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子女：父親教會我們生活

人物簡介

程潛（1882—1968），字頌云，湖南醴陵官莊人，清末秀才，同盟會會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畢業(yè)。辛亥革命后，曾任湘軍都督府參謀長、非常大總統(tǒng)府陸軍總長，廣東大本營軍政部部長。1920年孫中山第二次在廣州發(fā)動護法運動時，被任命為陸軍次長。

1926年，程潛任國民革命軍第六軍軍長。1928年被李宗仁扣留免去各職，之后數(shù)年，寓居上海。1935年升任二級陸軍上將，任總參謀長。1938年起任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兼河南省主席。1939年5月13日晉升為一級上將。1940年調(diào)任軍事委員會任副總參謀。1948年3月參加副總統(tǒng)選舉，最后放棄，所得票改投李宗仁，令蔣介石支持的孫科未能當選。之后改為湖南綏靖公署主任兼省主席，但仍掌控湖南軍政大權(quán)。

1949年8月，在長沙宣布起義，同年9月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副委員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湖南省省長、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副主席。1968年在北京病逝。

在上海巨鹿路，有一棟別具生活氣息的小院。院子里郁郁蔥蔥，鳥語花香，一棵茂盛的大樹，像一把大傘，遮住了整個院落。小院看起來十分靜謐。

每天早晨，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婦，會沏上茶，拿上報紙，坐在小院的玻璃房中欣賞窗外“滿眼的生機盎然”。這位老人是程潛的兒媳朱瑞镕，自從丈夫程元去世后，她成為小院的一家之長，管理著程家的第三代和第四代。

“我覺得我這一生，作為女人非常幸福，有一個愛我的丈夫，我也愛他，我擁有世界上最美滿的婚姻！”老太太的一番話，逗得記者和她女兒哈哈大笑起來。朱瑞镕至今仍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范，待人接物、言行舉止得體大方，“你看，我的孩子們都是輕輕地關(guān)門，輕輕地說話，很有規(guī)矩吧？”老人得意地說道。

今年84歲高齡的朱瑞镕，耳聰目明，腿腳靈便。女兒程楓告訴記者，父母親相濡以沫走過近70載，“他們晚年還手拉手，說我愛你，連我都羨慕……別看爺爺和父親都是職業(yè)軍人，家里永遠歡聲笑語?！卑橹巴獾拿擅杉氂辏碳覂纱伺c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一起坐在小院中侃侃而談，回憶著程家“充滿生活樂趣的小日子”。

讓位蔣介石

朱瑞镕的老家在江蘇常州武進縣，祖上在當?shù)厥欠浅Ｓ忻母簧蹋烊痖F的母親是盛宣懷家族的嫡系，因此，她從小就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那時候在家里是大小姐，家庭條件一點不比程家差?！敝烊痖F用驕傲的語氣向記者介紹，她和丈夫程元相識于武漢，“我們是那個年代少有的、通過自由戀愛相結(jié)合。”

朱瑞镕16歲時，為躲避家鄉(xiāng)兵荒馬亂的時局，被家人送去武漢，在那里結(jié)識了程元?！拔壹薜匠碳視r還不滿17歲，不知道父親（程潛）和他在外面具體做什么。那時候?qū)Υ蛹医虈栏?，講究三從四德，女人足不出戶，男人在外面的事情更是不能過問?！?/p>

后來朱瑞镕才知道，程潛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蔣介石競選總統(tǒng)的時候，父親和他一起，南京總統(tǒng)府里當時有記者，聽說6個副總統(tǒng)競選，父親和蔣介石就差3票……”

程潛是湖南省醴陵縣北鄉(xiāng)長連沖村人。1882年出生于一個耕讀世家，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從幼時起，父母就經(jīng)常告誡程潛兄弟，應以耕讀繼承祖業(yè)，借讀書振起家聲。程潛從小入私塾，他資質(zhì)聰穎、記憶力驚人。1903年，程潛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湖南武備學堂。1904年7月，北平總理練兵處選派武備學生赴日留學，程潛最終考取了公費留日資格。他東渡日本，在東京振武學校補習科學和日文，并結(jié)識了黃興、宋教仁、李根源、李烈鈞等留學生，走上反清救國革命道路。1908年程潛畢業(yè)回國，在四川新軍任參謀，參加辛亥革命，任炮兵指揮官，后回湖南任都督府參謀部部長、軍務(wù)司司長、軍事廳廳長等職。

