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會很快溜走嗎?依我看,時光像放在草坡上的羊群,會在草坡上作長久的停留。我的時光停留在那里,像羊群停留在草坡上。
熟悉我的人都喜歡問我同一個問題,他們都沒有惡意,都和我套近乎,可以說他們都喜歡我。我如果不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就要罵我,有的還會走過來在屁股上踢我一腳,這些都太平常了。我的口齒發(fā)音有點問題,這是我這個年齡的人常見的毛病,聽起來有點可笑,但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最大的問題是:他們的提問我都煩了,他們卻一點也不煩,有的人也許已經(jīng)問過我一百遍了。雖然大部分時間我不愿意搭理他們,但我也沒有理由拒絕他們,我就是缺乏自我保護意識。最糟糕的是有時候他們會帶著一個或幾個陌生人來問我這個問題,仿佛我是一只可笑的小猴子,隨時要拉出來給客人展覽一番。有時候我也會從他們身邊逃走,如果這時我恰好離他們很遠,他們揪不住我的話。有時候我和他們相隔著村里的那條小河,同樣的問題也會大聲地傳過來,仿佛有什么要緊的事情非叮嚀不可。“滾!”我罵他們一句,反正隔著河,他們也揪不住我。但是我說過,大部分時間我必須回答他們,他們都喜歡我,他們要找點樂子,我就滿足他們,這也不是什么難事。
“老不賴氣!”這是我的別號,他們要叫得特別清楚。這別號從我在人群中翻筋斗開始就有了。他們在一片空地上圍成一圈,有的嘴上翹著煙鍋袋子,他們要我們幾個孩子輪流翻筋斗給他們看,我們就很賣力氣地翻了。我也不知道我翻的怎么樣,反正有人在夸我,蠻好,老不賴氣!——學校的成績總是要排名次的,我在年級里的名次被很多人知道了,他們湊在一起就議論這事,如果我恰好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他們就顯得更加熱鬧了,蠻好,老不賴氣!仿佛他們已經(jīng)決定要給我頒一個大獎。
“老不賴氣,這個學期你考了第幾名?”
他們一開口我就知道又是這個明知故問的老問題。
“第三名?!?/p>
“你們班有幾個學生?”
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問題,所以我的聲音會很低。
“老子不是問你哩嘛!你們班有幾個學生?”
“我不是說了嘛!三個?!蓖@時候正好有陌生人在場,他們就和陌生人起勁地笑起來。
“老師不是要給前三名頒獎哩嘛!”
一開始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老師都不講理?!彼麄兙透娱_心了。陌生人往往會笑好一陣子。如果這事很可笑你們就笑吧,反正我已經(jīng)溜到別處去了。
情況有變化了,村里要建校舍了,幾乎每個村子都要搞校園建設(shè),有的村莊太小,三四個村子合建一個新學校,這是一個很大的政策,錢都從國庫里流出來。別人怎么想我不知道,這件事我是很在乎的,如果一個三層樓的學校蓋在村子里,班里的學生就會增加,老師也會增加,那時我的名次就會有變化。我暫時無法選擇自己的名次,所以成為那些人的笑柄,以后就不同了。有人還再拿第三名開我的玩笑,我就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你不知道要蓋新學校了嗎!”他們似乎不關(guān)心這事,我就得一再提醒他們。但是我太倒霉了,不管我如何在乎這件事,這件事卻一點也不在乎我,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大笑話,仿佛就是為了狠狠地嘲弄我一下。
挑選新校址的時候村干部們還叫來一個人看風水。后來他們說這個人是給死人看墳地的陰陽先生,所以這件事注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有一天新學校建設(shè)開工了,工人們動手開挖地基,但是這些工人村里人一個都不認識,他們?nèi)銉射z地干活的時候,村里人蹲在一邊一頭霧水。咋的就開工了!你們從哪來的?誰包的工?誰叫你們干的?村里人都還指望這個工程發(fā)財呢!
“步高你看這事咋弄哩!”
