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色

匆匆趕回醫(yī)院時，已是夜里十一點。推門的一剎那，他好像驚了一下，隨即吃力地抬起頭問，這么快就回來了，順利嗎？我抓起書，邊翻邊回答，這有什么順不順的，不就送孩子嘛，你用得著這么緊張？他又疑惑地問，沒送他上火車？我有點不耐煩，今天不賣站臺票，看他排隊檢票，我就急著趕回來了。他輕嘆一聲，便是許久的沉默。

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不容易揣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他，對我和兒子都是不放心的。一直以來，但凡家里交由我獨立完成的事，他總是千叮萬囑后再想方設(shè)法跟了去。也常說他就算養(yǎng)了倆孩子，眼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老婆卻一直幼稚著。這是一個男人深沉的愛么？我卻怪他有職業(yè)病，總這么小看我。

手里捧的是莫言的《用耳朵閱讀》，耳朵里讀的卻是他的一舉一動。聽見他小心翻挪的聲響，我急忙抬起頭來，問他，你想干嘛？喝水、撒尿還是吃水果？他“噗”地一聲笑了，姑奶奶，這幾件事咱不連一塊兒說行不？看他伸手過來，我明白是想讓我扶他上廁所。別逞能了你，人家大夫說了，今天還不能下床。我像母親一樣喝斥著他，拿起了床下的小便器。扶他躺下，我又伸手抓起了書。他說，不早了，你在這里睡不踏實，還是回家去吧。我看看窗外，又環(huán)顧病房，偌大的房間里就剩我倆，怎么忍心留他一人。吱嘎嘎拉過一張床堵在門口，我脫了外套躺下。他默看我一眼，又嘆了口氣。這聲嘆很復(fù)雜，或許是嫌我無視男人的存在，拉床堵門傷他自尊，又或許擔(dān)心我又要失眠。

我很抱謙地對他說，別管我，先睡吧，我再看幾頁書。他忍受了我這么多年的習(xí)慣，這次卻破天荒地說，別看了，趕緊睡吧，明天又得買菜做飯還得照顧我，你挺不住的。我繼續(xù)盯著書，沒答話。他無奈地打趣道，天天捧著書看，也沒見你看來個黃金屋。我說，正因為我太貧瘠了，知識少，錢財寡，才會這么看的。

他或許聽不出話里的沉重和鏗鏘，又或許是故意想岔開話題，只是笑侃著讓我趕快到他身下收小米，明天給他煮成稀飯喝。我也笑說，別瞎侃了，快睡吧。你要是能盛產(chǎn)小米也不錯，現(xiàn)在物價飛漲，小米也不便宜。輕輕合上書本，我閉眼等他的鼾聲。

當(dāng)鼾聲塞滿整個病房時，我再次打開書本。耳邊卻響著兒子臨別撂下的話“媽媽，我真的想出國，不是和你隨便說說的……”我笑著給了他定心丸兒，放心吧，沒問題，但前提是你必須先把腳下的路走穩(wěn)。真的沒問題嗎？我問自己。又在心里自言自語，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行的話，到時候我就去賣個腎。

想著目送他拉箱子進站，我轉(zhuǎn)身淚流的一刻，我的心很疼。我實在不忍心破壞孩子的夢想，活到這個年歲，我才懂得，其實很多時候，夢想只是一種力量，并不是目的或者目標(biāo)。我不希望他失去這份力量，不希望他過早洞悉這世間的陰霾和無奈，也不愿意把孩子的話轉(zhuǎn)給先生。

腦子里盤算著到底有沒有他出國的費用，想想每月的收入，想想要還的房貸，再算計下他這次生病的費用，我思緒紛亂。在此處用不了醫(yī)療卡，我還得去求人找門路報銷點藥費，心里開始發(fā)愁。一個“求”字包含了多少辛酸，求人何其難！可許多時候我們又不得不求。就連全國政協(xié)委員周新生都說：我們國人的生活中，生老病死都要求人。生得好要求人；病了，治得好要求人；死了，燒得好、埋得好要求人；上學(xué)好要求人；找工作要求人；調(diào)動工作要求人；異地遷徙取得戶籍要求人；參軍要求人；職務(wù)、職稱晉升要求人，不一而足。

