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唐伯虎的老師

幾個月前的北京嘉德春拍上，明代沈周的《隨興冊頁》，以1058萬元的高價成交，引起了人們對這位畫家的關(guān)注。其實，沈周的代表作品，如《仿董巨山水圖》軸、《煙江疊嶂圖》、《廬山高圖》等，多為故宮等大博物館所收藏，個個堪稱無價之寶。在歷史上，沈周不僅因藝術(shù)成就而聞名，他的為人處世同樣具有文人風(fēng)范。

一首詩免了父親的苦差事

沈周，字啟南，號石田，出生于長洲（今江蘇蘇州）的一個書香世家，家境殷實。他的曾祖父沈良琛精于鑒賞，是元代大畫家王蒙的好友；祖父沈澄也擅長詩畫；伯父沈貞和父親沈恒都以書畫文章名傳鄉(xiāng)里。家庭濃厚的文學(xué)氛圍讓沈周從小就受到了熏陶，他7歲跟隨著名經(jīng)學(xué)家陳寬學(xué)習(xí)古文，11歲時便已精通韻律，所作的詩賦經(jīng)常被鄉(xiāng)里人傳誦。

沈周15歲那年，他的父親被官府指定為“糧長”。所謂“糧長”，是明朝設(shè)在鄉(xiāng)間的一種職務(wù)，主要負(fù)責(zé)勸老百姓按時耕種、及時納糧、解運糧食以及舉報逃稅等，一般由當(dāng)?shù)氐拇髴舫淙危⒗凼老喑?。表面很風(fēng)光，實質(zhì)上卻是一件苦差，若是當(dāng)?shù)刎殤舳?，完不成任?wù)，多半要倒貼。指定的“糧長”都要去戶部開會，地點在南京，雖然離家不遠(yuǎn)，父親卻極不情愿去，年輕的沈周便替父親去了。

時任戶部侍郎崔恭喜好文學(xué)，沈周特地寫了一首“百韻詩”呈送上去。崔恭看了大為驚異，懷疑這根本不是少年人所寫，派人去把沈周叫來，要當(dāng)面考一考他。崔恭以《鳳凰臺賦》為題，讓沈周當(dāng)場寫出來。沈周不慌不忙，不僅寫得飛快，而且文采斐然。其中寫道：“江上秋風(fēng)吹鬢絲，古臺又落我游時。六朝往事青山見，四海閑人白鳥知”。崔恭讀罷，稱贊他說：“王子安（王勃）才也！”崔侍郎一高興，就下令免除了沈周父親“糧長”的差事。

長洲地方官聽說了沈周的才名，便想以舉薦賢良的名義讓他出來做官，多次發(fā)文。沈周卻不慌不忙，搬出《周易》為自己算了一卦，得到的卦辭是“嘉遁貞吉”，意思是應(yīng)該退隱。于是沈周拒絕了郡守的好意，決意隱居。

為了避開喧囂，沈周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專門建了一處“竹莊”。他的朋友史鑒描述說：“去湖三里近，種竹萬竿余。徑轉(zhuǎn)通幽處，朋來問索居。散金時買畫，補屋為藏書。千古王摩詰，輞川應(yīng)不如?！边@里成了沈周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與朋友切磋藝術(shù)的好地方。

因為沒有了當(dāng)官的想法，少去了應(yīng)付科舉的煩惱，沈周可以專注于詩文、書畫，日子過得平靜而單純。他飽讀詩書，不過最熱衷和擅長的，還在于書畫。他的老師是畫壇有名的杜瓊，從沈周小時候就教他臨摹古畫，一步一步把他帶入藝術(shù)殿堂。

沈周性情淡泊，這使他在藝術(shù)上特別善于包容并蓄，博采眾家之長。他繼承了宋元名家的筆墨，剛?cè)岵⒂茫?0歲后，又一改畫風(fēng)，以骨力勝，氣勢雄強，因此成為明代中期文人畫“吳門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

一幅畫“騙”了唐伯虎

隨著沈周在畫壇名聲的增大，前來拜師學(xué)藝的人越來越多，在這些人里，以位列“吳中四才子”的唐伯虎、文征明最為出眾。

唐伯虎也是長洲人，比沈周小23歲。因為從小就表現(xiàn)出繪畫詩文的天賦，唐父看孺子可教，便把他送到了沈周門下。小唐伯虎學(xué)東西非?？?，僅僅兩年，技藝就突飛猛進(jìn)。

