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5日,塵肺病人彭連喜逝世,因為躺下不能順暢呼吸,他在自己躺椅上度過了最后的半年時間。
冬天是塵肺病人最難熬的一個季節(jié),因為冷空氣易引發(fā)感冒,導致發(fā)病。2012年的6月10日,《都市周末》記者走進并報道了湖南塵肺病人這個群體,其中刊登了一張“大愛清塵”公益組織發(fā)起人王克勤看望塵肺病人彭連喜的照片,當時彭連喜還說,想要和妻子回老家種菜、養(yǎng)豬,過安心日子??上?,同年11月25日,彭連喜永遠地走了,“我不想死”是他最后的告白。
塵肺病吞噬的不止是一個人的生命,還有一個家庭的幸福。開胸驗肺第一人張海超最終沒能逃脫離婚的命運,他通過媒體求助,想要為6歲的女兒尋找代養(yǎng)父母。
塵肺病人的生活有哪些變化?他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楚與掙扎?《都市周末》記者對湖南塵肺病家庭進行了回訪。生活給了塵肺病人的妻子們太多的身心煎熬,但她們仍然心懷希望,對來年許下樸實的愿望。
去年12月6日,邵東縣界嶺鄉(xiāng)虎溪村。彭連喜的妻子劉葵英,穿著不太厚實的呢子衣,嘴角破了兩塊皮,聲音有些沙啞。他們家是沒做任何粉刷的紅磚樓房,上下共八間,幾張擺放整齊的桌椅和麻鋪,沒有電視機。劉葵英說,房子是1989年借錢建的,在當時已經(jīng)是很氣派的了。
劉葵英告訴記者,丈夫彭連喜13歲就開始跟著父親在礦上挖煤,做了將近30年。“他曾經(jīng)是礦里最優(yōu)秀的礦工,當過排長,甚至還救過人,受到了政府表揚?!眲⒖⒄f。10多年前,有一次運煤絞車鋼纜突然斷裂,向井下滑退,眼看就要逼近兩名正在工作的礦工,彭連喜一把拉過一個離他最近的工友,把他壓在礦井的角落里,而另一名工友不幸喪生。
就在彭連喜把工作當成一種榮耀時,2006年,他開始覺得身體不適,干不了重活,常常喘不上氣來,醫(yī)生說是塵肺病。在這之前,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病。彭連喜當時所在的矮子煤礦給了他一萬多元讓他辭工回家養(yǎng)病。從此,夫妻倆踏上了漫長的求醫(yī)之路。
2006年,劉葵英帶著彭連喜在吉首一家醫(yī)院花了幾萬元,醫(yī)生告訴她:“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通過治療延緩病情惡化過程?!毕氲阶约阂郧皩W過裁縫,也算一技之長,劉葵英毅然決定帶著丈夫出去打工,她對丈夫說:“我去做衣服賺錢,你什么事都別做,就當出去玩,慢慢身體就好了。”嘴上雖是這么說,其實心里比誰都著急,她需要錢給丈夫治病,“他為了家吃了那么多苦,我就算當了房子也要給他治病,多活一天是一天,我也有個伴。”
于是,劉葵英在株洲一家服裝加工廠找到事做,剛開始每個月能賺1000多元,后來加到2000多元。廠里領導看他們可憐,免費提供了一個倉庫給他們住。病情嚴重的時候,彭連喜只能躺在床上,劉葵英每天要給他喂飯、擦臉、洗澡,晚上下班了帶他去醫(yī)院吊水、吸氧,每次病發(fā)至少要持續(xù)半個月時間。就這樣,劉葵英帶著他在倉庫的角落里住了6年。
2012年3月,剛成立不久的公益組織“大愛清塵”湖南區(qū)組織了解到彭連喜的情況,將他接到湖南省職業(yè)病防治院作為第一批救助對象,為他提供一萬元的醫(yī)療費用。5月,“大愛清塵”發(fā)起人王克勤去株洲看望了彭連喜,彭說:“我想和老婆一起回老家種菜、養(yǎng)豬,過安心日子?!?/p>
2011年,那年再也借不到錢的劉葵英真的開始著手當房子。幾經(jīng)周折,2012年4月,她成功將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20萬。這意味著,她今后每年光利息就得還將近3萬元。
隨著病情不斷惡化,彭連喜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每在醫(yī)院吊一次水,醫(yī)生都要求劉葵英簽一次字。彭連喜說:“死也要死到老家去?!眲⒖⑾驈S里請了長假,好心的鄧老板借給她5萬元,告訴她以后用工資慢慢還。隨后,廠里又派人將“大愛清塵”捐贈的制氧機送到了他們家里。
回家后,劉葵英繼續(xù)請村里的醫(yī)生給彭連喜吊藥水,她則在一邊仔細觀察,用的什么藥、用量是多少。一個月后,劉葵英買來針頭、輸液瓶、藥等,開始自己給彭連喜輸液,這樣每天能節(jié)約30來塊錢。她說:“真羨慕那些有醫(yī)保的人,住院就像住家里一樣。”
“他太可憐了,回來半年都沒睡過床。”劉葵英說,他躺下來就沒法順利呼吸,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覺。2012年11月25日,49歲的彭連喜已經(jīng)骨瘦如柴,但雙腳卻腫得有正常人的兩倍大,他一遍一遍地重復:“我不想死,我還年輕,還有好多事情沒做。”下午3點,彭連喜擺脫了病痛的折磨,永遠地離開了。