是的，不一而足。眾生蕓蕓，每一俱冠冕堂皇的軀殼都藏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不開口時，誰也不知道誰心里盛著怎樣的苦澀，誰也感知不了心尖上那些翻江倒海的疼痛，只不過智慧的人痛而不言，豁達(dá)的人笑而不語。既不智慧也不豁達(dá)的我，卻喜歡在每一個淚流滿面的時刻，背對著世界，顫抖著挺立。

若非精神健壯，挺立一俱堂皇的軀殼也并非易事。由先生病房可見一斑，一號床每月住院打針沖血管；二號床患了一種不能治愈的腿疼病，每發(fā)作都要輸價格不菲的藏紅花；三號床傷了腳骨頭；四號床年輕時傷了肋骨，接骨時穿了鐵絲，年久之后一咳就給震斷了，如今一側(cè)身睡覺便扎得肉疼，拍片后說鐵絲太細(xì)且斷在了里面，只能保守治療，打針止痛；五床的傷腿紅腫得嚇人；七床的小伙子做了個肛漏，不知是體質(zhì)或是麻藥的問題，手術(shù)時鬼哭狼嚎，咬爛了被單兒；六床上則是我的先生……這些被病痛摞倒了的軀體，讓附著其上的生命頓時黯然失色。昔日考究的衣著全換成了睡衣睡褲，見面問候也從“你吃了嗎？”改為“你拉了嗎？”七床的小伙子因怕傷口感染，每次拉完，都要蹲下洗屁股。他愛人覺得不好意思批評他，他便滿臉委屈，什么男的女的，都是病人了，還有啥講究的？

是啊，還講究什么？一旦承載種種歡樂痛苦的軀殼不堪重負(fù)地倒下，能達(dá)到吃喝拉撒睡的基本需求，已算滿足，能早日康復(fù)走出病房，卑微地活著，已算萬幸。

就這么一夜輾轉(zhuǎn)、胡思亂想，剛要入夢時，一聲犀利的哭喊劃破了初春的晨曦，哭得撕心扯肺的是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中年女子。我睜開眼睛，眼前又仿佛看到幾天前，一位白發(fā)母親對著年輕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頓足捶胸……生命脆弱得就像瓷器，一失手就是粉身碎骨，每個日升日落間，有多少人失去了生命，每年四季輪回中，又有多少蓬勃的生靈萌動，在生死疲勞中，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

怎一個愛字了得

一張火車票，把兒子載向了遠(yuǎn)方，一張站臺票，把我留在了站臺。從此，我們將離多聚少。

看著他接過行李，頭也不回地走進車廂，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隨他在車廂外移動，夜里十點半，臥鋪廂早已熄燈。估算出他應(yīng)該在的位置，想著他或許正望向窗外，我盡量從容地立著。直到汽笛一聲長鳴，載著他的火車再也找不見蹤影，我才轉(zhuǎn)頭離了站臺。

回去的路上，車?yán)镯懼偶{切克的《小交響曲》，激昂的鼓號卻無法淹沒我內(nèi)心翻卷的思緒。機械地握著方向盤，腦子里塞滿了龍應(yīng)臺的《目送》：“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薄拔衣?、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p>

是的，不必追。這種緣聚緣散的情感體驗，又何止父母子女。世間的悲歡離合誰也無法逃避，我們愛著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離我們而去。若能體味，“居然淚盡還一笑，愛到深處是不忍”，方能領(lǐng)悟，棄我們而去的不是生活中的人，也不是日歷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生命中的歲月。最終，一切的輝煌落寞、愛恨情仇都會被歲月深埋。

不要怪孩子離別時沒有回頭一瞥，更不要訴說你的眷戀和不舍。他已經(jīng)羽翼豐滿，你必須放他去奮斗，去追求。然后，你惟有在默然的守望中，靜靜地等待。等他凱旋時拿回豐厚的戰(zhàn)利品給你看，或者敗歸時投進你溫暖的懷。這是做了母親的女人無奈的愛和愛的無奈。

