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打哈:是三位閑家對莊家的圍剿。兩副撲克相合,以“7”為王,可不要“3”、“4”,叫分最高者做莊,莊家控制八皮底牌和“7”王的花色,結(jié)果有成牌、垮莊、邊光、無分光、倒光,結(jié)果不同,輸贏數(shù)額不等,無分光翻三番,倒光賠兩番。這種打法一度在清都盛行。“哈”是本地方言,即北方的“傻冒”,南方的“豬頭”。
羅成在牌桌上聽到一樁事:湖州一坐臺小姐被客人用槍打死在娛樂城里。
司法所何所長說這事時,羅成做莊,他摸了一手好牌,喊了一個約定的最高分。底牌不算好,也不算壞。他埋底牌時,何所長不動聲色講述客人如何用槍頂住小姐的腦瓜,小姐的腦瓜又如何被人識紅瓤西瓜和白瓤西瓜一樣鉆開了一個洞。
羅成催道:“出牌,你們準(zhǔn)備剃‘無分光頭’。”
何所長瞅著桌中央散頁一樣的底牌,說:“羅成,該你打翻身仗了?!?/p>
坐下手的王老板說:“莫討閻王賬,‘無分光頭’也只值九百塊。后來呢?”
“后來小姐死了,客人跑了,聽說是個流竄犯,案子掛在那。如今死個把小姐,像家里死只把雞?!?/p>
羅成對面的六包頭拋來一段:“我聽說,是坐臺小姐把他帶到出租屋里,讓他打了三回洞,只肯出一洞錢,談不攏,就在她腦殼上崩了一個洞,還將屋里洗劫一通?!?/p>
何所長笑道:“就你個鬼頭會亂想,還三回洞,你是法醫(yī)呀?羅成是學(xué)法醫(yī)的,你看他驗不驗得出?”
羅成將埋了的底牌又取回,插入手中歸攏的花色中,他要重新定主。
王老板搶過話頭:“指望羅成他們破案,是外婆要呷鹽——還在海里。上市街黃鯰魚騙走了我一車保險柜,三年了,敬香錢燒了大幾萬,菩薩從清都拜到了湖州,連片魚鱗也冇找到,最近,聽說他出車禍撞死了,他遭報應(yīng),我背卵時,臭鯰魚還欠了我八萬塊牌賬,不是牌桌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數(shù)字,是清票子!”
羅成攔截了他們對小姐的聯(lián)想和對黃鯰魚的追究,他定了黑桃的主,九皮主就將閑家的主都吊完了,他將自己的五皮副牌攤出:梅花QQKK和紅桃A。
何所長淡淡說:“你底牌冇埋錯吧?”
王老板一數(shù)底牌,笑道:“你真是哈卵,只埋七皮底,你這是自絕于人民。”
六包頭跟著一樂:“就你這眼力,難怪你驗不出流竄犯與小姐打了幾回洞,嘿嘿?!?/p>
羅成眼前一花,出剩的紅桃和梅花還捏在手里,像一柄打開的桃花扇。他把剩牌丟進(jìn)牌堆,把賠的錢丟在桌上,一摸煙盒,煙盒空了。
牌友們忙著攏牌,清點意外的戰(zhàn)果,誰也沒有在意他的恍惚。
窗外,回龍鎮(zhèn)已成集夢之鄉(xiāng),闃寂的黑夜不停給夢潑墨,將它們弄成洇蓊一片。不可勝數(shù)的夢在暗中生滅,隨著一個個呼嚕消長。夢難以追蹤,顯影,也不好比方,大致像沙灘邊濕草叢中一串串從沙縫里冒出來的黑泡沫。不遠(yuǎn)處的黃石河聽不到一點水響。
牌場的輸贏經(jīng)驗告之他:打錯了關(guān)鍵牌,手氣會變痞。之后,羅成摸的牌三不爛齊,沒了機會叫分,只能守哈。他分神想起很久以前家鄉(xiāng)的夏夜,或是他做了某一個有關(guān)夏夜的夢:龜從水中探出,爬上沙灘產(chǎn)蛋,把頭埋在沙堆里酣睡,細(xì)微的波聲在旁耳語,從夏夜直到秋涼。在深冬凌晨的牌桌旁,羅成的心思還在沙堆里,在龜上,在龜縮進(jìn)的尖頭那端,尖頭上的開口,冒出細(xì)微難察的綿綿呼吸……
他輸?shù)搅藘汕甙賶K錢,是對一個嫖客的罰款。天已微亮。何所長做莊,他也喊了一個約定的最高分。羅成混沌的感覺里,自己的頭已與龜頭渾然難分。莊家把底牌埋了又挖起,挖起又埋掉,三五個輪回中,羅成開始打鼾。他正要夢見一點什么,他們推醒他,要他出牌,他跟著上手出牌,主牌很快消亡了,副牌中有一皮紅桃A,他想也沒想就把一門紅桃鏟光了。
紅桃A一露面,何所長將牌一攤?!盁o分光頭”。他手里的副牌是紅桃A、K和一對老Q。
王老板、六包頭爭相指責(zé)他:打牌不觀場,又老走神,還打瞌睡,害得他們跟著背時。
何所長望著牌堆中露出小半截的紅桃A,揶揄到一件往事:“羅成,在想智云小學(xué)的小紅老師吧?”
羅成將快要陷進(jìn)睡夢沼澤中的臉拉出,繃緊,用隱隱作跳的食指鉤出最后剩下的三百塊錢,丟給何所長,站起身說:“卵就想她!我輸光了,回去困覺?!?/p>
他把天亮?xí)r分三人暖昧虛夸的笑聲拋在電烤爐旁,走進(jìn)潮冷的霧里,很快就沒了影。感覺還在霧里:輕飄,冷,有點痛快。
他縮進(jìn)了被窩里。潮冷如軟殼一般緊貼著肌膚——十多年了,那感覺還在。他一時無法入睡。記憶和幻想的碎片交替閃現(xiàn),像撕爛的撲克牌,被風(fēng)卷到空中,有無數(shù)種破碎的瞬間形狀。他不想整合,不想集中,他想碎片遲早會堆積成松軟暖和的棉絮,將他厚厚蓋住,隔開他與蘇醒后蠢動不止的白天的聯(lián)系。
他上午九點才進(jìn)入夢鄉(xiāng)。在一層層泛開的虛殼里,閃出很多沒頭沒尾的夢,醒來時全化入了黃昏。他看到窗外沉沉的霧靄,一時不知是哪一個白天的傍晚,還是哪一個黑夜的清晨。
窗前,黑漆斑駁、凹印深陷的桌面上,躺著侄兒的結(jié)婚請柬,像灰燼中一堆快滅的炭火。
黑桃皇后:手持星云盤的黑桃皇后是賭運之神。她具有命運掌管者標(biāo)準(zhǔn)版的毫無表情。她可以化作安娜·費多托夫娜伯爵夫人出現(xiàn)在格爾曼的夢里,讓格爾曼相信“三點、七點和愛司”是保證贏牌的秘訣,然后在最后一局她突然代替愛司現(xiàn)面,讓格爾曼輸個精光。在羅成偶然讀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中,他認(rèn)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是最好的小說,也是賭博愛好者的必讀書。誰都想做圣·熱爾門那樣的人物,洞悉神秘淵藪里的賭運,擁有取之不竭的金錢。但黑桃皇后是熱爾門的克星。在羅成走神時虛擬的紙牌系列里,他想象紅尖能押死黑桃皇后。
羅成袖著手,走進(jìn)內(nèi)勤謝玉華的房里。
謝玉華正涂著唇膏,冬天的房間開出了兩朵喇叭花,紫色的。另一朵在橢圓形鏡子里。
羅成站在一幅大尺寸的外國影星照下,后翹的卷發(fā)遮住了影星的大腿以下。
“今天還不是18號吧?”
