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賞：開往春天的列車

“我始終堅信，所有列車的終點站，都是春天……”

——題記

音樂聲中，祝福聲里，在我14歲的生日上，我單手握著一根紅蠟燭，在忽閃忽閃的火焰中，回憶著這十四年的種種經(jīng)歷。

在這十四個人生階梯上，在這十四個春夏秋冬里，我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的兇狠，有的殘酷，有的隨和，有的剛直，有的痛苦……

地球，我們?nèi)祟惖氖澜?，是圓形的物體，也是人世反復(fù)交替的載體，當我身邊的人出現(xiàn)后，他們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輪回，所發(fā)生的事件也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

唉，世界不過如此！

于是，在我十四歲生日這天，我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這個真真世界的本質(zhì)——不過如此而已。

直到有一天，爸爸告訴我，人世間的事物并非這樣。

那是今年春節(jié)之后的幾天，爸爸說要帶我去見一位特殊的人，她是一個殘疾人，沒有了雙腿……

沒等爸爸把話說完，我狠狠地搖了搖頭，是啊，失去兩條腿的痛苦，或許我不能夠體會，而要我跟這樣的人零距離接觸，那不是讓我平添一份苦痛嗎？譬如那些往來于街頭的頹廢的乞丐，那些痛不欲生的絕癥患者，以及缺胳臂少腿的殘疾人，每當我看見他們，我的心都要被撕破了。竟然在春節(jié)要我去拜訪一位素不相識的殘疾人，那是再明顯不過的添堵罷了……

爸爸可沒有像我那樣想得太多，不管我說好說歹，還是被他執(zhí)意拖了去。

剛剛還是早春二月的明媚陽光，可一去殘疾阿姨家的路上，天空忽然墜下了零零星星的雨滴，打在車窗上，“啪啪”作響，看著雨點滴落在車窗玻璃上，蜿蜒著又順著玻璃流下去，那一道道印跡被隨后灑落的雨點覆蓋，使我的眼前迷迷蒙蒙，活像被淚水打濕了眼睛……看著看著，這一切似乎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來，上天是否在哭泣？它的淚是為我，還是為那位阿姨……

桃花點頭，梨花含笑，翠竹隨風搖曳，它們仿佛在歡迎我們；車兒飛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殘疾阿姨的家就在公路一側(cè)的古鎮(zhèn)鄉(xiāng)下，爸爸用手指著被樹木擁抱著的一幢粉磚紅圓錐頂?shù)娜龑有⊙髽牵貙ξ艺f道：瞧，這就是你那“無腿阿姨”的家。

我微微地笑笑，心里不由得發(fā)出一陣感嘆，這無腿阿姨真是享福啊，居住條件這么好，一定是兒女非常孝順，還有就是她肯定很勤勞，算是上輩子積下了陰德了吧？

沿著被雨水打濕的碎石路，我們到了阿姨家，房屋內(nèi)外坐滿了老老少少的客人，大家都熱熱鬧鬧地吃瓜子、花生，品著香噴噴的茶水。

我悄悄地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我不敢面對無腿阿姨痛苦吃力的樣子，更不敢看見阿姨的悲慘情形……直到爸爸叫我過去，我這才遲遲疑疑地挪著步子，極不情愿地站在爸爸跟前。

這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爸爸的身邊竟然站著，噢，不是，可能是“坐”著那位無腿阿姨，更令我驚異的是，阿姨還笑容可掬地望著我呢！

這下，我大膽地注視著無腿阿姨。阿姨的臉是圓圓的，紅撲撲的臉蛋像有兩團杏花映在上面，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似乎盈滿了清泉，紅潤潤的嘴唇一張開說話，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很好看。我想，阿姨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她從小是喝井水長大的，因此牙齒才這樣白吧？我慢慢低下頭，想看看她的腿，可什么都沒有，只有兩只褲腿折了幾折，兩只短短的大腿各踏著一個小小的結(jié)實的木板凳，想來，那就是她行走的工具吧？

想到阿姨臉上的笑容，我頓生奇怪，她在笑什么呢？一來可能是風趣幽默的爸爸又給阿姨講了什么笑話，二來或許是阿姨向我表示禮貌與歡迎。我內(nèi)心仍舊疑惑不解。

“來吧，到這邊來！”阿姨笑著讓我坐在她的身邊，我心底又生起了幾許尷尬，我胡思亂想著，即便我坐下，也許她還不及我的腰高呢。阿姨卻沒有在意什么，輕輕地握著我伸過去的手，依然笑著說：“很少到這里來吧？都這么高啦！”我又苦澀地笑了一下，都不知道應(yīng)該在這時說些什么。

“黎冰，你不曉得吧，你阿姨十歲就失去了雙腿！”爸爸格外有心地告訴我。

“是嗎？”我還是不相信。

“你阿姨在小學(xué)時成績很優(yōu)秀，在上學(xué)路上，被汽車軋斷了雙腿……”爸爸很認真地講開了。

“后來呢？”

“后來，你阿姨不僅失去了雙腿，還失去了上學(xué)的機會！她很堅強，回家跟爸爸媽媽一起干農(nóng)活，一干就是好多年！黎冰，你想想，阿姨殘疾在身，要干農(nóng)活是多么的不容易??！這些年來，她沒有自暴自棄，甚至失望與絕望……”爸爸說起這些話，聲音里充滿了激動之情。

