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鵝進(jìn)城
邂逅那群灰鵝,叫我一天的情緒倏地降到了冰點。
清晨,我早早地趕車去醫(yī)院探望母親。站臺上,一對中年男女在候車。他們都是那種很普通的人,與你我沒啥兩樣,如果他們轉(zhuǎn)身融入滾滾人流,我相信,誰都很難一眼發(fā)現(xiàn)他們。
是他們腳邊的兩只編織袋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袋就是普通的編織袋,灰不溜秋,也許裝過水泥,裝過化肥,裝過其他。此刻,袋平躺在地上,像被充了氣,大而鼓,兩頭都被紅線密密麻麻地縫死了。一只一只的灰鵝保持著趴下的姿勢,被錯落有致地縫在了里面。袋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鵝們斂起翅膀,身挨著身,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充滿了袋。這姿勢被我所熟稔,通常出現(xiàn)在水中,一平如鏡的水面上,鵝們秩序井然地排著隊,鳧來鳧去,攪碎了天光云影。鵝們趴下身子,隔著粗糙的編織袋,是冰冷的水泥地。它們驕傲地頂著的黑褐色王冠,現(xiàn)在被染成了粉紅色,像那種染雞蛋的色彩,也許就是洋紅。像是被誰揮手施了魔法,它們一律探著脖子,嘴巴緊閉,不喊不叫,一雙眼睛黑如珍珠,明亮無邪。
它們來自微山湖上,先是坐船上岸,又坐車被卸到這個站臺,再坐車去往更大的城,一趟趟地奔波勞頓,最終被送入城里敞開大門的餐館,進(jìn)入食客們無限擴張的口腹。這就是一只鵝的少年成長史,是它離水越來越遠(yuǎn),離餐桌越來越近的過程。
小時候,我曾經(jīng)有過被它滿地追攆的可怕經(jīng)歷。那時它是多么的健壯好勝啊,誰不小心惹了它,它就抖擻開兩扇翅膀,身體歪歪斜斜,寬大的腳板有力地踏著大地,努力地探長了脖子,嚄嚄地叫著追攆你,差點兒咬住了你衣服的后擺,你沒命地向前狂奔,一點不敢回頭,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
但現(xiàn)在,我的身體所有能盛下汁液的部位,都盛滿了月光一樣的悲憫。不僅如此,我竟然覺得從眼睛開始,我的身體正在下雨。
我想到了那首《鵝》。我捧著課本坐在教室讀過它,我的兒子讀過它。在我們以前,更多的人也讀過它。從那時開始,它就毫無保留地徐徐打開了自己,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多么美妙恬靜的鄉(xiāng)村畫卷啊!有聲有色,原汁原味。用最稚嫩的童聲,一字一句地誦讀出來,回蕩在大地和原野上,是最美的天籟,是生生不息的野蘆葦,一年更比一年綠。
我俯下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它的王冠。柔軟,溫暖,細(xì)致,就像童年的那張床。
我突發(fā)奇想,多么希望它們能夠叫一叫啊,最好是運氣丹田,探長脖子,一起清亮地叫,以初唐的聲調(diào)與韻律,向著清晨的天空。它們雖然被束縛住了手腳,脫離了水面,但暫時沒人割斷它們的喉嚨,它們?nèi)匀荒軌虼蠛按蠼校宰约旱姆绞酱舐暩璩?/p>
果真如此,我記憶的磁帶上將永遠(yuǎn)留下它們的聲音,哪怕是一聲微不足道的咳嗽。
遺憾的是,它們一動不動,始終沒叫。
我不忍再看,先于它們跳上車,慌忙逃了。
一路上,我腦海中水聲激揚,一只只鵝從《鵝》中鳧出,一齊“曲項向天歌”,好像我和同學(xué)們整齊嘹亮的晨讀。
路上有羊
所有向上的路,都通往石塊重疊的山頂,云朵松軟的天堂。
其中的一條水泥路上,有一只羊。
這是一只白色的山羊,身體沾上了泥土,看上去毛色有點兒臟,一條焦黃的尾巴像兔子的尾巴,想長也長不了。
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準(zhǔn)確地辨出它的顏色,就是那種棉桃開口唱白了自己的本色。
如果它靜靜地站在那兒,是一朵不會下雨的云;如果它撒開四蹄奔跑起來,就是一朵到處流浪的白云,揮一把汗像在下雨。