“你從棺材里爬出來呀?明天才是18號?!?/p>
“這就好。你再借點錢我,明天我侄子結(jié)婚,我要到湖州去呷酒?!?/p>
“喇叭花”在張合:“我冇開銀行,你今年從我手里借了九千六百塊錢,年底了,一分都冇還。徐所長說這星期所里要清賬,你要把錢還我?!?/p>
羅成右手不知怎么離開了袖口,停在墻上的風(fēng)扇開關(guān)上。他叉開的長腿像風(fēng)扇頁片一樣穆然在冬季。
“喇叭花”的紫色在獨自加濃。光線明亮的房里有蝙蝠翅膀一樣的黑影在移動,陽塵飛揚,使奔馳的黑影變得撲朔迷離。
羅成打了個激凌,手在開關(guān)上又動了一下。開與關(guān)是瞬間的改寫,也可能是錯位,蝙蝠般的黑翅呼呼加速,變成了一圈冷嗖嗖的淡影。
“喇叭花”哆嗦著翕張:“你鬼迷住啦,快關(guān)風(fēng)扇……”
羅成的手被黑影撞擊,又動了一下,扇頁搖搖晃晃,慢慢冬眠。
房間里只剩下一朵“喇叭花”,它的紫色被一團(tuán)白氣籠著。
羅成把手插回褲兜,回過神來,下意識轉(zhuǎn)頭,他掃見明星披著黑斗蓬懸在白墻上,和謝玉華相混淆,房間里多出了兩皮“黑桃皇后”。
在兩皮“黑桃皇后”的模糊處,插進(jìn)來一皮紅尖,它勾連著另一種牌的玩法和一段想深埋心底卻不時驀然冒頭的往事,也不是頭頭腦腦清晰得很,往往只有幾個片段、數(shù)處細(xì)節(jié)交叉穿插,就像紙牌之列中的幾張小牌,彼此孤零又不得不暫時結(jié)盟,成為大牌的墊底。
警校法醫(yī)專業(yè)優(yōu)秀畢業(yè)生羅成一出校門就有了墊底的感覺。他班主任借酒大罵:有人走后門,找關(guān)系,玩貍貓換太子,將他推薦的得意弟子留在省城的名額替換了。羅成陪班主任喝了半箱啤酒,也罵了一通無名娘,睡一覺之后還是搭火車回到了清都。二十出頭的他在墊底的感覺里沒有埋汰多久,年輕的頭腦預(yù)算著總有出頭之日的未來。雄性荷爾蒙也總是要尋找空氣中散發(fā)的雌性荷爾蒙氣味,即使這氣味隱若在大山麓里,混雜在秋天稻香和板栗綻開的果香里。
羅成回清都到基層所鍛煉的第一站是智云鄉(xiāng),那里和羅昌大山渾然相連,只設(shè)了駐鄉(xiāng)民警,和回龍鎮(zhèn)屬同一個派出所管。
駐鄉(xiāng)民警羅成在大他三歲的司法員何耀光調(diào)教下,學(xué)會了玩平生第一種紙牌:“打紅尖”。這是撲克牌中找朋友、算計分的一種玩法,脫胎于打“5、10、K”,卻是“5、10、K”的復(fù)數(shù)玩法,兩副牌合起來,炸彈攜帶大小王可以滿天飛,打法上出彩的是,四人對局,紅尖為朋友,但紅尖在誰手里,須通過暗示、心算、判斷之后,在出牌過程中才漸漸顯露,其中可以使詐、誘敵,促使對方火拼,自己從中漁利。
他們“打紅尖”的擂臺常設(shè)在智云小學(xué),那里幾位青年男老師都愛玩耍,不缺牌腿。山里的夜晚有秋霜和月白映襯,有濃霧和冬雨緊鎖,顯得特別漫長,需要打鬧、斗牌、夜宵、腳踏琴和男女之事來填充。何耀光、羅成來學(xué)?!按蚣t尖”,有點項莊舞劍的意思,他們的“沛公”是小紅老師。小紅老師是當(dāng)年的師范畢業(yè)生,語文、音樂、美術(shù)都教,她走路輕而有態(tài),長發(fā)不綰時和長腰一起比柔,眼睛細(xì)長,藏著兩灣似笑非笑,嘴豐盈紅潤,把一張淡淡的東方臉點得生趣成滴。夜幕里,小紅款款出沒,有時看他們斗牌,有時給他們用煤油爐煮面,有時在自己房里彈幾支曲子,那琴聲從坡上煙磚房里拐彎入窗,將紅豆煙和山嵐相混的霧殼扯成了白練索,牽絆著數(shù)顆布列酒刺的頭顱不時回脧,時常找錯了紅尖。
羅成的思緒懸在一紅一紫有些相似的嘴唇之間,謝玉華在說什么,一句話也沒聽入耳。他沉沉吸了口氣,似乎要把十幾年前的光陰也吸進(jìn)嘴里,來一個咂吧。咂吧間,屋里多出了一皮老K,徐所長走了進(jìn)來。
徐所長醬紫色的臉猶如一面老字號的酒旗,擦過羅成,他黑聲黑氣道:“我正要找你,你一閃就兩三天不現(xiàn)影,和一群無魂野鬼混在一起,工作丟到了塌板灣里,你坐下,我要和你好好碰碰?!?/p>
徐所長將羅成拉到爐旁,歷數(shù)他的不是。羅成抄著手,將胳膊支在火爐上,背對著謝玉華,臉對著墻上的影星,他注意到影星的低胸領(lǐng)口像一股湍急的水流形成的很深的漩渦,白生生很有拉力。他雙腳抖出肉的波浪,他的塵根在濤聲里深睡。紙牌上的黑桃皇后胸部平平,相貌呆板,她不靠肉體取勝,觸摸她的男人總會有一時的迷惘:忘記自己身和手的處境。羅成還在疑惑這靚得逼眼的影星為什么像黑桃皇后,連謝玉華也有點像。他的手在袖口里也沒閑著,將手腕上的皮慢慢扯紅了。
徐所長打著酒嗝,在作訓(xùn)話的總結(jié):“你也三十大幾了,莫老背包袱,死人駝重,越駝越重,莫老高不成低不就,到處亂躥,人家小謝有男朋友。”
“徐所長,他是來借錢的?!敝x玉華嗔著,樣子像喇叭花遭了霜打。
“肯定又是打牌輸了錢,你莫亂動公款,小謝這里,我馬上要清她的賬?!毙焖L的目光在爐火映襯下,有王朝干紅般的顏色,正和謝玉華絳紅的羊毛衫混同一色。
羅成從漩渦和波浪里抽身而出,把有些筋痛的手插回夾克口袋。
“徐所,我侄子明天結(jié)婚,我要到湖州去呷酒,要請兩天假?!?/p>
“你去吧,去吧,只莫一倒又幾天冇影?!?/p>
梅老鉤:格爾曼把這位跋扈的王子想象成一只巨大的蜘蛛,羅成覺得他更像海桿釣的鉤子,在冬夜接下來的時光,羅成看到了他四處撒下的鉤影,把整座鎮(zhèn)子都鉤在他的爪子里。在具有無數(shù)隱秘意義的紙牌序列中,他是皇后的兒子,皇后掌握命運,他搜括金錢,母子相得益彰。
羅成從所里轉(zhuǎn)到鎮(zhèn)上。他打通了何所長的手機,首先,聽到了一個男人在唱:“我的夢不再徘徊……”接著,加入了一個女人的伴唱:“……再不再來……”然后是何所長加大的嗓音:“你是不是想翻本?明天再戰(zhàn)吧,我在縣里唱歌?!?/p>
