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娟
張庚老先生的“劇詩”說是當今戲曲界公認的至理名言,“詩言志”是我國古代詩論的精髓。劇詩作為詩的一種,它理所當然的要受到“詩言志”的制約。那么,這“志”和本文題目中所說的“情感”豈不是南轅北轍么?其實,所謂“言志”也就是“言情”。明代著名戲曲家湯顯祖在《董解元[西廂記]題辭》中說得非常明確:“志也者,情也。”縱觀古今戲曲經典,無一不是以情取勝。哪怕是外部動作很強的劇目,也還是情感的盡情抒發(fā)。比如《秦香蓮》的“殺廟”,動作夠強烈的吧,可韓琪最后還不是被秦香蓮的訴說感動得自殺了?
現(xiàn)在搞戲曲創(chuàng)作的有一種看法,認為戲曲的“言情”是過去封建社會的產物,而當今社會是一個思辯的時代,人們注重的是深層次的思考而不是淺層次的情感流露。這是不對的。目前確實處于大變革的時代,觀眾需要思考,需要啟迪,需要抉擇,戲曲應該給他們思辯的哲理深度。但這種思辨與哲理不是赤裸裸的從演員口中說出來或唱出來的,而是通過富有情感的形象體現(xiàn)出來的。拿湯顯祖的《牡丹亭》來說吧,它既有個性解放的思辨深度,又有回腸蕩氣的情感力量,可前者是通過后者體現(xiàn)出來的。如果杜麗娘沒有情感壓抑和情感要求,它的個性解放又從何體現(xiàn)呢?戲曲的本質是塑造人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且,戲是演給觀眾看的,觀眾也是有情之人,演員不演情感,又何以感人?
中國有句古話叫:“情動于衷而形于外”,這可能是對表情的最精練的概括了。不過,在生活中,人們的表情是自然流露出來的,不必考慮別人能不能看得出來。演戲恰恰相反,戲是演給觀眾看的,演員的內心情感必須讓觀眾看見,看清,看懂,這樣才能使觀眾受到感染,引起共鳴。觀眾最恨的是臉上沒戲的演員,不管演什么角色,臉上死板一塊,人們稱之為“死人臉”。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要演什么像什么,而演員塑造角色情感的主要手段靠的是眼神和形體。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此話一點不假。所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戲曲表演非常講究眼神的運用,聽人傳說,昆曲表演藝術大師俞振飛演《醉寫》,為了突出李白的醉態(tài)而反襯他的奇才,可以演得眼睛里像是要滴出水來??梢娝麑ρ凵竦倪\用達到了何種奇妙的程度。但是,一個好的演員在演戲的時候,光會運用眼神仍然不夠,因為舞臺同觀眾之間還有一定的距離,坐在前排的觀眾能看到演員的眼神,坐在中排以后、特別是后排的觀眾要想看清演員的眼神是比較困難的,這個時候,就需要演員動用形體手段了。人們常說,好的演員“渾身是戲”,確實如此,除了眼神之外,手、身、步,沒有一樣不可以表達情感。記得十多年前有幸看過蒲劇演員任跟心的《掛畫》,她在表現(xiàn)耶律含嫣用懸掛字畫、裝點閨房來迎接思慕已久的情人時,安排了種種椅子上的特技表演,上去下來,遠觀近看,所有動作無不讓人感嘆、欽佩,可她那些動作恰好是熱戀少女中的驚喜慌亂心情的真實外化。
除了形體動作外,為了渲染某種復雜的難以言傳的情感,有時還要借用胡子(髯口)、長發(fā)(甩發(fā))、雉尾(翎子)、水袖,乃至帽翅、手帕、辮穗、鸞帶、扇子,等等。所有這些物質材料,都可以組織起程式性的藝術語言,用來表達單靠人的生理器官所不足以表達的藝術情感,效果也非常強烈。岳飛的《滿江紅》中有“怒發(fā)沖冠”的千古名句,當然,這是詩人的夸張?,F(xiàn)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戲曲的表演藝術偏偏就能將這種不可能變?yōu)榭赡?。蒲劇青年演員郭澤民演的《黃逼宮》中的姬寤生,當他得知弟弟勾結奸臣害死父親急趕回宮,一見弟弟的面,他那帽盔上的兩根翎子頓時就直立了起來,這是姬寤生的爆發(fā)性的憤怒得到了鮮明的形象體現(xiàn)。再如蓋叫天扮演武松,得知親哥哥武大郎被害之后,告狀不準,反遭責打,頓起殺心時,他把牙關一咬,頭皮一繃,頭上戴的羅帽“嗖”的一下就豎了起來。當然,這些特殊的基本功是要經過專門的、長期的訓練和苦練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我國清代第一部談戲曲表演的《梨園原》一書中,對演員的身段要求分為辯八形,其八形者為:貴者、富者、貧者、賤者、癡者、瘋者、病者、醉者。每一形中對眼神、表情、形體都有一定的要求,而這總的八形中又分四狀。四狀為:喜者、怒者、哀者、驚者。可見,在戲曲演員的形體動作中,情感最為重要??梢哉f,情感是靈魂,形體只是情感外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