馬步高是村干部,又是學校的校長,給我們班帶語文課,他講課的時候左眼周圍的肌肉會不停地抽搐,我琢磨他這個特長好些日子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煉成鋼鐵也練不成他那個特長。
馬步高很快就打聽到教學樓工程都讓縣教育局的頭頭們包走了,他到附近幾個村子看了看,情況都差不多,并且有的村子村干部為了包工和上頭鬧了起來。
“這工不能動!說好了再動!你問我是老幾?那你是老幾?你從哪來的?你在這村里還想排老幾!這兒還輪不到你發(fā)號施令,趕快從哪來回哪去!”馬步高的老婆帶著村里的幾個老少把工地上的工人攆走了。幾天以后,工人們又開進了工地,帶著更多的陌生人一臉橫氣地站在邊上,就是要給村里人一點顏色看。村里的青壯勞力在外面打工的不少,剩下的都是遺老遺少。馬步高的老婆把能動員的都動員來了,她家的娘舅哥也來了。
“老不賴氣!”她招手叫我。我還以為她要問我問題。
“聽我說,老不賴氣,把你奶奶也叫來跟我走吧,外來人在咱村里橫行霸道,咱可不能就這么讓人欺負!”
我就跟她去了工地。這邊是村民,那邊是陌生人,兩邊的人在兩下里一字兒排開,馬步高的老婆首先出來叫陣,接著肚皮和肚皮夯在了一起。村里的遺老遺少按照馬步高老婆的計謀,各人手里掬了一捧黃土,有的人干脆把黃土端在簸簱里預備著,兩下里一照面,村里的老小便把手里的黃土揚開來,我的天!滿地里喊聲一片,只見黃塵不見人。媽媽呀!村里的老小們被陌生人一拉一扯就賴在地上哭叫。一個老漢的假牙不見了,滿地里找牙。“不怕不怕?!瘪R步高的老婆說,“完了給你配一副更好的牙,村里報銷。”村里那個老神經(jīng)定保因此也得到了一條香煙,高興得跟過年一樣。
馬步高當了工頭,讓村里的老少拿工資建學校。我們班里的第一名把學籍轉(zhuǎn)到縣城的學校去了?!吧弦还?jié)講的你們都清楚了嗎?”馬步高在課堂上問我們?!扒宄??!钡诙卮?。我也只好回答:“清楚了。”“那好吧,這一節(jié)課自習?!瘪R步高現(xiàn)在忙工地上的事,顧不了那么多了。
“上一節(jié)講了什么?”
教室的墻角里鉆出來一只老鼠,我和第二名各人抓起一把凳子忙著去驅(qū)趕老鼠,弄出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
“反正我也要去城里念書了。”第二名說?!拔揖司嗽诔抢镎伊岁P(guān)系,人家同意接收我了。我們?nèi)胰硕家岬匠抢锶プ??!?/p>
“那我們學校怎么辦?新學校建設(shè)好了你們還回來嗎?”
“你以為人們會念一輩子書嗎?解散了算球了!沒幾個學生了?!?/p>
“老不賴氣,你現(xiàn)在是第幾名了?”他們問我,我懶得回答。第一名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的心里空空的,現(xiàn)在第二名又要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真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都不回來了嗎……?城里那些學校不知能不能接收我……”
“他們要看你的成績排名這些情況,動不動就要收你的借讀費?!钡诙沃X袋說?!傲硗猓阆纫獑枂栺R步高……”
他們轉(zhuǎn)學的事都是家長托人辦的,我的事情只好我自己去辦,我爸爸媽媽帶著我哥哥在外地打工,我聽他們說過,掙了錢首先給我哥哥娶媳婦,然后再掙錢給我娶媳婦。我爸爸媽媽第二胎本來想生一個女孩來著,結(jié)果生下的是我。他們現(xiàn)在沒工夫替我辦這些事,我奶奶呢,凡是她能辦的事情我都比她辦的利索。我這樣想:我得要辦好我自己的事情,不然下一個學期這個班就剩我一個人了,學??赡苡忠盐艺{(diào)到混編班去,我已經(jīng)調(diào)過一次了,混編班現(xiàn)在最多也只有兩個學生。
馬步高在教師辦公室停留的時間,我走進去向他說了我的想法。我說我想好了,如果我在城里上學,可以在學校里上灶,不需要別人照顧我,我也會好好學習……