羅成又打了王老板、六包頭等等牌友的手機,他們都像沉入深潭的魚一樣不咬釣。羅成知道他們一定是偎在鎮(zhèn)上的某些角落里,正做著“錢玩錢”或“人玩人”的游戲。羅成清白:自己本該是這些游戲的干預(yù)者和破壞者,可他沒法抗拒成為參與者。那一個個不和他打商量就來了的日子,像他摸回的一手手牌,多半是三不爛齊的牌,不成款成局的牌,受制于上手下手的牌,他只想快點打完這一局,也許下一手牌能稍稍如意一點,誰知道呢?下一手牌它控制著下下一手牌,迂回或直達(dá)意念的死胡同。在深夜的回想中,那一手手牌已樂趣全無,困倦隨之而來,夢的虛殼罩住了深夜與黎明,夢醒后,就是東挪西借,對輸光的填補,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把一個個日子打發(fā)。他只是心思一晃,就把自己陷進(jìn)了循環(huán)。他早已不在乎牌的結(jié)局,往往還會在輸贏決定于一張牌的瞬間出局,聽任自己被隨時出錯的牌顛盤。這些年來大抵如此。他也懶得深想。
他經(jīng)過鎮(zhèn)上一棟棟燈光和暗影交錯的房子。白天的喧鬧隨著店門關(guān)閉、攤位收拾業(yè)已消退。窄而彎的街道變得空空蕩蕩,打牌凌晨回來,他有時亂想,拔舌的長毛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風(fēng)掃走了脫離枝頭的落葉,又將它們卷在街沿石下和圍墻仄處亂翻。小孩的哭聲帶來了狗叫和甜酒的氣息。羅成一個人走著,有燈的地方,他和影子一同走著,不只是他長短粗扁不一的影子,還有店鋪、電桿、垃圾桶、屋檐溝、穿街網(wǎng)線和狀如鍋蓋的衛(wèi)視頻道接受器等各類影子。他跨過一曲曲影子,又跟上一抹抹影子,走過一家家熟絡(luò)的店門。街上混雜的影子又和記憶里與牌有關(guān)的一些片段混搭。
他看到下市街周連禮家飼料店的卷閘門上映著兩個燈籠的破影。前兩年打牌晚歸經(jīng)過,周家的大狼狗總要低吠幾聲示警。去年也是隆冬之夜,幾個有膽有謀的賊先將狼狗毒死,后用千斤頂撐開側(cè)窗,吹斷卷閘門的鎖頭,開來一輛大貨車,將店里新進(jìn)的三萬多塊錢飼料悉數(shù)運走,捎帶一面做了手腳的電子秤。那晚他難得贏回錢,贏了四千多塊錢,連同本錢,厚厚一扎都塞在屁股后的口袋里。騎車回時己過三點,他看到周家的卷閘門裂嘴洞開,也聽到貨車遠(yuǎn)去的碾路聲。他立馬加速追去,離鎮(zhèn)兩公里有岔道,一條通往羅昌,一條通往湖州,他幾乎沒有減速就奔往去湖州的道上。寒風(fēng)如冰刀削臉,他呼嘯著一路飛車,很快臉木得沒了感覺,手如同被萬千冰針穿透,他很是喜歡這涼透骨,嗷嗷叫喚著,冬夜里,滿壟滿坡都是他的聲響,他開口想唱那首“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多年沒唱歌的喉頭如同上銹的鎖一樣打不開,只憋出了幾聲干嘔和亂嚎。等他追上國道,看到不時有貨車掠過,拖著冷風(fēng)的長影。自己很可能追錯了道,一定是賊發(fā)現(xiàn)有人在追,給他來了一出曹操偏走華陰道。等到他打值班電話,找來睡眼惺忪的幫手,給周連禮報信,請羅昌公安堵截,天已大亮,回到宿舍,手一摸屁股后,癟的,那厚厚一扎錢沒了。他愣在床前,聽了一會北風(fēng)呼號,脫掉濕冷的衣褲皮鞋,鉆進(jìn)被窩,蒙頭睡下,一直睡到被午飯鈴敲醒。他驚異于自己終于睡了一個囫圇覺,沒有夢來打擾。賊到底沒有捉到。沿路幾個村子倒有傳聞,有人在田壟、糞凼、水溝、草堆、江灘處撿到了綠花花的“老人頭”。一傳十,十傳百,鎮(zhèn)上居民、屋場村民、中心小學(xué)師生老少出動,沿著河堤、溝渠、田墈、大道低頭尋去,滿眼望去,一片紅綠絳黑的蝦公背。熱鬧了幾日,感冒了幾個學(xué)生,折了周連禮老娘的一條腿,才慢慢平退。這一切,羅成覺得都不在自己的局中,他像一位看牌人。
他走到了下市街與上市街交叉的街口。兩旁店鋪早已在歲月深處擺開各不相讓的架勢,擠成了一張塌鼻臉,晚上它們的影子也抱團(tuán)在地上打滾。冬至日,羅成在上街口的布店里發(fā)了一回飆。下市街販甜酒的滿堂客和上市街?jǐn)[鞋攤的六堂客(六包頭之妻)為了一只八條該不該打,在布店里的麻將桌邊,先動嘴后動手,披頭散發(fā),撕扯一團(tuán),像一副皺巴巴的撲克里生出兩個頭、身子緊緊相連的老旦。羅成剛好路過,在麻將桌上放了一掌,兩老旦斗得性起,并不松手。他一把舉起麻將桌,重重摔在麻石街上,那夾板拼成的桌子頓時四頁八塊,翠色麻將子滿街亂跳。兩位肉搏的女人才告休戰(zhàn)。羅成抄手而去,也不管三個女人(加入了女店主)齊茬茬掉轉(zhuǎn)舌劍唇槍對準(zhǔn)他放咒,咒他是背時鳥,冇卵鬼,陰魂傘,殺人犯……
他看到了黃鯰魚臨街的房子。房前一片昏黑,將倒門敗戶的光影圈禁在坑坑洼洼里。黃鯰魚的影子又在哪里呢?若他變成了枉死鬼,那他和所有鬼一樣都沒影子。羅成知道他還有影子,那他一定還活著。是羅成教他詐死的。不詐死,四十萬賭債,有的還是五分、一角的高利貸,如何還得起?堂客和三個細(xì)伢子肯定連一個窩也留不了,討債的會天天來吃流水席,到他家來蹲點看門。“一死百了,死了不了也得了,你就當(dāng)自己死了”——這是黃鯰魚被債主追到廣東向羅成討救時,羅成在電話里對他說的最后三句話。說完,羅成掛了電話。他和黃鯰魚只是牌友,他心里不但煩黃鯰魚的牌德,還煩黃鯰魚這個人,包括他這渾濁搞怪的外號??伤€是給他支了招,還幫他把每一個證據(jù)鏈都理清,告訴他尸體的照片如何弄得看上去似真非假,借尸還魂的路子如何走。是不是可憐他一家老小?當(dāng)時羅成一點也沒想到他的婆娘細(xì)崽,他好像想到了王老板,想到了何所長,想到了回龍鎮(zhèn)日復(fù)一日要重新?lián)u骰洗牌的賭場,或許,他想到了把黃鯰魚弄成一皮梅老鉤,掛在海桿鉤上,能引來一群魚咬釣上鉤。他不管誰來收桿。
羅成走進(jìn)了東街的財源典當(dāng)行。臨街的鋪面落了大鎖,右邊有張小鐵門。羅成低頭側(cè)身推門進(jìn)去,滿房密密挨挨的摩托堵住了去路。他在摩托的夾縫中擠向縮在店后的柜臺。柜臺前停放了一輛豪華型“野狼”和一輛215型“幸福”。老板在柜臺里寫算。羅成無法就近和他說話。他靠著“幸?!闭局?,手握剎車把。
“老鉤,我要點錢急用?!?/p>
“那要看你羅公安拿么哩東西作抵?”
