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靈感

劉軍走到我的面前，振振有詞地說：“那些迷人的旋律往往會掩蓋柴可夫斯基作為偉大作曲家的深遠(yuǎn)博大，而舒媛楚楚動人的面容，也容易讓人忘記她寧靜內(nèi)斂的氣質(zhì)?！倍嗄暌郧?，劉軍正是以這句話先行一步，正式展開對舒媛的追求?！笆骀逻€擁有女性最缺乏的品質(zhì)，”劉軍接著高深莫測地對我說：“吳光，你知道是什么嗎？”

我問：“是什么？”

劉軍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幽默。幽默正是女性最缺乏的品質(zhì)。能說會道的女人只能證明她們的膚淺。幽默作為一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并不依賴于語言和肢體動作，它使舒媛的寧靜內(nèi)斂顯得更加迷人了。”

兩年后的一天早上，劉軍突然闖入我的宿舍，像一個強(qiáng)盜一樣掀掉了我身上的被褥。劉軍沒有覺察我一臉的不悅，他揚(yáng)聲說道：“吳光，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兩千塊！”作為年近三十的單身男人，清晨一直是我浮想聯(lián)翩的美好時光。劉軍的唐突造訪，使我精心制造的一個愛情故事嘎然而止。

“你不是說早就丟了我宿舍鑰匙了嗎？”我說。

“事實(shí)并不重要，” 劉軍嘿嘿地笑著說，“你的錢包放在哪個褲袋里——地上這條還是墻角那條？”

我無可奈何地指了指地上。劉軍一把拾起褲子，利索地掏出錢包。一副遲疑的表情在他臉上一掠而過，接著他釋然地對我說：“你在床上等著，我馬上就回來?！?/p>

劉軍氣喘吁吁地拎著大小四條紙袋，未過多時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舉起雙手，向我展示了自己在這段時間的收獲。“一件休閑裝，一條牛仔褲，一雙休閑鞋，外加一件羊毛衫。”劉軍娓娓道來，“當(dāng)然，這些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p>

“劉軍，你瘋啦，”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你忘了我是個窮光蛋了嗎？”

“這無關(guān)緊要，”劉軍平靜地說，“你知道，舒媛不會喜歡呆板拘束的男人，所以你必須改變形象?！?/p>

“劉軍，你真瘋啦？”我惡作劇地怪笑了起來，“你老婆舒媛不喜歡呆板拘束的男人，關(guān)我什么事??？”

劉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從書桌上的煙盒中取出一根煙，接著故作平靜地坐下來。“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一個機(jī)會主義者。你相親失敗的頻率和我與舒媛爭吵的頻率總是驚人的一致——這正是你余心未了的證明?！?/p>

“劉軍，你果真是瘋了。從你自以為是地愛上音樂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遲早會瘋掉的……”劉軍吐出一口煙，正色說：“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舒媛就快離婚了?！眲④娚焓种棺×宋也逶挼哪铑^。他站起身，接著說：“你不必費(fèi)心追問我和舒媛離婚的真正原因，所有的原因都不過是用來搪塞的借口，我最害怕語言成為互相欺騙的道具。我只是需要證實(shí)，你現(xiàn)在，還是不是愛著舒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劉軍。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痛下決心似的說：“不，劉軍，作為兄弟，我最關(guān)心的是你為什么和舒媛離婚?！?/p>

和劉軍不同，我一直鐘情于舒媛，是因?yàn)槌尤说氖骀聫膩硎且粋€直截明快的女人。劉軍對舒媛的死纏爛打曾經(jīng)被我在暗地里詛咒數(shù)次。有一次，劉軍躺在我的被窩里，亢奮地向我匯報自己出乎預(yù)料的進(jìn)展情況?！爱?dāng)然，是音樂打動了她，盡管我對此一無所知——但是，你也知道，我和所有偉大的音樂家一樣，都有一個特點(diǎn)——那就是超凡的想象力。所以，更準(zhǔn)確地說，是想象力征服了舒媛?！?/p>