此刻,它被迫躺在了路上。它柔軟的蹄子,兩只前蹄,一只右后蹄,被一小截黑布繩,緊緊地捆綁到了一起。
不知是誰臨時想出了這個點子,還是羊原本就該這樣捆:前蹄們疊在一起,壓住了右后蹄,交成了一個“X”。這足以叫它乖乖躺下,動彈不得。剩下的一只左后蹄,逃脫了繩子的圈套,耷拉在地上,暫時變得多余了。
賓館建在了半山腰。這幾天住在里面,我像一只被掐掉了觸須的螞蟻,白天黑夜地繞著山亂轉(zhuǎn),大致了解了山周圍的情形。就我所看到的,我沒在山上發(fā)現(xiàn)一只羊。因此,我猜測它是被捆了手腳,又被扔上了車,從山下一路轟鳴著爬了上來,卸到了這兒,像一具會喘氣的包裹。
我還猜測,在某個敞開的空間里,或封閉的廂體中,它與一些蔬菜、幾扇肉、幾只雞、幾尾魚一道,并肩被拉上了山。
唯獨它被遺棄了下來。
唯一的事實是,我什么都沒有看見,就與它邂逅在了路上。
這是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凌晨六點二十六分,堅硬的風(fēng)暗含著刀子,在寂靜的山谷像閃電揮來舞去。風(fēng)粗暴地掀起了它的毛,我看到它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它頜下的胡須在微微顫動。它半邊身體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個頭、半張臉被另一半遮掩住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在呼喚著相依為命的另一只。
它也許餓著肚子,早于我們躺在這兒,絆住我們的腳步,擋住我們上山的路。我隨手采了把野草喂它,它掙扎著想站起來,僅僅笨拙地動了動,頭昂了昂,嚇了我一跳。我怕它咬到我,慌忙扔了草,心怦怦亂跳。它張開半邊嘴,就那樣躺著,貪婪地咀嚼著。
待我再采了喂它,它卻不吃了,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一叫不叫。
我給它拍了照。許多天后,我翻看定格在相機中的它,它不會動,沒有氣息,毫無溫度,但給我震撼的是它的那雙眼睛。我反復(fù)地拉近又推遠(yuǎn),放大又縮小,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只眼睛與一種叫嬰兒的小動物的眼睛何其相似,都是那么一泓純凈澄澈的泉水,臥著一粒黑葡萄似的瞳仁。
這時有人走過來說,這是給你們晚上吃的。
我不敢對視他的眼睛,但我知道我的臉肯定紅了,我的心能夠感知到臉的體溫。我和我的同類,一群所謂的文人,大呼小叫地被邀請上了山,吃喝玩樂,無聊的腳印漫無目的,然后淺薄地嘔吐出一些失重和空洞的贊美,卻要一只羊為我們獻(xiàn)身,我真的覺得羞愧不已。
巨大的抽油煙機像飛機的螺旋槳,轟隆隆地喧囂起來,濃重的油煙夾雜著騰騰熱氣一浪浪地洶涌不止。我知道,這是在為我們準(zhǔn)備早餐。它離羊這么近,僅僅隔了幾步,正是生與死的距離。一個生靈的生命力如此脆弱,從早晨挨到了晚上,一切都結(jié)束了。羊仿佛嗅到了一種鐵銹似的氣息,渾身上下抖索得更厲害了。
我不忍再看它,更不忍說出任何一個血腥浸泡的詞,悄悄地繞開了它。
吃過早飯,我再去看它,它已不在了,留下了一個似有似無的羊形,幾根曾經(jīng)青蔥的野草漸漸枯萎了。
我空空蕩蕩的內(nèi)心,陡然豎起了一面山谷,只有心跳忐忐忑忑。
這一次,我一鼓作氣爬上了山頂。
我一直恍惚覺得,是它像一條極細(xì)極白的影子,在前面引領(lǐng)著我。
山頂上,我猝然遭遇了一塊一塊的石頭。我可以肯定,它們不是用來搭建羊圈的,而是通往天堂的階梯。
我不再擔(dān)憂黑夜。一只羊,它的肉體不在塵世了,但它的味道仍在。
不信,從你的手指開始,你仔細(xì)地嗅嗅。
水葬的蜻蜓
山莊的早晨是悠閑的。
忙碌的是螞蟻們。
你別小瞧了腳底下的它們,它們可凈干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譬如說現(xiàn)在,荷塘身邊的那條水泥路上,向南的路牙石邊,它們正在蠶食著一只蜻蜓。
