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葉企孫,名字后面總是跟著一連串這樣的字眼:中國卓越的物理學家,中國物理學界一代宗師,中國科學史事業(yè)開拓者,中國物理學會創(chuàng)建人,清華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潘光旦、陳寅恪、梅貽琦)。他也是一位教育家,教育方面的成就更是引人矚目:出入葉企孫門下有50多位院士;10余位“兩彈一星”元勛。
他的學生、中國物理學史家戴念祖與葉老的師生緣分,隨著各自命運的起起落落,雖然短暫,卻難以磨滅。葉企孫口吃,一著急就說不清楚話,說起英文來卻行云流水;他終生未婚,可他的學生都將之視為親人;他在“文革”中受到殘酷迫害,事后卻絕口不提……在葉企孫誕辰115周年即將到來之際,戴念祖回憶起恩師昔年往事,一再對記者說:“葉先生的故事,真的要好好地寫一寫?!?/p>
難忘1964年初見恩師
戴念祖與葉企孫的師生緣分,始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1964年,剛剛從廈門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的戴念祖被分配到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到所約兩周后的某天,忽然接到通知:葉企孫先生要來。葉企孫時任北大物理系的教授,兼任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葉企孫寫信給周總理,正式建議開展我國的人造衛(wèi)星研制和空間物理探索,就發(fā)生在這一年。
戴念祖說:“我們都知道他是大家。所以午睡起來就趕緊準備桌椅茶杯,打來熱水。我除了準備這些東西,還把貝爾納的《歷史上的科學》、戴震譯的《考工記》放在桌子上。這兩本書我已經(jīng)讀了一些時候,準備葉老詢問我讀什么書時好做回答。”
戴念祖記得很清楚,當年的葉老師甫一下車,先到了圖書館,詢問最近新進了什么書,某本書有沒有買;隨后去數(shù)學組跟同事寒暄幾句,又去天文史組輔導他唯一的研究生陳美東。在這之后,才走進戴所在的物理化學史組。葉企孫果然問及戴念祖讀書情況,聽說在看《考工記》,他馬上略帶口吃地說:“《考工記》要好好看,里面關于弓箭制造的部分,可能涉及彈隍定律的記載?!?/p>
“中等身材,弓著腰,手里抱著幾本書,很緩慢地走進來??诔院車乐?,講到激動的時候馬上就大舌頭,說不清楚——‘考、考、考工記里,有彈、彈、彈性定律……’雖然說話結(jié)巴,但你要是慢慢聽完,他的每句話肯定都有用?!边@就是戴念祖對葉老師的最初印象。他說,很奇怪,葉企孫“說中文結(jié)巴,說外文時就非常流暢。他每說一句,還要用英語解釋一遍,說得很快。我那時剛大學畢業(yè),一旦跟不上就聽不懂了”。
戴念祖說,剛?cè)プ匀豢茖W史研究所時,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要研究的“科學史”究竟是做什么的。葉企孫先生從零教起,告訴學生科學史的研究內(nèi)容和研究方法。
他說:“我沒有做好葉老師的吩咐。葉老讓我找出《考工記》里的彈性定律,我最終沒能完成。因為我一直在看戴震的《考工記圖》,卻沒認真讀讀《十三經(jīng)注疏》。”說到這里,戴念祖起身,從書櫥里找出《十三經(jīng)注疏》,翻到《冬官考工記》,一字一字地指著原文給記者看。又找出《考工記圖》,對比著說:“那時候年輕,《考工記圖》注釋簡單、易讀,不像《十三經(jīng)注疏》注釋繁瑣。可只有《十三經(jīng)注疏》里,才有詳細的解釋說明、具體的數(shù)字這些內(nèi)容,所以我一直沒能找到。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湖南長沙國防科大力學系的老亮教授發(fā)表論文,說《考工記》里有英國人胡克的彈性定律。我看到很后悔自己沒讀這本書,也很高興有人完成了我沒能做到的事。”
他看人非常準且有魄力
“葉先生自然科學造詣精深,而且對教書育人有自己的一套辦法。他教學生查對文獻,往往在學生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教會你了。比如說起某一本雜志,講了什么事,他會把這本雜志找出來,翻到要講的那一頁,指著某一段給學生講解文中含義,一邊計算。他不僅自己做到‘言必有出處’,也這樣要求學生。他會告訴學生做研究怎么找書,如何查資料,翻書先翻看哪一部分。如今帶研究生的老師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就像是木匠師傅教徒弟一樣手把手地教你刨花,只要一次,學生就學會了。所以很多人都對他很難忘?!?/p>
