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牯子的人生片段

俗話說：憨人有憨福。憨牯子卻體會不到這一點，他常琢磨：我的福在哪里呢？

一

憨——

憨牯子不憨。

憨牯子是他隔壁的空心眼喊出來的。

空心眼喜歡給別人取外號，編順口溜，辦什么事情都圍繞自己打小算盤，大伙兒也給他取了個空心眼的綽號?？招难?，言下之意是說這個人辦事猴精厲害，還暗含沒心沒肺的意思。

憨牯子小名牯子，十四歲就和他老子在襄河里搖漿擺渡，風(fēng)口浪尖討生活。老子歿了后，他就一個人在河灘上守渡口了。憑了這渡口養(yǎng)活他和他的老娘，靠了這渡口，供了他弟弟劉明讀完了大學(xué)。

憨牯子是個結(jié)巴，說話激動時牙巴骨就錯位，脹得臉紅脖子粗，后面的話就很難說出來了，急得他直揪自己的耳朵。

憨牯子二十歲的時候，他老娘的眼還沒瞎，就給他操心弄媳婦了。憨牯子見了姑娘就發(fā)抖?？招难蹃砗永锵戮W(wǎng)擺迷魂陣，就喊蹲在渡船上的憨牯子，憨牯子，你老娘叫你回去有急事。憨牯子一聽有急事就慌了神，他揪著自己的耳朵，以為老娘出了什么事哩。就問空心眼，老空，我、我的姆、姆……出了什么……？空心眼繼續(xù)逗他，急得很哩。憨牯子就丟了船篙，從船上飛上岸，氣吐吐地跑回家。老遠，看見老娘站在村頭就大喊，姆、媽也，你出了什么、事？我好好的出什么事，走，快回去，隔壁二嬸的外甥來了，去見見面，人家等你半天了。見、啥面？憨東西，你忘了二嬸給你說媳婦的事。一聽說媳婦，憨牯子的兩腿就哆嗦起來，他怕見姑娘。這……姆、媽，我當(dāng)是啥事哩，我的船還沒有拴好哩，我我去去去就、來。憨牯子扭頭就溜了。老娘在后面追，你個砍腦殼的，回來呀，你實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呀！老娘一邊追一邊罵一邊哭。憨牯子用腳撩起撐篙一撐一躍，就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船頭，等老娘來了，他說，姆媽，那邊有人過、河，我、去了。憨牯子把他的老娘撂在了岸邊。搖著船縮進了蘆葦叢里，覓好船，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憨牯子睜開眼，天已經(jīng)黑了，河面上很靜，偶爾有幾只鳥雀劃過河面發(fā)出幾聲怪叫。姆媽生他的氣了，沒喊他回家吃哩。他就回村在小店里買了一些副食，輕手輕腳地溜到屋后，見老娘的房里還亮著燈。老娘斜躺在床上發(fā)呆，兩眼泡滿了淚。憨牯子想，姆媽，你別躁，我憨牯子往后偷都給你偷個媳婦回來。他估摸老娘不會有什么事了才回到船上。

給憨牯子說媳婦的事一晃就是幾年。其間憨牯子的弟弟劉明大學(xué)畢業(yè)到南方闖蕩去了。老娘的眼睛為憨牯子的事急得不行。憨牯子要弄老娘去看，老娘也跟他橫上了，你不說媳婦老娘我就是瞎了也不看。沒過半年，老娘的眼睛真的瞎了。憨牯子沒有辦法，只得給弟弟劉明打電話。弟弟劉明在電話里對憨牯子大發(fā)脾氣，當(dāng)天就搭飛機回到家。憨牯子怕弟弟訓(xùn)，駕著船躲進了蘆葦叢里。弟弟在河岸吼，哥，你回來，我不怪你。憨牯子把船搖到岸邊就哭了，弟呀，我對不起、老娘，我給你臉上抹黑。憨牯子把弟弟抱得緊緊的。哥，別說了。你和老娘都到我那里去吧。憨牯子說什么也不跟弟弟到南方去，他要擺渡。弟弟給他買了一只鐵駁船交給了他。憨牯子就一天到黑沒離開過河灘了。

