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這件小事

一

“啪，啪……”午后，媽媽在陽臺上拍打棉被，我趴在窗口看風(fēng)景。

微風(fēng)輕輕柔柔地吹拂我的臉龐。太陽光金燦燦的，照得樓下花園里的黃楊樹閃閃發(fā)亮。草坪上，曹阿姨領(lǐng)著豆子在玩耍。豆子可頑皮啦，一會兒跑到東，一會兒奔到西，跑著跑著突然“咚”的一聲摔倒了，我的心隨之一緊。

豆子的哭聲響起來了，一邊哭一邊抬眼望不遠(yuǎn)處的曹阿姨。

曹阿姨對著豆子拍了拍手，笑瞇瞇地說：“寶貝乖，不哭不哭，小朋友要勇敢，摔倒自己爬起來！”

曹阿姨的聲音甜甜的，但語氣堅決，硬硬的像一塊冰糖，沒有一點兒要過去攙扶豆子的意思。 豆子見沒什么商量的余地，只好乖乖地自己爬起來，摸了摸膝蓋，又蹦蹦跳跳地玩兒去了。豆子眼窩里的淚水還沒干，就已經(jīng)把摔跤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說：“媽媽，小豆子真會耍賴，摔一跤有什么要緊，爬起來，揉一揉，不疼了不就沒事了?！?/p>

媽媽瞪了我一眼：“光會說別人，你是嫌自己最近摔得還少是吧？”

媽媽總喜歡說我那些不光彩的舊事。我感到我的臉微微有點發(fā)燙。

上個星期的體育課上，老師讓我們玩足球，激烈拼搶中，我不知被誰絆了一下，摔破了褲子，磨破了膝蓋。

上上星期，我在食堂里奔跑，把同學(xué)米卡端著的飯盆撞翻了，飯菜撒了一地，我一屁股坐在了一塊紅燒排骨上。

上上上星期……唉，往事不堪回首呀，“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摔跤？”不去多想了，以后當(dāng)心就是了，我可不想被摔倒這種小事糾纏。我故意扯開話題，“媽媽，明天是我十歲生日，要隆重慶祝一下哦！”

媽媽說：“瞧你急的，你爸都安排好啦！還有，你奶奶也要從鄉(xiāng)下趕來看你這個寶貝孫子呢?！?/p>

二

今天看起來真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天藍得像在海水里浸過似的。

上學(xué)路上，我問媽媽：“奶奶什么時候到呀？”

媽媽說：等你放學(xué)回到家就可以見到奶奶了。”

奶奶終于要來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看到奶奶了，雖然一直會打電話，但我覺得電話里的奶奶是不真實的，只是飄在空氣里的一個聲音。我從小就是奶奶帶著的，我上幼兒園了，奶奶卻回了鄉(xiāng)下。奶奶其實是舍不得鄉(xiāng)下她的那群小雞小鴨，爸爸怎么勸都沒留住她。

走進校門，見到班主任閔老師時，我清清亮亮地喊了聲“老師好”，然后腳步輕快地跑進了教室。

學(xué)校的生活似乎每天都差不多，但說不準(zhǔn)又會有些不一樣。

早操的音樂響起來了，同學(xué)們排著整齊的隊伍下樓梯。一樣清洌洌的晨風(fēng)，一樣明晃晃的日光，一樣藍盈盈的天空，排在我前面的依然還是那個瘦得能被風(fēng)刮跑的米卡。

星期一是一個星期里最重要的一天。做操之前要唱國歌，升國旗，然后，校長會站在國旗下給同學(xué)們講一些大人認(rèn)為很重要的事情。今天校長要講的內(nèi)容似乎特別多，講話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一副不知疲倦的樣子。

鮮艷的國旗迎風(fēng)飄揚，校長的講話無比漫 長。

我覺得自己的雙腿開始不聽使喚，要撐不住了，我暗暗給自己鼓勁，堅持，堅持，馬上就會講完的。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校長的音量猛地拔高，接著操場上響起一片掌聲，校長終于從講壇上走了下來，但廣播操的音樂隨之響起，做操開始了。