我們的談話有點難為情,我還是個孩子,我大概是和大人談我不懂的事情,大人們一定很反感。
“誰又要轉(zhuǎn)學?”馬步高瞅了我一眼。他手里的電話大概又出了毛病,他在往電話線上纏膠布。然后他自顧自說話,眼睛周圍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耙阅愕那闆r……,他們要看成績,你的成績不知道在其他學校排第幾……”
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我是第幾名,我要是能知道我真正的排名情況就好啦!我的心里空空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家的時候我看見村里那條小河,水流一年一年減少,它現(xiàn)在變成一條小小溪了,但小溪不孤單,它會流向大河;我在家里的屋檐上看見一只小鳥,它悠閑自在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小鳥不會孤單,它會和同伴們一起唱歌。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還是站在外面想我的心事,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還要爭取。
奶奶這一天精神好,給我包了豆腐餡餃子吃。我放下書包去幫她的忙,“多包一些,我要給馬步高家里送點去……,要是不多,我就吃點別的?!蔽抑礼R步高不在乎吃餃子,但這是我的心意。奶奶也知道我為了念書的事情折騰,但她除了著急,也沒有一點辦法。
“我們是瞎人……”奶奶做著手里的活,掉起了眼淚?!艾F(xiàn)在辦事都要托關(guān)系,送錢,我們是瞎人,什么事也辦不了?!?/p>
“你就不要操心了?!蔽艺f。
“步高還比你小一個輩分哩,跟他說話,他要認你個叔叔。”
奶奶煮出了第一碗餃子,很燙,奶奶說等涼一會再給步高送去,我等不及,在碗底下墊了一塊干凈的毛巾,端起來走出門去。天空還下著小雨,我一手護著碗里的餃子,試著向前走,要走過一道土坡,土坡著了雨水就變得很滑,這樣走碗里的餃子肯定要掉出去的,連碗也會保不住的。我把腳上的鞋子蹬在一邊,繼續(xù)向前走去,秋天的雨水有點涼,但我的腳板很快就滾燙滾燙的了。碗里的餃子盛的滿滿當當?shù)模m然我十分小心,但還是掉了一個,我看著它在坡上打滾,變成一個泥球停在了路邊?!靶⌒难?!”我對自己說,“別再掉出去了。”我總算走到了馬步高家,腳上沾滿了泥水,我站在馬步高家門口把碗遞了進去?!拔揖筒贿M去了?!瘪R步高的老婆硬是讓我進去歇歇腳?!澳隳棠陶媸翘嘈牧?,好不容易吃頓餃子還給我們送。你爸爸媽媽又寄錢回來了嗎?”我胡亂支應(yīng)了幾句,在他們家炕沿上坐了一會。因為馬步高不在家,我就打算回去了,馬步高的兒子湊過來笑嘻嘻地摸我的口袋,我推開他,他又一次湊了過來。
“你干什么嘛?”
“你帶子兒了嗎?咱兩耍耍?!?/p>
我說我沒有帶,但是我口袋里的子兒給他摸著了?!澳銕Я寺?!你不和我耍,看不起我嗎?”
他比我低一個年級,已經(jīng)在城里念書了。我就是不想跟他耍,但這會兒我得聽他的。我們兩個出了門,在屋檐下雨水淋不著的地方蹲下來,我掏出口袋里的子兒,一共五顆,這都是一些嶄新的玻璃球,里面鑲著五顏六色的非常漂亮的星星,其中有一顆略微大一些,里面有一棵圣誕樹和一個圣誕老人,我非常喜歡它,把它看做我的“神靈寶貝”,有了它,我玩起彈子兒就所向無敵。我們各人選擇了一個地方把一顆子兒安放在地上,等對方來進攻。我看見他的鼻涕扯的像粉條那樣長,就快要掉到地上了,“嘶溜”一下又被他吸了進去。他把子兒安放在我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他根本不打算進攻,使我也無法進攻,他就是怕輸,不和你玩對攻,這樣的玩法實在太乏味了。我把我的子兒不停地向前推進,推進,最后被他隱藏的子兒“吃”掉了,這樣接連三次,他吃掉了我三個子兒。
“好了,我不玩了?!蔽艺酒饋碚f,現(xiàn)在我手里剩兩個子兒了。
“你輸不起了嗎?再來!”