“欠下這么多債他放心不下,覺得對不住兒子。”劉葵英說,孫子雖然有3歲多了,但因為家里事多又沒錢,兒子一直沒有正式結婚辦酒。她希望來年能多賺點錢,給兒子辦個體面一點的結婚宴。
2012年11月19日晚上,在佛山打工的苗族女人江華平接到丈夫羅吉光從長沙打來的電話。羅吉光身患塵肺病,氣胸發(fā)作住進了湖南省職業(yè)病防治院,需要在肺部插管,抽出里面的氣泡。江華平心一沉,趕緊向廠里請了10天的假,第二天天還沒亮,她拿著簡單的行李就出了門,先坐摩托,后坐中巴,終于在9點前趕到了高鐵站。這是她第一次坐高鐵。
“快倒是快,12點就到長沙了,就是太貴了,差不多300塊?!?2月4日,記者在湖南省職防院職業(yè)病二區(qū)7病室22床見到了江華平和她的丈夫。羅吉光戴著吸氧管躺在病床上,有些虛弱,一根管子從他的左胸插進肺里,在半個月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插了3次管子。江華平安靜地守在旁邊,幾次低下頭掩飾即將滾落的眼淚。
因為羅吉光的病情幾經(jīng)反復,江華平兩次給廠里打電話要求延長請假,電話那頭有些不太愿意延期,江華平撂下一句話:“您要是理解,就準我的假:要是不能理解,就把我辭了吧!”話雖這么說,其實江華平很擔心廠里真的把她辭了,“家里就指望著我一個人掙這點錢,要是辭工了就更沒辦法了?!?/p>
羅吉光是邵陽市城步苗族自治縣南容鄉(xiāng)新寨村人,2002年開始在廣東惠州一個采石場打風鉆,大部分時候是干鉆,揚塵很多。兩年后,他經(jīng)人介紹跟江華平結了婚。江華平說她命不好,經(jīng)歷了一系列家庭變故。
江華平的女兒是先天性唇裂,每隔一兩年就要做一次修復手術,總共5次。但女兒體質不好,經(jīng)常剛抱到醫(yī)院就感冒了,手術就得延期。到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做了3次手術。4年前,羅吉光的左頸部長了個很大的肉瘤,湘雅二醫(yī)院的醫(yī)生跟她說至少要十多萬還不一定下得了手術臺,“當時真的是六神無主,不敢簽字?!弊詈?,羅吉光被轉到省腫瘤醫(yī)院,成功地做了切除手術,花了7萬多元。當時羅吉光頸部的肉瘤流膿,江華平每天都要給他清洗,別人問她怎么吃得下飯的,她說:“要是我都吃不下飯了,他該怎么辦?”
2011年年底,羅吉光感覺身體不適,常??人圆恢?,在邵陽中心醫(yī)院檢查出塵肺。去年11月,在湘雅醫(yī)院醫(yī)生的介紹下,羅吉光來到湖南省職業(yè)病防治院。有“大愛清塵”的志愿者了解到他們的情況,建議江華平去申請緊急救助,一開始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可以把名額留給別人,可是看到丈夫的病情這么反復,她接受了?!靶液谩髳矍鍓m’的錢下來了,不然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希望他能活著,也算是給我~個依靠?!?/p>
去年12月5日中午,江華平從醫(yī)院后門的一個蒸菜館買來飯菜,打開一份土豆燒排骨、一份蒸蛋讓羅吉光先吃,自己留了一份小菜,總共花了13元?!斑@個蒸菜館還是醫(yī)生告訴我的,比吃醫(yī)院食堂稍微便宜一些。”
在紡織廠,江華平每天要站著上12個小時的班,一個星期白班、一個星期晚班。她是廠里最省的,兩年多的時間里,她沒買過一件衣服,她說除了外套以外,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別人給的。為了照顧丈夫,她現(xiàn)在每天睡在病房的陽臺上,“醫(yī)生總說要給他加強營養(yǎng),我也想啊,但只有這個條件。只能從快餐店買點吃的?!?/p>
生活如此窘迫,她最記掛的還是家里的孩子?,F(xiàn)在家里只剩婆婆照顧孩子,這讓她非常不放心。“我婆婆不是很聰明的人,天氣冷也不知道給孩子加件衣服。”快過年了,江華平有點著急出去打工,“本來想著能賺點過年費,現(xiàn)在全沒了,大人怎么樣都無所謂,總得給孩子買點新衣服,買點吃的?!?/p>
江華平的家是典型的苗族木房子,從羅吉光出生前就有了,本來想著女兒大了,讓她單獨睡一間房,但是女兒不敢,因為有很多老鼠,常常半夜爬到床上去?!耙f真有什么愿望,我希望能建一個新房子,不會有老鼠爬上床。但現(xiàn)在看來是遙遙無期了?!?/p>
在婁底曾經(jīng)有2萬名農民工同時做過體檢,診斷為塵肺病的就有1200名;據(jù)估算,益陽安化縣清塘鎮(zhèn)就至少有1萬例這樣的病例。到2011年底,湖南省報告的塵肺病人有6萬多,這還基本上是國營企業(yè)里有工傷保險的。那些沒診斷、沒上報的就更多了。
塵肺病人的命運是很悲慘的,除了云南水富縣以外,塵肺病人基本游離在整個醫(yī)保政策之外。這么龐大的一個群體,光靠民間慈善組織的救助遠遠不夠,還是要有一個政府兜底的渠道。(來源:2013年7月4日《三湘都市報》)(編輯/范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