1923年，程潛任孫中山大本營軍政部部長。那時，孫中山準備籌建黃埔軍校，一度考慮以程潛為校長，蔣介石及李濟深為副校長，而最終為何選擇蔣介石擔任校長，對此史學家一直猜測不斷。有學者認為：“蔣介石對孫中山表現(xiàn)得很忠誠，又學過軍事，有一定才能，當時只有30歲出頭，可以說年輕有為，因此就得到孫中山的充分信任”；也有人說，“蔣介石是毛遂自薦，要求出使蘇俄，從而促使孫中山做出了這一決定?！?/p>

對于各種猜測，程楓告訴記者：“我們通過資料知道，爺爺當年和孫中山接觸很多，受到孫中山先生革命思想的影響，后來孫中山說，美國有西點軍校，歐洲也有軍校，我們中國這么大的土地，這么多人口，也應該有自己的軍校，他委派爺爺去辦。爺爺那時候自己有一個講武堂，他把自己的講武堂也合并到黃埔軍校中，等到組建好了，孫中山對他大加贊賞，任命他為軍校校長。蔣介石知道以后非常生氣，不愿在爺爺之下，就賭氣跑到上海消極對抗，并派張靜江找孫中山說情。爺爺是個從來不要名利的人，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說那就讓他負責管吧?！?/p>

棄暗投明受禮遇

在程楓印象中，不論爺爺還是父親，在家里都很少談?wù)撜?，且為人低調(diào)，不圖名利。程潛一生共有四位夫人，前三任夫人共育有10個兒女。長女博蓮嫁給林伯渠之弟林祖烈為妻，次子程元（原名博乾）湖南解放時隨父起義，195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程楓說，關(guān)于家里的很多事，她還是兩年前，看到中央電視臺播出的電視劇《黎明前的暗戰(zhàn)》才知道?！独杳髑暗陌祽?zhàn)》開場便講述了1949年初，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表關(guān)于國共和談的聲明，其中要點就是懲治戰(zhàn)爭罪犯，這讓時任國民黨湖南省政府主席的程潛心中一沉，因為他雖有心棄暗投明，但對自己在共產(chǎn)黨公布的戰(zhàn)犯名單中，排在第二十六位感到十分擔憂。湖南和平解放，首要工作就是策反程潛，程潛曾擁護國共合作，并釋放過積極信號，是最有可能走和平道路的人選。而當時中共地下黨面臨嚴峻形勢，程潛又在白崇禧的嚴密監(jiān)控中，如何讓他沒有顧慮心甘情愿地起義？在這一過程中，以周里、余志宏為代表的湖南省工委地下黨，本著敏銳的統(tǒng)戰(zhàn)意識，做了大量工作。

1948年7月，程潛調(diào)任長沙綏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目睹國民黨貪污腐敗，敗局已定，有心棄暗投明。他委托進步人士程星齡全權(quán)代表自己同中共地下黨聯(lián)系，表示愿意起義的決心。1949年3月，他在南京遇章士釗，章轉(zhuǎn)告了毛澤東主席對他的期望，讓他消除顧慮。他又將走和平道路的決心告訴國民黨第一兵團司令陳明仁，得到陳明仁的支持。5月16日，白崇禧敗退長沙后，程潛的處境十分艱險。他親筆簽署《備忘錄》，由中共湖南省工委轉(zhuǎn)呈毛澤東主席，正式表明起義態(tài)度。7月11日，收到毛澤東主席贊同和平起義方針和部署的親筆復信后，他秘密會見解放軍和談代表，就起義的一些重大問題進一步達成協(xié)議。8月4日，他和陳明仁領(lǐng)銜發(fā)出和平起義通電，宣布脫離“廣州政府”，接受中共中央提出的“國內(nèi)和平協(xié)定八條”。毛澤東、朱德總司令發(fā)來賀電：“諸公率三湘健兒，脫離反對陣營，參加人民革命，義聲昭著，全國歡迎，南望湘云，謹致祝賀”。8月下旬，程潛應中共中央和毛澤東主席邀請，赴北京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抵京時，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林伯渠等中共中央領(lǐng)導人親自到車站迎接，受到了極為隆重的禮遇。