我把一顆小的直接給了他,現(xiàn)在我手里只?!吧耢`寶貝”了,我把它揣在我的口袋里。
“把那顆神靈寶貝一塊給我算了,你也該算算你以前贏了我多少回,該一并還我了?!?/p>
“我要回家了?!?/p>
“給我?!彼酒饋?,再一次把流出來的鼻涕吸了回去。
我要失掉我的“神靈寶貝”了,我心里很難受。我拿了盛餃子的碗回家,一路上想著我的“神靈寶貝”,我對自己說,“別難過,你還會贏回來的?!钡俏疫€是在不由地責備自己:你干嘛把“神靈寶貝”帶在身上,如果你把它放在家里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了。
我再一次看見馬步高在教師辦公室里停留,就走進去向他說我要轉(zhuǎn)學的想法。我說:“誰給我辦事,我到時候給人家一只羊?!彼糇谧雷雍竺娌恢谙胄┦裁?,眼睛周圍的肌肉又在抽搐了。他遇到了大麻煩,跟他爭攬工程的人恰好是管理工程資金的人,人家說他根本沒有施工的資歷,只給他撥了一半的資金,工程完成后也沒人來驗收,這可夠他喝一壺的。
“你把你的簡歷寫一下,再寫一個轉(zhuǎn)學的申請,縣上的督查組今兒要來哩,我會把你的材料轉(zhuǎn)交給他們,看咋樣!”這些材料我按照我們班第二名的交代早就寫好了,我拿出來交給他?!昂昧?。”他說,“應(yīng)該會有結(jié)果的。”
回家的路上,我對著小溪說,我會和你一起流向大河!我對著天空飛翔的小鳥說,我會和你一起唱歌!
“別問我這個問題,不管你是誰!我有我的權(quán)利,我也要維護我的權(quán)利,對不對!……沒人問過我嗎?我以為……”
我一定是喝多了,但是我沒醉,我只是隨時能聽見有人拿第三名的事和我開玩笑,第三名第三名第三名。你以為時光會很快溜走嗎?依我看,時光像放在草坡上的羊群,會在草坡上作長久的停留。我停留在發(fā)生“第三名”這個事情的時光里,而我奶奶停留在家里那頭毛驢被老神經(jīng)定保燒死后的那個時光里。定保把他家里的門窗拆下來當柴火燒了,把炕臺也拆了,他大概嫌這些東西進進出出太礙事了,他在屋里地上挖了個坑,晚上就睡在里面,一天晚上,他覺得太冷了,就爬起來竄進我們家驢圈點火取暖,把我們家驢活活燒死了,這可是我們家的重勞力,我奶奶一下就垮了,再也沒有振作起來。既然我的生活必然要和定保攪和在一起,那我就要和這個老神經(jīng)理論理論。等他在他自己挖的坑里睡著以后,我抱來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大石板蓋上了那個坑,只讓他的頭露在外面,然后我找來一個火把點著,定保醒了,他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嘴里發(fā)出“哦哦哦”的聲音,又臟又亂的頭發(fā)下面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澳闼懒??!蔽覍λf,“我就把你埋在這里了。”他哭了,聲音又直又長。我說,“你把我們家驢燒死了,如果你想活命,你就得做驢做馬好好干活……”他直點頭,哭的非常傷心。我有點可憐他了,我把他從石板底下放出來,領(lǐng)他走到我們家羊圈跟前,“這兩只羊就由你來喂養(yǎng),如果羊再有個閃失你就死定了。”他點著頭,一直在哭。以后,我看見他按時放羊又按時把羊領(lǐng)回羊圈,羊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我就放心把羊交給他了。“羊要下羔了?!庇袝r他對我說。我就去幫他讓母羊平安產(chǎn)仔,羊羔除了讓羊媽媽喂乳以外平時要和羊群分開來住,否則有被羊群踩死的可能,這些定保都懂。我真奇怪,居然沒人發(fā)現(xiàn)定保是個養(yǎng)羊的好把式。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餐廳打烊以后,廚師們圍坐在一起吃飯喝酒,“你要不要來兩口?”一個廚師問我。我看見有人是在硬著頭皮喝酒。這有什么難的!我想都沒想,接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碗,一口氣喝了下去。醒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所以我強迫自己想起一些事情來。