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有個假想敵

老王就是我爸。

據(jù)說，在我很小的時候，老王每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寶貝啊，將來可不要為了誰家的小白臉，丟下老爸不管啊?！?/p>

女兒和父親的關(guān)系，就像美國詩人納許在《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之中寫的那樣：“他開始變得焦灼，因為總是感到某地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xiàn)在雖然渾渾噩噩，將來卻注定會搶走他的寶貝。于是他每次在公園里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地想‘會不會是這個家伙？’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想給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想把鹽撒進他的奶瓶，再扔一頭鱷魚到他的嬰兒車?yán)锱闼螒?，逼他知難而退去娶別人的女兒?！?/p>

唉，在老王的潛意識里，就住著這樣一個護女的靈魂。

老王是典型的東北大漢，性情耿直，完全不懂兒女私情，更沒有“遏制早戀要從娃娃抓起”的概念。那個時候，他只知道拼事業(yè)，常常出差，逢人便扔下豪言壯語：“我的女兒必須富養(yǎng)，多見世面，將來才不會輕易被哪個混小子騙走。”

可是，就在老王披星戴月地奔走在積累人民幣的康莊大路上時，我已和幼兒園園友鄭小凡每日牽手同吃，共同分享零食和玩具，緋聞被小朋友們傳得滿天飛。

讀小學(xué)時，我成了真正的富家女，而鄭小凡已經(jīng)完全變成我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了。記得有一天，老王無意中發(fā)現(xiàn)擺在書桌右角的象牙筆筒不見了，便追問不停。老王眼大如牛，瞪起來很是嚇人，我只好告訴他，鄭小凡很喜歡那個筆筒，所以我送給他了。

筆筒風(fēng)波過去不久，某天，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我忍不住又開始給媽媽講鄭小凡的糗事，講到開心處不能自已，一個人抱著飯碗笑個不停，老王終于憤怒了，一拍桌子，咆哮道：“鄭小凡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鄭小凡第一次來我家是為了把他的練習(xí)冊借給我抄。老王本來不在家，誰知他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車開到半路又折回來了。門鈴響起的時候，我多么希望是收水電費的大叔。老王迅速瞥了一眼心虛的我，問道：“這個就是鄭小凡？”

老王說這話時，是用了內(nèi)力的，我都聽出殺氣了。

鄭小凡也聽出來了，于是，他的朝氣蓬勃統(tǒng)統(tǒng)被老王的氣場嚇沒了：“是……是的叔……叔，我就……就是……就是鄭鄭鄭鄭鄭……小凡……”

老王把練習(xí)冊接過來，“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迅速換上一張笑臉，對我說：“小毛呀，你的眼光不怎么樣嘛，挑了一個結(jié)巴?！?/p>

這種靈魂層面的傷害讓我在父母面前很是抬不起頭，從那以后，我絕口不提鄭小凡，老王以為我與鄭小凡已經(jīng)變成普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倒也沒有深究。但真相是，鄭小凡每天都在十字路口等我一起上學(xué)。有一天早上，我們剛匯合，就看見老王開著車過來了，他的眼睛瞪得像牛鈴一樣大，一下子把我夾起來，扔進了車后座里?？蓱z我與鄭小凡蒙朧的愛情，竟然因為壯漢老爹擱淺了。

高中時，我進了寄宿學(xué)校，終于可以脫離老王的看管?？墒?，一直被老王保護得很好的我，在這個新環(huán)境里卻慢慢變得不受歡迎。我沒有能夠一起拉手上廁所的女生朋友，在同學(xué)們眼里，我驕縱無知，虛偽做作，喜歡賣弄，只會炫富，沒有人喜歡我。

禍不單行。在我因人際問題而苦惱時，青春痘又泛濫成災(zāi)。當(dāng)其他女生身著白裙、黑發(fā)飄動、青春純美的時侯，我的臉被無數(shù)痘痘轟炸，老王再有錢也不管用。那段時間，老王無比焦灼，四處托人尋找治療青春痘的方法，無奈始終不見改善。在18歲生日的那天晚上，面對硬漢老王，我放聲大哭，那是我從幼兒園到高中的第一次痛哭。我向老王傾訴了在高中遭遇的種種，我所受的委屈以及迷茫，我告訴老王，像我這樣的丑八怪，以后再也不會有男生喜歡了。

從那以后，老王心目中那個一向伶俐可愛的小妮子變得陰郁起來。而鄭小凡呢，身上具備了“白衫、碎發(fā)、聰明、籃球健將、好看的笑、1.8米的身高”等諸多偶像男主角的必要條件，風(fēng)頭出盡，每天都能收到情書無數(shù)。