空心眼就把憨牯子的這些事情編了一段順口溜——

憨牯子來牯子憨，憨得姆媽不會喊，憨的姑娘不會纏，一天到黑守河灘。

不到半年，老娘擔(dān)心憨牯子，抓心撈肺要回來。老娘的眼睛終究沒有治好。弟弟劉明只得順了老娘的愿。他擔(dān)心憨牯子不會照應(yīng)老娘，就雇了一個打工妹鴻雁到家里照顧老娘，劉明還有一層想法，就是想鴻雁嫁給哥哥。老娘聽了小兒子的安排就想，還是我的老幺有板眼，到底是住過大學(xué)堂的人。

憨牯子回到家，看見一個姑娘在家里和老娘說說笑笑，他的心里就發(fā)慌，這是怎么一回事？從哪里蹦出了一個大姑娘啊！憨牯子怯怯地蠕進大門。老娘喊，牯子，半年沒見，你連姆媽都不曉得喊了么？憨牯子瞟姑娘一眼就揪自己的耳朵喊，姆……媽也。爾后耷拉著腦袋愣愣地站在門口。你是牯子哥吧？鴻雁看著憨牯子臉上漾著笑。這憨牯子和他弟弟劉明長得是一個模子，在公司里，鴻雁暗戀著劉明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她知道這是沒有什么結(jié)果的。這次，劉明雇她照顧他的老娘，鴻雁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正好把這段單相思的感情梳理一下。老娘趕緊說，牯子，這是鴻雁姑娘，是你弟弟請回來照顧我的。憨牯子這才抬起頭說，謝、謝你鴻雁同志，不不，鴻雁、妹、妹子。姆、媽，我、回河、里了。鴻雁看憨牯那憨憨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她伸手去和憨牯子握手，憨牯子竟紅著臉逃了。那憨憨模樣兒，和劉明激動起來一個樣子，鴻雁喜歡！

有鴻雁在家里服侍老娘，憨牯子很少回家。

鴻雁一日三餐都給憨牯子送飯。

空心眼每天都到憨牯子的家里和鴻雁嘮嗑，在憨牯子的家里看彩電。憨牯子的老娘心里很清楚，空心眼沒安好心。他看鴻雁長得模樣兒俊，八成想打她的注意哩！她就提醒鴻雁，雁兒，你少和空心眼說話，他的心眼子空，說什么話都在給自己打小算盤哩！鴻雁也看出來了，空心眼和她說話的時候，兩眼在她的身上賊賊地轉(zhuǎn)。晚上她給憨牯子送了飯就不敢回家，磨蹭了半天日子。憨牯子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心事，她就主動地說，牯子哥，你送送我。憨牯子就在前頭蹬蹬蹬地走，走遠了，回頭看鴻雁掉下一大截，就站一會兒，待鴻雁趕上來了，他就又蹬蹬蹬地走，鴻雁在后面追了一身熱汗，氣惱地說，憨牯子，你能不能慢點。到了村頭憨牯子掉頭說，我回渡口了。你……望著憨牯子的背影，鴻雁欲言又止。回到家里捂著被子流了大半夜的眼淚。

次日中午，鴻雁給憨牯子送飯，半道上空心眼追上來說，鴻雁妹，你看，憨牯子的心眼比豬還蠢，他不曉得你的心事。你有什么話就對我說，你哭了半夜只有我心疼你呀！鴻雁沒有吱聲，急急地趕路?？招难劭匆姷搅撕舆?，望鴻雁笑了笑就去下網(wǎng)擺迷魂陣去了。

憨牯子覺得鴻雁這些天好像有什么話想對他說又沒有說，是不是嫌工資少了想說又怕對我說呢？我干脆每月再給她加兩百元。想到這兒，憨牯子就回到家里。

月亮躲進了云縫，他從屋后面上臺坡，就看見一個人在鴻雁睡的窗戶下輕輕地敲，細聲地喊，鴻雁妹，開門吶！憨牯子不露聲色，躲在一棵大樹后面。空心眼喊了幾聲，見里面沒有動靜，就摸到后門口用力扳后門。憨牯子蹲下身子，在地上摸了兩塊磚頭使勁地向空心眼扔去。我的姆媽，有鬼呀——！空心眼拖長聲音怪叫著跑了。憨牯子捂住嘴笑了，他蹲在大樹下守了兩個小時，什么動靜都沒有了才回到河里。