螞蟻與蜻蜓,原本是不相干的。它們一個在地上爬,一個在天上飛,誰都不妨礙誰。更多的時候,螞蟻探出游絲似的觸須,瞥一眼在高高頭頂做著各種飛行表演的蜻蜓,冷漠地縮回了觸須。它不羨慕蜻蜓,在它針尖大的眼中,蜻蜓飛得再高再花哨,也與它無關(guān)。它仍得四肢貼著地面,從上路開始,不停地爬啊爬,還得時時當(dāng)心迎面沖來的車,輕輕地抬起重重地踩下的腳。作為一只螞蟻,在車流人海的裹挾中,像到處都是的黃土一樣,卑微地匍匐前行,隨時有可能喪生輪下或腳底,是它一生改變不了的宿命。
蜻蜓驅(qū)動內(nèi)心飛翔的欲望,就飛了起來。它飛得比人還高,別說是螞蟻。它轉(zhuǎn)動著圓滾滾的大腦袋,掠過稻田、麥地、山脈、河流,來到了城市,看見了像螞蟻一樣搬運生活的一些人,卻看不到藏在草中的螞蟻,側(cè)著身子讓路的螞蟻,劫后余生倉皇逃命的螞蟻。不是它的眼眶子太高了,而是螞蟻太小了,小得像一粒塵埃,吹一口氣就無影無蹤了,輕易被蜻蜓忽略自然不奇怪了。
偏偏驕傲的蜻蜓落到了螞蟻的口中。這就像飛機被彈弓射了下來。結(jié)局充滿了冥想,悖論,與不可思議。
這是一只我們常見的蜻蜓,通身呈麥穗的膚色,我從小到大都叫它老黃。它不屬于蜻蜓社會中的少數(shù),而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就像我在人群中隨時可以被替換的位置。它飛在略高于我頭頂?shù)目罩?,落在清晨的樹葉上,揚起掃帚就能拍下,探出手臂即可拈得,但我卻不大在意它,是因為它太普通了,我的目光盯緊了色彩絢麗的大喜和紅辣椒,它們叫年少的我油然生出捕捉的沖動和欲望,這感覺有點兒像一個歡顏女子對一個男人的吸引。
它側(cè)躺在地上,翅膀粘連到了一起。只一眼,我便發(fā)現(xiàn)它賴以自豪的兩對翅膀,程度不同地?fù)p壞了,破裂了,起皺了,像包裹甜蜜的糖衣,遇到潮濕糾纏不清。這也許是它從天上落入塵埃又掉進(jìn)螞蟻之口的致命原因。至于它是如何這樣的,我至少猜測是它的淘氣與貪玩,讓它內(nèi)心完整,翅膀受傷。
螞蟻們遠(yuǎn)遠(yuǎn)地嗅到了它的氣息,過去它高高地飛在它們頭頂,它們連想都沒想過會從一只蜻蜓的身體開始,解剖和蠶食一種飛翔的欲望,那對它們太遙遠(yuǎn)了。但現(xiàn)在不同了,是它破壞了自己,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散發(fā)出水源一樣濃郁的氣息,召喚著它們?nèi)ヅ澜?。它們以觸須為暗號,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浩浩蕩蕩地集合在一起,是一條細(xì)細(xì)的長長的河流,水過地皮卻沒濕。它們鋒利如剪的牙齒,在張合中咬嚙著它的尾巴、身體,它們像一群亢奮的戰(zhàn)勝者,爬上了它癱瘓的坦克一樣的身體,包括踩著它的大腦袋,量著它破爛的翅膀。它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腦袋在拼命地?fù)u晃,牙齒在徒勞地咬合,次次咬住的都是流淌的空氣,尾巴痛苦地彎成了鉤兒,仿佛要努力藏進(jìn)體內(nèi)。在這個平靜如石的早晨,沒有誰能夠真正理解一只蜻蜓正在經(jīng)歷的洶涌澎湃,它殘損的翅膀在不自覺地抖動,也許是在渴望飛出萬箭穿心的痛苦,飛離萬劫不復(fù)的絕境,這些所掀起的颶風(fēng),在世界的一角驚心動魄。它的尾巴被蠶食空了,成了一小截透明的管子,它們是野蠻的侵略者,會沿著管子指引的方向向前推進(jìn),進(jìn)入它的體內(nèi),搶食它的豐盈與新鮮。
我不忍看下去了,隨手掐了一根野草,探向了它,它像摸到了救命的稻草,聚起爪子緊緊地?fù)ё×瞬荨N姨Я颂?,螞蟻們被帶離了地面,這叫習(xí)慣匍匐的它們患上了恐高癥,紛紛從它身上撒手,滾落到了地上。
我提著它,朝荷塘走去,揚了揚手,將它連同草一起扔進(jìn)了水中。
一只蜻蜓,從水開始它不長的一生,在磕頭似的頻繁點擊水面中,刷新了自己生命的屏幕。它是屬于水的,那就叫我替無力重新飛翔的它來一次水葬吧,它也許會從溫暖如子宮的水中,從才露尖尖角的荷上,重新找回自己的胎衣,自己的童年。
而對孩提時戕害了無數(shù)它的同類的我,則似乎意味著減輕了一點點罪孽。如果你非要問有多少?就去問一只飛著的蜻蜓吧。
癩蛤蟆的幸福
一只癩蛤蟆,它的幸福是什么?