讓程家子女沒有想到的是，觀看《黎明前的暗戰(zhàn)》后，才知道父親程元那時已經(jīng)是地下黨，還參與策動了國民黨314師程杰團與陳又平團起義?！皠≈杏幸粋€情節(jié)，爺爺秘密地把爸爸叫到一邊，操著湖南口音問：‘你哪一年參加的黃埔軍校？’然后說‘這是對的’；又問父親，‘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父親回答是。爺爺說‘現(xiàn)在看來你也是對的’！”

對于《黎明前的暗戰(zhàn)》中提到的這一情節(jié)，很多史學者提出疑義，認為有虛構(gòu)成分。程楓認為，“我們得知爸爸1957年加入共產(chǎn)黨，對于做地下黨的經(jīng)歷，中央電視臺在拍攝電視劇前，專門從湖南檔案館查閱了資料，我想那還是可信的。”

程元早年畢業(yè)于中國國民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八期，1949年隨父在長沙率部起義，任警衛(wèi)團團長，起義后，一直在人民軍隊擔任領(lǐng)導職務(wù)，曾任上海警備區(qū)司令部副參謀長、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1957年在北京受到毛澤東主席的親切接見。

最愛看孫輩演出

朱瑞镕說，程家一貫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她當初嫁給程元，第一看重的，就是他有文化?！皬母赣H（程潛）到我丈夫，他們的書法都寫得相當漂亮”，程楓說，“連電視劇開始的第一幕，都是爺爺潛心練習書法的鏡頭，老人蒼勁的筆力透著飄逸的神韻，讓我不禁驚嘆?！背虧搶υ姾蜁H有造詣，早年在國民黨將領(lǐng)中就有“軍中才子”、“儒將”的美譽，晚年更是筆耕不輟。他著有《養(yǎng)復園詩集》等書，曾被譽為一代鐘呂之音。趙樸初先生曾經(jīng)給予他很高的評價：“誰知三軍帥，詩亦一代雄”。

程楓曾去過爺爺在北京的家，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程潛住在寬街二號，這里后來成為中央的秘密會址。程楓向記者描述了她在爺爺家生活的點滴：

爺爺家門前有兩座大石獅子，很寬的大門，穿過大門就是警衛(wèi)連，一進去就給人莊重威嚴的感覺。第一次走進爺爺家，我像是走進了紅樓夢里的長廊，這是一座兩進的四合院，有東西廂房。爺爺?shù)臅蛷d非常大，小時候我在那里玩，會客廳大大小小有7對沙發(fā)，整整圍了一圈。爺爺?shù)呐P室在正房的右邊，連在中間的是他的起居室（私人小客廳）。要到其他正房，必須穿過這間起居室。爺爺經(jīng)常獨自坐在那里的沙發(fā)上養(yǎng)神，有時也會搖著頭“念經(jīng)”。過去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念經(jīng)，現(xiàn)在想來那不是念經(jīng)，而是在吟詩。一次，我經(jīng)過他去小姑姑的房間，他用湖南話問：“這個妹子是哪一個呢？”那時候，爺爺?shù)挠洃浟σ呀?jīng)減退。奶奶就會回答，“這是你的二孫女”。

“文革”期間，由于爺爺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特殊保護，我們位于寬街的家相對比較平靜，加上那時學生不上課，工人不上班，家里的孩子都聚集到北京，非常熱鬧。在“文化大革命”的驚濤駭浪中，這里似乎成了一個小小的避風港。那時基本沒有什么娛樂活動，于是我們把位于東廂房的大客廳改成了家庭小劇場，我們把橫放的沙發(fā)都豎著排起來，每當晚飯后，就在小劇場表演節(jié)目。爺爺非常高興觀看我們的演出，有時一吃完晚飯他就先在前排就坐。爺爺最喜歡看我們排演《江姐》，那時候，因為我個頭最高，爺爺總是讓我來演叛徒蒲志高，讓我戴著帽子，披著毛巾，還要求我要演出叛徒的壞！我的幾個姑姑那時也沒有出嫁，大家一起演戲給70多歲的爺爺看。