第二天空心眼來河里的時候憨牯子遠遠地就看見他的頭上纏著繃帶，憨牯子就問，空心眼，你的腦袋……空心眼望著憨牯子冷笑，晚上回去叫鬼給打了。憨牯子，你成天在河里，當(dāng)心水鬼把你捉去哩！你看，鬼、能捉捉我么。憨牯子捏緊了拳頭，我長得、腰圓膀粗，鬼怕我，你看、你，像一根麻梗、一樣，鬼、專、找你哩！憨牯子說完就大笑起來?？招难鄄恢浪烤乖谛κ裁?！

中午，太陽很毒。鴻雁給憨牯子送飯。蘆葦叢里好像特別靜，走進蘆葦叢，鴻雁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加快了步子。突然蘆葦叢里的鳥雀一聲怪叫把鴻雁嚇了一大跳。她四下張望，前面的蘆葦沙沙地響，她一抬頭，空心眼攔住了她的去路，鴻雁，我喜歡你。我們，我們……鴻雁怒視著空心眼，你想干什么？我要喊了。空心眼把鴻雁拽進蘆葦，你喊吧，你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鴻雁和他扭打起來。

這個時候鴻雁該送飯來了，憨牯子便去迎。突然他聽見了前面的扭打聲。他一個箭步竄過去?？招难?，你這個畜生！一聽見吼聲空心眼一下子癱在地上。憨牯子扯起鴻雁，你、沒、事吧！鴻雁哭著跑了。他一把攥著空心眼，狠狠地抽他的嘴巴，氣乎乎地說，你，你、想死了，老子、早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招难垩蹨I汪汪地說，兄弟，饒了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鴻雁趴在老娘的懷里嚶嚶地哭。憨牯子揪著自己的耳朵。老娘說，牯子，這事咋辦？憨牯子說，到派出所、去。這時，空心眼和他的女人還有兒子跑進屋一膝跪在他們面前，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老娘對牯子和鴻雁說，牯子，雁兒，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算了。

后來，鴻雁走了，據(jù)說是她的父親病了回去的?？墒呛瞄L時間過去了，鴻雁還是沒有來憨牯子的家。

二

愁——

苦巴苦眼地，憨牯子盼鴻雁快點兒回來。他沒事的時候就呆呆地盯著河的上游，鴻雁就是他用船送到上游的一個碼頭的。想苦了的憨牯子就蹦下河去瘋游一陣子，讓昏昏噩噩的腦殼浸泡清醒過來。渾濁的河水咆哮著，從上游卷來了一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憨牯子剛上船就看見一堆漂浮的渣滓中間裹著一個白色大盒子，一沉一浮的。他就把船開過去，用撐竿的鉤子鉤住了盒子把它拖到了船邊。原來，是用塑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盒子，他揪住盒子上的包裝帶用力把大盒子扯上來，透過塑料他看見了盒子上面的字，是一臺大彩電。他剛一抬頭，看見不遠處又漂來一個白色大盒子，又是一臺大彩電。他把船開過去撈了上來。他打算把兩個大盒子放在甲板上曬干后搬進船艙。這時，空心眼喊，憨牯子，你發(fā)了什么財?。?/p>

憨牯子急急地把電視搬進艙。他想，空心眼一準(zhǔn)不會安什么好心，他又要打什么鬼注意了?？招难墼诎哆吅皵嗔四c子，憨牯子把船開到岸邊，他吼空心眼一句，你、汪汪么事，是、不是你、姆媽落到河里了？空心眼跳上船東瞅西瞄，一雙眼滴溜溜轉(zhuǎn)，憨牯子平時在河里就經(jīng)常撿到一些小東小西的，他都主動送人了，今天他不對我說實話，肯定是撿到大東西了。他就靠攏憨牯子笑嘻嘻地說，牯子兄，你撿到啥了？沒、沒什么?？招难劬鸵酱摾锶ィ╆糇映读怂话褦r在他面前，滾，你給老子、滾遠點！空心眼瞪怒氣沖沖的憨牯子一眼悻悻地走了。