提到葉企孫的教育方式,戴念祖講了—個耐人尋味的故事。1958年,國內(nèi)“大躍進”運動如火如荼?!暗诙辏?959年)開始,所里的不少人就不怎么做研究了,轉(zhuǎn)而寫一些科普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賺取稿費。甚至有一個研究員幾乎不做研究,也不寫論文,專門寫科普文章。頗高的稿費標準使他每個月能增加不少收入。天文史組另一個研究員恰好相反,堅持讀書研究,葉老說什么地方很重要,他就找來相關的著作研讀。葉老深為欣賞——如果大家都去寫科普不做研究,還要研究所干嗎?所以葉老在1960年的時候把這位研究員提升了兩級,1961年又提升了一級。這才讓其他人‘收了心’,意識到必須端正做研究的態(tài)度?!贝髂钭嬲f,葉企孫就是這樣教學生的:你做得好,他都看在眼里;做得不好,他也不會直言批評,但總有辦法讓你自己意識到。
天文史組的研究生叫陳美東,1964年葉企孫招收他的時候,很費了一番周折。戴念祖說:“當時前來報考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是大學青年教師,第二個在本所工作過、曾經(jīng)是葉老的同事,還有一個當年的大學畢業(yè)生。三個人的考分在伯仲之間,相差不足十分。第一個青年教師考得最好,按理說應該錄取。第二個自1958年就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工作,是國家分配來的研究人員。1961年,黨號召下放,當時我們所只有十幾個人,也得下放一個。經(jīng)過動員,這位年輕人同意了。他被下放到廣西,由廣西再次分配。對他來說,聽從黨的指揮愿意下放是很了不起的。所領導認為如果通過招生把他再調(diào)回所里,對日后展開工作很有幫助:再有類似需要下放的情況,動員工作會簡單很多。對被下放的他來說,也是成人之美。如此,所里的黨政人員都希望葉企孫錄取第二個。”
“第三個是當年的大學畢業(yè)生。葉企孫拿著三個人的試卷,沉思有日。最后他說,我就要這個大學畢業(yè)生。理由是,試卷上有一個題目,這個大學畢業(yè)生用一種新的解題方法回答無誤,這種方祛連葉老自己也沒有想到。葉老說,只有他可以造就,將來會有所建樹。這個學生就是陳美東?!?/p>
不出葉企孫所料,二十多年以后陳美東在研究中國古代歷法方面取得了重要的、舉世公認的成就。“每一個朝代都會頒布天文歷法,計算一年有多長,區(qū)分出大月小月,計算日食的時間等。古代的算法跟現(xiàn)代不同,不會把公式算法寫出來,也沒有現(xiàn)成的公式可以套用,搞明白很困難。日本天文學領域的專家曾認為自己在解讀天文歷祛上無人能出其右,他們也確實有做得好的,如藪內(nèi)清和他的學生。陳美東研究中國古代歷法后,接二連三發(fā)表論文,日本人很驚訝,不得不承認中國的研究更為出色。”后來陳美東歷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副所長、所長、所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發(fā)表中國天文學史和科技通史方面的論文200多篇,對中國科學史尤其是天文學史研究做了很大貢獻。
戴念祖感慨道:“葉先生門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優(yōu)秀的人才——五十多個院士,十幾個‘兩彈一星’元勛?就是因為他看人非常準,也有魄力。在一個‘一切跟黨走’的年代,錄取大家都不看好的陳美東是很難的?!?/p>
另外兩個考生,葉企孫鼓勵他們說,明后年再來考取也是一樣的。誰知世事難料,第二年的考試再也沒能舉行。次年,“四清”運動開始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動蕩。
戴念祖說:“有件小事,我總是忘不掉?!那濉\動剛開始時,葉老像往常一樣從北大來研究所,聽完我們匯報后,沉默良久,心事重重。他沒有做任何評論,甚至沒有討論科學史的問題。臨走前,對我們幾個年輕人說:‘下、下鄉(xiāng),四……四清,你們聽、聽領導的。業(yè)務暫、暫時擱、擱下,以后,回、回來,我……我給你們補、補上。但是,你、你們不、不妨帶上一……本小、小詞典,外……外語,不、不要丟、丟了,有空、空時,揀、揀幾……幾個單詞。?。 ?/p>
“如今回想老師這番臨行囑咐,真是體會到這個老人為年輕人成才、為學術(shù)的憂慮。我當時確實按葉老的吩咐,在自己衣箱里塞了一本小詞典:無奈從下鄉(xiāng)到返京兩年間,時勢逼人,竟至從來不敢拿出來看一眼?!?/p>
邢大軍據(jù)《中華讀書報》郭倩/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