劉軍眉飛色舞的敘述使我愈發(fā)難以忍受。有那么幾天，我甚至違心地希望劉軍真的如愿和舒媛交往，搬離我本就狹窄的宿舍——因?yàn)榘凑瘴覍④姷睦斫猓坏┦俜炊涌膳?，他漫長的總結(jié)陳詞將如同夢魘一樣與我反復(fù)糾纏。但是事情真的朝這一方向發(fā)展，又使我陷入難言的痛苦之中。不久之后，我們就看見，舒媛臉上的笑容發(fā)生了改變，迷人依舊卻增添了幸福的色彩。對我來說，舒媛舒展的笑容如同天空閃耀的電光一樣眩目。但是作為劉軍的兄弟，我仍然要裝出一副道賀者的模樣，加入朋友們恣意打趣的陣容。

“劉軍，你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啊！”

“劉軍，你可別高興的太早，你現(xiàn)在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啦！”

“劉軍，你說你那么根竹竿，怎么會釣到舒媛這樣的美人胚子呢？”

劉軍故作深沉地掃了我們一眼，一頓一挫地說：“按照舒媛的說法，我就像柴可夫斯基音樂的旋律一樣，同時擁有跌宕起伏和行云流水的氣質(zhì)?！?/p>

后來，舒媛和劉軍手拉著手，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們一窩蜂地迎了上去，發(fā)出了前赴后繼的歡笑聲。我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感到自己的每一根頭發(fā)都豎得直挺挺的。

“舒媛，劉軍說，你說他像柴可什么的音樂一樣跌宕起伏還行云流水，我們不相信，劉軍身上就那幾根排骨有點(diǎn)跌宕起伏，你說是不是?。俊?/p>

舒媛微低著頭，依著劉軍的胳膊“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們又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舒媛，這里也就劉軍的排骨可以用來彈鋼琴了——你看，劉軍這一身排骨，就是隔著這么多層衣服還那么跌宕起伏啊！”

緊接著，他們就露出了真實(shí)面目：“舒媛，你是不是見過劉軍的排骨了？”

我巴望舒媛做出否定的回答。但是舒媛溫和地笑著，真相由此顯得撲朔迷離。劉軍不容置疑地掃了掃我們好奇的目光，說：“對，是見過了，并且，就在這個冬天！”

就在這個冬天，瓦格納《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旋律在一間素白的客廳里響了起來。天藍(lán)的休閑西裝、橘黃的羊毛衫、淺藍(lán)的牛仔褲，以及一雙黑亮的休閑皮鞋，以一種異常陌生的方式包裹在我的身上。我發(fā)憷地端坐在舒媛的對面，首先聽到了舒媛清朗的笑聲。

舒媛指了指茶幾上的衣服，對我說：“劉軍換洗的衣服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你可以拿去了?！?/p>

我疑惑地望著舒媛，此行的借口居然被她一語道破?！澳愕轿壹夷靡路皇且粋€借口?！痹诖酥埃瑒④娞稍谖业拇采?，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然后，他“颼”的一聲從床上躍起，強(qiáng)令我穿上剛剛買過來的一疊新裝。

“劉軍就是這么喜歡逃避現(xiàn)實(shí)，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舒媛坦然地笑著說。但是我發(fā)現(xiàn)舒媛偽裝著自己的疲倦。她在站起來時掠過了一絲茫然，蹲下身子時，臉上的表情又有一些僵硬。我的目光落在舒媛伸出去的手上，接著看到在乳白色的拋光磚地面上，散落著許多張碟片盒。它們零亂不堪，如同被人遺棄。

我也順勢蹲下身子。舒媛稍加猶豫，還是將手中的碟片盒遞給我，接著說：“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愛情?！?/p>

