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迅：我的青春在一個暑假里速成

本文摘自央視主持人朱迅的《說出來就過時》，她在這篇文章中，為我們講述了她在15歲時，參演電影《搖滾青年》（飾小?。┑耐拢⒎Q她的青春就是在那個對她來說是終身難忘的暑假里速成的。

搶了姐姐的角色

三個女人一臺戲！我們家的三個女孩就是一個“草臺班子”。

小時候，我們?nèi)忝弥g的游戲就是演戲。我總是當(dāng)仁不讓地扮演英雄；大姐因為長得好看，就演女特務(wù)；二姐力氣大，最適合演打手。

一天，我們剛看完一部革命題材的電影，一進(jìn)家門，二姐就披著一條毛巾被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床頭，指著我說：“說，你把八路藏到哪兒了？”“不知道?！蔽矣⒂虏磺卮鸬??！芭貏?wù)”二話不說，揮槍射擊。我應(yīng)聲倒地，不料一聲悶響，我的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到了桌角上，頓時血流如注。桌上的小收音機也掉在了地上，比我更壯烈地“犧牲”了。

媽媽聞聲進(jìn)屋，抱起我就往醫(yī)院跑?？p針、包扎，忙了大半夜。找暈暈乎乎地躺在床上，覺得自己能為藝術(shù)獻(xiàn)身特別崇高，心里沒有絲毫的懊悔之意。

剛上中學(xué)，爸爸被派往香港工作，媽媽隨行。我們?nèi)忝昧羰卦诒本┑募抑?，只有姥姥照顧找們?/p>

初三的暑假，我被選去擔(dān)任中央電視臺《我們這一代》的小主持人和校服模特。這是我第一次“觸電”。匯報演出時，聽說教育局領(lǐng)導(dǎo)要出席，我躲在大幕后，偷偷往下看。幾個同學(xué)的家長也坐在臺下，臉上寫滿了自豪。我這個主角，卻沒有—個家人到場。我突然很想念媽媽，抱著大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嗚嗚大哭起來，而且是誰勸跟誰急，我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后臺。開場鈴聲響起，我拽過大幕，抹去一大把鼻涕眼淚，就笑容燦爛地登場了……

在我們?nèi)忝弥?，大姐最漂亮。她是家里所有人的驕傲，更是我的偶像。誰能不喜歡她呢——在小學(xué)，她的成績是全年級第一；到中學(xué)，她是清華附中的校花；上大學(xué)，她是外交學(xué)院的交際舞冠軍。

那年，我讀高一，大姐讀大三。暑假的一天，大姐翻著報紙，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想去應(yīng)征方便面廣告的模特?！蔽覈樍艘惶?。在上世紀(jì)80年代，拍廣告還不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不管怎么說，我也是“觸過電”的人，就很權(quán)威地甩過去了幾個字：“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太丟份兒?！?/p>

二姐覺得很新鮮：“甭理她，我陪你去?！?/p>

第二天，大姐和二姐躲在屋里仔細(xì)地打扮了一番，出門之前還嚴(yán)正警告我不許告訴姥姥。幾個小時后，她們興奮地回來了，一看那樣兒，就知道已經(jīng)得意忘形了。

“選上了？”“沒有。”“沒有還這么高興，吃錯藥了？”“我們沒吃藥呀?！薄澳堑泌s快吃點兒，笑成這樣很不正常。”

原來，大姐雖然沒被選為那個方便面廣告的代言人，可當(dāng)時招聘的評委中，有一個是電影《搖滾青年》的副導(dǎo)演李童。大姐說：“她要約我去拍電影，把還我的地址和電話都留下來了，說明天來家里取照片?！?/p>

我真替她高興：“這才夠檔次。”

第二天上午，李童導(dǎo)演真的來了。家里的照片，幾乎都是我們姐妹的合影。翻了半天，她從中選了一張我和大姐的合影。下午，一輛奔馳200把大姐接走了。兩個小時后，又把大姐送了回來。車沒走，李童說，導(dǎo)演看了我們姐倆的臺影，要把我接過去看看。