可是，這樣的自我安慰總是像紙老虎一樣外強中干。當(dāng)深秋的風(fēng)從車窗內(nèi)強悍地吹進來，我驚呼，唉呀，起風(fēng)了，是不是給孩子穿得太少，可別凍感冒了……

瞧你那點兒出息，兒子正在火車上捂著被子睡大覺呢，哪來的冷，瞎操心，專心開你的車吧。隨著車窗升起，坐副駕駛的老公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那明天呢？凌晨到站，若還是刮風(fēng)，從車廂里乍一出來不得冷？

他背著衣服，冷了不知道穿啊，你就別操閑心了行不，人家那可是大學(xué)生，成年人了。

我輕嘆一聲，盡管他心里的愛比我還濃，可表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總也不失男人的理性，所以，我不能怪他心腸太硬。

只在心里嘀咕，什么大學(xué)生成年人。他不會洗衣，不會疊衣，更不知怎么搭配穿起來才青春靚麗。送他入校時，我曾給他一身身的配好疊放在箱子里，甚至連里面的T恤或毛衫也都配放在一起。在宿舍臨別時曾千叮嚀萬囑咐，教他勤換洗，換時一身身小心拿起，留心怎么疊的，洗完再原樣疊起……可是，國慶節(jié)回來，他穿的竟是我最后給他放外邊，偶爾擋風(fēng)的運動衣，放在柜子里的箱子動也未動，給他買的秋裝，他也早已忘在了腦后。

這次送他去車站的路上，我再三叮囑他穿衣吃飯等常識性的問題，他卻問了句，“媽媽，什么時候開始冷??？”我哭笑不得，這重點高校的大學(xué)生，竟分不清春夏秋冬？

也難怪。從小到大，什么季節(jié)穿什么衣服，什么天加衣，什么天減衣，他又何曾記得。關(guān)注天氣變化的總是父母，每天早晨衣服總是拿好放在床頭。卻沒意識到，有一天，他的冷暖得全靠自己打理。更沒覺悟到，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父母也只能陪他走這一程。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征途漫漫，天闊地遠(yuǎn)，要想一步步走穩(wěn)，他必得獨自應(yīng)對路上的暴雨狂風(fēng)、坎坷泥濘。

再不能伴他左右，心里總糾結(jié)著疼痛，而回首陪他走過的路程，內(nèi)心也并不安然，總覺得由于條件所限，對他的教育和成長有太多虧欠。記得第一天送他去幼兒園，在周圍小朋友的一片哭聲中，他揮著小手說，媽媽再見，然后就撲向了那堆積木。那個時候，積木是他的最愛。因為，在這之前，我和他爸常在客廳里倒上一堆積木，在他玩得特別投入的時候悄悄離開，有時兩個小時后回來看他，有時一走就是一個上午。不知道小小的他，是怎樣的在那堆積木里尋著了寂寞獨處的良方，直到后來，無論我藏起積木的哪個部位，他都能迅速而準(zhǔn)確的猜中上面的數(shù)字，幾乎無一例外。

記得他上小學(xué)時，圓圓的肚子總是把褲子撐得往下褪，我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伸手幫他提褲子，拽上衣。上初三時，他滾圓的身子忽然瘦了下來，我把平日里怕他繼續(xù)發(fā)胖而藏起來的肉食，變著花樣兒給他吃，他卻再也沒有胖起來。直到高中三年的全程陪讀、細(xì)心照料，他依然長成了一個細(xì)腳伶仃的青年，就像剛經(jīng)歷過饑荒，瞧著實在是可憐。好不容易熬過了殘酷的高考，可他握著不錯的成績卻非要重新再來。焦灼、著急、苦勸，一遍遍篩選學(xué)校、一夜夜研究線差，第一志愿只能報一所學(xué)校的填報方式，真的風(fēng)險巨大、苦不堪言。最終違背他的本意，把他送進了大學(xué)校園，也不知道對他來說，到底是虧欠還是成全。

