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軍與馬車夫的生死戀

黎明前的寂靜，被一陣人馬的喧囂聲打破，驚醒了西北上空滿天沉睡的星辰，它們不停地閃爍著明亮的眼睛，哀嘆地俯視著戰(zhàn)俘集中營前被俘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女紅軍們，在馬家軍——前線作戰(zhàn)總指揮馬元海士兵的槍口下逼向馬車，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不肯分離。馬匪們用槍托、拳腳踢打著這些手無寸鐵的女兵們，馬車隊載著女俘們在一片叫罵聲、啜泣聲中駛出青海省府西寧，押往貴德。春寒料峭的青藏高原，冰天雪地，朔風(fēng)呼嘯，西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扎向這些衣服單薄的女紅軍。

她，十七歲的紅軍連指導(dǎo)員，坐在車隊中間一輛馬車上，望著馬車上昔日叱咤風(fēng)云的戰(zhàn)友們，如今成了馬家軍的階下囚，她痛心疾首，仰天長嘯，思緒馳蕩在祁連山的鏖戰(zhàn)中，眼前浮現(xiàn)出梨園口最后的一仗情景：血染山林、魂斷雪谷，蒼涼悲壯的一幕幕……望著這莽莽荒原，心里充滿困頓和凄涼。

這輛車的馬車夫一聲吆喝，將她從沉思中喚醒。透過朦朧的晨曦，馬車夫看見坐在車板上的她，在寒風(fēng)中瑟瑟顫抖，他將坐墊下一塊老羊皮扔給了她，她遲疑了一下，便用羊皮裹住凍僵了的身軀，朝霞慢慢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湛藍(lán)的天空飄浮著幾朵彩色的云霞，馬車夫吹著口哨，駕駕的揮動著他那熟悉的馬鞭，不時回過頭來瞟她一眼，神情是那么興奮，那么瀟灑，似乎馬車上拉著的不是戰(zhàn)俘，像是他要接回家去的新娘。馬車夫那俏皮的口哨聲，吹展了她那緊鎖的眉頭，馬車夫送出的一曲曲青?；▋海嗤裼崎L，搭上飄浮的流云，撩撥著姑娘的好奇心，她抬起頭打量著這快樂的馬車夫：那頂圓圓的氈帽下面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眉宇間透出機敏和剛強。

馬蹄聲蹬蹬地敲打著地面，揚起干燥的塵土，一條黃土路蜿蜒而上，望不到盡頭，路上沒有行人，車輪顛簸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發(fā)出呻吟般的吱呀聲，寒風(fēng)中的駱駝草沙沙地?fù)浯蛑囖@，彌散出荒漠的蒼涼。

突然，她聽見車夫吁吁喝馬聲，馬車依次停了下來，是前面車上的戰(zhàn)友已斜躺在車沿邊，??！是她連里的戰(zhàn)士——小尼姑昏過去了。她不顧一切的跳下車，上前緊緊抱著緊閉雙目的小尼姑，痛心地呼喚著。記得那年，她們在大巴山的叢山峻嶺中剿匪，經(jīng)過一座破廟前，遇見面黃肌瘦的小尼姑，那雙驚恐和哀憐的目光，令人痛惜，是她把小尼姑帶在行軍的路上。平日里這個低眉斂目的小姑娘，見了她總是報以微笑。怯弱的小尼姑，在戰(zhàn)俘營里已絕食了許多天，竟以死來反抗馬家軍的暴行。

她對著那些木然的車夫大聲喊叫著：水，快點拿水來！只見馬車夫縱身跳下山崖，捧著那點點積雪，裝進(jìn)他那頂氈帽里，回到車前，瑞雪融化在馬車夫那張粗糙的手心里，水順著指縫濕潤著小尼姑干裂了的嘴唇。馬車夫又從懷里掏出一小袋青稞炒面，伴著雪水送進(jìn)小尼姑嘴里。小尼姑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后面馬車上的趙連長趕過來探望，馬車夫正在將那張老羊皮蓋在小尼姑的身上。小尼姑淚水漣漣看著指導(dǎo)員和連長，還有那個馬車夫。連長與她交換了一下眼神，她會心的點了點頭。這里的老百姓，長期受馬家軍的挑唆，對紅軍產(chǎn)生民族仇視，這些車夫是馬家軍的替補部隊，多數(shù)人都與她們在前線交過戰(zhàn)。馬車隊朝著陽光瀉落的方向緩緩地行進(jìn)，她默默的望著車沿上馬車夫搖晃著的背影，思緒激蕩著……

她遙望著那與藍(lán)天相接，云霧繚繞的雪山冰峰，黃河的源頭就在那雪山下邊，那雪水交融的河岸邊，將是她們的歸宿。她心酸地想起自己的身世：災(zāi)荒年間川北山鄉(xiāng)，幼年的她，被無可奈何的父母丟在小鎮(zhèn)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她肌腸轆轆地爬到水田邊，哭喊著找媽媽，一位好心的長工將她帶進(jìn)了財主家。幾年后，紅軍入川，她成了一名女兵。