我說不清楚。
你同樣不知道。
這就對了。你我不是癩蛤蟆,怎么會了解它的幸福呢?
午飯喝了點酒。我們幾個男人,下了臺階,來到了魚塘邊。魚塘被眾口流傳地叫大成了湖,其實它本是一個人工挖掘和砌就的水泥容器,注滿了一潭死水,養(yǎng)了一尾尾活蹦亂跳,像銀器一樣耀眼的魚。
正午的太陽是一個國王,短暫地流放過后,重新坐上了他的王座。這一刻,在無人仰望和歡呼中,他將自己盛大的慈悲,不偏不倚地撒了下來,大地法相莊嚴(yán)如一尊睡佛。
慈悲同樣撒在了魚塘周圍的堤岸上,使它像一個鏊子,架到了火上,熱情高漲。
水是死的,看不見自水底積攢升騰的波瀾,風(fēng)的手、魚的槳攪不碎一池沉寂。綠藻像一整塊斑斕的銅銹,暗暗地發(fā)酵發(fā)酵又發(fā)酵,悄悄地擴張擴張又?jǐn)U張。
誰眼尖發(fā)現(xiàn)了一只癩蛤蟆,正趴在垂直如峭壁的堤邊,一動不動像一個浮子。這個背上生滿了粉刺,永遠(yuǎn)處于青春期的家伙,被人們施了魔咒,惡毒地命名后,永遠(yuǎn)走不出了黑暗的影子。
看到它這樣愜意地浮在水面納涼,露出水面的脊背,圓睜著無數(shù)眼睛,仿佛嘲笑著頭頂渾身擰開了水龍頭,嘩嘩地往外流汗的男人們。有好事者突發(fā)奇想,操起丟棄在草叢中的破漁網(wǎng),直挺挺地探向它,它不躲不避,落網(wǎng),抬高,順著漏洞,滑入水中。復(fù)撈,被托出水,倒在堤岸上。
這個舉動多余,卻不乏善意。誰都清楚,魚塘四下無臺階,靠著它個人,它永遠(yuǎn)不可能像一個蜘蛛人,蕩一條繩索,攀上陡峭的堤,到岸上走一走,看一看,然后躍入草叢中,捕一只蟲子,滾一身爛泥。
是這個沉默如香煙的男人,借助這張網(wǎng),幫助它做到了。
從岸下水,又從水上岸,原來是它的本能,它的天性,是它日常生活的兩張臉,岸與水是它延伸一體的眠床。
男人們不錯眼珠地盯著它。鋪在它腳下的兩條道路是:一條回頭是岸,另一條向前是水。
誰都想著它會回頭,越過水泥地,沒入茂盛的草叢中。甚至在背影消逝前,會轉(zhuǎn)身對著男人們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謝他們動手幫它實現(xiàn)了一個夙愿,而這恰是它泡在水里日思夜想的啊。
是男人們錯了。它面朝著水,不買賬地不回頭,停留片刻,縱身向前跳去,重新躍回水中,姿態(tài)決絕而果斷,仿佛是堤岸越燒越熱,烙得它一刻也站不住了,只有內(nèi)心清涼的止水,才能幫它消弭這虛妄的傷害。
目送它以曾經(jīng)教會人們的泳姿,不緊不慢地雙手撥水,雙腿伸縮蹬水,頭也不回地向前游去,男人們誰都沒說話。
這只癩蛤蟆以它的縱身一跳,告訴男人們:它甘愿一輩子待在塘中,與綠的藻、銀的魚日夜為伴。
如果塘有一輩子,它就固執(zhí)地追隨塘下去。
直至水枯石出。
是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男人們,在以自己對幸福的認(rèn)識,來代替這只癩蛤蟆對幸福的認(rèn)識,又自作聰明地強加給它。
它毫不猶豫地毅然一躍,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男人們可憐的自尊上,火辣辣地疼。
白鵝嘯天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說的是長腿腳的人和車。
還有一類。譬如說它,也有腿腳,卻脫離了給它以支撐的堅實大地。
它不是鶴,但它的確挺立在雞群的中間。
它只是一只白鵝。