第一次坐奔馳，我真有點過意不去。干嗎要這么興師動眾地來接一個15歲的小孩兒？

奔馳車停在了香格里拉飯店對面的一棟家屬樓前。這里已經(jīng)停了八九輛各種各樣的車，李童把我?guī)弦惠v大巴士，讓我等著。

車上有很多工作人員，看見來了個小姑娘，都好奇地問：“你是來干嗎的？”

“不知道?！蔽覄偞蛲昊@球，穿著一身汗?jié)竦倪\動衣褲，臉也沒冼。

“可能又是來試鏡的。這個小小的角色，已經(jīng)試了二三十個女孩了，還定不下來?！?/p>

“吵什么，吵什么？”眾人的議論聲，吵醒了躺在巴士最后一排長椅上的人。他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顯然有點火氣。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長發(fā)披肩，一副蛤蟆墨鏡架在突出的鼻梁上，一張很白的臉，樣子冷冷的。

“你過來?！彼钢?。“干什么？”我沒挪窩兒——媽媽離家前，囑咐過我不要隨便跟留長頭發(fā)的男人搭腔。

“多大了？”

“15了?！蔽胰诵÷暣?，在氣勢上首先不能輸給對方。

“這孩子還挺有性格?！彼酒饋?，從我身邊走過，這時，一個大胡子的人上了巴士，聊天的人全安靜了下來。他就是田牡壯，是這部戲的導(dǎo)演。

“你是妹妹吧。以前演過戲嗎？”他問我。

我不自信地?fù)u了搖頭。

“走，跟我看他們拍戲去?！焙孟袼沂且粨軆旱摹?/p>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樣子讓我產(chǎn)生一種安全感，在他身邊我覺得很踏實。整個下午只拍了一個鏡頭，“一個男人從電梯里出來，眾人涌入電梯?！眲偛拍莻€在車上遇見的黑衣人又出現(xiàn)了，“你看看這個小孩怎么樣？”牡壯笑嘻嘻地問他，“剛才見過了，這個小孩還挺有個性的?！彼牧伺奈业念^，揚長而去。

“你才小孩呢。”我甩甩被他拍過的頭，問壯壯：“這人是誰？”

“他是你‘男朋友’，叫陶金?！彼穆曇暨€是柔柔的。怎么回事？角色是我的啦？這個問題到今天我還沒想明白。

我到家時，大姐已經(jīng)睡下了，太對不起她了。

我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屋，蹲在床頭：“姐，導(dǎo)演說，明天讓找搬到劇組去?！蔽乙荒樌⒕蔚卣f。

大姐睡得迷迷糊糊，說：“定了就定了，快睡吧?！?/p>

鉆進(jìn)被窩時，我還在納悶：姐姐那么漂亮，機會本應(yīng)該是她的，怎么餡餅卻砸到我頭上來了？

初進(jìn)劇組，就感覺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還是那輛奔馳200把我接到了位于小西天的劇組。《搖滾青年》在這里租了一個地下室。壯壯領(lǐng)我進(jìn)了最里面的一間，一個女孩還在睡覺。“馬羚，快起來！看看這個小孩怎么樣。”馬羚懶懶地睜開眼，又伸手從桌上拿起一個綠色的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點燃。我把行李放在她對面的床上，坐在那兒好奇地看著她。

“你就是小??？”她問。我點頭，盯著她的衣服看。明星就是明星，連睡覺都穿著最流行的蝙蝠衫。

和我同屋的除了馬羚，還有史可。她可是戲劇學(xué)院的高才生，外號“黑皮大嘴”。歌兒唱得棒極了！壯壯形容她是“一個很過癮的女人”。

馬羚、史可常在一起研究怎么接吻?！稉u滾青年》里馬羚有一場吻戲，她從很早就開始緊張。史可是專業(yè)演員，懂得其中的秘訣?！皟蓚€嘴唇先輕輕地碰一下，側(cè)頭，后腦勺對著攝像機，嘴親在臉上就行了?！薄昂?，好！”馬羚如釋重負(fù)、千恩萬謝。這會兒誰要推門進(jìn)來，一定會嚇一跳！為了找角度，馬羚總是捧著鏡子親個不停。