盒子上用雙面膠貼著一張便條，便條上裝點(diǎn)著幾行五顏六色的漫畫字：

媛：

門德爾松

一杯散著淡淡清香的菊花茶

為你起床時準(zhǔn)備的

我拾起了地上的另一個盒子，上面寫著舒媛纖巧秀麗的行書：

軍：

德沃夏克

維所卡村的鴿子飛來了

我也開始想念家鄉(xiāng)了

我默不作聲地整理著碟片，復(fù)雜的情緒難以言表。舒媛恬靜地一笑說：“那會兒，他居然還是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p>

我說：“但是劉軍現(xiàn)在真的愛上了音樂?！?/p>

舒媛?lián)u了搖頭：“其實(shí)，我寧愿他一直不懂音樂?！?/p>

碟片里亢奮不羈的音樂終于停息了。我和舒媛也陷入長時間的無語。白色的房子里失去了任何聲音。也許是出于緩和氣氛，舒媛突然問我：“他這幾天都在干什么？”

“劉軍——這幾天愛上了睡覺?！蔽艺f。

“我就知道，”舒媛取出了剛才播放的碟片，噘著嘴說，“既然讓你看了這么多東西，也順便懲罰一下你吧?！?/p>

我愕然地盯著舒媛。舒媛輕盈地轉(zhuǎn)過身子，順著茶幾彎下腰。我的視線就停在她像弓一樣隆起的屁股上了。

“這個你交給他吧?！笔骀略诘猩腺N了一張便條。便條上寫著：

重溫一下瓦格納《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為所有夢中最美的夢樹立一座紀(jì)念碑。

當(dāng)然，我是現(xiàn)在才知道，剛才聽到的，就是這個叫瓦格納的德國人寫的一曲《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此后，在我和舒媛頻繁的約會中，我陸續(xù)知道了更多音樂家的名字。但是，也僅限于知道而已。即使我和舒媛同床共枕，那些震撼的西方古典音樂也會像催眠曲一樣，輕易把我?guī)雺羿l(xiāng)。

“舒媛愈發(fā)愛上瓦格納這種羊癇風(fēng)一般的風(fēng)格，我卻漸漸對勃拉姆斯情有獨(dú)鐘?！眲④娍戳丝次沂种械牡贮c(diǎn)上一根煙，一板一眼地說：“瓦格納瘋狂浮躁的音樂背叛了德國人的內(nèi)向和深沉，相反，只有勃拉姆斯這個十足的落伍者才在那個時代煢煢孑立，潔身自愛?！?/p>

“這就是你和舒媛分手的原因吧？”我不屑地打量著劉軍。

劉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和舒媛一樣，喜歡借題發(fā)揮。”

我揮開劉軍的手說：“我厭惡你這種故作高深的姿態(tài)，我希望你聽聽我的勸告！”但是劉軍沒有回話，他收拾起我?guī)淼囊路患匮b進(jìn)一個旅行包。那本來是我用來擱置舊衣物的。但是此刻，我的舊衣物已經(jīng)被扔在了地上。

“你這是干什么？”

“我要離開這里。我和舒媛的事情，其實(shí)我和她已經(jīng)談妥了。”劉軍避開我的目光，接著他掏出一封信，說：“這是我寫的離婚協(xié)議書，我已經(jīng)簽字了。如果舒媛有什么改動，就讓她隨便改吧。接下來的事情，就全部由你代勞了。我相信你這個小科長的能力。”

一切發(fā)生的過于突然。我不知所措地目送劉軍走下樓梯。接著又立即跑向窗臺，繼續(xù)目送劉軍離去。但是劉軍沒有回頭，他的身子隨著遲緩的步伐漸漸遠(yuǎn)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兀地涌起一股熱流。舒媛甜美的笑顏在我心中不期而至。直到劉軍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嘈雜的馬路上，我才注意到書桌上擺放著一張劉軍留下的光盤，它的下面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稿紙。在稿紙上，劉軍留下了幾行醒目的大字：