自以為不是一個很俗的母親，卻沒能不管不顧尊重孩子的意見。明知道他是去奔前程，卻沒料到，一旦離開視線，竟會如此的牽掛與思念。

這種牽腸掛肚的揪心，豈是一個愛字能言。常常會被一場夜雨驚醒本來就不踏實的睡眠，常常會被滿地落葉勾起無端的傷感，時刻擔(dān)心他的安危，擔(dān)心他的冷暖。一天看不到他QQ在線，心里就會恐慌，就會問詢，還惹得他不耐煩。盡管知道他入校后過關(guān)斬將，進入了只有很少數(shù)人才能進去的三級班，可是看到他QQ在線，又會留言囑咐，不要光貪玩游戲，一定要利用好大學(xué)的資源，好好學(xué)習(xí)……面對種種復(fù)雜的心緒，有時自己都會對自己苦笑，呵，如果我是孩子，也會覺得，這媽媽真的好煩。

掛在墻上的流年

看完一場電影，我伸個懶腰，習(xí)慣性地踱至客廳，仰頭觀看掛在墻上的鐘表。奇怪的是，這天夜里的表針指在十點八分四十五秒，鬧得我一時分不清黑白。我仔細(xì)地再看一眼，又看了一眼。沒錯，它是指在十點八分四十五秒，呈V字型，以鳥兒展翅的姿態(tài)。記得林清玄曾在一篇文章里說，全世界的鐘表廣告，皆不分地域不分種族以象征勝利的V型，指在這個時間。我不是鐘表商，我要的不是廣告效應(yīng)，而是準(zhǔn)確計時，結(jié)婚那天把它領(lǐng)回家掛在墻上，我的期許就是這樣簡單。也正因了它的盡職盡責(zé)，輾轉(zhuǎn)搬家后，它依然被掛在我家的墻上。盡管在如今的生活中，電話、電視、電腦、手機等所有的電子產(chǎn)品都能顯示時間，我還是情有獨鐘，總習(xí)慣性的抬頭看它。

是晝是夜？我疑惑地推窗，卻見窗外片片黑魅處，透著各家各戶亮起的燈盞。一燈螢碧，長夜輾轉(zhuǎn)。不知這一幢幢高樓里，香著幾個人家的舊夢。

一樓小院里隱隱飄來桃蕊淡淡的香氣，疑似深閨少女春夢中縈繞的淺淺體香。我猜想，此時，那些隱在山川密林中緋紅的花蕊和雪白的花瓣也都睡著了吧？只可惜，過不了多久，不管它們是擁著夢想的繽紛，或是含著深情的火焰，都會在瞬間飄進寂靜的永恒。讓人獨愴然而空嘆：又落碧桃花，紅了來時路。然而，連堅硬的山石都會被歲月風(fēng)化，這世上什么才是永恒的呢？拾起窗臺上我從遠(yuǎn)方帶回的變色石，忽然聽見有一個聲音在里面吼：不要惹我，讓我在這里躲一躲……

這一聲吼，把一切淒美的意念都趕進了我傷春悲秋的懷抱。才恍覺轉(zhuǎn)眼間春深似海，我卻頹廢得一字未寫，粉裝玉琢的夢猶如纏綿的情感遺韻，飄進了多少生活藝術(shù)的堂奧。不知從何時起，多愁善感的小女子打亂了白天應(yīng)卯，晚上寫讀的寧靜？不知從何時起，一個人常常在深夜沖一杯咖啡泡一場電影，去煩解憂。

從國產(chǎn)電影《非誠勿擾2》的唏噓感嘆中醒轉(zhuǎn)過來，我迅速拋開了這“為愛情跑了個龍?zhí)?，為死亡跑了個龍?zhí)住钡膼矍楣适拢戳艘粓鲇忠粓龅臍W美電影。不是崇洋媚外，是真的喜歡人家那玄而美的創(chuàng)意。比如，剛看完的《回歸未來》，其創(chuàng)意就涉及到了所謂的“時間蟲洞”，影片里瑪提·馬克弗萊不僅能夠重返舊日時光，而且還能把他雙親戀愛的歷史改得更令人滿意……這種能引人憧憬的劇情，比我們當(dāng)下流行的穿越小說，“忽而穿至唐朝，夢一回心愛的姑娘”要精致典雅得多。