“你這里都當(dāng)嘛?”
“么哩都當(dāng),只堂客除外。”
羅成拍拍腰部,說:“這東西你敢不敢當(dāng)?”
“只要你敢抵,我也就敢當(dāng)。”老鉤的笑聲像這宗交易一樣不真實。
羅成撩起夾克要解腰間的皮套。
老鉤霍地站起,雙手亂推太極云手:“羅公安,我跟你說著耍,莫當(dāng)真,我不敢替你收藏那家伙?!?/p>
羅成笑道:“量你也不敢接招。”手從腰間退回,伸到夾克上兜里,搗出手機,看了屏上一條通知話費不足的短信,刪了,說:“這手機,當(dāng)兩天?”
“你又戴我籠子?我收了你手機,哪里發(fā)案,徐所長發(fā)火,我擔(dān)不起責(zé),不給你當(dāng)擋箭牌?!?/p>
羅成笑道:“老鉤就是精,從不算錯一張牌,我要三千塊急用?!?/p>
“羅公安,我們也該算算賬,這兩年十三張條據(jù),快三萬了,我也為難呀?!?/p>
“我說過不還嗎?利息我不會少你一分,我要為難你,就要查這滿房摩托的來歷,有幾張不是偷來的?真要辦你,你就是窩贓銷贓。”
老鉤低頭不語。羅成捏緊剎車把,手曲成一支犁轅。兩眼四下慢看,??茨ν械奈膊亢屠香^的臉。冷風(fēng)從小門吹進(jìn),暈黃的燈下可見冷風(fēng)的形狀,像一張開田的犁。
老鉤搭訕道:“羅公安,看你氣色不太好,昨晚又戰(zhàn)通宵吧?”
“你放心,一年半載死不了,賬爛不了,年底翻本會還你?!?/p>
“快過年了,你莫咒自己啊,贏錢也要先討吉利。”
“街上那群堂客早把我咒死千百回了?!?/p>
“你們公安火焰高,不怕人咒,再說,咒去兇數(shù)。我還多句嘴,打牌想贏錢,就要會躲黑,手氣不好時,要忍一向,老班子說死了六合: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p>
“你給我上發(fā)蒙課??!老班子還說:麻石自有翻身轉(zhuǎn),鈍鐵也有放光時。老班子的話正說也有,反說也多,聽哪一句好,我心里還冇數(shù)?”
“好好好,算我多嘴,你數(shù)錢,簽個字。”老鉤縮進(jìn)柜臺,數(shù)出一疊百元、五十元和拾元夾雜的票子,連同借單遞給羅成。
羅成在借單上簽字時,冷風(fēng)犁開夾克,犁進(jìn)毛衣內(nèi)衣覆蓋的胸膛肚皮,他打了個寒噤,放開剎車把的手有些酸麻,筆從指縫掉下,滾到了輪胎下面。
柜臺內(nèi)的老鉤看著羅成的蝦公背。
摳底:這種賭法與老子哲學(xué)的某些基本觀念相謀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比f物相生相克,誰也別稱老大?!皳傅住泵咳巳龔埮疲龔埮瓶山M合成散牌、“對子”、“一首歌”、“羅剎”、“同花順”、“三個頭”,每一種牌型有很多種變化,散牌中“2、3、5”最小,三個頭中“AAA”最大,但在游戲規(guī)則中,若是“2、3、5”和“AAA”相遇,最小的卻能克制住最大的。這種賭法簡單明了,它的真正魅力和鬼蜮伎倆在于,三張牌是蓋著的,在取牌之前,可連續(xù)下注,取牌之后,可配之以心理戰(zhàn)和夸張的行為主義,可以“偷雞”,以大的賭注嚇走牌比你大的對方;可以“下套”,放出誘餌賺取最大利益。何所長總結(jié)說,“摳底”最韻味,三張牌要一張韻完,韻二張,二張韻完,韻三張。六包頭發(fā)揮說,揭開三張牌,像脫女人的衣服,脫了外衣,脫內(nèi)衣,脫了內(nèi)衣,脫胸罩,三張牌韻到最后,爛牌多,大部分女人也經(jīng)不起脫,三張牌還是蓋著好。
滾滾車輪將羅成帶往湖州。
羅成伏在前排靠背上打盹。昨晚,他做了不少記不起、串不來的夢,沒睡安穩(wěn),人有些恍惚。夢里的恍惚和坐車的晃動有些相似。車旁擦過的樹影、稻田、丘巒、水塘、車流在余光里轉(zhuǎn)瞬即逝,過目即忘。鉛灰色的天和睡夢的底色相近,它們在流光里一承不變,容易混淆。車上好像人不多,也不少,他偶爾抬頭,沒記住一張臉。鄰坐漢子的臉大半埋在領(lǐng)口里,頭發(fā)像山坡上殘冬的草皮,軟耷耷蓋著土堆。往來車輛的聲音、車上人咳嗽吐痰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扯談的聲音、后坐一個女孩吹泡泡糖的聲音都如風(fēng)過耳。
前排兩個男人說到了打牌,用本地方言,嘰噥哇啦。羅成漫不經(jīng)心張聽。
“江三老倌死了,昨夜里你冇去坐夜?”
“我去得遲,牌擺了幾十桌,冇位子。江三老倌二崽單位來了幾車人,城里人打得大,一桌‘摳底’,輸贏四五千?!?/p>
“大個卵,聽就湖州老板打麻將,一炮就是四千?!?/p>
“我個爺!一場牌不要輸贏一棟樓?”
“如今票子走水,水多的造孽,水少的遭孽,水多了誰不曉得亂放?想起我穩(wěn)老表才真遭孽,為了百把兩百塊錢送了一條命?!?/p>
“他何哩送了命?”
“你冇聽說過?怪不得,一晃上十年,人都成了泥,誰還記得他?羅昌長壽山開了一個賭場,他和一群篾販子分幾桌‘摳底’、‘推牌九’,我穩(wěn)老表‘摳底’,五角的‘底’,十塊的‘頂’,一般頂多輸贏百把塊錢。那天他手氣奇好,三張牌老是比別人大,贏了兩百多塊錢。下晝四點多鐘,他們賭錢的山坳屋場被公安圍住了,捉了十幾個。我穩(wěn)老表年輕,身上有三四百塊錢怕被搜去,他放勢往山上跑,一個公安朝他放了一槍,沒打中,我穩(wěn)老表肯定嚇昏了,以為公安來了肯定要抓進(jìn)去坐牢,他亡死亡命往前跳,那豬×的公安又放了一槍,這槍蠻準(zhǔn),打穿了我穩(wěn)老表的動脈?!?/p>
“哦,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這事還鬧蠻大,何解冇停尸遭人命?”
“我姨父姨媽一世年阿彌陀佛,落皮樹葉都怕打破腦殼,還敢找公安麻煩?后來賠點錢,就完事,反正他們崽女多,崽就有四個,死個把無所謂。”
“那豬×的公安你看冇看到過?”