憨牯子想，空心眼不會善罷甘休的。憨牯子趁黑黢黢的夜把兩臺電視機偷偷地挑回了家。次日，村長老周就來到憨牯子的船上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說，憨牯子呀，最近生意還好吧！憨牯子哪里曉得村長的葫蘆里賣什么藥呢，他吶吶地說，一般哩！哦，村長老周吐了口煙圈說，聽說你昨天發(fā)了小財？哦，嘿……撿了兩臺彩、電！村長覷憨牯子一眼，怎么不交給村里呀！我……我怕失主找來，我想交給失主。你就交給村里吧！我、不。我要交、派出所去！我叫你交給村里你就要交給村里。怎么，你還犟？！憨牯子沒有吱聲了。村長站在甲板上凝視著遠方說，憨牯子，我今天來找你有兩件事，剛才已經(jīng)說了一件事，彩電交給村里，我把它放在辦公室讓我們村里的干部群眾多看看新聞，了解國家大事，這是一件好事，憨牯子，目前我們村就你有一臺彩電，你為什么買得起彩電呢？不是你憨牯子比哪個會搞些，而是你承包的渡口交的費太低——村長的聲音拖得很長突然一下就忍住了，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會兒河里的旋渦兒又說，所以——這第二件事嘛，你每年得增加承包費兩千元！憨牯子的臉漲得通紅，我……我……我什么，你有什么想法么？否則，你就別想擺渡！憨牯子氣乎乎地跳進船艙。村長怕憨牯子做過急的事，他走到了船頭說，憨牯子，你想干啥？憨牯子沖到村長的面前，把用報紙包的一包東西摔在村長的腳下說，兩、千，拿、去，有什么了不起？村長弓腰撿起紙包揣在懷里，憨牯子，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那，彩電呢？你交不交？不交給村里，我、要交給、派出所。你敢？！我、就敢??！你，你……村長咬得牙巴骨打架，好你個憨牯子，我倒要看你有多狠。村長使勁地跺了一下甲板，船身就搖晃起來，村長的聲音在河里打著漩渦，我們——走著瞧——

晚上，憨牯子擔(dān)心家里的彩電就回來了，他爬到閣樓里一看，愣了。怎么只有一臺彩電了。他問老娘，他老娘說，我不曉得。憨牯子就打著電筒到處找，沒找著。他去問隔壁的空心眼，空心眼的女人說，空心眼下午就在河里還沒有回家。急得憨牯子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村長這時來到了他的家里，憨牯子，你想通了沒有，是交還是不交？憨牯子揪了揪自己的腦殼說，丟了、一臺彩、電。什么？！你……村長憤憤地指著憨牯子，你他媽的藏了一臺，你憨牯子也配和我捉迷藏？看誰斗得過誰？村長，真的、丟了、一臺。你看，怎么辦？村長說，我叫派出所來處理。你丟了就得賠！賠、就賠，不與村里相干。我、到派出所、去。憨牯子的犟勁上來了，他扛起彩電就走。村長攔住他。你攔，老、子、揍死你！大家都知道憨牯子犯了犟，任何人也擋不住。

憨牯子走出了村，村長老周的全身都是火，憨牯子，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剛要回去就聽見有人喊，村長，等一等?？招难鄞┲濕脺喩頋皲蹁醯嘏軄恚彘L，我也在河里撿了一臺彩電。真的？村長老周等幾個人就和空心眼一起朝河里跑去?？招难圪N在村長的身邊說，老周，我主動把彩電交給村里，您總得給我點吧！你啰嗦什么，我還會虧待你，你，你就少交五百提留吧！村長，一臺彩電三四千，你就用五百打發(fā)，把我當(dāng)叫花子，這多不劃算呀！一千元怎么樣？村長，我為了弄這臺彩電差點被洪水沖走哩！好好，一千就一千！村長率大伙兒把彩電抬上岸。村長說，抬到我家里去，放到辦公室我怕偷。