臨別前感謝你曾經(jīng)給我的愛情時光

祝你能在新的幸福中徜徉

但是劉軍選擇的這張稿紙，卻布滿了我像蜘蛛網(wǎng)一樣密密麻麻的筆跡。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和舒媛的故事就是從這張光盤開始的。在那間素白的客廳里，響起了一首溫情的室內(nèi)樂。舒媛捧著光盤盒，安靜地聽著，她的目光始終停滯在房間一個不確定的場景上。一曲終了，她指著貼在盒上的彩紙便條說：“你一定找得很辛苦吧？”我如實(shí)相告，這是劉軍臨走時留下來的。舒媛?lián)u了搖頭說：“我知道你在竭力模仿劉軍的筆跡，不過我還是認(rèn)得出來?！蔽也粫鲋e，但也不想否認(rèn)，于是選擇不再做聲。我們相視而坐，又有了片刻的沉默。舒媛意猶未盡地說：“你會選擇勃拉姆斯，選擇《山谷間的落日》，選擇這兩句歌詞，我想你一定費(fèi)了很長時間?！笔骀聦ξ业匦α艘恍Γ又乙补首鲿獾貙λα艘恍?。一切來自于誤會。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一個心懷叵測的私家偵探一樣，只是在悄然關(guān)注舒媛的日常生活。我時常在舒媛小區(qū)的門口踅來踅去，在她下班的地點(diǎn)東張西望，甚至在周末的早晨，還會尾隨她一起到菜市場。我漸漸發(fā)現(xiàn)，舒媛喜歡在周末的下午仰躺在廣場的草坪上享受陽光，喜歡下班的時候走進(jìn)桂香村買一份提拉米蘇作晚餐，喜歡慢慢游走在大街上試穿各種稀奇古怪的服飾，喜歡在夜幕來臨的時刻獨(dú)坐在咖啡館窗前品嘗血腥瑪麗發(fā)呆。我還曾經(jīng)看見舒媛和一群女友沖進(jìn)酒吧，乘著一點(diǎn)點(diǎn)的酒興恣意放笑，并且?guī)弦粋€可愛的面罩跳舞。有一天傍晚，在舒媛從一個理發(fā)店出來的時候，我居然發(fā)現(xiàn)她燙了一個鍋蓋似的爆炸頭，一個人趾高氣揚(yáng)地走在大街上，但是第二天再遇見時，她卻已經(jīng)換回了原來平整的劉海。

“她其實(shí)是個自相矛盾的女人，不安于現(xiàn)狀又拘泥于現(xiàn)狀?！眲④娫?jīng)這樣無精打采地評價舒媛。而在我看來，舒媛的生活充滿了音樂的旋律，流暢細(xì)膩同時不乏跳動的音符。盡管舒媛對我的吸引力與日俱增，我還是習(xí)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精心安排彼此相遇的偶然事件。我會這樣對舒媛說：“舒媛，你好，這么巧啊?！笔骀乱矔@樣對我說：“是呀，怎么又遇見了？”但是此后我們并肩走在街上，卻時常陷入無語的窘境。面對舒媛，我絞盡腦汁，一籌莫展。這樣的日子過得真是異常艱難和漫長。幸好在夜晚來臨的時刻，我仍舊耽于幻想，可以構(gòu)思出與舒媛之間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無數(shù)種愛情可能。

多日之后的一個傍晚，我和舒媛再次“偶然”相遇在一家超市，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終于第一次接近了我在某個夜晚的幻想。那天，舒媛一邊瀏覽著擺架上的水果，一邊隨口問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還很好奇的是什么嗎？”

我問：“是什么？”

舒媛眨巴著明亮的雙眸說：“那一天，你送給我勃拉姆斯《山谷間的落日》，你是怎么想到又怎么找到的呢？”