男主角陶金是全組的焦點人物。他給人的感覺很特別，經(jīng)常會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有一次我好奇地捅開一條縫，房間里黑黑的，沒開燈。黑暗中飄出吉他聲，“干什么呢？”我壯著膽子問。隔了好一會兒，黑暗中甩過來兩個字“進(jìn)來！”嚇得我轉(zhuǎn)身就跑。

其實，小小和我根本就是不一樣的人。我15，她20多；我愛讀書，又很聽老師和家長話，是個乖乖女；她卻是一個叛逆女孩。我知道壯壯為什么為覺得我演她合適。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難點就是學(xué)霹靂舞。舞蹈老師同樣是一個新新人類——沙寶亮，簡稱沙寶。他跟我差不多大，可比我老練多了。他的本行是雜技演員，同時也是赫赫有名的“震動隊”的主力。他酷極了，花幾塊錢在攤兒上買回件運動衣，畫上只貓，就成了大名牌——PUMA。

壯壯給他的任務(wù)就是在兩個星期內(nèi)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霹靂女孩。當(dāng)時的他對我進(jìn)行的簡直是魔鬼式訓(xùn)練，面對沒有一點舞蹈基礎(chǔ)的我，他在我的宿舍里拉了一根繩，要我每天鉆上200回，以訓(xùn)練我身體各個關(guān)節(jié)的靈活性。

我的第一場戲是在午門拍的。劇本上說：“那天龍翔（陶金的角色名）情緒不好，獨自站在雨中。正巧小小路過，讓他去家里躲雨。”傍晚，攝影隊浩浩蕩蕩地從小西天出發(fā)，10多輛車穿過長安街停在午門前?！霸趺催€有消防車呀？”我好奇地問化裝師，“因為要拍雨戲呀?！?/p>

上場不可怕，可怕的是等上場。等待的時間真長，我本來就很緊張，等到了11點以后，“燈爺”們還在布光，這個點兒早該是我睡覺的時間了。我蜷縮在—邊剛閉上眼睛，“別睡，眼睛會腫的。”邊上有人推我，并隨手遞過一支點燃的煙。為了讓自己清醒過來，我學(xué)著馬羚的樣子深吸了一口，頓時嗆得昏天黑地，連肺都快咳出來了。

快12點了，終于有人叫我上場了。深夜的午門更顯神秘、威嚴(yán)，廣場上燈火通明，10多位消防隊員舉著水槍，那陣勢真挺唬人的，但一看見壯壯.我就踏實了?！澳愀蓡崮兀康轿壹胰グ?，離這兒不遠(yuǎn)?！边@女孩兒太隨便了吧，我一邊說著臺詞，—邊心里在想。

拍戲原來這么好玩兒！站在鏡頭前，你是所有人關(guān)注的中心。只有一點不盡如人意，因為我習(xí)慣了早睡早起，所以拍夜戲，對我來說是種煎熬。

還有大結(jié)局的那場戲真讓人頭疼。任憑壯壯怎么說，這場戲，我堅決不拍。原因很簡單——龍翔和小小好了，還要一起過夜，這在我心目中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壯壯與我長談了整整三個晚上，我仍不知道情為何物。我倆對坐在宿舍的兩個角落，我雙手抱著腿，用膝蓋頂住下巴，瞪大眼睛盯著低聲說話的壯壯。他的嘴在動，可說出的話我聽不懂。

“如果找拍了，別人會以為我真的做了！”

“別為別人活著！”

“他們說這是壞孩子，擔(dān)心我在劇組里會學(xué)壞?！?/p>

“別怕，在你來那天我已經(jīng)關(guān)照過了，這個孩子誰也不許動！”

我咬著牙，“好！士為知己者死！”