空心眼躺在床上忍不住笑，老子略施小計就賺了一千。憨牯子，你他媽的怎么是我的對手呢？

憨牯子把電視扛到派出所交了。他對警察說，還有一臺我丟了，我賠。你們、要、要多少？警察看了看憨牯子，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太老實了就說，你先回去吧，我們了解一下再說。隔了幾天村長老周到碼頭上對憨牯子說，憨牯子，我說你是挨了鞭桿過橋，這不，你的事還是落到了我手里，警察說了，你的態(tài)度還好，失主找到了，只要你賠兩千元。憨牯子看了村長一眼沒說話從懷里摸出一疊票子，數(shù)了數(shù)就交給村長。村長接過錢走了。憨牯子大喊，村長，你開、張票。村長吼了一句，開你媽個球，老子還賴了賬不成。村長老周想，你他媽的是真的發(fā)了還是憨??！

憨牯子看村長老周走遠了，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

空心眼逢人就唱憨牯子——憨牯子來牯子憨，撿到電視好為難，不收看來不賣錢，交給失主倒貼鹽。

三

冷——

冬天，過河的人少，憨牯子也天天守在河里。風(fēng)吹在身上像刀子剜，憨牯子縮在船艙里看著天花板，無意中他又想起了鴻雁，這個時候鴻雁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在想我呀！

晚上，嗚嗚的風(fēng)吹得人膽顫心驚，老天爺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大黑鍋把河面扣得死死的，憨牯子連呼吸都感到有一些困難了。河水不住地咆哮怒吼，他的船像在河面上拋繡球。他縮在船艙里睡不著，航標(biāo)燈一閃一閃的使河里顯得更加猙獰。忽然上游不遠處“嘩啦——嘩啦——”像山蹦地裂一樣響過不停，緊接著就看見燈光在河面晃來晃去，從風(fēng)里浪來一陣一陣尖利的哭叫聲。憨牯子走出船艙向上游望去，一定出什么事了。憨牯子想把船開過去，可是浪太大，他的船怎么也開不動。他用燈掃著河面，只見河里滾來一坨一坨黑森森的東西。憨牯子仔細地看，是一個一個的油桶。他依稀地聽見了上游的號啕聲，我的菜油啊，我的菜油啊——該怎么辦呢？如果不到下游軛頭彎那個地方攔住油桶就完了。他想與貨主聯(lián)系，可是他的船又開不上去。再說，我一個人怎么攔住這黑壓壓的油桶啊。他只好回去找村長，要村長動員大伙兒來幫忙。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村長家，空心眼還在村長的家里。憨牯子揪著自己的腦殼說，村、長，快。村長老周說，憨牯子，別急，慢慢說。村長，油、桶、流……村長火了，憨牯子，你他媽的能不能說清楚??！空心眼的眼睛脧了幾脧，村長，要他走，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村長就說，憨牯子，你走，我們一會兒就來。村、長，要多派、人哩！憨牯子走了，空心眼說，村長，發(fā)財?shù)臋C會到了，拖船裝的油桶翻了?？招难叟c村長耳語了一會兒。村長說，你快去喊人，每家一個男勞力帶好東西到軛頭彎去。