劉軍留下的那兩行醒目的大字在我的腦海中再次浮起。但是此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舒媛若有所思的表情里隱藏著一波漣漪似的溫柔。這讓我心血來潮。我也故意隨口說道：“這好像并不難。”

我緊張地望著舒媛，接著說：“只要有心，這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難?！?/p>

舒媛避開了我的目光，對著水果淺淺地笑著，像是等待著什么。這使我長期壓制的沖動在瞬間膨脹到極點(diǎn)。我?guī)缀跏菑?qiáng)行從舒媛手中奪過了推車?！拔铱梢詭湍氵x購很多東西——”我不顧心跳劇烈加速的事實(shí)，對舒媛詭秘地一笑，盡量放緩語速說：“舒媛，現(xiàn)在你什么都不要說，你看我選的，是不是你想買的。”

我從擺架上取下了一個柚子，說：“柚子，喜歡吧？”舒媛驚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接著跨步走向另一個擺架，舉起一只蘋果，說：“蘋果！”舒媛呆呆地看著我，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又揀起一根黃瓜，說：“黃瓜也必不可少，嚼著吃清涼解毒，敷在臉上還有美容的效果。”我緊接著補(bǔ)充了一個敷臉的動作。舒媛看著我乖戾的樣子，情不自禁“咯咯”笑了起來。

舒媛疑惑地問道：“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我認(rèn)真地回答：“我知道的不止這么多！”

我們一起慢慢地走在超市里，又陷入長時間的無語。我反復(fù)推敲著和舒媛之間許多種交談的可能。直到走出大門，才意識到所有的可能都來不及得到驗(yàn)證了。緊繃的神經(jīng)刺激了汗腺的分泌，我感到有許多顆汗珠不約而同地集合到我額前。舒媛繼續(xù)向前走去。在即將走到公路上的時候，我不得不取消了所有美好的開場白，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蚴骀掳l(fā)出了約請：“要不，晚上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

舒媛遲疑了片刻，說：“好啊?！?/p>

我說：“我一直想請你喝一杯瑪格麗特。”

“你也喝雞尾酒？”舒媛驚訝地說，“可是，我更習(xí)慣血腥瑪麗的味道?！?/p>

我如愿以償?shù)氐鹊搅讼胂笾械拇鸢?，于是又顯得自信滿滿了起來：“我知道，我就想請你換換口味，可以嗎？”

不久之后，我和舒媛結(jié)婚了。我的兄弟劉軍就像被舒媛封存的碟片一樣，在我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她的形象在舒媛的努力下千變?nèi)f化，幾乎達(dá)到了連我也難以辨認(rèn)的效果。我對此不置可否。我時常勸告舒媛也要注意裝扮自己，還專門為她買了許多化妝品。但是舒媛并不在意，即使她在做月子期間漸漸臃腫起來的身子也沒有瘦回去。提拉米蘇和血腥瑪麗不見了，不過音樂仍然填滿了舒媛的生活，她很快就購置了整整一架子的新碟。那些碟片充斥著陌生的聲音，它們曾經(jīng)令我寢食難安，但是一段時日后，它們終于和蚊子的嗡嗡聲不再有太大的區(qū)別。

幾年過去了，劉軍一直沒有回來。劉軍唯一證明自己尚在人間的方式，就是讓名字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xué)雜志上。我也許一直在盼望劉軍回來，告訴他我已經(jīng)如他所愿，和舒媛走到了一起。直到劉軍真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情愿再見到他。

現(xiàn)在，劉軍正在朝我走來。在寬敞的機(jī)關(guān)大院里，春天清晨的陽光讓劉軍仿佛是從一張遙遠(yuǎn)的幕布里走出來。我默默地注視著劉軍。他的腳步正一點(diǎn)點(diǎn)拉近我和他的距離，但是記憶卻像河流一樣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好像一直處在恍惚的記憶中，甚至忘記了自己需要移動步伐，迎上前去。劉軍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我的身體，他的臉龐也漸漸清晰起來。我看到劉軍一頭蓬松的頭發(fā)和一堆零亂的胡渣，這使他顯得比以前更加消瘦。劉軍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他激動地?fù)u晃著我的身子，可是我很難感覺到他手臂氣力的存在。