我慢慢想起來了,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幾乎是孤山曠野,附近有很多煤礦,鎮(zhèn)子上有幾家餐廳,我睡在餐廳的宿舍里。我還想起了我從定保的羊群里拉了一只羊,到鎮(zhèn)子里的牲口市上賣了,我做好了離家出走的打算,還有一個人要和我一起走,我們是學校的最后兩名學生,她也是個第三名,因為她是女的,所以很少有人拿這件事和她開玩笑。她的情況剛好和我相反,她爸爸媽媽一連生了兩個女孩,第三個拿命都想生一個男孩,結(jié)果她出來了。我們秘密地商量離家出走這件事,出去也許能找到我們的父母親,但也許我們誰都不用找,我們走自己的路。我在我的書包里胡亂裝了一些東西,做著出發(fā)的準備。我對奶奶說:“我要去城里念書了,還有小蓮。別擔心,我們會回來的。”因為小蓮哭過兩回了,我就對小蓮說:“咱可說好了,你不能哭鼻子,要不你就不要和我一起走了。”她答應(yīng)不再哭鼻子了。我們知道班車會在早上7點鐘左右經(jīng)過村口的大馬路。我們在離村口較遠的地方會合,以免別人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村里也沒什么人了,小孩們出去闖蕩也是常有的事,我曾經(jīng)跟著比我大一點孩子去看他們打工的地方,沒人會在意我們的。小蓮比我提前到了我們會合的地方,我看見她穿得比平時漂亮,臂彎里掛了一個小包袱。
“去哪里?”
“城里?!?/p>
“十五塊。你們是一起的嗎?三十塊。”
車里坐了很多人,我故意做出慢騰騰的樣子給別人看,然后給小蓮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我靠著座椅的靠背站著,已經(jīng)是春天了嘛,人們還是穿得臃臃腫腫的。我注意看著車上的每一個人,我心里有點緊張,擔心車上的某個人突然會叫我和小蓮下車。
我們在城里下了車,時間還早,我們就在街上溜達,我背著書包,小蓮掛著包袱。我不知道是繼續(xù)往下一個地方去呢,還是先在城里呆著。也許我們該吃點飯了。我注意看著街上的鋪面,見很多人圍著一個羊雜碎攤子捧著碗吃飯,碗看起來很大,而且盛的滿滿的。我和小蓮走進鋪面,在板凳上坐下來,每人吃了一碗羊雜碎,我付了錢,然后又在街上溜達,路過一個美發(fā)店,我突然想給自己做個頭發(fā),我見過一個小子留過一個發(fā)型,很像男子漢。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小蓮跟在我身后。
“歡迎光臨,帥哥!歡迎光臨。”
我把背上的書包摘下來放在一邊,被理發(fā)師請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小蓮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懷里抱著她的包袱。
“你要做什么樣的頭發(fā)?”
我很快在他遞給我的一本書上找到了那個發(fā)型。
“沒問題?!彼f。
我猜不出理發(fā)師的年齡,他也許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可真有能耐,很快就讓我在鏡子里看見了那個發(fā)型,但也許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樣,它有點像一個雞冠子,頭發(fā)聚攏著向上豎起,下面幾乎推光了。“你發(fā)現(xiàn)了么?你很帥哦!”理發(fā)師說。我看見自己緊緊地繃著個嘴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我也許不像那個小子那么帥,但我心里對自己的發(fā)型還是滿意的,我現(xiàn)在更像一個男子漢了。
我付了錢,見小蓮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我。
“你也做一個頭發(fā)?!蔽覍λf。
小蓮連連擺手,“我不想做,我也沒有錢做?!?/p>
“我有錢。不用你的錢。”
“別客氣?!崩戆l(fā)師說。“這位帥哥請你做,等你做完了頭發(fā),你會意想不到自己有多漂亮。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樣的頭發(fā)也沒關(guān)系,一切都交給我好了。到這邊來坐吧!”