“當(dāng)天我在山下燒窯,第一個得到信,我看到他們時,是兩個血人。我穩(wěn)老表死后,帶隊的公安下了他的槍,命他把我穩(wěn)老表背下山?!?/p>
羅成的雙手扣著前面的鐵扶手。他魚粉色的手背上青筋簇簇凸出。他略經(jīng)修飾的頭隨著汽車的巔簸敲打著鐵銹的扶手。
他回到十一年前那段山路:那破了頭的后生伏在他背上,他的血像浸水一般流著不斷,有魚腥草般的氣味,從他的后頸流進(jìn)去,從他的后背浸過來,和他的冷汗混合著。起先,后生的身體是熱的,軟的,血也是熱的,流的,將他的冷汗一遍一遍溫?zé)?。走著走著,后生的身體慢慢冷了,硬了,血也慢慢冷了,滯了,和他的冷汗、警服結(jié)成塊,粘貼在他的后背上,像是他身上長出的一層血紅的軟殼,把他變成了一種拼命負(fù)重的甲殼蟲,諸如屎克郎之類。他感到,那正在死去的后生已與他的身體結(jié)成了同盟,他不再怕他,死與他如此挨近,就在他背上,死的斤兩正在他突突亂跳的心房里稱重。他只想把他這樣背下去,放下后背上的死尸,那會是時間的終點。他搞不清為什么要對他連開兩槍,好像只是在一不留神之間,聽從了手的瞬間召喚,就像“打紅尖”時一不留神出錯了一張牌,這樣出錯牌,近來常有。
他想起了小紅老師。經(jīng)秋歷冬、跨年到春的“打紅尖”擂臺賽已近決賽,羅成憑著警察身份、一米七八的個頭、討女人歡喜的常規(guī)套路,還有超常發(fā)揮了何耀光賣弄的“膽大、心細(xì)、臉皮厚”這三句追女人的真經(jīng),已經(jīng)從包圍小紅的男人圈中勝出,小紅和他單獨打羽毛球了,小紅踩著腳踏琴給他伴奏“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了,小紅讓他牽手在山路上散步了,隨著捷報頻傳,何耀光不禁一聲嘆息:“真是教會徒弟打師父??!你小子真要出點血?!本驮谧蛲?,何耀光提議多日要用錢來刺激的“打紅尖”,由于羅成讓步,終于帶彩了,這是他第一次賭錢,一百分一塊錢,羅成輸了二十一塊錢,半個月的工資。他不是算錯了紅尖在誰手里,就是在不該出炸彈時冒險投彈,誰都看得出他的興奮和拴不住的心猿意馬,大家既笑又恨他:“情場得意,牌場肯定失意,好事你小子別想一個人占盡?!毙〖t臉上斂起來的笑容像煮久了的掛面一樣糊了。小紅糊了的掛面止住了他的輸錢,也讓一桌牌提前散場。在校門外的松樹林里,在松毛蟲也蠢蠢欲動的春晚,羅成摟住了小紅,他感到自己充血的紅尖和小紅只隔了四層或是五層薄布,它無法自制地頂向肉的深處,像裝藥的火銃一樣渴望發(fā)射。小紅依偎著,掙扎著。他的手指抓進(jìn)了柔軟的肉團(tuán),那里好像也是時間的盡頭。小紅嗔道:“你抓痛了我?!?/p>
羅成驚異昨晚的亢奮注入了負(fù)尸的身體,他瘦長的體內(nèi)似乎潛伏著中了魔法的力量,那被血滋補著的力氣老是使不完,他步子邁得大,翻嶺下坡,一點也不覺得疲倦。有時他還騰出血手,將幾綹垂下的頭發(fā)攏回原來的位置,并揩掉聚在眉間、臉上的汗珠。他突然哭了,是不開嗓的抽泣。暮春蒼翠的山色和山下銀蛇蜿蜒的河流、成片油綠的稻田在他眼里盡染血紅。三四柱窯煙冒出大墳一樣的窯包,飄散成了一片紅云。
通往湖州的國道每隔一段就凹進(jìn)一串坑洼,車身顛個不停。羅成的手指攢緊著鐵銹的扶手,他的臉和眼埋在手臂灣里。
前排兩個男人也已開始打鼾。
洗牌和搖骰:兩局之間都會洗牌,打麻將還須搖骰。洗牌和搖骰是很多人的隨意,他們趁洗牌的便期伸懶腰、抽煙、喝茶、上廁所,搖骰也不過是指頭瞬間的抖動。真正的賭徒會全神貫注洗牌和搖骰,他們盡可能從中獲取更多有關(guān)下一局的信息,玩鬼、出老千也多半在洗牌搖骰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在何所長要引申賭運和命運的玄妙時,羅成堵住了他:也就那回事,像一副紙牌,被莊家的手胡亂洗著,在閑家提牌的一刻,似乎有無窮的變數(shù),可每個人能拿到的卻只有一手牌,瞬間就決定了是一手什么樣的牌,所謂“骰子一擲永遠(yuǎn)取消不了偶然”。
羅成算到婚禮開始了才進(jìn)大廳。他想和生客同桌用餐。二伯、四叔、大妹、二妹、大妹夫、二妹夫和外甥們總繞不過,他們給他打了電話,留了座。三位外甥爭相叫著舅舅,他應(yīng)答不迭,并摸了每一顆有大有小的腦瓜。
在主婚人的繞舌令里,大外甥湊近他,快嘴快舌告訴他一件事:舅舅,我們班有個李園林,喜歡打架,自稱是李元霸。他說《說唐》里中有個李元霸,是天下第一條好漢,使一對鐵錘,有八百斤重,使?fàn)€銀槍的羅成,才是第七條好漢。我聽外公說過,羅成在揚州比武,連挑四十二員大將,奪了武狀元,當(dāng)然是天下第一。李園林說,在潼關(guān)紫金山,李元霸一錘打來,羅成的槍就斷成兩節(jié),不是西方小白龍馬跑得快,肯定砸成了柿餅。我氣得像程咬金一樣呱呱叫,我舅舅也叫羅成,我舅舅有手槍,肯定比李元霸的鐵錘厲害,我舅舅一槍就可以斃了你。他仗著年紀(jì)大,力氣大,朝我嘿,還打了我兩拳……
大妹夫沉著臉,將站起來興高采烈比劃的兒子按回坐椅,訓(xùn)道:“細(xì)伢子莫岔口岔嘴?!?/p>
大外甥靠近他,央求道:“舅舅,把你的手槍讓我摸摸,好不?”