“那，她的家為什么建設(shè)得這樣好？”我不停地發(fā)問。

“阿姨長大成人后，給自己尋找了一個忠厚踏實的丈夫，他們居住在兩間泥土房里開始了嶄新的生活。他們勤勞肯干，十分節(jié)儉，把兩個兒女養(yǎng)大，你阿姨很會持家，也熱愛勞動，山上的土地她要去耕種、收獲，家里的大小事情、開支，她都要精心安排，就這樣她把一個家庭搞得生機勃勃，還兩次建起了房屋，她真是個了不起的能干的人??！你看，這回她家修建的樓房是不是很漂亮，比城里人住的房子還時髦和寬敞？”爸爸越講越有興趣。

“阿姨真不錯?。　?/p>

“是啊，你阿姨的不凡經(jīng)歷讓很多人感動，連我們的市委書記譚力、市長唐利民等市縣領(lǐng)導(dǎo)每年都會來看望她的！”

……

阿姨臉更紅了，她一邊擺手一邊說：“別夸獎我了，快別夸我了……”

午宴時分，我們一家被引進了阿姨家的堂屋，環(huán)顧四周，我驚喜不已，橙色的墻壁上掛著蠟染的喜鵲登枝圖、牡丹花瓶圖、古錢蝴蝶圖等等，古老優(yōu)美的圖畫，處處散發(fā)著詩意的神秘光輝。

我不由得感嘆到，阿姨可真是厲害，眼下這座新房子已經(jīng)夠精美的了，她選擇的圖畫還是很傳統(tǒng)的，與現(xiàn)代氣派的新房形成鮮明的映襯，這些圖案如此清雅古樸。阿姨真是不簡單?。?/p>

堂屋此時已經(jīng)安排了許多桌酒席，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菜肴水果，那些精美可口的美食如行人一般來來往往，又如流水般上上下下……太豐盛了，主人太熱情了，飯菜早已吃不下，主人的心情也裝滿我的內(nèi)心，我為農(nóng)村人的好客而深深感動著。

爸爸叫我去請阿姨來吃飯，可我找了好半天，最后在廚房里找到了她。阿姨沒有閑著，她正滿頭大汗地給廚師幫忙打下手呢，她仍舊“踏”在她的“坐騎”——兩只小板凳上。

望著阿姨“健步如飛”，比我“走”得還快，我又一次驚呆了。

此時此刻，阿姨兩只手握著小板凳，一前一后行走著，一點也不費力。我情不自禁地喝彩，阿姨竟練得這般“神功”！她的速度絲毫不比正常人慢，而且一點也不礙事！

接著，我又從爸爸的口中得知，阿姨雖然在那次車禍里失去雙腿，但她從來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盡管輟學(xué)回家，盡管一切變得非常殘酷，但她活得快樂與開心，不僅給家里人帶來歡樂，而且使附近村民增強了生活的信心，今年鎮(zhèn)婦聯(lián)還要表彰她，安排她做一次專題演講……你說，你阿姨是不是一個女強人呢？這一夸，倒說得阿姨不好意思起來，她埋著頭，欣慰地笑著。

看到這些，我早已驚訝不已，似乎感到自己在生活中忘了什么，究竟是些什么，我也記不得了。

飯后，我們坐在阿姨門前看四周景色。

梨花樹下，細雨飄飛，梨花飛舞。

我與阿姨并肩坐著。我繼續(xù)聽阿姨講她過去的故事：“腿沒了后，我并沒有痛苦，而是思考了幾天，今后如何彌補自己的缺陷。于是，我想到了這一招?！卑⒁踢呎f邊指了指身體下面的小板凳，神情很是得意：“為了‘走路’，我騎著小板凳練習(xí)了很久，為此我已經(jīng)磨壞了無數(shù)條板凳，但終于成功了！”

我不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去。我是在為自己以前的生活態(tài)度而后悔，在我的印象中，阿姨并不殘疾，而且很能干，家里也很富有，因為她有一筆可觀的寶貴的精神財富。阿姨還是一個成功者，她戰(zhàn)勝了某些人不可一世的斷言，更戰(zhàn)勝了自己！說來，我算是失敗了，至少我的斷言是徹底失敗了，14歲的斷言，無稽之談！或許，在我的14歲以后，可能才算是真正的人生。

“阿姨，你這里的雨中梨花好漂亮哦！”我轉(zhuǎn)移了話題。

“是啊，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事情，多少柳綠桃紅姚黃魏紫褪卻無痕，我不愛花里胡哨，就愛這素素的白……”阿姨說得很認真。

“……”我欲言又止，靜靜地聽阿姨說下去。

“小時候，我在家里聽媽媽講故事，我知道所有車站都有終點，那里都是一個新的開端。盡管我不能走動，只能夠坐在門前，看院子里的桃花梨花，我經(jīng)常這樣想，我要像這素白的梨花，活得干干凈凈！媽媽告訴我，面對著人生新的開始，或好或壞，你都得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是?。　蔽屹潎@起來。

“瞧那些梨花，它們在雨中更動人！更光彩！所以，我就搭乘上一輛開往春天的列車，度過了‘旅程’中的孤獨寂寞和艱辛苦難，到達了終點站。來到這里，我覺得自己擁有了人生最美好的春天……”阿姨說這話時，笑得像花兒一樣。

溫情雅致，直抵我心。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能瞅著阿姨出神地端詳。阿姨被我盯得顏面發(fā)紅，轉(zhuǎn)身又忙家務(wù)活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滴滴答答的雨點摔打在車窗上，那情景，倒像是我哭了。是的，我流著感動的淚。

我猛然想起，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那個阿姨的名字是什么，也不想去問誰，我就這樣帶著阿姨的那一番話，心情不平靜地行進著，我似乎正坐在一輛——開往春天的列車上。

【簡評】

本文構(gòu)思精巧，行文流暢，主旨鮮明，特別是對比之中發(fā)現(xiàn)自己人生定位的不足，自主反思，重新站立，這在九○后一代中實屬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