有一次，當(dāng)?shù)匾晃幻空疑蛑芮螽?，沈周恰好有事，便讓唐伯虎代勞。唐伯虎很興奮，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中一整天，精心繪制了一幅大氣磅礴的山水畫。傍晚時分，當(dāng)他把畫作交到沈周手上時，沈周著實把他夸獎了一番。

唐伯虎十分得意，不知不覺中自滿起來，覺得自己的繪畫水平真的不得了了，甚至覺得沈周的水平也不過如此。他對繪畫不再那么認(rèn)真，有時趁沈周外出，胡亂畫點什么，應(yīng)付一下檢查，然后就撒開了去玩。

沈周注意到了弟子的變化，可他并沒有把唐伯虎叫過來狠批一通，也沒有苦口婆心地講道理，而是想了一個特殊的辦法。

一天，沈周在書房指導(dǎo)唐伯虎繪畫，講得有些晚了，就留他一起吃飯。時近中午，天氣很熱，書房的門窗卻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唐伯虎吃得汗流浹背，實在受不了了，就跟沈周說：“老師，能把窗戶打開吹一下風(fēng)嗎？”

沈周點點頭，說：“當(dāng)然可以，你去把窗戶打開吧。”

唐伯虎立刻放下碗筷，跑去開窗，可當(dāng)他伸手去推窗戶時，手觸碰到的卻是光滑的墻面。他定睛一看，原來他跑去開的，竟然是一幅畫。唐伯虎萬沒想到老師居然可以把畫畫到如此以假亂真的程度，他為之汗顏了，轉(zhuǎn)而明白了老師的良苦用心。他走過去，慚愧地對沈周說：“老師，我知道錯了?！?/p>

沈周的弟子們對老師都非常服氣，他的另一位弟子文征明也非常厲害，詩、書、文、畫無一不精，人稱“四絕”。然而說起自己的老師，他滿眼都是敬佩，說：“我家沈先生不是凡人，是神仙中人。100個文征明加起來，也抵不過他一個。”

不拿書畫換錢

沈周對待藝術(shù)很執(zhí)著，對待弟子很委婉，對待利益則很淡泊。

有一次，沈周花費巨資購買了一部古書，他愛不釋手，放在書房中時常閱讀。有一天，來了一位客人，無意中看到古書，大為驚訝，問道：“這部書怎么會在先生這里？”

沈周看著他，不明所以?？腿诉t疑了一下，說道：“這部書一直是我家珍藏，遺失很長時間了，沒想到今天從您這里又得以見到，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將它贖回?！?/p>

沈周問：“你說是你家祖?zhèn)?，可有什么證據(jù)？”

客人回答說：“在某卷某頁，我曾記有某件事，應(yīng)該還在的?！?/p>

沈周拿過書，翻到那兒一看，果然有，于是，他把書無償奉還。客人雖再三追問，他也沒有說出賣書者的姓名。事后，也沒有去呵斥賣書者的偷竊之舉，向他追討損失。

沈周曾收藏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這幅畫的價值無可估量，沈周視若珍寶，每當(dāng)有藝術(shù)圈的貴客登門，他便會拿出來一起欣賞。有一次，他把這幅畫拿去請一位書法大家題跋，不想，第二天，那位大家親自登門，萬分慚愧地告訴他，《富春山居圖》丟了。沈周痛惜不已，家人提議告官，一定要把畫追回，他擺擺手說：“算了，他乃一代大師，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呢？”

事后得知，是這位大家的兒子把畫藏了起來，然后找機會賣了。湊巧的是，沈周在市場上見到了自己的這幅畫，可賣家出價很高，他無力購回?；氐郊?，嘆息良久，他拿起畫筆，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把3丈長卷從頭至尾臨摹了一遍，這就是著名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對素不相識的平民百姓，沈周同樣很寬容。他的名聲很大，每天上門求畫的人自然絡(luò)繹不絕。不管是高官富商重金求之，還是販夫走卒相討，他一概答應(yīng)，從不拒絕。