貴德城快要到了。她的耳邊又響著“把你們分配給軍官……”的吼叫聲，面對淫威，戰(zhàn)友們悲愴的告別：先上路，然后趁機逃跑，無論到了哪里，不要忘記我們是紅軍！今天是路途的最后一天，她挺了挺身，往前靠攏馬車夫：阿哥，我不……馬車夫轉(zhuǎn)過身，驚異的望著那張?zhí)耢o的臉，溫柔中送給他一絲苦澀的微笑，他急忙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黃昏時，馬車夫來到路旁的農(nóng)家小院修車，望著這位端莊、敦厚的姑娘，馬車夫急促的說：我也是外鄉(xiāng)人，你若愿意跟著我，我同你一道去找你的部隊！凝視著眼前期待回答的馬車夫，這是絕望中唯一的選擇，她長嘆了一口氣，點了一下頭……馬車夫?qū)⑺懈督o這家農(nóng)戶，這位阿姐有病不能上路，過幾天我來接她，說完，跳上馬車，急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下的山路上。

她忐忑不安地住在農(nóng)戶家里，焦急地盼望著。一個傍晚，馬車夫牽著馬，風(fēng)塵仆仆來到農(nóng)家小院，后面跟著一位魁梧憨實的年輕人，是他結(jié)盟的阿哥，道別了沒有去告密的好心房東，兄弟二人扶她上馬，匆忙趕路。拐進(jìn)路邊灌木叢里，馬車夫拿出一套長衫讓她穿上，將她的短發(fā)裝進(jìn)一頂禮帽里，換上一雙皮靴，叮囑她任何時候都不能吱聲。他們星夜兼程，拂曉時分到達(dá)黃河橋頭哨卡，盤問：干什么的？馬車夫答：去西寧接上學(xué)的尕（?。┬值?！就這樣緩緩地過了這道木板橋，她落腳在皮匠阿哥家中。

幾年前，少年的馬車夫沒有了家，皮匠阿哥從蘭州把他帶回來的，他們一家人相依為命，情同手足。尕兄弟回家的當(dāng)晚，皮匠阿哥悄悄請來阿訇為兩位年青人誦經(jīng)，按伊斯蘭教的禮儀成親，了卻了皮匠阿哥對馬車夫的一樁心愿。

貴德縣城，黃河岸邊，矗立著一座高大富麗、阿拉伯建筑風(fēng)格的公館，這是馬家軍前線作戰(zhàn)總指揮馬元海師長的官邸。公館里觥籌交錯，熱鬧非凡，馬師長正在為其部下慶功論賞，逐一將俘虜?shù)呐t軍分賞給他的部下。這時，才發(fā)現(xiàn)給一個外號叫瞎四爺?shù)能姽僮麈呐灰娏?，馬公館里頓時像炸開了鍋，馬元海大發(fā)雷霆，殺氣騰騰抽出馬刀，橫掃著滿盤狼藉的宴會席，部下們立即沖出了馬公館，去捉拿那個女俘。

馬車夫外出尋找逃離的路線，白天她被藏在堆放雜物的閣樓上，夜間與皮匠嫂子趕做上路用的衣物。馬家官兵氣勢洶洶找到了皮匠家，不由分說，將皮匠夫婦捆綁在院中的梨樹上，皮鞭像雨點般抽打著這對無辜的夫婦，閣樓外，揪心的慘叫激憤了她，她從閣樓上咚的一聲跳下來，站在院子中間，怒視著馬家軍這幫劊子手，習(xí)慣地伸手朝腰間一摸，沒有了槍，她從容地走出了大門。

她被送往瞎四爺家，這位多年為馬家軍效勞的馬家軍官，融軍、商于一體，來往于新疆、西藏做生意，有錢有勢，家中已有一賢惠的太太，膝下無子。她拒不為老軍閥作妾，盡管太太、丫環(huán)們輪番勸說，她不吃不喝，緘默不語。瞎四爺還特意請來分配給馬元海的藏族副官作妻的趙連長來勸說。趙連長和她一塊從老家參加紅軍，又在同一個連隊作搭檔，連長懂她心中裝著那個馬車夫。瞎四爺軟硬兼施，失去了耐心的老軍閥，掏出手槍來威脅，她視死不從，太太是個慈善人，怕鬧出人命來，差人將她送回馬公館里。

她在馬公館里作苦役，惦念著在外的馬車夫，戒備森嚴(yán)的公館封鎖著外面的消息。那天，她正在打掃后院，驚喜的看見趙連長朝她走來，趙連長說服了副官丈夫作掩護才進(jìn)到公館，給她送來換洗的衣物，還帶來了皮匠阿哥的問候。連長拉著她的手，一臉悲戚，連長輕輕地傾訴，自己也在日夜思念那個紅軍丈夫、英勇的團長。她清楚的記得，是祁連山戰(zhàn)敗的最后一天，硝煙彌漫的山林一片慘狀，她不知所措的坐在路邊，一隊騎馬的官兵匆匆走過面前，忽聽得馬背上有人在喊她，原來是趙連長，團長組織了一支強悍的小分隊準(zhǔn)備突圍。趙連長讓她上馬同行，找了一個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作向?qū)?，快要走出山脈的那一夜，在一個山洞里，這個向?qū)ジ媪嗣埽R家軍將山洞團團包圍，叫囂著捉活的！在震動山谷的叫喊聲中，團長縱身上馬，雙手握槍，像箭一樣沖出了山洞，密集的槍聲響在他的身后……