我好像剛從一個夢里蘇醒過來，緊接著又進入另一個夢境。我有氣無力地伸臂、踢腿，剛做了幾下，我發(fā)現(xiàn)前面的米卡有些不對勁，我看著米卡的身體軟綿綿地往下倒，像一根細(xì)面條一樣慢慢軟在了地上。

我嚇了一大跳，呆呆地不知怎么辦才好。我的手腳似乎被廣播操的音樂綁架了，機械地抬起、放下，我把頭轉(zhuǎn)向身后，焦急地朝著閔老師的后背望。

閔老師正在看后面的隊伍排得直不直，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米卡倒在地上。

地上的米卡一動不動，像被人扔掉的一個布娃娃。

我覺得，米卡現(xiàn)在一定很難受，不然他不會躺在地上不起來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想：“米卡摔倒了，怎么辦？我要不要扶他？”我很想過去扶米卡，可就是邁不開步子，大家都在做操，自己怎么可以擅自跑離位置？

這時，一個身影快速從我身旁掠過，來到米卡的邊上，只見他的雙手從米卡的胳膊下穿過，把米卡從地上抱了起來。

是大鵬！我清楚地看到大鵬用力抱起米卡。

同學(xué)們都往這邊瞧，隊伍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動。

閔老師終于也發(fā)現(xiàn)前面出了狀況，快速地奔跑過來。

后面有些同學(xué)還不清楚前方出了什么狀況，有小聲嘀咕的，有探出腦袋張望的，眼睛無一例外地盯著米卡的方向，剛才筆直的隊伍一下子變得彎彎曲曲，像一條扭動的大蛇。

米卡被大鵬攙扶著，慢慢張開了眼睛。米卡一臉茫然，目光迷離，像睡了一覺后才醒過來一樣。

閔老師緊張極了，焦急地問米卡：“你感覺怎么樣？怎么會摔倒了？體質(zhì)太弱了，你是不是早飯又沒吃？”

米卡定了定神，似乎沒有什么更糟糕的感覺了，他從大鵬緊緊抱著的雙臂中掙脫出來，說了一句：“就是有點暈，沒事，不要緊的！”

但閔老師還是不放心，堅持帶著米卡朝醫(yī)務(wù)室走去。

我們終于都松了一口氣。

語文課上，閔老師表揚了大鵬，說他是個勇敢的孩子，看到同學(xué)暈倒，能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攙扶起來，表現(xiàn)出了同學(xué)之間的友愛。如果不是大鵬及時把米卡扶起來，后果也許會很嚴(yán)重，所以我們要向大鵬同學(xué)學(xué)習(xí)。

閔老師講了一大通，我聽得似懂非懂，但我還是知道了暈倒和摔倒可不是一回事。

同學(xué)們都向大鵬投去了欽佩而羨慕的目光，誰也沒有在意我的感受。米卡還有模有樣地站起身來，朝著大鵬深深地鞠了一躬，誠心誠意地說著感謝。

我有些后悔，米卡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怎么會讓大鵬搶了功勞，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真的，要是早知道是這么回事，我肯定會第一時間沖上去扶起米卡，受表揚的就會是我?？涩F(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后悔也沒有用了。

三

錯失救助米卡的機會讓我懊悔了整整一個上午，但奶奶要來的事就像一只小青蛙一樣不時從我的腦子里跳出來，于是，我的心里又重新變得喜滋滋的了。

奶奶要來了，那她家那些小雞小鴨怎么辦呢？家里那條母狗生的三只狗寶寶長多大了？都給了誰？還有，奶奶會給自己帶些什么好吃的？我一想到奶奶做的桂花糕就流口水了。

心里一有事，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漫長。熬啊熬，終于盼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

回家作業(yè)早已經(jīng)全寫完了，要是平時，我可不會這么著急，不拖到晚飯后我是決不會動筆的。

我第一個整理好了書包，就等著閔老師一聲放學(xué)的口令。

從教室到校門口，大概300米，我覺得自己奔跑的速度簡直是一個飛人?？晌疫€是嫌不夠快，要有翅膀才好呢，因為奶奶正在家里等著我呀。

跑到教學(xué)樓拐角的時候，對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紅色的人影，我想剎住腳步，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嘭”的一聲，我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撞在了一起。