此刻,它站在牢籠中,這是頂端的牢籠,它是身量最高的囚徒。在它的腳掌下,是更多的牢籠,更多的囚徒。
牢籠肩并著肩,層摞著層,像疊羅漢;籠中群雞擁塞,有站有趴,像趕大集,只見嗉子蠕動,不聞叫聲,與饑餓有關(guān)。它們都坐在一輛筆畫簡單的小推車上,被推來推去,來到馬路邊,招徠食客,一旦誰被一雙眼睛像選秀似的挑中,緊接著被一只手像揪壞分子似的抓了出來,那意味著它的末日來臨了,就要化作一堆狼藉的骨頭。
說說這只白鵝吧。它曾經(jīng)叫它的主人傷透了腦筋。誰是它的主人?從一只鵝蛋中破殼滾出開始,它有過許多主人,第一個主人與它相處的時間不短,見證了它從爬到學(xué)會走路;第二個主人和它待的時間最長,一天天地看見它淡黃的絨毛像下雪似的變白了,此后它就經(jīng)過一雙又一雙手,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遠(yuǎn)離了水域,進(jìn)入了城市,靠攏了陰霾和分貝。
它記不清面前這個人是它的第幾個主人,為它傷透了腦筋的就是他。他是一個口齒笨拙的老男人,一根筋地活著,一條路地走著,走著走著就天黑了,前方是一條會發(fā)光的河流,他也不知回頭,像飛蛾邁動腿腳踏了進(jìn)去。那時它的身量已足夠高,長長的脖子,懂得氣運丹田,吼出一串晨鐘似的叫聲。他想像那些雞一樣將它塞進(jìn)牢籠中,但牢籠不是為它量身定制的,它趴在籠里,仍然高出籠子整整一頭。它的脖子不能挺直,只好像條繩子盤曲,這姿勢叫它不舒服,不平則鳴,它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像一個憤怒的詩人,開口噴出胸中的怒火,仿佛真正的火燃燒過空氣,嚇得雞群恨不得長出手捂住耳朵。他聽不下去了,伸出右手掌往下按了按籠蓋,像是在警告,又像是摸著它的頭跟它商量:別叫了,老實待著。它斜睨了他一眼,沒理會他,扯開嗓子叫得更歡了。他沒轍了,眼睜睜地盯著它,聽著它煩躁粗糲的叫聲鋸著他的耳朵,擾著他的神經(jīng),真怕它這樣再叫下去,自己也會學(xué)著它吼出心中的憤懣和無奈。有人提醒他打開籠蓋試試,他卻不敢,怕它跳了出來,像一只天鵝一樣飛了起來,找回自己殘存的飛翔之夢;又有人提示他可以將籠蓋挖個洞,叫它探出它的上半身,下半身仍困在籠中,這回他接受了。
它站在籠中,挺長脖子,歪著腦袋,黃豆粒大小的黑眼睛清澈平靜,映得出一片海。不待人走近,它已經(jīng)探頸仰天長嘯,這是真正的金石之聲,高亢清朗,飛上傍晚的天空,沖決混濁的陰霾,壓住喧囂的分貝,久久地如鐘聲回蕩。
我走近它,發(fā)現(xiàn)它金黃的腳掌上各洞穿了一個窟窿,有一分硬幣大小。我猜不透這兩個規(guī)整的窟窿因何而來,我去買雞時看見過殺雞的人為了區(qū)分不同顧客買的雞,操刀麻利地斬去雞們的爪子,他的心堅硬如鐵石,隨心所欲地斬著爪子,牢牢地記住它們各自的主人。雞們在被斬上一刀或幾刀之后,再被鋒利的刀刃橫著抹一下脖子,血流噴濺,被摜入掛滿血跡和雞毛的大水缸中,徒勞地作最后的撲騰?,F(xiàn)在,我想這兩個窟窿或許也為了區(qū)分,是區(qū)分這家的鵝和那家的鵝,鵝們被放羊了,在同一片水域混到了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鵝,有了這窟窿就能從長相同樣的它們中區(qū)分開來。只是這方式和手段過于殘忍,遠(yuǎn)不如我曾見過的將頭頂染成粉紅人道。不知當(dāng)初它的主人是怎樣生了這怪誕的念頭?更不知它曾經(jīng)痛不痛?
