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不必對性過度解讀

人物簡介

江曉原，1955年生，1988年畢業(yè)于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是我國第一個天文史專業(yè)博士，現(xiàn)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院長。研究領域涉及天文學、性學、歷史、文學等多個學科門類，出版過4部性學專著。

江曉原說自己有個毛病——“不務正業(yè)”。這或許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有如此五花八門的頭銜：科學史學者、大學教授、影評家、專欄作家，以及普通公眾最好奇的——性學家。

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江曉原笑道：“很少有人了解科學史，而性始終是個引人關注的話題，所以很多人都是因為性知道我的。但它其實從來都不是我的主業(yè)?！彪m然只是“副業(yè)”，但江曉原在性學研究上著作頗豐。近日，他出版了自選集《性學五章》，收錄了他近30年間發(fā)表的有關性的學術論文和文章。江曉原說，通過編這本書，他對30年來中國性學研究有所回顧，“也重新思考了一些問題”。

中等生的80分理論

對江曉原來說，不僅研究性學這項“副業(yè)”是個偶然，他從事科學史研究這門“主業(yè)”也是出于機緣巧合。

1955年，江曉原出生在上海一個干部家庭，因為“文革”，初中畢業(yè)便被分配到一家紡織廠當了電工。他自幼喜歡讀書，工作之余便想辦法找書讀。

1977年，這位已經(jīng)帶徒弟的“老電工”迎來了一個好消息：恢復高考。臨報志愿時，報紙上刊登出大學招生的專業(yè)，江曉原拿著報紙，看哪個順眼就勾上，就這樣“胡亂填了3個專業(yè)”：南京大學的天體物理專業(yè)、華東師范大學的電工物理專業(yè)和青島海洋學院（今中國海洋大學）的海洋物理專業(yè)。

“當時純粹是出于一種浪漫主義的想法”，江曉原笑道：“我一直幻想要成為一個文理兼通的人，文科的知識可以自學，而理科自學起來更困難，所以我想學一個純粹理科的專業(yè)?！弊詈螅闪四暇┐髮W天文系那年招進的19名學生之一。

在大學里，江曉原只能算個中等生，但他的“不務正業(yè)”卻是出了名的：下棋、練字、沉迷于古典文學?！耙髡b著《西廂記》的旖旎詞句，那些枯燥的天體物理學公式早就被忘到腦后了！”多年后，他如此調(diào)侃。

對于自己的“不務正業(yè)”，江曉原有一套獨特的理論?！皩W一門課，你修到80分左右需要100小時，但要修到95分就需要200小時。越到后面，花的精力越大。我有80分就滿意了，有200個小時的話，我愿意再修一門課?！?/p>

江曉原想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不料報名那天，他心儀的導師卻因病取消了招生。這時，一個同學告訴他，中國科學院有一個“奇怪的專業(yè)”很適合他。

此時的江曉原，對科學史一無所知，不知道導師席澤宗院士是中國科學史界的泰斗人物，更不知道席先生已經(jīng)招了3年研究生，卻一直沒有人考得上。他只知道這個專業(yè)的3門考試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中國通史、古代漢語和天文學導論?？荚嚭茼樌?，“據(jù)說我當時是招生以來古代漢語考試得分最高的?！苯瓡栽嬖V記者。

出于游戲心態(tài)，開始性學研究

在中科院讀研時，他的同學都是早已成婚的“文革”前的老大學生?！耙蝗耗腥嗽谝黄鹂隙獠涣酥v性啊，女人啊。他們經(jīng)常倚老賣老，說你們不懂，我們是過來人。我就想要震一震這些師兄，怎么震呢？就要寫一篇文章發(fā)表出來，完全是出于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p>

于是，江曉原開始閉門造車，寫出了《中國十世紀前的性學初探》，其中探討了古代房中術的一些科學成分。沒想到文章一發(fā)表，不光震了師兄，還引起了很大轟動——在“文革”結(jié)束后，這還是第一篇正面研究古代房中術的論文。很快，性學界的人就開始約江曉原寫文章。