就在我無限絕望、準(zhǔn)備放棄鄭小凡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學(xué)校里那些女同學(xué)的情書相繼輾轉(zhuǎn)到了鄭小凡的班主任手里，班主任對優(yōu)等生鄭小凡的“關(guān)愛”猶如牢籠一樣，把他用銅墻鐵壁徹底隔離起來了！

高三時，我滿臉的青春痘終于有所好轉(zhuǎn)，那些曾經(jīng)惦記過鄭小凡的女生們，已經(jīng)將全部身心投入到高考中去，而我內(nèi)心深處的小情懷正漸漸蘇醒。最重要的是，老王似乎已經(jīng)淡忘了鄭小凡，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十字路口處追殺我，再也沒有抱著我哀嘆“女大不中留”，而是只管每天來學(xué)校接我回家，好吃好喝好穿，竭盡所能地養(yǎng)著我，在其他同學(xué)都灰頭土臉的黑色高考月，我竟然比從前更光鮮亮麗。

我又有信心去纏著鄭小凡了。而真相是，鄭小凡從未放棄過我，哪怕我丑如東施，哪怕他身后跟著一群綠肥紅瘦，是我在心情最低落的時候，每日都面目猙獰地沖著他大吼：“我已經(jīng)變成丑八怪了，你去找你的那些美女吧！”才把他嚇走的。

高三時，我和鄭小凡暗中商量好了報考的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晚，我很邪惡地對飯桌上的老王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留在本城嗎？因為鄭小凡！”

老王喝了點酒，流露出少有的硬漢柔情，一邊聽著我說鄭小凡的趣事，一邊笑著不停地捶著自己的頭：“女人心，海底針，防不勝防，防不勝防呀！”

后來，我和鄭小凡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牽手的年齡。為了安慰護女心切的老王，我常常見縫插針地向他描述鄭小凡對我如何如何好。后來，鄭小凡獲得許可去我家拜訪，還是老王去開的門，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王已有些佝僂，已經(jīng)換成他來仰視鄭小凡了。

鄭小凡微笑著說：“叔叔，你好，我是鄭小凡。”一點都不結(jié)巴。

結(jié)婚那天，老王把我的手送進鄭小凡的手里。彼時，老王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身上沒有了往日的硬漢氣質(zhì)，他到底還是認(rèn)輸了，他承認(rèn)，他確實弄丟了上輩子的小情人。

在婚禮現(xiàn)場，硬漢老王一改往日驕矜的姿態(tài)，連陳詞都那么富有詩意，他說：“你是我的寶貝，無論你正在或者已經(jīng)成為誰的寶貝，你都將是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寶貝。”后來證實，這句話是老王在他一個作家朋友那里抄來的。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向賓客敬酒的時候，我看見了鄭小凡高中時的班主任！彼時面目猙獰、辣手摧花的班主任，已經(jīng)變成了和藹可親的阿姨，她拉著我上下打量，說：“還好呀，臉上沒有留疤痕！”

原來，鄭小凡的高中班主任是老王多年的老同學(xué)。她偷偷地對我說：“在你臉上長痘痘的那一年，你爸爸很為你著急，常來學(xué)校向我了解你和鄭小凡的情況，他還問過我，鄭小凡能不能托付，當(dāng)?shù)弥嵭》彩且粋€很優(yōu)秀的同學(xué)以后，他還特意囑咐我替你好好保護鄭小凡，不要被其他女生搶走呢?！?/p>

難怪，難怪那些情書最后都沒有到鄭小凡的手里。我在婚禮現(xiàn)場四處尋覓老王，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不遠處拉著鄭小凡向一桌客人敬酒，把鄭小凡夸得像朵花一樣。我的喉頭哽住，涌上一股微酸的幸福，我好想跑過去問問他：“老王，你不是很討厭鄭小凡嗎？”

至此，我那橫跨了將近30年的愛情總算塵埃落定，而老王也終于甘心將我的一生，交給那個搶走了他心頭肉的男生。

老王，請放心，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有人說父愛如山，可我覺得父愛更像一棵樹，你對我的愛簡單又直接，在我不斷試圖掙脫你的時候，你的愛如樹的枝枝蔓蔓，不斷地將我包圍在你認(rèn)為最安全、最美好的世界里。終有一天，你漸漸老去，我亦決絕飛走，可是當(dāng)我在藍天中盡情翱翔的時候，猛然回頭，卻發(fā)現(xiàn)，失去了我的你，依然還保持著最初保護我的姿勢，蒼老而深情。

我愛你，爸爸。

（責(zé)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