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并廢封建、行郡縣以來,中國古代地方行政總體上經(jīng)歷了從郡(州)、縣二級制向?。ㄖ?、道、路)、州(府、郡)、縣三級制的演進,并始終保持著中央集權(quán)的特質(zhì),即所謂“百代都行秦政制”。但不論是二級制還是三級制,州、縣兩級在國家治理中始終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位置。古人常說,“郡縣治,天下安”,寓意深刻。作為州、縣主官的太守(郡守、知府、知州)、縣令(縣長、知縣)執(zhí)掌一方政務(wù),其得人與否,直接關(guān)系一方治亂興衰,地位尤為特殊。韓非子曾說,“宰相必起于州部”,言外之意,治理一個郡、縣,相當于治理一個小國,若不能勝任,則亦難當宰輔大任。
縱觀歷史,歷代有識之士特別是有作為的統(tǒng)治者都十分重視州縣主官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及其選任。如西漢宣帝常說:“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漢代太守秩俸為二千石,因此人們常以二千石指代之)乎!”遇有刺史、太守、王國相出任,他都要親自與之見面,仔細觀察其言談舉止,并留意其任上作為,與其言行進行印證。對治效突出者,輒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及至封侯授爵等進行褒獎。顧炎武考察漢代吏治,總結(jié)“兩漢之隆,尤重太守”,可謂一語中的。
又如,唐太宗曾說:“朕居深宮之中,視聽不能及遠,所委者唯都督、刺史(唐之刺史相當于漢之太守),此輩實治亂所系,尤須得人?!睘榇?,他命人將各地刺史姓名寫于屏風之上,坐臥恒看,得其事跡,必書于名下,以備賞罰黜陟,并下令,縣令人選由五品以上官員舉薦,太守人選則由他親自定奪。唐玄宗時張九齡奏稱:“凡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郎、列卿;不歷縣令,雖有善政,不得任臺郎(尚書郎)、給(給事中)、舍(中書舍人)?!彼未鷦?chuàng)立陛辭制度,由皇帝在殿廷之上為新任知州(知府)當面遣行,并命后者奏陳施政設(shè)想。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心懷天下的政治家更是直接將州、縣作為國家治理的微型樣本,作為實現(xiàn)自己政治抱負的試驗田。如曹操曾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談到年輕時的理想:“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
正是由于州縣主官的特殊地位與重要性,中國古代歷來有(太)守(縣)令擢入臺省、郎官出宰百里的傳統(tǒng)。貞觀十一年(637),侍御史馬周上疏,提出:“理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惟在刺史、縣令……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遷擢為將相,必先試以臨人(即先外派出任地方主官進行考察),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及司徒、太尉者?!睗h代常有尚書令、仆射出為太守,太守入為三公的情形,如前述漢宣帝一方面注意將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太守遷擢至中央擔任公卿,乃至出任相位,另一方面又有意識地擇選朝中通明政事者出任地方郡國守相。晉代明確規(guī)定,未擔任過縣令者,不得出任尚書郎。南宋規(guī)定,不任守臣不為郎,非任縣令不除監(jiān)察御史。明代創(chuàng)設(shè)行取制度,選取優(yōu)秀州縣官通過考試內(nèi)轉(zhuǎn)為京官,此項制度直至清初仍然沿用。
此外,由于州、縣治理的相似性,縣令歷來是太守人選的重要來源。如梁武帝蕭衍曾下令:小縣令有能,遷大縣;大縣有能,遷二千石(代指太守)。北魏孝文帝規(guī)定:縣令能靜一縣者,兼理二縣;能靜二縣者,兼理三縣,三年遷為郡守。宋代普遍要求知州須曾任知縣。歷代諸多名相,如楊震、陳蕃、狄仁杰、范仲淹、王安石等,都同時具有州縣兩級主官的豐富經(jīng)歷,并非偶然。