我摔得快爬得也快，小女孩可就沒那么幸運了，躺在地上身體縮成一團，雙手抱著她的小腿“哇哇”大哭起來。

我看著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女孩，一下子蒙了。這時，后面有班里的幾個同學(xué)正朝這邊走來，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張張抓起掉在一旁的書包，飛快地跑了。

我一邊跑一邊腦子飛快地轉(zhuǎn)，等小女孩哭完了，大概也會自己爬起來的，就像昨天摔倒在草地上的豆子，會勇敢的。

要是被同學(xué)看見我撞哭了低年級的小女生，那該是一件多么沒面子的事，明天一早肯定會成為班級里的頭條新聞，我可不想成為什么新聞人物！

他們說不定還會去報告老師，然后老師再打電話告訴媽媽，媽媽就又多了一個取笑我的話題。反正，麻煩的事跟著一長串呢！

我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四

我打開家門，發(fā)現(xiàn)屋子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媽媽不是說放學(xué)的時候奶奶就在家里了嗎？可是現(xiàn)在奶奶在哪兒呢？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可平時那么精彩的動畫片，今天看起來怎么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的心里全是奶奶。

我關(guān)了電視，一個人坐在那里生媽媽的氣。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一驚，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

電話屏幕上顯示的是媽媽的號碼。我連忙抓起聽筒，里面?zhèn)鱽韹寢尲鼻械穆曇簦骸皩氊?，你到家了嗎？媽媽正在醫(yī)院呢。奶奶出車站時被一輛電動車碰了一下，摔倒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急診室呢！媽媽暫時回不來了，晚飯你自己到樓下買點吃吧，一會兒爸爸回來接你來醫(yī)院看奶奶?！?/p>

媽媽說話快得像連珠炮一樣，我還沒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媽媽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奶奶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進醫(yī)院了呢？

我見到奶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八點。爸爸開車帶我來到醫(yī)院。奶奶躺在病床上，小腿上纏著繃帶。看到奶奶這個樣子，我很心疼。

奶奶見到我，忍著痛擠出一絲笑：“奶奶沒事，就會好的。等好了，奶奶帶你去游樂園玩?！?/p>

爸爸表情凝重地問：“你看清那個開電動車撞你的人了嗎？”

奶奶搖了搖頭：“沒看清楚，那人戴著口罩，速度又快，好像是個小伙子，他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就立刻開走了。”

爸爸生氣地說：“太可惡了！撞了人就這樣溜走了，真是缺德！”

奶奶望著我，神情慈祥而溫柔，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回答爸爸，“不要緊的。幸虧一位小女孩和她的媽媽路過那里，看到我躺在地上動不了就趕忙跑過來扶我，還幫著給家里打了電話。要不是她們，我今天的罪可要受大了！”

經(jīng)過醫(yī)生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奶奶的腿骨是輕微的挫傷，只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可以恢復(fù)的。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總算放下心來。

五

離開醫(yī)院，夜已經(jīng)深了。車窗外，迎面劃過的一盞盞車燈刺得人張不開眼睛。我坐在車后座上，白天的情景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從腦海中閃過。

今天真是混亂而詭異的一天，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而且每一件都和摔倒有關(guān)。我的眼前浮現(xiàn)米卡軟綿綿倒下去的身影，又映出奶奶笑中帶淚的表情，但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那個紅衣小女孩蒙的淚眼和哇哇的哭喊聲。

那團火一樣的紅顏色，總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知道自己錯了！自己把小女孩碰倒了居然就心安理得地跑了，沒有把她攙扶起來，沒有一聲關(guān)切的問候，就那樣一聲不吭，一走了之。我和那個撞了奶奶的年輕人有什么兩樣！

床頭的鬧鐘“嗒嗒嗒”不停走著，躺在床上的我卻沒有一絲睡意。

在我十歲生日的這一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摔倒還真不是一件小事。

我在心里告誡自己， “我再也不能做一個腦子里只想著自己的膽小鬼了。”

睜著眼睛，我盼望天能早點亮，天一亮我要早早地上學(xué)校，站在校園門口等待那個紅衣小女孩的出現(xiàn)。

我一定要恭恭敬敬地對她說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