小蓮仍然抱著她的包袱,慢慢走到這邊的椅子上坐下。理發(fā)師開始給小蓮做頭發(fā)了,他把她的兩條小辮子解開,頭發(fā)一下子變得又長又密。她的樣子有點別扭,我們誰也沒有太在意這樣一件事情:我們兩個從頭發(fā)開始,要告別自己的過去了。理發(fā)師用剪刀把她的一綹頭發(fā)剪了下來,她就要改變模樣了。我坐在一邊等著,手里拿著她的包袱。我反復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模樣,再看看小蓮的模樣,小蓮做頭發(fā)的時間有點長,我開始犯困了,只顧得對付自己腦子里的瞌睡蟲了。
“歡迎下次光臨,請慢走?!?/p>
小蓮的頭發(fā)總算做完了,我再一次注意看她,她的頭發(fā)變得很順溜,看著又清爽又洋氣,街上很多女孩都留這樣的發(fā)型,這大概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發(fā)型了。小蓮躲著我的目光,樣子可別扭了,她一只手掛著包袱,另一只手時不時去遮擋自己的頭發(fā),怕人看見似的。
我們理發(fā)的時間的確太長了,等我們出了門,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我們繼續(xù)在街上走著,我心里沒了主張,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在招呼我:“火車站,去不去?”我想起以前我跟著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去看他們打工的地方,他們告訴我,如果你沒處去,就去火車站,也許他們還說汽車站了,但我現(xiàn)在只記得火車站。我招呼著和小蓮一起上了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現(xiàn)在我又有主意了,我們就去他們打工的地方,我去過兩次,那是我現(xiàn)在唯一記得的地方。我們在火車站下了車,我買了兩張火車票,和小蓮走進候車室,人很多,我們找了個地方歇息,我看見有人坐在地上吃著盒飯,我想我們也該吃飯了,我就去候車室門口買了兩個盒飯,和小蓮一起坐在地上吃著,隨后我們一歪身子,腦袋抵著腦袋睡著了。
上火車的時候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因為太擁擠,我一下子找不到小蓮了,我使勁喊:“小蓮!小蓮!”車廂里太嘈雜了,我聽不見回答,也看不見小蓮,我的腦子里突然響起了那個聲音:“第三名第三名第三名!”它不單純是聲音了,它是一首哭喪的調(diào)調(diào),是一個讓人的心直往下沉的音調(diào),我被這個轟響的音調(diào)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隨后我找到了小蓮,我轉(zhuǎn)過臉去,偷偷地抹著眼淚,為的是不讓小蓮看到我流淚:我們……千萬……不能分開!分開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回過一次家,那是我離開家快一年的時候,要過年了,我們都想回去,但我們打工的餐廳過年的時候照常營業(yè),人不能一下子全走光,我和小蓮只能回去一個人。這里雖然是孤山曠野,鎮(zhèn)子上也沒有多少人,但這里有很多煤礦,挖煤的人大部分是不能回家過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要在我們這個餐廳吃年夜飯。老板說,他也想關(guān)門大吉回家過年,但這些人就沒處吃飯了,他們夫婦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是這個餐廳收留了我和小蓮,老板管我們吃住,連冬天的衣服都是老板給我們買的,條件是我在廚房打雜,小蓮在餐廳當傳菜員。老板說,他收留過許多這樣的孩子,等他們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就各自飛走了。我和小蓮一年都沒有離開這個餐廳,我們覺得老板夫婦為人很好。
我們商量好了,我先回去,如果讓小蓮先回去,她可能在半道上走丟的,等過完年,我們一起還可以再回一次家。我們就開始收拾啦!老板送給我們每人一份年夜飯,都是做熟的雞呀魚呀什么的,小蓮都把它們裝在箱子里,用繩在上面打了兩個結(jié),好讓我能夠背在背上。“我還要再做一次頭發(fā)?!蔽艺f?!拔业念^發(fā)亂的不成樣子了,還要做以前那個發(fā)式?!?/p>
“做去?!毙∩徴f,“要過年了,打扮漂亮點,奶奶看著也高興?!?/p>
我回家了。奶奶高興的直掉眼淚,她說她一想起我來就掉眼淚,現(xiàn)在眼睛快要瞎了。我說我掙錢去了,奶奶不是說過嘛,窮人的孩子不吃十年閑飯。你都掙上錢了嗎?奶奶笑了起來,你都掙上錢了!