但另一方面,地方主官的重要性與其能否得到優(yōu)選并不呈必然的正向關(guān)系。一般來說,若逢亂世,由于政治動蕩、污濁,特別是戰(zhàn)亂、民變等原因,不但國家無力選派優(yōu)秀人才出任地方主官,許多正直人士也不愿到地方任職。如南北朝時北方戰(zhàn)亂連年,作為基層主官的縣令“用人濫雜,至于士流恥居之”。特別是北魏后期“邊州郡官不擇人”,或論資歷,或以姻親,或憑賄賂,所選之人“唯有聚斂之意”,即使“郡縣小吏亦不得公選,(州)牧、(太)守、(縣)令、(縣)長率皆貪污之人”,以至于“州郡之職,昔人所鄙”。盡管北魏、北齊期間也曾采取過措施,精選忠良及貴胄子弟擔任縣令,但并未改變吏治昏暗、“宰縣者多廝役”的糟糕局面。五代時王朝更迭頻繁,甚至出現(xiàn)了“凡曹掾簿尉之齷齪無能以至昏老不任驅(qū)策者,始注縣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的情形。事實上,地方主官的濫選又是造成政治昏暗的重要因素,兩者可以說互為因果,互相作用。
即使是在承平之時,在單一制的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下,也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重京官輕外官的政治氛圍和社會輿論,甚至將京官出任地方視為一種貶斥手段,從而造成一方面地方主官普遍存在向上晉升、調(diào)任京城的政治愿望,另一方面中央機構(gòu)的官員往往不愿意到地方任職。如唐代貞觀年間,就已出現(xiàn)了重內(nèi)官輕州縣、京官不稱職者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的情形。武則天時期更有“吏部年老不善刀筆者乃擬縣”。宋代中后期,“天下多缺官,而(縣)令選尤猥下,貪庸耄懦,為清流所不與”,士大夫皆輕縣令之選,即使為吏部所選派,也常不去赴任,只有久不得調(diào)者才不得已去當縣令。宋神宗曾感嘆,“祖宗百戰(zhàn)而得天下,今以州郡付之庸人,常切痛心”,都反映出了對州縣主官人選的不滿。在這種情形下,為加強地方治理以及對地方的控制,中央政府有意識地加大了選派京官外任地方的力度。如開元十三年(725),唐玄宗親自擇選諸司長官有聲望者11人出任刺史,并命宰相為他們餞行。唐德宗有感于“百里之安危,萬人之性命,付以長吏,豈容易哉”,特從中央臺郎御史中擇選10人出任地方縣令。宋太祖趙匡胤為整飭五代以來地方吏治及防范地方割據(jù),“詔選朝士,分治劇邑”,創(chuàng)設(shè)了以京朝官“權(quán)知(暫時主持)某州(府)、縣事”的制度,省稱知州(府)、知縣。明代宣德五年(1430),中央政府先后兩次擇選禮部郎中況鐘等34人出任地方知府,一時成為佳話。
需要指出的是,所謂重京官輕外官只是相對而言,對于百姓來說,州縣主官位高而權(quán)重,如太守“掌治民,進賢勸功,決訟檢奸……勸民農(nóng)桑,振救乏絕”,縣令“導揚風化,撫字黎民……養(yǎng)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其一舉一動無不與民生息息相關(guān),與國家大政聯(lián)諸一體,何輕之有!正如董仲舒所言:“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以承流宣化?!碧貏e是到了清代,經(jīng)過康乾長達百年較穩(wěn)定的發(fā)展,特別是人口的急劇增長,入仕人員大量膨脹,州縣主官自然也成為大多數(shù)人可望不可即的“美差”。有學者測算,清代舉人中出任知縣者,不及十分之一,甚至有候補30年者,此外因久不得出任而生活潦倒、凍餒而死者更是時有耳聞。至于一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是直接道出了地方主官背后潛藏的巨大利益和百姓的痛楚。及至晚清,形勢全轉(zhuǎn),地方主官寧可在外撈錢也不愿內(nèi)轉(zhuǎn),已被社會輿論看作是最能發(fā)財、也只關(guān)心發(fā)財?shù)囊粋€群體了。
總之,地方主官這一特殊群體構(gòu)成了研究中國古代吏治的獨特圖景和重要切入點,其清其濁可以說直接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吏治的好壞。事實上,歷史上為百姓所稱頌的清官、好官,大部分也都集中于這個群體。如漢代召信臣、杜詩在擔任南陽太守期間興利除害、政治清平,百姓稱之為“召父杜母”,是為“父母官”之由來。又如順治年間福建將樂縣知縣李皭,在任期間清正廉潔,去官時“縣中人數(shù)萬,焚香擁馬首,行止境上,皆號哭,返家繪像祀之”,令人感動。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專門辟“因部民乞留而留任且加擢者”一條,記敘了有明一代因百姓挽留而留任太守、縣令的眾多事例。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都為我們今天加強吏治建設(shè)留下了寶貴的啟示和精神財富。
(文中鏈接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