大妹夫敲了這冒失鬼一記“丁公”,岔開問他最近忙不。
他含混點頭,摸出煙分發(fā),連二妹面前也遞了一支。二妹觸著他的手說:“哥,你氣色不太好,晚上少打牌?!彼栈?zé)煟灿舱f:“我曉得”。
大外甥挨了莫名其妙一記“丁公”后,感到一桌大人對他像外公一樣的說書一點也沒有興趣,非但沒有興趣,而且像綠林響馬一樣打劫。他討了個沒趣,撅著嘴退回自己的游戲世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副集攢起來的卡通畫片,上面印著梁山好漢的現(xiàn)代化圖像,標(biāo)明了他們各自所屬的星宿、職位、武器、殺手锏以及攻擊力、攻擊范圍和防御力等幾項指數(shù)。他吃了幾塊肘子肉,又模仿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將一杯果汁倒進(jìn)嘴里,然后停杯投箸,把卡通畫片在手里來回抽動,不停選出兩張,進(jìn)行攻擊力和防御力的對比,嘴里念著:“矮腳虎殺敗險道神,拼命三郎殺敗矮腳虎,豹子頭殺敗拼命三郎……”
羅成對大外甥的游戲頻頻注目,要不是在婚宴上,他也會和外甥玩一把。二伯搖頭嘆息,一直沒拉下老臉,他點燃煙,吐出一口,說:“成伢子,你看,連東伢子都成親了,你做叔叔的也該有點動靜,莫老是孤家寡人一個,在親朋好友面前丟人現(xiàn)眼,讓你娘死不瞑目,讓你爹癱在床上生不如死……”廳內(nèi),換了一首更喜慶的民歌,將二伯的訓(xùn)話攔截成——“今天是個好日子”。
婚宴風(fēng)車水轉(zhuǎn)地上菜,一道道配料齊全、在油鍋里炒炸得太久的大菜,看上去綠肥紅瘦,吃著總有些油膩滯口。羅成的胃口讓二伯一訓(xùn),像作尸檢一樣反胃。剛上警校時,去醫(yī)院觀摩解剖尸體,他幾天吃飯都想吐,后來慢慢習(xí)慣了,嘔吐感也就消失了。自從背那后生的尸體下山,他對尸體的嘔吐感卷土重來,不可收拾,強烈時,包括看到動物的尸體,它們尸體做成的菜。
羅成大口抽煙,目光漂游在滿桌肉尸肉湯和紅紅綠綠之上。主持人還在口舌生蓮,婚禮音樂歡暢明快,敬酒辭和祝酒辭同律而嘈雜,他回閃的思緒一次次在往昔與淤泥河里撲騰和落重:父母在鄉(xiāng)下草臺班子里唱戲時相識,他們將《對花槍》從戲臺唱到了床上。他就是他們唱出來的,名字也是愛扮燕公羅藝的父親從戲文和《說唐》中借用來的。二伯曾半開玩笑半頂真對父親說:“老三,羅成死在淤泥河里,亂箭穿身,這名字怕不吉利吧?”父親答道:“人從娘肚里出世,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等死。生子能像羅成一樣來世上走一遭,死一回,是他的出息,也是祖宗八輩子的榮耀?!薄拔铱?,還是改名好,你說唐讀得熟,不要吊在一顆樹上,程咬金、秦叔寶都是福將,不如借他們的福,改叫羅金成,貴氣,叫羅寶成,也大氣?!薄岸纾犉饋硎切U爽亮,金銀財寶都有,可在我們唱戲聽?wèi)虻亩淅?,是將秦腔唱成了二人轉(zhuǎn),刺耳朵、倒嗓子呀!”二伯自然說不過老三。父親的執(zhí)拗和期望都在給他的取名里。從小他就聽熟了父親講羅成的故事。父親會唱戲、說傳,也會編席子,戲文在父親嗓眼里打著旋轉(zhuǎn),柔軟綿長的竹條穿梭在父親手指間,讓他從小到大都犯混:人的舌頭和指頭一根軟,一根硬,卻都活泛奇巧,能作樂也能闖禍,能賺錢也能敗家,誰能夠總是對它們操控自如呢?他答題時,手也往往不聽指使,把想好的答案寫錯了,搞得他老是涂改試卷。高考后填志愿,他本想在第三志愿欄里填財貿(mào)學(xué)校,卻走神寫成了警察學(xué)校。成績出來后,第一、第二志愿泡湯,警察學(xué)校錄取了他,也一度讓他覺得這道多項選擇題蒙對了,讓他的手指和舌頭都像水中的魚一樣,包括后來手指引導(dǎo)手術(shù)刀對尸體的解剖,也很順溜。他上警校的學(xué)費都是父親編席子、母親養(yǎng)豬仔攢的。他和小紅約好了下個星期天去家里見父母。他的指尖能觸到小紅指尖里血流的脈沖。他的紅尖就要突破小紅的最后兩層薄布了。砰—砰—一槍警示本就夠了,那一槍之后為什么引來了第二槍?指尖跟著一動,不只是那蔑販子沒了,小紅的指尖也沒了,自己的紅尖從此軟耷,母親慌忙亂張在運豬的大貨車輪子下扁了頭,父親的舌頭被酒嗆得只會打絡(luò),再也不能唱戲和說傳,他的手指和下半身一起癱了,飯也要兩個老妹輪流喂。二伯說,都是你管不住一雙手闖的禍。闖禍不就是細(xì)時候打爛一只裝湯的碗么?碗爛了就爛了,那碗里的湯會從桌上流到地上,浸出一大片油污,菜葉、肉片和豬肝四處都是,無法收場……
羅成知道自己的思緒和那陷在淤泥河里等著萬箭穿身的羅成一樣無法脫身。他和四叔、兩個妹夫還有新郎喝了上十杯酒。大廳里的賓客開始像演皮影戲一般飄忽、晃動,羅成看著他們順眼,自己也像皮影戲里的角色一樣被一雙無影手操縱著上上下下,來來往往。這感覺和他洗牌的感覺一樣。
終于,他可以離席了,他穿過散席的人群,去禮房補禮。在大廳門口,有人拍了他的肩膀。羅成回頭,看到了警校同學(xué)楚洞波,他在湖州法院當(dāng)庭長,是侄兒的上司,也是小紅老師的第二任老倌。
楚洞波說:“羅成,兩年沒看到你,走,一起喊歌去?!彼е_成的胳膊,走出大廳。羅成跟著滑步,回頭時看到了東邊墻面上紅紙寫著的“禮”字,“房”字被一圈算賬的黑腦袋遮住。
大外甥撥開人群朝他跑來,大妹夫一把將他逮住。大外甥揚著一大把“梁山好漢”向他召喊,散席后喧鬧的人聲將他的童音湮沒了。
巴鍋:與“三打哈”的玩法相似,它們的命名都充滿了對輸家的嘲弄和落井下石。對一個專注運數(shù)的賭徒來說,“巴鍋”比“三打哈”更富挑戰(zhàn)和冒險,更符合賭性的要求,打法也更前衛(wèi)。若說“三打哈”像炒股,“巴鍋”就像買樓花,炒期貨?!叭蚬弊⒅刈杂匈Y本的單一運作,自有資本的雄厚十分重要,而八皮底牌往往決定了投資的收益和虧損。“巴鍋”還加入了資本的擴(kuò)張,莊家可以買單“七王”或雙“七王”,用上了壟斷資本豪奪的手段。四家還可以在中途自主叫牌,攪亂牌局,以劣勢瓦解優(yōu)勢,把冒險家和謹(jǐn)慎投資者都逼上絕境,充當(dāng)索羅斯那樣的“金融大鱷”,過足宰殺、求助、抗擊和孤注一擲等種種快癮。
一個下午的煙氣將包房的光線弄得低迷,房里的暗淡正在逼近房外的黃昏。
包房里只剩下羅成一人。他將拿出小三、小四的兩副牌分成四方,留下八皮底牌。他一個人將四方的牌逐一齊好,排開,分析每一方的優(yōu)劣和“買底”后勝算的可能。每一方的牌他都看得清楚,都可以作主操作,但蓋著的八皮底牌仍然預(yù)示著數(shù)種可能,像一桌賓客的命運。將底牌揭開的那一刻,他想同時體味的興奮、驚喜、失望和沮喪卻一個也沒有光臨。
下午,楚洞波和兩個同事把他帶進(jìn)的是樓下歌廳的包廂。是同學(xué)楚洞波他不一定會來,是小紅老師的二夫楚洞波,他卻控制不住不來。自“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之后,他厭煩唱歌,原來不喜歡的打牌卻越來越喜歡了,也不是喜歡,是迷上了,也不是單純地迷上,有點像一個老抽大煙的,明知這是怎么回事,卻好上了這口。
楚洞波叫領(lǐng)班喊四個小姐來陪唱。領(lǐng)班走后,半支煙久,才領(lǐng)來三位小姐,一個面如瓜瓢,一個腰如油箍,一個夢游一般沒醒。楚洞波看牲口的牛販子一般把每一位上上下下掃描了一遍,移開眼看屏幕上泳裝戲水的美女。羅成開始走神:這“老剝皮”看小紅老師看久了,也會看成這眼神……
三位小姐知趣走開。楚洞波笑道:“這號樣子還坐臺!進(jìn)馬戲團(tuán)還差不多。領(lǐng)班,再叫?!鳖I(lǐng)班臉有難色說:“中午來了很多客,小姐很緊張,就這三個了?!?/p>
“羅成,是不是換個地方?”