它天生是完整的,是人叫它變得不完整,有了破綻。
腳掌上有洞的它繼續(xù)仰天長嘯,雙眼里升起迷蒙之霧,在我的頭頂,在塵世之上,耀眼的白像最后的凈土。
由于狂飆似的掃蕩一切家禽的禽流感,它每天孤零零地站在生活的高處,俯瞰著我們談禽色變的生活,和不停發(fā)炎的傷口。
想起它時,我便去看看它,聽聽它的嘯聲,我被老繭層層包裹的心,莫名地生出些別樣溫情和激動。
后來,它便不知去向了。
連同那一串金石般的嘯聲。
其實誰都知道它最后的歸宿,它本為此而生,又為此而滅。
唯有我,想象它棲著那一片怒濤似的嘯聲,化作悠悠白云,浮游在天上。
懸垂的羊
我騎著自行車,從城北出發(fā),走直線距離,到城南去。路過一家羊肉湯館,我看見一輛摩托車似乎剛剛熄火,車后馱著的柳條筐還在微微顫動,一只羊探出頭,神色平靜地打量著筐外的世界。水泥地上臥著一只羊,它的兩只前蹄疊在一起,壓住了右后蹄,被一小截麻繩,緊緊地捆綁到了一起。這叫它只能保持著一種姿勢,努力揚起頭,同樣神色平靜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看見這樣捆羊了,上一次是在一座山,一條通往山頂?shù)乃嗦飞稀?/p>
它的頭頂立著一副鐵架子,一橫兩豎,有胳膊粗,形狀像單杠。羊躺在底下,組成一個“囧”,倒也符合此時的情境。
待我從城南回來,路過這家羊肉湯館,我看見它已被吊在了鐵架子上。它沒了氣息,不能咩叫,被扒去了毛皮衣裳,赤條條地露出了白的紅的肉。我不想也不忍詳細(xì)地描述我看見的情景,如果真這樣做,就像將那個過程重新演示一遍,這對我是有罪的,我微不足道的良心也會因此而不安。
那把吊住它的鐵鉤面目冰冷,張牙舞爪,周圈布滿彎曲向上的利齒。我在兒子那兒看見過這鉤子的童年,那時它和兒子一樣小,小小年紀(jì)的兒子沉迷于釣魚,他用著這樣的鉤子,保持著與他的年齡不相匹配的耐性,一動不動地盯著水中的魚漂,在沉浮之間提上來魚兒,有時是一條,有時是兩條,甚至一下子是三條。我也在鄉(xiāng)村看見過長大了的鉤子,和現(xiàn)在一樣的模樣和身量,它被系上了一段長長的草繩,投入深深的井中,摸索著晃悠著去打撈沉落水底的木桶,費了好大的勁,猶如盲人摸象,它的其中一只利齒終于僥幸咬中了水桶把,連帶著一桶水濺著水花提了上來。
但現(xiàn)在,這只羊已脫離了塵世,遁入了天堂,以這樣一種懸垂向上的姿勢。盡管它的身體仍泛著彈性,仍殘留著最后的溫度,但這有什么要緊呢?僵硬和冰冷遲早會覆蓋它的。
接下來的一幕在同一時間,不同的地方,反復(fù)地上演,就像那塊用以斗牛的鮮血似的紅布,挑戰(zhàn)著我的眼睛和神經(jīng)。黃昏,啊,包容了多少盛大慈悲的光芒和汁液的黃昏!在無數(shù)這樣的羊肉湯館,在露天的馬路邊,一個個烤羊肉串的人,面對一只只懸垂在鐵鉤上的羊,順手攥起鋒利的刀子,割下一塊塊肉,在案板上切成小丁,串到竹簽上,放在狹長的火爐上,聽任燃燒的木炭翻來覆去地炙烤,撒上鹽、辣椒面和孜然粉,遞給等在爐旁的食客,端給坐在小板凳上面對小方桌的食客。
直到羊僅剩下一具骨架,被頭引領(lǐng)著,繼續(xù)保持著懸垂向上的姿勢。
我想起了一些與羊有關(guān)的情景。小時候,在鐵路邊的山坡上,一群山羊在埋頭吃草,花白的胡子迎風(fēng)飄揚,不時地抬頭叫上幾聲,仿佛是叫給藍(lán)天白云聽,也埋頭叫上幾聲,似乎是叫給青草大地聽。我追攆著它們,學(xué)著它們咩咩地叫,還真模仿得像那么回事,它們中有的應(yīng)和著我叫了起來。我抓住一只羊彎曲的雙角,試圖跟它角力,逼退它并不龐大的身體。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它仍穩(wěn)穩(wěn)地站立,四蹄攫緊了大地,不見絲毫退縮,更不進(jìn)攻我,默默地逼我放棄,后退坐在草地上。我欺負(fù)一只羊到家了,攀上了它的脊背,口中催促著它往前走,它真的走了幾步,卻將我甩了下來。
我許多次在鄉(xiāng)村看見過羊。這種安靜的小獸將一切悄悄地隱藏在體內(nèi),慢慢地挪動在田野、房前和屋后,到了黃昏主動糾聚到一起,望著自家的那一炷炊煙,將它當(dāng)作一條路,踩著它回家歸圈。
