》后來改名為《裝腔指南》,被他做成了手機APP,截至目前,已經達到80萬累計裝機量,比他公司開發(fā)的證券APP用戶還多?!拔矣幸环N善于制造熱點的特質。”他就對自己的傳播能力深信不疑,實驗的結果似乎也證實著這一點。
他沉浸到了新一輪的角色扮演中,他不諱言,“花總丟了金箍棒”這個帳號的運營性質,也在微博上承認“花總”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是他扮演的一個角色。
當他看到世界奢侈品協(xié)會美國官網源代碼里的中文字符時,“裝逼”實驗再一次被現(xiàn)實所干擾。他貼出微博,認定這是個“山寨”協(xié)會,一場漫長的網絡“打假”風波就此開始。
他剛剛受到網絡匿名威脅時,曾想過利用社會資源迅速擺平這件事,一度甚至想把討伐世奢會的檄文發(fā)到當時已有30萬《裝腔指南》的客戶端上。
但他最終忍住了。他想知道,用一個普通人的理性回應方式,將會遇到什么困難?有沒有可能解決這件事?
這是另一個實驗。他在微博上公布威脅信息,搜羅行業(yè)知識分析對方的漏洞,跑到北京尋求媒體援助。在北京,他路過部委門口,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扮演的是一個維權的公民。他克制著自己的公知欲,告訴自己不要入戲太深,但他越發(fā)感到恐懼。
“這比被‘工人房’送到黑工地,更讓我恐懼。在黑工地,我覺得一切在我掌握之中,現(xiàn)在我不清楚對方的底牌,有許多未知的事情讓我感到恐懼?!边@一回,“花總”站在自己的孤島上,被一望無際的海水包圍。
6月中旬,他從上海飛赴廣州,買了一張去越南的機票,同時在微博上向網友宣布:我跑路了。
在他跑路之前進行的采訪中,我問他:“你的傳播實驗,現(xiàn)在有沒有失控?”他說:“我一直在控制這個過程,到現(xiàn)在還在掌握。不過回頭想想,這樣也蠻可怕的,有點像玩火?!?/p>
這次采訪結束后,我們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聯(lián)系。2013年3月,我再次撥通花總的電話,聽筒里傳來了熟悉的疲憊聲音。他一邊向我談起他的新計劃,打算推出《裝腔指南》雜志與視頻節(jié)目,一邊又傳達出社交網絡上角色扮演帶來的壓力。
我問他:“你擔不擔心有朝一日建立的角色突然崩潰?”
他說:“這是一個緩慢卻終有一天到來的事情,我不擔心?!闭f這話時,他身在老家,心在生病的母親身上。擺脫不了的人性與情感,或許是“花總”與那條石縫中“悟空”的區(qū)別之一。
另一個區(qū)別是,“花總”站在自己的孤島上,被一望無際的海水包圍,他駕不起七色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