結(jié)合愛因斯坦和納珍·羅森在1935年寫的一篇論文，廣義相對論曾將現(xiàn)在被稱為“蟲洞”的東西叫做“橋”。是不是能穿越時光隧道的橋呢？我們不妨套用一下科學(xué)奇人霍金的蟲洞理論：霍金認(rèn)為，時間是一面粗糙不平，充滿各種縫隙和小孔的墻壁，這些縫隙和小孔被稱之為蟲洞?；艚鹪凇稌r間簡史》里設(shè)想讓“時間旅行，建造蟲洞回到過去”。

有了這一設(shè)想，對現(xiàn)狀失望的現(xiàn)代人，很容易產(chǎn)生穿越的心理。不止是現(xiàn)在，實際上，有關(guān)穿越的文字早就有了。比如，令世人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桃花源記》，就是空間意義上的穿越，不滿社會現(xiàn)實的武陵人陶淵明，隨著自己的意愿愜意地鉆入了時間蟲洞，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尋覓時間之墻上的蟲洞，期待一場美好的穿越。還有另一個力求生死穿越的名士劉伶，比陶淵明還要早一百多年，據(jù)說他每次駕車出去兜風(fēng)喝酒，總會讓后面跟著個背鋤頭的人。且每次出發(fā)前，劉伶都會囑咐這個背鋤人：“我死了你馬上就埋我。”或許正因為魏晉人喜歡穿越，才會活得如此灑脫吧。遺撼的是，如今已是“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了。今人過于世俗的熏陶，對功名恩怨過于執(zhí)著的計較，也只能空讓落花枉自繽紛，芳草徒然鮮美，心中的桃花源早已無處可尋。

收回?zé)o邊的遐想，輕輕撫摸這面掛著計時鐘的墻壁，企圖找尋被稱為“蟲洞”的縫隙和小孔。只是可惜，被粉飾過的墻上連個針眼般的孔也沒有，我不禁啞然失笑，人家霍金設(shè)想的那可是時間的墻?。≡僬f，就算那幾萬分之一的穿越概率真就幸運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又打算去做什么呢？去改寫命運，還是去改寫愛情和婚姻？他會在另一個空間等你嗎？真正的情能把彼此的靈魂掏空，可殘酷現(xiàn)實中的一切幻想，又仿佛摟摟抱抱跳交際舞的男女，升騰的是水平線的欲望，保持的卻永遠(yuǎn)是垂直線的情態(tài)。

心，老了，疲了，很累。人到中年，歲月的皺紋早已冷冷地鋪滿了前路，眼見得路迢迢，芒鞋邋遢，抵多少古道西風(fēng)鞭瘦馬。容不得亂想，還是老老實實修一下這計時的鐘吧。

到兒子的書桌前端個小方凳，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輕輕撥開繞著鐘表攀援生長的綠蘿藤，用軟布抹去上面的塵灰，摘下它，換上兩節(jié)新電池，再調(diào)好時間重新掛上。輕松地喘口氣，仰頭欲賞秒針那從容淡定的滴嗒。然而，沒有，它靜若止水，時針分針秒針統(tǒng)統(tǒng)不動。我知道，這次它是徹底地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上次去修，回來后它的時針就固執(zhí)的停在十點的位置，只有秒針和分針維持工作，但奇怪的是分秒不差，每次都和央視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同步。而此刻，它就像一個遲暮的美人兒，沉沉的睡去，我再也喚不醒它。