一次在一個叫楊峪的地方,這兒有山有泉有樹,有人就打起了野炊的主意,平地上壘起了灶,架起了大鐵鍋,就叫地鍋。添一鍋泉水,燒一灶柴火,咕嘟咕嘟開了,放入一只羊,隨便它游來游去。在羊四下飄散的氣息里,我看見一只羊產(chǎn)下了一只羊羔羔。生與死的距離就是如此迫近,仿佛隔著一口鐵鍋,一鍋沸騰的水。其實是兒子先發(fā)現(xiàn)的,待他驚喜地告訴我,活生生的羊羔羔已經(jīng)產(chǎn)下了,僅僅是一剎那,它就來到了塵世,身上沾著血跡,渾身濕漉漉的像洗了澡。它趔趄著身子試圖站立,搖晃了幾下,跌倒了。母羊愛憐地看著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它,靜靜地喂它吃奶。
我看見過牛流眼淚,一滴滴碩大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滾下眼角和面頰,很快便濕潤了滿面,真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但我沒見過羊流眼淚,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流眼淚?因為我看見的羊總是那么隱忍、平靜、安詳,像上帝。它們似乎知道,它們?yōu)楹蝸淼竭@個世界?這是它們世世代代共同的宿命,與刀子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蛟S也可以這樣說,從它們一來到塵世,就有一柄刀懸在它們的頭頂,隨時提醒著它們今后的命運,它們在它明亮的陰影下認(rèn)命了,不認(rèn)命又能怎樣?真到了這一天,在霍霍中被磨礪得明晃晃的刀子逼近了它們,它們不慌不忙地看了刀子一眼,卻忽略了刀子后頭的那只手,眼睛中充滿的仍然是善良和平靜的汁液,像一汪沒有破綻的水。它們就這樣等待著,不躲不避,不怨不恨……
持刀的人是個新手,那只手還很干凈,偶爾看到它們的眼神,心慌意亂起來,刀子嘡啷落到地上,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它們一齊轉(zhuǎn)向他,同情地看著它。
那一刻,它們真想低頭銜起刀子,遞給他……
向一群燕子懺悔
呢喃無疑是漢語中最為傳神、最為詩意的擬聲詞,看到它就仿佛聽到燕子在屋檐下和房梁上,應(yīng)和著春光邊翩翩起舞,邊小聲歌唱。
春天來到黔南鄉(xiāng)下,水田中蓄的水才能沒過腳踝,水面上氤氳著薄薄的霧氣,農(nóng)人拋撒了捂藏一冬的農(nóng)家肥,空氣中沖散著發(fā)酵的味道,辨得出腐熟的稻茬的氣息。這個早晨,它們不再令我生厭,漸漸變得清新和好聞起來。
貼著水面,燕子們來往交叉穿梭,像在反復(fù)織著一則古老的農(nóng)諺。它們啄了蚊蟲,銜了春泥,一趟趟地奔波往返于自己的家。它們不怕被鳥族嘲諷為寄人籬下,偏偏筑巢寄身在檐下或梁上,與人同宿共眠,和那些雞鴨貓狗一樣,成為這個大家庭中飛得最高的一員,被親熱地叫作家燕。
燕子是離人最近的鳥。近到與我們朝夕相處,近到我們抬頭即能望見,近到對人沒有戒備和城府,近到我們對它的傷害易如反掌……
我沒有過舉起一根長長的竹竿,仰臉捅落燕子窩的殘忍經(jīng)歷。但我有過更為殘忍的經(jīng)歷。
那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天空飄起了毛毛細(xì)雨,雨過到處都濕漉漉的,像潑了層油,滑膩膩的瞧上去心里不舒服。我們家剛搬了新家,在二樓的最西戶,一樓還沒有人住,不大的院子中荒草一片。記不清父母親和弟弟都干什么去了,總之他們都不在家,留下我一個人守著這岑寂。我一趟趟地出入陽臺,雨仍在下,刮起了風(fēng),輕飄飄的雨絲被帶了起來,蕩秋千似的來回擺動。到第N次走出陽臺時,我發(fā)現(xiàn)晾衣服的電線上棲著一群燕子,它們肩并肩地挨靠在一起,纖細(xì)的爪子踩緊了電線,經(jīng)過短暫的搖晃,終于站穩(wěn)了。它們收攏了修長的身體,藍(lán)黑的背羽被雨水打濕了,黏到了一塊,集中閃著油亮的光澤。它們也許是十只,也許是九只,我太興奮了,根本顧不上查清它們,我甚至聽得到自己無限放大的心跳。