當(dāng)?shù)赜幸粦絷愋杖思?，發(fā)誓要化緣募集善款，來修繕家族祠堂，找上門來請沈周幫忙。沈周念他們是懂得仁孝的人，特地畫了一幅畫，上面的題款寫道：“一磚一木但隨緣，或米或錢惟任意”。那家人拿著這幅畫去化緣，果然募集到不少錢。

還有更出格的事。有個貧寒的讀書人，母親得了重病無錢醫(yī)治，聽說沈周的畫很值錢，便仿了去賣，可別人對此很是懷疑。他萬般無奈，硬著頭皮找到沈周，求他在自己仿制的贗品上落個款，以賣出個好價錢。沈周不但答應(yīng)了，還笑著提起筆來，把畫修飾了一番，讓它更加生動。

有人不理解沈周的所作所為，專門去給他提個醒，可沈周卻笑言：“天地一癡仙，寫畫題詩不換錢?！币馑际牵何也贿^是喜歡畫畫寫詩的癡人罷了，作品不是用來換錢的。

給太守當(dāng)小工

年紀(jì)愈大，沈周愈加平和。

弘治十一年（1498年）的一天，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竹莊”的寧靜。來人青衣皂服，一副衙門里當(dāng)差的打扮，大聲說道，“誰是沈周？太守有令，征召你進(jìn)城服勞役，為太守作畫，現(xiàn)在就跟我們走?！?/p>

72歲的沈周先是一愣，隨即上前懇求：“請你小點兒聲，不要驚動我的老母親。這樣吧，我按時去畫，保證不耽擱?！?/p>

原來長洲新來了一位曹太守，想征召當(dāng)?shù)赜忻漠嫻ぐ迅醒b飾一番。衙門里有一個嫉恨沈周的小吏，看新太守對當(dāng)?shù)孛鞑皇煜?，就把沈周的名字寫在其中，讓堂堂畫家去做小工的活計，也算羞辱他一回?/p>

小吏走了，在沈周家做客的朋友們憤憤不平：“這個新來的太守不知道先生您的大名，竟敢如此輕賤您。我看您不如去找一下當(dāng)朝權(quán)貴，讓他們說一下情，免得去做那下賤的差事?！贝藭r的朝堂上，內(nèi)閣大學(xué)士、當(dāng)朝宰相李東陽，文淵閣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王鏊等，都是沈周過從甚密的摯友。隨便請他們說句話，都能讓曹太守膽戰(zhàn)心驚幾天。不料沈周卻淡然一笑，回答說：“我不過一介平民，官府征召去服役是分內(nèi)的義務(wù)，有什么輕賤呢？如果讓我去求那些權(quán)貴而免除服役，那才是真正的輕賤??！”

其后，沈周果然每天到太守府畫畫，早出晚歸，樂在其中，一干就是幾個月。裝修完畢，曹太守親自來驗收，見沈周畫得好，還特地賞了他幾文錢。

不久，曹太守到京城述職，談完工作，聽匯報的吏部尚書隨口問道：“沈先生近來身體好嗎？”曹太守不知所云，又不敢細(xì)問，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他身體挺好！”改天曹太守又去拜訪宰相李東陽。李東陽旁的事都心不在焉，卻獨獨問他：“沈先生有書信讓你帶來嗎？”曹太守茫然不知所措，只好信口應(yīng)道：“有書信，只是還沒送到?！彼麑嵲谂幻靼走@位沈先生究竟是誰，竟讓京城的高官們?nèi)绱说肽睢?/p>

慌忙退出之后，曹太守趕緊去拜訪自己的好朋友吏部右侍郎吳寬，問他：“長洲的沈先生是個什么人？”吳侍郎詳細(xì)向他說了沈周的情況。曹太守這才知道，沈先生竟然就是那個給他繪飾墻壁的老畫工。他嚇得汗流浹背，心想自己不但折辱了一位名士，最要命的是在宰相面前信口胡說，倘若沒有書信，可如何跟上司交代?。?/p>

自京城回到蘇州，曹太守連家都沒敢回，就直奔竹莊，一再向沈周道歉。拜訪后，免不了又請沈周修書一封，連夜派人送往京城。

沈周曾在《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題跋中說：“以畫名家者，亦須看人品何如耳。人品高則畫亦高，古人論書亦然”。這也是對他一生的最好總結(jié)。沈周能在歷史上贏得無比崇高的地位，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藝術(shù)成就，更因為他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