“我反正不喜歡唱歌?!?/p>
“那就打‘巴鍋’。”
“好,我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老同學(xué),‘學(xué)習(xí)’一詞可不能亂用啊!我說個段子給你聽,有位快退下來的老同志到海南開會,晚上在賓館里悶得無聊,就打電話叫來一個小姐,他在小姐面前也要打官腔,他說,我是南下干部,幾十年前,曾解放過你們五指山,各族群眾敲鑼打鼓熱烈歡迎。現(xiàn)在,要到你們奶頭山學(xué)習(xí)取經(jīng),你要把各項服務(wù)工作搞好。小姐說,我們這里是老干部活動中心,您老光臨中心指導(dǎo)工作,壯志豪情不減,晚輩好生敬佩,您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深入學(xué)習(xí),晚輩肯定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晚輩本來不能收您的錢,但您肯定會說從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為了體現(xiàn)魚水深情,這樣好不?別人交參觀費、住宿費、衛(wèi)生費一千,您就減半五百吧。所以說,羅成,一提到‘學(xué)習(xí)’,你就得準(zhǔn)備交學(xué)費啊?!?/p>
楚洞波胡亂發(fā)揮的笑話說中了羅成的牌運。他一叫牌,老是被“巴鍋”;他一買單“七王”或雙“七王”,底牌多半不如意,他又舍不得丟牌,往往要冒險一搏,“小倒光”、“大倒光”打了好幾個,打得他徹底領(lǐng)會了“巴鍋”二字的形象與惡毒:自己像燒糊的飯、煮糊的肉一樣貼著鍋底,鍋下,火燒得正旺。
楚洞波兩個同事的手氣不錯,連番打“抹皮”,也就是剃對方的光頭。中途,三位法官的手機比賽著叫響,羅成兀自心跳手脹。打到五點鐘,羅成輸?shù)搅藘汕Ь?,楚洞波也輸了七八百?/p>
楚洞波的手機又響了,他接完后,笑著對羅成說:“老同學(xué),你昨晚沒和女人搞路吧?手氣這么臭!剛才,國土局羅局長打電話來要我們?nèi)コ酝盹?,商量一件行政案子的事,你去不去??/p>
“我去不方便?!?/p>
“他是你家門,還和你那老牌友何所長是同學(xué)。我們一起呷過幾餐飯,何所長喝酒后故事多,你莫不好意思啊,他說你們在智云鄉(xiāng)同事時,你差點追到了我現(xiàn)任老婆,我們差點成連襟了,哈哈,現(xiàn)在成連襟又不是丑事,是有福共享,和她那吸毒死了的丈夫成連襟,還不如和老同學(xué)成連襟安全一些,我都后悔為什么當(dāng)初昏了頭,見了有姿色的寡婦就管不住自己,還好,三年了,年年都做了血檢,每次都是陰性,一切正常,包括和她來事,也還正常,哈哈,不容易啊,老同學(xué)?!?/p>
“老波,你中午喝酒還沒醒呀,盡說廢話?!?/p>
“羅成,你看你還是老樣子,談到女人就害臊,你要是童男身,我就讓陳小紅陪你睡一個月。”
在楚洞波的連串哈哈里,小紅老師也陷進(jìn)了羅成回憶的淤泥河。楚洞波的手機再次響了,他瞟了羅成一眼,接聽道:“不回來呷飯……你莫啰哩巴嗦,我陪你老朋友呷飯……回來到床上告訴你是誰。”他啪就斷了通話,說:“羅成,陳小紅提前進(jìn)入了更年期,老是疑神疑鬼,我要不在外面找女人,還真辜負(fù)了她。這樣吧,你不去就自己解決,我們吃了飯,回來再接著打,晚上招待你,搞點有關(guān)‘學(xué)習(xí)’的娛樂活動,反正今晚上我把你陪到底,和你玩雙飛,做連襟也來成?!?/p>
三人哈哈直滾而去,連幾絲煙氣也沒帶走。
羅成輸了禮錢,沒去侄兒家吃飯,他一直呆在包房。電視里的歌聲、廣告和別人的故事將他嗆回了一個人的牌桌。他一個玩了十幾盤。之后,他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張牌,是梅花鉤。他拿起一疊牌,手抖動著,在那團(tuán)淡綠色火苗上停頓了數(shù)秒,紙牌在火烤下彎腰卷邊,再下去半公分,就可燃燒起來。羅成抖動加劇的手離開了火苗。他將一疊紙牌和桌上剩余的紙牌掃攏,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那皮燒燼的梅花鉤曲成一卷,頑強保持著牌形,透過白灰,隱若可以看到背后的花紋和花紋里的王子。羅成走進(jìn)衛(wèi)生間,將這皮紙牌丟進(jìn)了抽水馬桶。他撒了一泡尿,看著紙牌在黃色里溶解,一齊嘩嘩消失在一張永不合攏的瓷口里。
八點半,楚洞波他們還沒來,羅成操心他們在哪里專心致志陪小姐們“顛倒醉鴛鴦”或者開展“深入學(xué)習(xí)”。他摸出手機,按了楚洞波的號碼,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欠費停了機。他走出包房,走到街上,在近旁一家小店里買煙。他從錢包里沒有摸到所剩的拾元鈔,摸出了最后一個五十元,彈出鈔票,在店主拿煙找錢的空隙,用公用電話打了楚洞波的手機。
“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羅成按下話筒,接過錢和煙,捅進(jìn)皮夾克的外口袋。他看到車流打出的光柱和街上的路燈將夜晚切割,點燃。高低起伏的樓房像橫豎碼著的骨牌,從不同窗口透出類似的光亮,如同骨牌上的點數(shù),多是“天牌”、“九點”、“斧頭”、“梅十”、“長衫”閃爍。夜空像一顆戳穿的爛熟的皮蛋,不斷流出稠質(zhì)的黑色。這眼前傍水的娛樂城一恍惚就到了隋唐,像隋煬帝下江南時夜泊運河的一艘靡麗的游船。羅成一時憋在自己的想象里:隨著十八路反王殺奔江都而來,他提槍躍馬來到大江邊,面對奢華漫江、放箭無著的夜晚,他該找誰去廝殺?