我悄悄地退回屋里,尋了根挑衣服的竹竿,重新出了門,努力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它們。它們中的一只看見我了,也看見了我手中的竹竿,但它絲毫想不到我要干什么,它和同伴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人比鄰而居,就像此刻它們在細(xì)雨中飛累之后,首先選擇的是在陽臺的檐下躲避風(fēng)雨,梳理羽毛,而嗅不到危險正像一張網(wǎng)從天降臨,一眨眼籠罩住了它們。是它們對人的信任和依戀,也是人對它們的慷慨和熱情,麻痹了它們敏感的神經(jīng),遮蔽了它們明亮的眼睛。
我站到了它們的腳下,我看得見它們緩緩起伏的肚腹,似乎聽得到它們細(xì)碎如游絲的心跳。我在它們的西邊,假如我操起竹竿,一竿子橫掃過去,它們也許會紛紛凋落如樹葉。我這樣想著,真的就這樣做了,它們也真的像一片片汁液飽滿的樹葉,默默地凋落下了樓。我沒看清它們中有沒有僥幸逃生的,當(dāng)時我的雙眼被一道血似的紅光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似乎沒想到這個結(jié)局,也許我的本意僅是捉了它們,飼養(yǎng)它們。這說明我的心智和行動仍然滯留在一個兒童上,其實我已經(jīng)14歲了,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少年,像維特一樣有自己的煩惱,也有自己的叛逆和沖動,它們都與我體內(nèi)一種叫荷爾蒙的過剩物質(zhì)有關(guān)。
但此刻,我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少年。在我動蕩的身體頂端,交織著兒童和少年兩張面孔,我是一個雙面人,惡的因子和欲望像一條毒蛇盤踞在我的心頭,不定何時就被激活了,釋放了出來,比如現(xiàn)在。
我驚呆了,內(nèi)心開始不安起來,跑出家門,翻過一樓的院墻,在草叢中尋到了它們。我是盼望它們都活著,至少也有活的,但它們血肉模糊,了無聲息,殘破的身體越縮越小。我有點兒后悔,其實我并不想傷害它們,我僅僅想捉住它們,卻偏偏就害了它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來不及慘叫,落入了渾塵。
我將這個經(jīng)歷深埋在了心底,它體現(xiàn)了我少年的惡,或者說人性的惡。那個濕潤的下午,在我和一群燕子之間,我沒嗅到濃重的血腥,但我的心靈深處一直飄縈著一種血腥,它與一群燕子有關(guān)。我也一直沒有勇氣說出和寫下這一切,我怕聽到燕子溫情的呢喃,更怕想起那些血肉模糊的殘體。
直到今天。
若干年后,我在一個單位的門廳下,親眼看見一群孩子在學(xué)習(xí)的間隙,合力舉起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棒,仰臉捅落墻角處一盆燕子窩。幾只雛燕攜著怯怯的嘰喳聲,混合著泥土、草莖和羽毛,呼嘯著砰然墜地,砸出了一團(tuán)血肉。一只大燕子恰好覓食回來,它一定是它們的母親,看見這情景,悲憤地像一架戰(zhàn)斗機撲向孩子們,嚇得他們丟了木棒,一哄跑進(jìn)了樓里。
我無意在此指責(zé)孩子們,他們親手或失手做了一件惡事,也許會很快忘卻這一切。但作為當(dāng)時在場的唯一成年人,我明白他們的意圖,也清楚因此而帶來的后果,卻沒有上前去制止他們,我應(yīng)該算得上默許和縱容了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幫兇也可以,這在事后加重了我對燕子們的罪過和懺悔。
是的,我必須因為我的罪過,曾經(jīng)的和當(dāng)前的,向一群燕子懺悔。
但,是誰叫我如此健忘?隔著自己的少年,我心頭的惡蠢蠢活動了,以一個看客,重新釋放了。
我不知道,我還要懺悔多少次?
除非像剜掉我的血肉一樣,祛除那枚長入我心靈的像鐵釘一樣銹跡斑斑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