我去找定保,那個老神經(jīng)現(xiàn)在不在坑子里睡覺了,我半天都找不到他,原來他住到新學校里去了。村子里的學校已經(jīng)沒有學生了,新學校自從建起來就沒人住過,老神經(jīng)定保把學校的大門弄開住了進去。
新學校是村子里最漂亮的院子,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無論怎么看都和這個村子沒有關(guān)系。這個漂亮的新學校就像是一個紀念碑,告訴人們這里曾經(jīng)有一所學?!詈笠粋€學生是怎樣走的。
我給定保買了一條香煙,他可能抽煙了,一口氣能吸半支煙。
“你到哪里去了?”他問我。
我說我到外面打工去了。問我他,我們的羊呢?
“羊?”他好像忘了,接著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原來他把羊群也一并帶到新學校里住下了,羊在學校里到處拉屎,一天晚上,定保放羊回來,把羊群圈在學校里被馬步高發(fā)現(xiàn)了,他氣死了,要知道他的工程還沒有被上面驗收哩。他趕不走定保,就把羊群給趕了出來,等定保想起找羊的時候,羊被路人牽走了。
“沒事?!蔽艺f?!澳阆矚g住這兒就住著吧,別想羊的事了?!?/p>
定保說他有個東西給我,我就在學校大門外面等著,不一會,他拿了一封信給我?!笆菐滋烨八托诺膩G在學校的,我認識你的名字,還有小蓮的?!?/p>
“尊敬的同學,我們學校的大門始終向您敞開,歡迎您到我們學校就讀,請您帶上您的宏偉理想,從這里奔向您的遠大前程……”
“我們又可以念書了,到城里去念書!雖然這個通知遲到了一年多……”小蓮大聲地讀著信,問我,“你去嗎?”
我搖搖頭。我不想讓小蓮知道,有一個轟響的音調(diào)壓迫著我,使我喘不過氣來,何況我的腦子早被燒酒鬧爛包了。我問小蓮,“你去嗎?”
“我?我也不知道,家里拿不出生活費……再說我們都曠了一年課了。”
我能看出來,小蓮還是想回去念書,她把那封信看了又看,臉上放著光,說話的聲音像歡快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我在餐廳廚房里找了一個買菜的背簍,用舊報紙把上面的部分裱起來,下面弄開一個大口子,用塑料布粘成透明的,為的是讓人看到里面的東西,然后我找了一支軟筆想在上面寫字,但老半天也不知道該寫什么。有一次老師給我們布置了造句的作業(yè),“既……又……”我造了個句子:“既挑水來又做飯?!崩蠋熣f這個句子造的很勉強,一看就是抄襲人家的歌詞。另一個小子造了個“既當爸來又當媽?!崩蠋煱驯咀咏o他摔了。
我想好了,在背簍上把字涂得黑黑的:捐,要錢回家,要錢上學。
小蓮問我要干什么,我說:“給你捐上學的生活費?!?/p>
“這能管用嗎?”
“管用?!蔽铱隙ǖ卣f。
我把背簍背起來,我第一個找了老板,我說,“老板,你往背簍里投點錢吧!圖個吉利。”老板把背簍上的字看了看,掏出兩張大票投進了背簍,現(xiàn)在背簍里有兩張很顯眼的鈔票了。等鎮(zhèn)上的礦工們、司機們、老板們到餐廳里吃飯的時候,我背著背簍去給他們上菜,他們招呼我喝幾杯酒,然后往我的背簍里投幾張鈔票,漸漸地,我覺著背上的背簍沉沉的了。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