紅桃尖:紙牌上的符號是A。關(guān)于第一個字母A的一首十七世紀(jì)的兒童啟蒙詩是:隨著亞當(dāng)?shù)膲櫬?我們都有了罪惡/我們從開頭就跟著亞當(dāng)犯了罪。亞當(dāng)罪在偷吃了Aple(禁果),于是才有另一個詞的產(chǎn)生:Adultery(通奸),也才有霍?!凹t字”的書寫。十七世紀(jì)赫絲黛佩戴的紅字“A”符,會變成二十世紀(jì)末某小姐的一顆雞心項鏈墜子,此時Aple(禁果)馬上可變成Able(能干)。自由聯(lián)想下去,A,還可以想起一顆心、一滴血、一粒紅豆、一顆飛翔的子彈,一個充血的男性器官。羅成沒有讀過《紅字》,但他打過紅尖、“巴鍋”、“三打哈”,幾乎天天要與A打交道,他會想到更多……
羅成撕開煙盒,捉出一支,把過濾嘴撥掉,點燃,抽著,走回打“巴鍋”的包房。他用房間座機打了楚洞波的手機,仍然是無法接通。他木在床前,燃到盡頭的煙灼到指頭,他的手指觸電般抖動著,煙灰飄散,紅影倏滅。他看了看床頭柜上擺的一塊提供服務(wù)的牌子,按了幾個數(shù)字:“叫一個小姐到708來。”
他坐在床上,將煙抽短,抽彎,抽成灰。進(jìn)來了一個膚色不錯的小姐,羅成細(xì)細(xì)看她,審妓女一般。這活,他很熟,可以提出一串問題,套出一些打發(fā)無聊的話來,卻突然沒了興趣,他把半截未吸完的煙丟到地上?!澳闳ジ嬖V媽咪,換一個來?!?/p>
羅成又捉出一支煙,把過濾嘴撥掉,大口抽著。
進(jìn)來一個身段不錯的小姐,羅成看了她一眼,把大半截?zé)焷G在地上?!叭ジ嬖V媽咪,再換一個?!?/p>
羅成的嘴邊又停留著一支沒有過濾嘴的煙。
進(jìn)來了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小姐,羅成在煙霧里沒大看她,他把剛點燃的煙扔掉。“去,換一個?!?/p>
羅成的第四支煙快吸完了,才磨磨蹭蹭進(jìn)來一個小姐。這欲罷不能的游戲變成了一場加時的“摳底”,贏家都走了,只剩了輸?shù)米疃嗟膬扇耍麄冊诎l(fā)牌比大小。他招呼小姐坐到身邊。這小姐的眉眼有點像謝玉華,眼白仿佛經(jīng)過了冷凍處理,又像小紅老師一樣藏著什么。羅成捏了一下她的臉,冰涼冰涼的。她穿一件短裝的皮上衣,里面是一件緊身開領(lǐng)的棗紅色毛衣,吊了一根雞心墜的項鏈。
羅成把扔完煙屁股的右手從她毛衣的領(lǐng)口伸進(jìn)去,抓到了那兩堆松軟的肉,那里一點也不溫?zé)?,像解凍后變得稀松的凍土。羅成尋找溫暖的手打了一個冷顫。他使勁搓揉它們,像手氣臭時洗麻將牌一樣。
小姐們盯著桌上的紙牌空盒,簇著眉說:“輕點。”
羅成的右手朝著小姐的下身摸索。
小姐靠攏了一點,抓著羅成的襠部,說:“你這桿槍好急?!?/p>
“我的槍法是祖?zhèn)鞯?,有絕招?!?/p>
“男人都一樣,嘴巴比雞巴硬?!?/p>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我才懶得去管?!?/p>
“我是——羅成,你知道羅成是誰嗎?”
“羅成就是你唄?!?/p>
“你沒看過《隋唐演義》嗎?羅成是隋唐好漢,使一桿五鉤神飛亮銀槍,槍法蓋世無雙,七十二路羅家槍下,多少好漢送了性命?!?/p>
“你別吹,本小姐不怕你的槍狠,照樣要讓它一會就蠟一樣軟滑?!毙〗阏f著,拉開羅成西褲的拉鏈,尋找著羅成的“槍頭”比拼。
羅成的紅尖觸到了小姐干巴巴、久經(jīng)沙場的廝殺處,他突然感到把持不住自己,全身抽搐。
小姐冷笑道:“你的好槍法,還沒過招就走火了?!?/p>
羅成把手從小姐的身上撤退出來,又有了尸檢時要吐一般的心堵。
小姐從坤包里拿出衛(wèi)生紙拭擦著弄臟的手,擦完,她把手伸到羅成眼前,說:‘出水就得付錢,這是規(guī)矩,羅大英雄,你不會不懂吧?平時一次小費是兩百,這次你就出一百算了?!?/p>
羅成盯著這個像謝玉華一般冷氣又像小紅老師一樣藏秀的小姐,說:“你莫煩我。”
“我怎么煩你了?是你要找小姐,我也幫你出了水,你自己的槍不好使,怎么怪我?”
“我還要殺回馬槍?!?/p>
“我才不怕你殺回馬槍,只要你出錢,你能干幾回,我就陪你幾回,別讓我等太久?!毙〗銓⒈蛔由w住下身,摁下電視遙控,擺開了等待羅成殺回馬槍的陣式。
“你先走,我朋友來了會給錢你?!?/p>
“你不給錢,我怎么走?讓你白操啊,沒門?!?/p>
“我操你了嗎?”
“你出水了嗎?”
“我……你要打開眼認(rèn)認(rèn)人,我真有槍。”羅成掀起仿羊皮夾克,露出了真皮槍套,“你聽沒聽過?個把月前,一位小姐煩了客人,客人一槍就把她斃了。”
“本小姐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你別唬我,你就是公安,玩女人也得出錢,玩女人不出錢,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我看,你是陽萎,掛桿玩具槍給自己壯陽。”
“你這婊子!”羅成提高了嗓門,“老子今天算是晦氣到頂了,給你幾十塊錢,快走?!?/p>
羅成把手伸進(jìn)夾克外口袋,去摸買煙找剩的幾十塊錢,里面什么也沒有。煙盒在茶幾上。
小姐眼中的眼白降到了零下十度,她嚷道:“沒錢,你連婊子都不如!”
羅成站起身,低頭朝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至少不是去街上找那弄丟的幾十塊錢。小姐跟他進(jìn)了電梯。羅成站在電梯門口,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鍍鉻的鋼皮門上,許多不規(guī)則的斑塊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一道鐵門縫將他的身影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兩部分,小姐的棕黃皮上衣和棗紅毛衣的模糊色塊緊挨著添加進(jìn)來,羅成想起了尸體解剖課,手術(shù)刀順著胸腹割開一條縫,五臟六肺的血團(tuán)撲哧著冒了出來。他似乎嗅到了電梯里的尸味。電梯下得格外慢,它顯示數(shù)字的指示燈爛了。中途,它停下,也不知是第幾層,擠進(jìn)了一群酒氣熏熏的男女。他忍不住打出幾個干嘔。
羅成下樓,小姐也跟了下樓。羅成走出大廳,走進(jìn)無數(shù)華燈溢彩流光的夜晚,小姐也跟著出了大廳,跟著進(jìn)了無數(shù)華燈溢彩流光的夜晚,并拽住羅成的左手。
在光影迷離的門口,兩個穿制服的保安用職業(yè)化的眼光打量他們,五六個挽著各色打扮的女人進(jìn)出大廳的男人站住,擺開了看戲的架式。羅成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小姐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曖昧地混和著,扭動著,撕扯不開。小姐的臉變得像紅桃A一樣熱血充盈,她的短裝皮上衣像梅花皇后的半截盛裝,她從袖管伸出的瘦長白皙的手變成了梅老鉤的鉤桿。身旁,整座娛樂城燈火通明,輝映著他與小姐的撕扯。羅成被燈光和影子逼著走神:他被這“紅桃A”徹底“巴鍋”了,即使回到隋唐,也只是船桅投下的一抹陰影,被夜晚釘在一群淫亂正歡的男女身旁,無法脫身。他再一次陷入淤泥河里:“兩邊蘆葦內(nèi)埋伏著三千弓箭手,一聲梆子響,箭如雨下……”——父親每說到這段,透著一股千古英雄俱往矣之氣。何所長巫師般的臉、黃鯰魚詐死照片上血肉模糊的臉、小紅老師多年前藏秀的細(xì)眼、楚洞波看牲口的眼神在夜幕里幾乎是同時一閃而過。這處境是“巴鍋”中最糟的一局,只想盡快結(jié)束,馬上出局。
他感到右手又被十余年前的力量召喚和布控,它伸向腰間,熟練打開皮套,取出六四手槍,頂住了小姐染成黃發(fā)、秀秀氣氣的腦瓜,一扣扳機,一陣發(fā)射的震顫快感沿著右手傳遍全身。
小姐應(yīng)聲斜著后仰,她的手像落水時一樣在空中抓找。她抓到一縷過街的湖風(fēng)沒有?
羅成瞟了一眼沒有膛線的槍管,它正好在背光處,黑乎乎一團(tuán),一顆頭、一腔血不可能改變它的鐵冷。羅成閉上眼,把所有的光影都封堵在身外。他變得異常的清醒:這7.62毫米的口徑、155毫米長的黑道,就是自己接下來要鉆的洞,要走的路,也就是他的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