思想上通了，但最后的一場戲還是拍得很艱難。“一個清晨，小小穿著睡衣給龍翔端來早餐，默默地凝視，然后把家門鑰匙留給了他?！比齻€鏡頭簡簡單單，但要拍出其中的情意綿綿，對于15歲的我來說絕非易事。拍了20多遍還都沒過。陶金躺在床上給我搭戲，真的要睡著了。我端著餐盤，又尷尬又著急.只好在心里這樣醞釀自己的情緒：委屈一下，他現(xiàn)在就是我的最愛——法國長面包。但一看到陶金的“鷹鉤鼻子”，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實在沒辦法，陶金只好翻了個身把他的后腦勺給我，我才完成了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情感傾訴。

拍這部戲，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學(xué)會了放棄！記得壯壯曾對我說：“我只是缺一個演員，把你帶進(jìn)了這行，以后別恨我?！蔽液芗{悶，“謝你還來不及呢，為什么會恨你？”“電影這東西有魔力，一旦沾上，一輩子也離不開了。”他當(dāng)時是這樣說的。

一輩子的事先不去想，我已經(jīng)一頭栽進(jìn)了青春期的迷茫中?！稉u滾青年》的拍攝周期集中在暑假，隨著整部電影進(jìn)入尾聲，我也將開學(xué)了，當(dāng)我要重新面對校園生活的時候，我竟突然感到很害怕。本來只是好玩，但玩過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青春在一個暑假中速成

《搖滾青年》公映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媒體的影響力有多大。對于我來說，原本就是暑假里干了件好玩的事，可玩出了火，紙包不住火，我一下子真火了。“火”體現(xiàn)在多個層面。最開始是走在大街上回頭率明顯提升，甚至超過了大姐。接下來就是學(xué)校通知板上每天都寫著：“朱迅，信”，我收到的信得有幾百封，看信回信成了我最繁重的課外作業(yè)。還有報紙上有關(guān)我的報道層出不窮，什么“小荷初露尖尖角”啦，“霹靂小公主”啦，等等。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一臉寒霜，“你跟記者吹什么來著？”不久，來找我拍戲的劇組絡(luò)繹不絕，我好像已經(jīng)忘了壯壯的叮囑：“別干這行！”

學(xué)校的老師們也反對我去拍電影，認(rèn)為這樣會影響學(xué)習(xí)，考不上大學(xué)就徹底毀了。有一位老師還專門給我遠(yuǎn)在日本的媽媽寫了封長信，言辭中肯：“在攝制組，朱迅不會學(xué)出什么好來?！?/p>

接到信后，媽媽馬上打來電話?！拔艺娴南矚g拍電影！”我反復(fù)重復(fù)著一句話?！昂?！對你的前途，我不當(dāng)導(dǎo)演，要做觀眾——你最忠實的觀眾！”

感謝爸媽的尊重，人這輩子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最大的幸福。并且有了他們的喝彩，一切都變得那么有意義。表演給了充滿幻想的孩子極大的滿足感。在我的角色中，今天是公主，明天是乞丐。生括有如此多的可能，我便多了對生活更深的理解。

“因為你還是學(xué)生，所以會計說按規(guī)定只有這些?！碧战鸢盐业钠晁蛠淼臅r候，還有些不好意思。我打開信封，數(shù)了半天，共有2650元！（當(dāng)時我爸媽的工資加起來只有幾百塊）這還不包括拍戲時每天12元的補助。天啊，我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名利雙收了！

誰能抵擋這樣的誘惑？我身不由己地被這個圈子吸引。高二、高三的寒暑假都紿片約定得滿滿的，鋪在腳下的是一條充滿誘惑、名利雙收的星光大道。我真的有這么厲害嗎？其實還是媒體太厲害了，它能把人一夜之間高高捧起或重重摔下。心里空蕩蕩的，名不符實的滋味并不好受。當(dāng)時，我做夢還夢見過自己高高地站在一個腳手架搭起的空中樓閣上，搖搖晃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一頭栽下去。

高三畢業(yè)時，我放棄了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的電影學(xué)院，對媽媽說：“我要出國留學(xué)。”那一年，我17歲。

張寧據(jù)《說出來就過時》朱迅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