“劉軍，你終于回來了。”

劉軍松開我，咧嘴大笑起來。起伏的皺紋讓我感到他一臉陌生的滄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現(xiàn)在走得開嗎？”

我說：“我隨時可以走開?！?/p>

劉軍說：“那到你宿舍轉(zhuǎn)轉(zhuǎn)吧，我懷念那個地方。”

那間塵封已久的宿舍沾滿了塵垢。劉軍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報紙，坐到一把椅子上。我也只好跟著他坐了下來。

我問劉軍：“這幾年，你過的怎么樣？”

劉軍搖了搖頭，說：“這兩天我一直在回答這個問題，看來你也沒法免俗——那么，你先告訴我，這幾年你又過的怎么樣？”

“劉軍，我一直想告訴你。幾年前，我就和舒媛結(jié)婚了，我們還有了一個女兒?，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文化局副局長了……”我不知道還可以介紹什么，于是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你是說你回來好幾天了？”

“是的，我回來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p>

“可是你今天才來找我？”

劉軍故作不屑地說：“吳光，你不會覺得我在南方最重要的記憶是你吧？”

劉軍的直截了當(dāng)讓我重新感受到和他當(dāng)年的兄弟情義，“你說，還有誰比我更重要？”

“即使海邊的一堆沙灘還是山間的一段小路，都要比你重要許多——當(dāng)然，” 劉軍接著說，“還有舒媛?！?/p>

我警覺地問道：“你見過舒媛？”

劉軍簡單地回答：“是的?！?/p>

我急切地問道：“是昨天晚上？”

劉軍還是簡單地回答：“是的。”

我氣急敗壞地問道：“你們就整整過了一個晚上？”

劉軍怔了一怔，漫不經(jīng)心地說：“像你這樣敏感的人，放棄寫作實(shí)在是一種浪費(fèi)。作為兄弟，你應(yīng)該清楚我沒有惡意——何況，昨天晚上，我只是在海灘邊湊巧碰到舒媛，我們不過隨意寒暄了幾句，很早就分別了?！?/p>

我疑惑地問道：“就寒暄了幾句？”

“是的，我還對她提到了音樂，”劉軍苦笑著說，“我告訴她，自從我不得不開始寫那些無聊的肥皂劇后，就不知不覺背叛了勃拉姆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愛上流行歌曲了——這也差不多就是我的現(xiàn)狀吧?！?/p>

也許是為了安慰我，劉軍補(bǔ)充說：“舒媛對我說，她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從她的身材判斷，我想她大概是有些幸福過頭?！?/p>

我說：“是的，我一直對她很好，我想我沒有辜負(fù)你的期望?！?/p>

劉軍欲言又止。他站起身子，拉開窗簾。久違的光線從窗外折射進(jìn)來，房間里飛揚(yáng)的灰塵異常明亮地彌漫在空氣里。劉軍黯然佇立在窗前，說：“那天，我就是沿著下面這條路離開的，到現(xiàn)在是過去幾年了？”

我喃喃自語似的說：“是的。”

我沒有告訴劉軍，昨天晚上直到現(xiàn)在，舒媛都沒有回到家里。整整一個下午，我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fù)艽蚴骀碌氖謾C(jī)，但是舒媛一直沒有接聽我的電話。過往的記憶開始如潮涌動，當(dāng)它們在我的腦海中漸漸真切起來的時候，我反而感到自己和舒媛的距離正在慢慢變遠(yuǎn)。我從架子上取出了一張光碟。震撼的音樂響徹在房間里。我仔細(xì)分辨著那些跳動的旋律，我無法確定，它們會和感情有什么貫穿始終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