趙連長的嘆息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趙連長說窩藏紅軍是要處死刑的，馬車夫能躲過這一陣就好了。聽罷，她為馬車夫的境況萬分焦慮。

她在馬公館里作苦役的日子里，公館里的人惡毒的喊她紅軍婆！共產(chǎn)婆！馬元海的四姨太紅軍女俘陳淑娥，面對昔日的指導(dǎo)員在馬公館的遭遇，十分的不自在，四姨太便向馬元海說情，請求放了這位女俘。聞訊趕回來的馬車夫，走進(jìn)了馬公館甘愿受罰。嗜血成性的馬元?？丛谒囊烫那槊嫔希又惫偌案惫偬w連長求情，馬車夫才幸免一死，下令吊起來鞭打一頓，處罰他打土坯五萬塊，打夠了數(shù)目就接她回去。是副官為馬車夫謊報了土坯數(shù)，飽受凌辱的她與馬車夫提前相聚了。馬元海氣勢洶洶對著馬車夫：你這個膽大妄為的野尕娃（小子），滾到后山草原上去放牧，不準(zhǔn)你們再回來！

他倆站在山埡口，含淚送走他們的皮匠夫婦，那無奈的面孔上掛著深深的惜別之情。

夏日的高原是最美的季節(jié)，她與馬車夫來到了雪山腳下，悵然地望著這片繁花點綴著的綠色草地，一條小溪像銀色的絲帶蜿蜒穿插其間，清冽的溪水淙淙流過，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牛羊，慢慢悠悠地移動在這片綠色的地毯上，靠山丘的賬房里升起裊裊炊煙，四野散放著清新馥郁的氣息。這片遼闊的草原上除了藏民，還駐扎著馬家軍在這里練兵馴馬的一個騎兵團。在落日的余輝下，他們遇見了在草原上巡診歸來的騎兵團獸醫(yī)，這位魁梧的獸醫(yī)面目和善，聽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她們夫婦有了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感覺，獸醫(yī)看她的穿著，明白了她的來歷，在獸醫(yī)的幫助下，他們有了棲身的帳篷，看著這空蕩蕩的家，望著健壯的馬車夫，她的嘴角邊露出了凄楚的微笑。她們的家與藏族同胞的帳房為鄰，她那善良和熱情，仿佛一流溪水，沁入藏胞們的心田，溝通了彼此的語言和熱情。她與藏胞們一道騎馬放牧，一同撿牛糞，藏胞們親切的呼她紅軍細(xì)嬤（女子）！這稱呼溫暖了她那顆孤苦的心。她與馬車夫用勤勞換回牧主的糌粑和奶茶，還有御寒的皮毛。黃昏牧歸，披著一身晚霞的她仰臥在草地上，看天上的行云，飽含著對紅軍深情的思念，滿腹心酸，只有馬車夫那舒緩而悠揚的歌聲，飄落在灑滿月光的草地上，浸潤出絲絲縷縷的溫馨。

在草原上與世隔絕的那些歲月中，他倆感激獸醫(yī)的知遇之恩。人到中年，孑然一身的獸醫(yī)教馬車夫?qū)W文化，給他傳授醫(yī)術(shù)，草原上留下他們師徒巡診的身影，獸醫(yī)與馬車夫一家成了莫逆之交。有一天，獸醫(yī)悄悄告訴她共產(chǎn)黨已解放了全國大部分地區(qū)，四川也要解放了。她激動萬分，翻身躍馬，在草原上狂跑起來，去追趕天上自由的彩云。她知道，與她同行的哥哥留在了長征的路上，家鄉(xiāng)已沒有親人，她還是日夜思念著故鄉(xiāng)。

馬車夫愧疚地對她說：我沒能同你找到部隊，我一定陪伴你回到你的家鄉(xiāng)。她歸心似箭，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在漫天飛雪中坐著馬車，別離了這片熟悉的草原，別離了慷慨解囊、深情送別的獸醫(yī)，回到了故土大巴山。

那襁褓中的嬰兒——我，如今也已年過半百。我曾經(jīng)追尋母親走過的路，高原、黃河、還有生育我的那片草原。我也見到了趙連長等流落紅軍，她們給家鄉(xiāng)人帶來問候和祝福，也帶給我的父母。

后 記

我的父母回到四川老家，因為這段不為人知的婚緣，一生歷經(jīng)坎坷。他們風(fēng)雨同舟，相濡以沫，攜手走完了他們八十年的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