近30年間，江曉原以學術的視角研究中國古代的性觀念發(fā)展史，先后出版過4部性學專著。其中出版于1995年的《性張力下的中國人》不僅得到了許多性學研究者的認可，也意外地成了盜版書商“青睞”的暢銷書。在這部書中，他提出了“性張力”的概念，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性的觀念存在對立的兩極：一極是重生殖、重人欲；另一極則是禮教、禁欲。他還觀察到，在宋代以前，禮教的力量不夠強大，古人的性觀念是相當開放的，甚至比今天的人要開放得多。而宋之后，禮教興盛，上述兩極之間的張力不斷加劇。而盛行于明清的色情文學、娼妓文化，正是這種張力的產(chǎn)物。此外，他還致力于發(fā)掘正統(tǒng)歷史敘事中被忽略、被貶斥的艷情詩、色情歌謠、春宮圖，考察古代與性有關的法律制度，發(fā)表了大量兼具學術性和趣味性的文章。

對于這項“副業(yè)”，江曉原向來態(tài)度坦率，從無遮掩。“我從來沒有因為研究性學受到過什么壓力，我的老師、朋友、同事都很寬容，我太太也沒有意見?！痹诮瓡栽淖≌?，擠著4萬多冊書、6000部電影，色情文藝作品也赫然在列，不隔離、不保密。女兒小時候常會到他書房里翻書看，但他從未特別叮囑她不要看這一類書。“我持一種聽其自然的態(tài)度，她如果沒興趣，我也不去喚起她的興趣；但如果她有興趣看，我也不會反對。我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的成長也沒遇到過什么困擾?！?/p>

10多年來，江曉原幾乎保持著一種“反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不看電視，也很少上網(wǎng)，喜歡宅在家里讀書、看影碟、寫作。用他的話說，就是“讀高雅書籍，看低俗影片，寫雅俗共賞文章”。

社會已經(jīng)很寬容很開放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同樣是研究性，您和李銀河、潘綏銘比，視角有什么不同？

江曉原：李銀河、潘綏銘做的是社會學研究，會和現(xiàn)實社會有很多銜接。我的研究不是直接針對現(xiàn)實，更多的是文化史。比如說，李銀河、潘綏銘都主張賣淫非罪化，我則是從古代文獻出發(fā)來研究這個問題。在古代，不同的地方官頒布的地方法規(guī)不一樣，有的地方官轄境里賣淫非法，有的則合法。這些史料對今天也可能有參考意義，但我的本意不是為了解決現(xiàn)實問題。我很少介入現(xiàn)實事件，總是讓自己鉆在故紙堆里。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認為中國人的性觀念是什么樣的？

江曉原：中國人的性觀念很難用簡單的話去概括，因為經(jīng)歷了很大的變化，而且不同社會層次的人性觀念也不一樣。中國古代曾有過非常開放的性觀念，現(xiàn)在，我們的性觀念實際是一個重新開放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充滿波折：20世紀上半葉一度非常開放，然后禁錮起來，再到改革開放30多年，又重新走向開放。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那您認為我們現(xiàn)在的性觀念有所進步嗎？

江曉原：具體某個事情、某個時間上，誰更進步、更開放，那很難說，但總體上是不斷走向開放。比如說，中國性學會的成立整整等了10年，直到1994年才正式成立。之前10年里，它是一個籌委會，舉辦的所有活動都要注明是“中國性協(xié)會（籌）”，因為有人認為這個事怎么能成立國家一級學會呢？

但現(xiàn)在，很多曾經(jīng)被視為禁區(qū)的東西，都可以來公開討論了。幾年前，我在上海教育電視臺做過一檔深夜節(jié)目，主要面對在性方面有困擾的人，節(jié)目里可以談非常大尺度的事情。那段時間，我家附近的超市營業(yè)員、小區(qū)門衛(wèi)經(jīng)常能認出我來，他們很大方地承認看過我的節(jié)目，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我把這個事情解讀為我們社會已經(jīng)很寬容很開放了，大家不覺得談性有什么奇怪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現(xiàn)在很多焦點事件總會與性產(chǎn)生關系，比如官員的腐敗，還有些惡性案件，對此您怎么看？

江曉原：性這個事情相對來說比較私密，再怎么開放，它總比別的事情私密。而要揭露貪腐，必然就包括揭露隱私。再者，有性的因素總會更引人注目。但有些人覺得性和這些案件之間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覺得是過度解讀了，我想更多案件還是跟經(jīng)濟有關的。不能因為性引人關注，就去過度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