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福州參加書市,一個出版社的老板開車帶我四處跑。
“今天下午沒活動,我就不陪你了,因為我得回家陪陪我娘,讓我娘看兩眼?!庇幸惶熘形?,他對我說。
“好極了。”我笑笑,接著好奇地問他:“為什么先說你回去陪你娘,又說讓你娘看幾眼,不說你去看你娘幾眼呢?”
“這不一樣啊?!彼龀鲆桓焙苡欣淼臉幼樱骸拔野炎约旱氖路畔?,專程回去,當(dāng)然是去陪她,可是我并不想看她,是她想看我,所以我是把自己送回去,給她看兩眼?!?/p>
隔幾天,到了北京后,跟朋友提起這件有趣的事?!澳闩闼€是他陪你,你看他還是他看你,這中間是大有學(xué)問的?!彼尤灰舶l(fā)表了宏論,“就好比我最近新買了房子,我對我爸爸媽媽說:‘一塊兒來住吧。這邊房子大,又新又舒服,讓我陪你們二老享幾年福?!悴挛覌屧趺凑f?”
我搖搖頭。
“她說她不用我陪,她有一堆鄰居陪,一點(diǎn)兒都不寂寞。”她聳聳肩,“后來還是我爸爸會說話,對老太太說:‘不是要她陪咱們,是咱們?nèi)ヅ闼?,這個老姑娘沒結(jié)婚,又是工作狂,咱們要是不陪她,她非短命不可?!覌屜胂?,才答應(yīng)?!?/p>
到北大去演講,走在校園里。
“真漂亮,尤其這些大樹,真是有喬木之謂。”我說?!澳愕叫律雽W(xué)的時候來看,更有意思,”一個學(xué)生接過話,“大樹底下全睡了人,老頭兒、老太太全有?!?/p>
看我不懂,他就繼續(xù)說:“都是從全國各地陪孩子來念書的,好多父母從鄉(xiāng)下來,把攢的錢全給了孩子,舍不得住旅館,又舍不下孩子,干脆就往大樹底下一躺,躺在這兒陪孩子,多近?!?/p>
“問題是,能躺幾天呢?下大雨怎么辦?”我說?!笆前?,”學(xué)生一笑,“而且孩子也不會讓他們躺,多丟人哪。說是老的陪小的,小的能放心嗎?總得從宿舍里跑出來看老的,到后來,哪兒是他們陪孩子,根本是孩子在陪他們?!?/p>
一個臺灣的朋友陪女兒到美國上夏令營。
“他們好奇怪啊,居然不準(zhǔn)家長給孩子打電話。”還沒出發(fā),做母親的就跟人抱怨。于是聽說那個媽媽就住在夏令營附近的朋友家里,到周末孩子可以出營的那兩天,她看到孩子就摟著哭,送孩子回營時又摟著哭,孩子原本很興奮地去夏令營,看到媽媽哭,自然也跟著哭,又因為放心不下媽媽,后來竟然說不想回夏令營了。
跟這個媽媽比起來,中國旅歐作家欣然寫的《中國好女人》中的那個拾荒婦人就高明多了。有一天,欣然從她的門口經(jīng)過,聽見垃圾婆正哼著俄國民謠,于是好奇地跟她聊起來。
原來,垃圾婆的丈夫留學(xué)俄國,早死,丟下一對母子。垃圾婆在絕望的時候,曾經(jīng)想帶著幼小的兒子一起跳江,總算一念回轉(zhuǎn),千辛萬苦把孩子帶大。但是當(dāng)欣然問到她兒子的近況時,垃圾婆都不說。直到有一天,欣然參加市政新貴的酒會,發(fā)現(xiàn)那市政新貴正是垃圾婆的獨(dú)子。
垃圾婆為了能看見去上班的兒子,又不希望打擾孩子的生活,只能騙兒子自己留在鄉(xiāng)下,卻又偷偷住在離兒子不遠(yuǎn)的角落。
垃圾婆令我想起以前在臺北的一個鄰居。一對富有的夫婦,有一個活潑漂亮的小女兒,每天早上都看見他們家的女傭送孩子上學(xué)。但是有一天,孩子病了。夫妻倆臉上的笑容不見了,連女傭也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岸嗵澯羞@個傭人,跟孩子處久了,有了感情?!蹦羌业呐魅擞幸惶鞂ξ夷赣H說,“孩子腎不好,不但不能吃鹽,連很多水果都不能吃,全靠她一樣一樣地選。”
小女孩后來痊愈了,女傭卻不見了。我后來才聽說,小女孩移植了腎臟,那時候抗排斥的藥還不普及,非要近親捐腎不可,她媽媽要捐,醫(yī)師說不合,最后由女傭捐出了一個腎。女傭說出了一個秘密——她是那對夫婦領(lǐng)養(yǎng)的小女孩的親生媽媽。小女孩不知道,高高興興地由新女傭牽著去上學(xué),她恐怕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只約摸記得有一個很疼她的女傭。
是誰陪誰呢?是我們在牽孩子,還是漸漸地我們老了,不知不覺地把手搭在了孩子的肩上?我們說自己是在陪孩子,也自認(rèn)為在陪他們,豈知道孩子長大了,早已不是他們離不開我們,而是我們離不開他們。我們是不是也該學(xué)學(xué)那女傭,偷偷陪著孩子,為她奉獻(xiàn)、為她犧牲,然后偷偷地離開。
(夏花摘自接力出版社《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dá)》一書)(責(zé)編 冰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