爺爺晚年最大的樂趣就是和我們一起玩，那是1967年的年夜，我們這些孩子聚在他臥室旁的起居室玩撲克牌“拱豬”，爺爺一直在旁邊看我們玩到很晚。后來他累了，獨自回房去休息，大家當時正玩得開心，都沒有注意到。結(jié)果他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從此爺爺就沒能起來。后來他得了肺炎，隨之住院，直至在醫(yī)院病逝。為此多年來我們再沒有玩過“拱豬”。

那時候，爺爺是全國人大常委，中央給爺爺配備了3個廚師，1個秘書，1部凱迪拉克12座專車，每個星期都有私人醫(yī)生來為他看病。1968年爺爺去世時，據(jù)說江青還來到家里。姐姐告訴我，人家都謠傳她是用牛奶洗澡，不知道真假，總之，江青的皮膚又細又白，身材高挑。江青還命令康生等人，封鎖了我家前面的街道，除了直系親屬外，其他人都不得進入。

安心度晚年

在妻子朱瑞镕眼中，程元“是個完美男人”?！叭碎L得帥、又有學問，品質(zhì)又好，最重要的是愛我?！敝烊痖F又一次露出驕傲的神態(tài)。當一位80多歲的老人，口口聲聲向年輕人講著“愛”，從她的表情中，能體會出老人的幸福。

“我們聚少離多，但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反而問我，你不怕我在外面找別的女人？我很淡定地說‘不’。因為他有文化，懂道理，我嫁給他，就相信他會對我和這個家負責，其他什么都不問?！闭驗槿绱耍烊痖F反而發(fā)現(xiàn)，丈夫總是很“粘”自己，“晚年他每天一起床，總是先問我在哪兒，去什么地方都希望我陪著，我不去他就不去。”

朱瑞镕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從五谷不分的大小姐，到程家的一家之長，她把整個家庭料理得有條不紊?！皨寢屇弥鴷鴮W做菜，爸爸什么時候要吃好吃的，隨要隨有，媽媽為爸爸做飯，直到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背虠髡f，“父母親70多歲，每天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還手拉手，爸爸當著我們面還對媽媽說‘我愛你’。連我先生都做不到?！?/p>

程元年輕時南征北戰(zhàn)，和妻子聚少離多?！皯?zhàn)爭年代，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坐飛機緊急轉(zhuǎn)移，媽媽帶著全部家當，有一箱金條，爸爸說你帶這些干什么，多危險，她索性就把那一箱金條給了家里的副官保管。副官后來再也不見蹤影，多年后，他找到我家，跪在爸爸面前，我們才知道，他把這些錢全部揮霍了，還染上了梅毒。媽媽把這些看得很淡?！背虠髡f。

朱瑞镕剛到上海時，身邊帶著5個孩子，但看到民政部門眾多的聾啞人無法解決生計，她主動擔任聾啞人工廠的廠長，在毫無經(jīng)驗可循的前提下，帶領(lǐng)聾啞人一起謀生，把自己的5個孩子丟給一個保姆管。

2008年11月，程元在上海病逝，享年87歲。“爸爸去世前一天，還和媽媽手拉手去外面吃飯，回來看電視，什么事情都沒有。早晨媽媽叫我們，說你爸爸不行了，突發(fā)心臟病……我們?nèi)胰撕馨察o地目送爸爸離開……”

朱瑞镕說，兒女們擔心她接受不了丈夫去世，其實，她早已看透了生死?！斑@些都是自然規(guī)律，我會繼續(xù)快樂地生活，每天早晨起來，和兒女們一起吃早飯，然后送他們上班，我就在窗前看報，有各種鳥兒來和我作伴。一會兒八哥飛來了，一會兒是麻雀，還有白頭翁，還有三花子，腦門兒上有三道花紋，我給它們都取了名字。有一天我走了，就把我和丈夫葬在一起，多好！程家人見過大世面，經(jīng)歷過大風雨，功名利祿都不值得惦念，開心享受小日子最重要！”（感謝黃埔軍校同學會對本采訪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