礪兵

楊小山來到班里的那一天，發(fā)現(xiàn)這些小鬼們穿的衣服居然都和他差不多——肥大寬松。所不同的，是皮帶綁腿和鞋比他的要新，也整潔一些。再就是，大家兜里都揣著一個小本子，一個鉛筆頭。

歡迎會上，輪到自我介紹時，平時不愛說話的楊小山顯得更加笨拙。他臉紅紅的，低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楊小山，今年15歲。父親讓日本鬼子抓伕修炮樓，死了。母親討飯，走了。家里只剩一個妹妹。在家時，念過三年私塾?！?/p>

“聽說你一槍就干掉了一個鬼子官，真的嗎？”那個年齡最小的圓臉小鬼笑嘻嘻地問。

“對，對，快給我們講一講。”其他小鬼們眼珠子也都亮了起來。

楊小山臉更紅了，“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湊巧”。

“湊巧？說說，快說說?！毙」韨兣d趣更高了。

“我沖上去時，那個老鬼子正和班長斗刀，看我人小，又嚇傻了，便沒把我當回事兒，轉(zhuǎn)身又去對付老班長。這時，連長在后面喊開槍，我才醒過來，趕緊開了一槍?！?/p>

楊小山?jīng)]有下文了。

“完啦？”眾小鬼問。

“完啦。”楊小山答。

顯然，聽慣了各類精彩戰(zhàn)斗故事的小鬼們對楊小山的表述很失望。

雖然如此，卻并沒有減低他們歡迎新戰(zhàn)友的熱情。這個送一雙襪子，那個送一條毛巾，還有搪瓷缸子、筆記本等一大堆，讓楊小山心里暖洋洋的。

團部小鬼班每天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課程有日本語、文化課，還有一些基礎(chǔ)軍事技能科目訓(xùn)練。

所謂日本語，其實就是幾十句簡單的戰(zhàn)場用語，如繳槍不殺，新四軍優(yōu)待俘虜?shù)鹊?。教員由團部一個戴著眼鏡的參謀擔任。

眼鏡參謀教學(xué)很認真，他每天早晨都要把小鬼們帶到村口空地，對著曠野和薄霧，哇它西哇，哇西它哇地吼上半個時辰。

一個星期下來，楊小山已經(jīng)受不了啦。

白天上課時教的明明都記得很牢，晚上睡了一覺，第二天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記住了，中日文意思又給搞混了，常常逗得小鬼們哈哈大笑，楊小山自己也覺得很沒面子。

一次下課后，他悄悄拉住眼鏡參謀，可憐兮兮地說：“求求你，跟政委說說，讓我回連里吧，我不是這塊料?！?/p>

眼鏡參謀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說：“學(xué)語言，就是學(xué)習(xí)如何記憶。而記憶是需要長時間不斷重復(fù)的。你這才學(xué)了幾天，就想打退堂鼓。去找田筐筐問問吧，他學(xué)得不錯?！?/p>

田筐筐就是那個年齡最小的圓臉小鬼。

楊小山找田筐筐取經(jīng)，田筐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問：“在家時，你會學(xué)驢叫嗎？”

楊小山茫然不解，點了點頭。

“那你學(xué)幾聲我聽聽?！?/p>

楊小山憋足了氣，臉紅脖子粗地叫了幾聲，其音色嘹亮悠揚逼真。

田筐筐瞇著眼睛，煞有介事地欣賞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不錯?！比缓?，背著兩只小手，以教訓(xùn)的口吻對楊小山說：“驢叫都可以學(xué)會，難道幾句鬼子話比驢叫還難學(xué)嗎？”然后小手一揮，指點迷津：“當成驢叫來學(xué)就可以啦?！?/p>

楊小山這才知道上了當。等他呀呀追上去時，田筐筐早已丟下一串笑聲，一溜煙跑沒影了。

小鬼們知道了這件事情后，個個笑得東倒西歪，都說田筐筐傷天害理，欺負老實人。一起哄，把他按在地鋪上，一起撓他的胳肢窩，直到他連連告饒才罷手。

還真別說，這么一鬧，楊小山心情放松不少，以后的學(xué)習(xí)效果明顯提高了。

除了日本語，小鬼班每個人還必須掌握一門軍事技能。其他科目如射擊救護等，都已經(jīng)有人學(xué)了。

因楊小山學(xué)驢叫時表現(xiàn)出中氣十足，平時也不善言詞，小鬼們七嘴八舌地共同認定，去司號班學(xué)習(xí)吹號非他莫屬。楊小山雖然自己心里最想去特等射手班學(xué)習(xí)射擊，但見大家都這么說，也只好服從了。