將表針重新?lián)芑亍笆c八分四十五秒”，輕輕告訴它：你已經(jīng)為我們辛勞了近20年，分秒必爭地走路，不舍晝夜，你定是太累了。睡去吧，以這樣勝利的姿態(tài)。我承諾，以后無論我搬至哪里，都會在一面墻上為你留個位置，即便哪天我失去了種綠蘿的興致，你也不會覺得孤單，因為我會天天瞻仰，日夜陪伴。

如果你有靈魂，也應(yīng)感到幸福吧？因為你的一生要比人的一生幸運很多。人啊，0歲出場，10歲快樂成長，20歲為情彷徨，30歲拼命打闖，40歲基本定向，50歲回頭望望，60歲告老還鄉(xiāng)，70歲搓搓麻將，80歲曬曬太陽，90歲躺在床上，100歲掛在墻上……再悲觀點兒說，我們的上半輩子讓父母親給毀了，下半輩子讓我們的孩子給毀了。就算能幸運的活到百歲，在這從出場到掛到墻上的歷程中，人經(jīng)歷了多少苦痛，負(fù)責(zé)計時的你都一目了然。稻粱難謀，世味似紗。無論白發(fā)老人、青年學(xué)生、升斗巿民、販夫走卒或是官威四方，各人有各人不為人知的滄桑，冷靜視之的你一定會慨嘆煙云世界，終有一天會變滅須臾，蜃蛤樓臺，頃刻消亡。

如果你有感知，你就會了解，我這么說并非危言聳聽。在你面前，我實在是不敢回憶，卻又不能忘記。我依然記得把你從“馬廠商店”領(lǐng)回家時的欣喜，你黃金般的橢圓型外殼，四周鑲有精致的鏤刻花紋，白色的表盤、黑色的數(shù)字、時針、分針，紅色的秒針，被高貴大氣的金黃包裹其中，真的很美。輕輕捧著你，等待那個剛被稱做老公的人把釘子釘進墻里，好把你掛在墻上。你就這樣無怨無悔地在那個只有幾平米的小屋里安居，每日用嘀嘀嗒嗒的辛勞記錄我們的流年。盡管當(dāng)時條件有限，但平常夫妻的快樂淡如白水，飲之不甘卻也耐得回味。你每日恪盡職守，提醒我們上班，等待我們下班，守候我們的睡眠，同時還參與我們的課外活動。呵呵，沒錯，是課外活動。由于職業(yè)原因，他總是把夫妻間的那事叫做“課外活動”，你聽了肯定偷笑過吧？你肯定還記得，我總是在活動開始時，偷眼瞟你，活動結(jié)束后，臉頰飛滿紅云的我，又總是重色輕友地把你拋在一邊，會心會意地對他說聲：你真棒！

難為你，在窄小的空間里，快樂著我們的快樂，憂傷著我們的憂傷，或者說你還監(jiān)督著我們神圣的造人、育人運動。記得孕育寶寶時，胎位不正，為了能夠自然生產(chǎn)，我遵醫(yī)囑，采取跪臥的姿勢磨轉(zhuǎn)胎位，由于疼痛，跪不到醫(yī)生規(guī)定的時間，我就會忍不住輕罵，這死鐘咋就走得這么慢？你當(dāng)時一定很傷心。不過，最終得感謝你，是你對使命的堅守，使得我順利生下了寶寶。小屋里多了嬰兒的啼哭，你的任務(wù)就更重了，除了以往的工作，你還擔(dān)負(fù)著嬰兒幾點幾分喂奶、睡覺、洗澡、換尿片等等瑣碎的計時任務(wù)。你見證了初為父母的幸福與艱難，兩個可憐的年輕人，說無依無靠也不為過，為了在沒有暖氣的小屋里生火取暖，他放下知識分子的清高，去礦里木廠扒樺樹皮，夜半三更悄悄潛到茶爐旁拾碎煤炭……等分到水電暖齊全的福利房時，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終于要遷新居時，我先牽牢兒子的小手，再就是把你從墻上輕輕取下來抱在懷里。新家的墻比原來開闊近一倍，你被掛在新墻上，我仿佛聽見你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暖暖的客廳里，你終于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不用再尷尬地參與我們的“課外活動”，也不必再聽嬰兒的哭鬧聲……