憨牯子回到河里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村長還沒有帶人來，是怎么一回事呢？這時，風(fēng)小了些，他把船開上去?？匆娡洗系挠屯爸皇Ｏ录装迳系囊慌帕?。貨主趴在甲板上哭得聲嘶力竭，要跳河尋短見。憨牯子就勸他，別哭了，想、辦法、去追。怎么追，我們的船擱淺了，走不動了。用、用我、的船！你們、快、上來，我、帶你們、去。貨主和船上的幾個人上了憨牯子的船，可是憨牯子的船突然啞了。貨主仰天長嘆，天滅我呀！幾個人失望地回到他們的船上。憨牯子讓船順流漂著，他想，村長他們八成到了軛頭彎。船漂得很慢。前面就是沙洲了，穿過沙洲，他看見了星星點點的火光，聽見了人們“咳喲——咳喲——”的吆喝聲。憨牯子想，到底是村長，已經(jīng)組織大伙兒在攔油桶了。憨牯子跳下船去，看見村長在火堆旁打手機。就說，村長，我來、晚了，你要我干、啥？村長說，快把你的船開到河心，還有幾桶沒有攔住。憨牯子剛要走，就聽見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到了河邊，一些人從拖拉機上跳下來，一干人“咳喲——咳喲——”地把油桶從岸上往拖拉機上抬。憨牯子渾身哆嗦，我的姆、媽也，你們、把油捅抬、到哪里去？村里。村長吼道，你還不快去？你們，你們、這是、打、劫！我要、報案！憨牯子蹬蹬蹬就跑。村長吼一聲，抓住他！眾人把憨牯子抓住了。空心眼又與村長耳語了幾句，村長就說，憨牯子，我不能讓你壞了大家的好事，這幾天你就不過渡了，和我這個村長到村辦公室辦幾天公吧。憨牯子被大家推上拖拉機帶走了。憨牯子大聲吼，你們、黑良心！村長爬上拖拉機坐在憨牯子身邊亮開嗓門說，憨牯子，我們一沒偷，二沒搶，只是撿幾桶油，黑什么良心。況且這些油也不是國家的，就算是那些爆發(fā)戶均一點給我們村里的大伙兒的。你憨牯子不愁吃不愁穿的虧哪個，我看你是站著說話不曉得腰疼。我們村里有的人連鍋都接不開了哩，我把這些東西弄回去還不是為了村里的人。哦，憨牯子，就你的思想好，我讓你當(dāng)這個家看看。黑暗中村長的煙頭一暗一亮，憨牯子看著村長發(fā)怒的臉扭曲了，渾身抖抖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不能！村長吼道，你他媽的憨牯子算老幾，竟敢教訓(xùn)我，老子們不是君子，是農(nóng)民，是還沒填飽肚皮的農(nóng)民。這事兒你不能捅上去。否則，有你好看的。你是向著爆發(fā)戶呢還是向著全村的鄉(xiāng)親？你自己掂量吧！憨牯子揪著頭發(fā)說，我、我向著、自己的、良心。就你他媽的有良心？哼，我不與你啰嗦了，你什么時候想通了，我就什么時候放你回去。憨牯子就被村長軟禁在村辦公室里了。

天亮了，憨牯子想，與村長硬抗肯定是不行的。他就叫看他的幾個人喊來村長，村長老周揉了揉有些發(fā)紅的眼睛說，想通了？憨牯子說，通了。我、聽村長的。村長笑了，好好好，等會兒吃了飯回去。憨牯子就很順從地和村長一起去吃飯。飯畢，他說，村長，我、到河里去了。憨牯子走了，村長老周對他的手下說，你們給我把他盯緊點，哪個說他是憨牯子，他的鬼點子多得很哩！你們把油桶要多放幾個地方以防萬一，不能叫人家一鍋端了。我看這個憨牯子還是要壞事的。

憨牯子知道有幾個人在碼頭上監(jiān)督他。他把船開到了對岸，他剛要上岸，就看見村長和幾個人站在岸邊。憨牯子想，村長賊得很，把我的路完全封死了。我該怎么辦呀！憨牯子把船開到了河心，他看見有幾條小木船也跟著他，就向裝油捅的拖船奔去。他邊開船邊伸出胳膊向拖船招手，拖船上的人沒有反應(yīng)。拖船開始走動了。他加足馬力追拖船。他把船橫在拖船的前面大聲吼，喂，你們、停、一下！他的船幾乎要碰到拖船了。他跳上拖船說，貨主、呢？病了。一個船員把他帶到貨主的臥室。貨主哆嗦著蜷縮在被窩里。憨牯子說，貨主，你、別急，你的貨、沒跑，我給你、找到了。一聽說貨找到了，貨主躍了起來說，兄弟，在哪兒？我不能帶、你去！憨牯子把情況向他們說了。我們得想個、辦法。貨主說，我只得報警了。對，對。憨牯子說，用手、機報警。我們無法、走上、岸。憨牯子從拖船上跨到自己的船上，他感到心里很輕松。

憨牯子的船靠了碼頭，幾個人上船來與憨牯子說說笑笑。不一會兒，村長老周坐筏子從對岸過來，黑起臉吼憨牯子，狗日的憨牯子，你當(dāng)了叛徒，把老子們賣了，是你把警察找來的吧，我看你是活過月了，不得好死的東西。剛才說說笑笑的幾個人驟然烏起了臉罵憨牯子。憨牯子在人們的唾罵聲中不知說什么好。他紅著臉看著眾人，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村長老周剜憨牯子一眼說，你不讓老子安生，老子也不會給你好果子吃。你他媽的等著瞧。警察要你去帶路收油桶，也只有你憨牯子才做的好這樣的事。憨牯子也賭氣，去就去，反正、我沒干、虧心事！