團部司號班班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也許是曾經(jīng)在國民黨軍隊里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緣故，他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出軍人特有的干凈利索勁兒。一身灰軍裝穿在他身上，也顯得比其他人整潔合體。

當他看到眼鏡參謀給他領(lǐng)來的學(xué)生竟然是個瘦得像塊劈柴一樣的半大孩子，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用不屑的眼神瞅了楊小山半天，突然大喝一聲：“立正！”

楊小山趕緊雙腳并攏，挺胸抬頭。

“知道這是什么嗎？”他揚起了手中的軍號。

楊小山瞅了瞅，回答：“軍號。”

“錯！”隨即他啪的一個立正，將軍號夾在腋下，昂首對楊小山說：“請你記住，在軍隊里，軍號是用來發(fā)布命令的，命令是由長官下達的。所以軍號也就等于長官的嘴。而長官的嘴是絕不允許出錯的。為了保證這一點，學(xué)習(xí)期間請你絕對服從我的命令。”

眼鏡參謀糾正他：“怎么還老是長官長官的，改不過來啦？”

“對，對，應(yīng)該叫首長?！彼蛔匀坏匦α艘幌?。

這套做派，使楊小山產(chǎn)生了莫大的敬畏感。他也學(xué)著腳跟一磕，大聲回答：“是，絕對服從?！?/p>

司號班長對楊小山的軍容軍姿，甚至吃飯睡覺，都有一套苛刻的要求。這些楊小山都可以接受，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一條楊小山擔心做不到，就是夜里不許撒尿。這泡尿要憋到早晨四點半，練習(xí)完吊號之后才可以撒。據(jù)他說，這樣做可以憋足丹田之氣，把號音吊起來。

頭幾天，楊小山雖然每次吊號時被尿憋得齜牙咧嘴，但也還算堅持住了。

大約第六天，半夜里小鬼們幾個人一起出去撒尿，驚醒了楊小山。迷迷糊糊之間，他也跟著出去，把尿撒了。第二天早晨練習(xí)吊號時，號音怎么也吊不上去了。司號班長的臉馬上就黑了下來。

“怎么搞的？”

“我睡迷糊了，半夜把尿撒了?！?/p>

楊小山一臉羞愧，老老實實地承認。他低著頭，準備接受司號班長最嚴厲的訓(xùn)斥。

但他沒想到的是，司號班長竟然揚起了手臂，啪地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他一個大耳光，然后惡狠狠地說：“給我長點記性，看以后還敢不敢再迷糊了！”

楊小山一下子被打懵了。

自從參軍至今，他還從未受過這樣的欺負。

片刻之間，巨大的委屈變成無聲的哽咽和飛濺的淚水，他把軍號一下子摔到司號班長身上，哭著扭頭跑了。

檢討通不過就開除他軍籍

楊小山一口氣跑回小鬼班，三下五除二把背包打好，臨出門時卻又猶豫起來。

按他氣頭上的想法，立馬跑回特務(wù)連算了，反正自己一開始就不想在這里待了?？捎忠幌?，自己是個新四軍戰(zhàn)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就這樣連聲都不吱一下跑回連里，算啥？

想到這里，楊小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把帽子抓在手里，使勁揉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忽然門開了。眼鏡參謀探進頭來：“楊小山，政委來看你了?！?/p>

團政委顯然剛剛發(fā)完火，臉上余怒未消，進門時胸脯仍在起伏著。他一把拉過楊小山，扳過腦袋來仔細查看，嘴里還在問：“還疼嗎？孩子?！庇忠幻孀屟坨R參謀趕緊去弄點涼水，用毛巾敷敷。

看到楊小山臉腮上留著暗紅色的巴掌印，政委又火燒起來。他在屋里大步來回不停地走著，喘著粗氣，解開上衣扣子，嘴里怒斥：“混賬！對這么大點的孩子下手，怎么忍心！簡直是日本鬼子！法西斯！漢奸！惡霸！”

他忽然看見地鋪上已經(jīng)打好的背包，問：“這是什么意思，想回去？”

“是?！?/p>

“那為什么還待在這，還不趕緊走？”

“我害怕……害怕指導(dǎo)員批評我無組織無紀律?！?/p>

“呃，不錯，還是蠻有覺悟的嘛。”政委舒了一口氣，對此態(tài)度表示贊賞。

接著，政委又說：“小鬼，你是一個兵，一個新四軍的兵。新四軍的兵是什么樣子？那應(yīng)該一身是膽，鬼神無懼，要敢于斗爭嘛！”