在衣食住行均無后顧之憂時，我們開始關(guān)注精神食糧。我先在你居住的墻下放了盆綠蘿，設(shè)想著有一天，讓綠色的枝蔓圍繞著你婆娑。然后，我開始重拾少女時代的夢。在喂好家人的身體后，我悄悄點亮了書房的燈盞，如饑似渴地給自己的筆進補。你欣喜的和我一起，茗杯書卷意蕭然，燈火微明夜不眠。從此，我的笑聲，我的淚影，我的回憶，我的感想，我的恐懼，我的興奮，我的惆悵，我的企盼……你都盡收眼底。從此，我們一起煮字療饑，鋪展素箋，娓娓記下前塵往事，渾忘字外的塵俗；或者，一起在燭影里小酌杯酒，任憑冰意淡薄，暖流漸濃，讓干澀的甜味撩起微醺的春意；又或者靜聽樹梢的風(fēng)聲鳥語，興到則言，意索遂默，落筆處，暢訴知性的滄桑和冷幽的世故……

流年水一樣的滑走，淡淡歲月像輕輕的扁舟，尚載不動那超重的愁，你卻不肯陪我行走至文字凝練、撒豆成兵。再回首翻看以往的文字，只剩了逗號和句號，好像只有孤懷如結(jié)時，才會畫個分號。如今，在我還深悔學(xué)問青黃不接，著文如履薄冰時，你卻戛然而止，不肯再陪我行走，多么的遺撼呀！文字既是知識苦厄的根源，一切文字因緣最終都必須向‘禪’的境界升華。此等境界如何休？而今，若果能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我真想將所寫過的每一句話都點上黑痣，圖個清靜。

可是，清靜不得，我尚無你這樣以勝利姿態(tài)停止的勇氣。你的流年止于墻壁，我的流年流于世俗。在這俗流中，是非黑白、入世出世的牽扯始終是一門值得探討的課題，對于愚笨又固執(zhí)的我來說，這課題艱澀難懂，讓人糾結(jié)。在這個沾親帶故的小世界里，縱有‘獨自怎生得黑’之嘆，亦還須有月圓月缺不舍不棄不悔，慢慢求得一點是一點，求得一滴是一滴的堅持?；蛟S，這堅持不為別的，只為求閑，古人云“心無馳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避俗逃名，順時安處，世稱曰閑”。然而，人要活下去，又不想浮活于吃喝拉撒的表面，現(xiàn)世里怎一個“閑”字了得，求閑則難如登天。

計時的鐘?。∧阏娴淖屓似G羨。你與時間有關(guān)，卻有著不管是非流年的豪氣，只顧兀自睡去，我卻沒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福氣。窗外鑼鼓喧天，張燈結(jié)彩，礦區(qū)的人們正在歡欣鼓舞地慶祝礦井投產(chǎn)25周年；遠(yuǎn)處紅歌燎亮，紅旗招展，全國各族人民正在激情澎湃地慶祝建黨90周年；還有社區(qū)里那鞭炮齊鳴、煙花燦爛，又或者胡同里那嗩吶嗚咽、悲聲震天……在時光交替中，社會的日新月異，國家的繁榮昌盛，企業(yè)的和諧發(fā)展，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一切都惠及于我?；钤谶@個七彩鏡像里，是選擇宅在精神的烏托邦中默默培養(yǎng)才華，還是出世入世于紅塵阡陌，在世俗中鍛煉品格？我好像沒有資本不問是非流年?；蛟S，有一天碰到個板著面孔的人對我說：只從得了精神病，我感覺整個人精神多了。傷春悲秋不長進的我，能會心一笑，猜想，莫非他曾找到過時間蟲洞，乘著時光機，重回了一趟那個只穿一層遮羞布的安祥年代？酒醉后，他告訴我，那里鉆木取火、男歡女愛、原始生態(tài)，那里沒有瘦肉精，沒有福爾馬林、三聚氰氨……只有水一樣潔凈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