憨牯子帶著警察、貨主就向村里的小學(xué)校走去。村長等幾個人跟在后面。憨牯子來到小學(xué)校，很快就找到了一間裝滿油桶的教室。警察和貨主仔細地清點油桶。憨牯子又帶大家來到村里的養(yǎng)豬場，豬場里的一間屋子也裝滿了油桶。憨牯子說，我、就知道、這些。警察問剛點完數(shù)的貨主，還差多少？貨主說，還差110桶。村長老周氣鼓鼓地說，還有哩，我?guī)銈內(nèi)ィ遛k公室屋頂上還有幾片瓦哩！憨牯子揪了揪頭發(fā)說，警察、同志，我只曉得、這些，我、看也差不多了哩！村長、不會騙你、們的。憨牯子從村里走出來就有人罵，憨牯子，活該你打光棍，你做缺德事，過不了幾天就要翻船淹死的。

憨牯子忍氣吞聲地來到河里，躺在渡船上他的淚漫到臉頰上，他想，我得罪了村長，得罪了全村的人，是我錯了么？他幾乎一個晚上沒有睡著，被窩里像冰窟窿，凍得全身瑟瑟發(fā)抖。天快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醒來時已是十點多鐘了，河水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憨牯子站在船上向四下里看，沒有一個人，怪了，今天怎么沒有一個人過渡呢？再怎么清冷也是有一些人上早街的呀！他踱進船艙準(zhǔn)備用爐子燒火，可是沒找到爐子，他只好回家。半道上人們看見他就像躲瘟疫一樣。就連空心眼看見他也啞了口，只是嘴里不住地大聲咳嗽?；氐郊依?，憨牯子喊了幾聲姆媽，他的老娘哼都沒有哼一聲。他以為老娘咽了氣，就用手去拭老娘的鼻子，老娘冷不丁掃了憨牯子一個耳光，砍腦殼的，不曉得哈數(shù)，你得罪天得罪地，也不能得罪鄉(xiāng)親，我看你往后還怎么過日子啊。憨牯子哭了，姆媽，我只是憑、良心做、做事。姆媽，無論、做什么、事都要講、良心??！這可是、您說的啊！老娘哭著說，兒啊，你怎么搬起楠竹不曉得轉(zhuǎn)彎呢？

憨牯子吶吶地說，姆媽，這個彎我曉得轉(zhuǎn)，但我就是、不轉(zhuǎn)……

過了兩天，空心眼碰到憨牯子就板著臉唱——憨牯子來牯子憨，看見油桶打顫顫。得罪鄉(xiāng)鄰為哪般，真是一個大憨蛋。

空心眼唱得憨牯子心煩了，他捏了拳頭走向空心眼，空心眼看憨牯子一副吃人的模樣，掐斷了喉嚨里的歌子，一溜煙地逃到了樹林子里。

四

等——

一連半個月沒有一個人找憨牯子過渡，憨牯子想，這人怎么能這樣呢，怎么都跟我過不去呀？但他還是沉住氣。他等，哪怕等來一個人，他也高興，可是他一個人也沒有等來。

憨牯子失望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不知哪個喊，憨牯子的船上沒人了。人們這才想起憨牯子，這才發(fā)現(xiàn)憨牯子連同他的老娘都不見了。

有人說，憨牯子到他弟弟劉明那兒去了。有人說，憨牯子找鴻雁去了。有人說，憨牯子外出打工去了。有人說，那個貨主為了感謝憨牯子，把憨牯子和他的姆媽接走了。也有人說，憨牯子掉到河里淹死了。

村長老周才懶得管這些哩，他把憨牯子的渡船充了公，把渡口承包給了空心眼?？招难鄢商烀奸_眼笑的，順口溜就時常在河里打水漂兒——憨牯子來牯子憨，你買渡船我賺錢，風(fēng)里劃呀雨里鉆，辛苦討來快活甜。

閑歇下來的空心眼心里頭琢磨，其實呀，這憨牯子心里亮堂著哩，他比哪個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