說到這里，政委的聲音充滿感情：“這些年來，日本鬼子圍剿我們，蔣介石也要消滅我們，可是我們卻像那山上燒不盡的野草，春風(fēng)一吹，又是漫山遍野。為什么？”

政委停頓一下，又說：“那就是因為無論敵人怎樣強大，也無論環(huán)境怎樣艱苦，我們新四軍都能咬住牙挺住，堅持理想，哪怕只剩一個人，也要堅持斗爭?！?/p>

政委的臉俯向楊小山，目光溫和慈祥，聲音語重心長：“小鬼，你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敢開槍消滅日本鬼子，為什么對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軍閥習(xí)氣、惡霸行為要消極逃避呢？挨了打為什么不敢報告？”

楊小山想了想，說：“可是，他是班長?！?/p>

政委又火了，“班長算什么！這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再大的官也要執(zhí)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說罷，拂袖而去。

臨出門時，又甩了一句：“挺起胸膛來，像個兵的樣！”

眼鏡參謀用涼毛巾給楊小山敷臉腮的時候，告訴他，司號班長已被撤職，現(xiàn)關(guān)在團部禁閉室。要關(guān)三天禁閉。三天之后，他要被送到小鬼班，當面作出深刻檢討。如果檢討通過了，送他到下面連隊當戰(zhàn)士。如果檢討通不過，就開除他新四軍軍籍。

這個消息讓楊小山十分震驚。鼻涕眼淚全都沒有了，嘴巴張大成個O形。

小鬼班的戰(zhàn)友們得知楊小山挨耳光的事之后，個個怒發(fā)沖冠。

三天后，司號班長被眼鏡參謀帶到小鬼班。

小鬼們一個個正襟危坐，怒目冷對。

司號班長垂頭喪氣，已沒有了往日里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但腰桿依然挺得筆直。

開會前，眼鏡參謀說：“開這個會的目的，是要解決思想問題，希望大家都注意態(tài)度。”

司號班長首先發(fā)言。他說：“打楊小山，錯了。關(guān)禁閉這幾天，想通了?！薄皸钚∩绞切」戆嗟娜耍」戆嗍菆F政委的心頭肉，打了楊小山，就等于打了長官的孩子，真是罪該萬死?！?/p>

說罷，他站起身來，對著楊小山深深鞠了一躬，說：“今天任打任罵都由你?！?/p>

田筐筐搶先舉手發(fā)言：“首先，我們不會打你罵你，像你一樣沒覺悟，犯紀律。其次，你說打楊小山不對，是因為團政委對我們小鬼班好。那么請問你，是不是你打了別人就對了？”

其他小鬼也七嘴八舌開了炮。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到底學(xué)沒學(xué)過？”

“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當?shù)氖枪伯a(chǎn)黨的兵？”

“別把你過去那套軍閥作風(fēng)都帶到新四軍里來！”

“這樣的檢討我們通不過！”

司號班長苦著臉對小鬼們連連作揖，說：“小老弟們，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我也知道新四軍的紀律，可我來新四軍后的任務(wù)就是訓(xùn)練新兵。我在國軍干了四年，哪一樣軍事技術(shù)都是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棍子才學(xué)會的?！?/p>

“國軍的長官說了，在家里棍子底下出孝子，在軍隊上棍子底下出好兵。咱新四軍打日本是好樣的，不含糊，兄弟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裳b備這樣差，帶兵時又不讓打不讓罵，叫我怎么辦？”

他說的也是實情。

眼鏡參謀說：“楊小山，也該你說說了。”

楊小山縮了縮鼻子，說：“讓我先說件事吧。我當兵后的第一個班長，叫王金龍，是個老紅軍。當兵第一天他就命令我，每次行軍后睡覺前，必須洗腳。他說，這是部隊對每個戰(zhàn)士的基本要求，都要遵守。頭幾天我還能堅持，后來一天，行軍跑了100多里地，到駐地后我倒頭就睡著了，連綁腿都沒解開。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綁腿被解開，腳也被人洗得舒舒服服的。班里同志告訴我，是我睡著時班長給我洗的?！?/p>

說到這里，楊小山的眼圈又紅了。

停了一下，繼續(xù)說：“我知道自己不對，找班長認錯。班長卻哈哈笑了，說給新兵洗腳，是咱們連紅軍時代就留下來的傳統(tǒng)。別說你，連長當新兵那會兒，都讓我給洗過。雖然他這樣說，我卻再也不敢偷懶了。以后不管行軍多苦多累，我都要自己洗腳，一次都沒落?！?/p>

楊小山的敘述樸實無華，大家都被感動了。

司號班長也呆了。

半晌才問：“當班長的給士兵洗腳，這能是真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