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礦的女民工

一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八個姐妹在一家煤窯撐起了半邊天。

這八個姐妹年齡最大的三十歲，最小的二十三歲。有六個姐妹是帶著娃娃跟丈夫出來打工的。有兩個姐妹的丈夫在大城市打工，她們帶著娃娃跟隨這六個姐妹來到這家煤窯。

這八個姐妹生性好強，是賭氣出來打工的。她們的丈夫長年外出打工，她們守在家里種三四畝耕地，侍候公公婆婆，喂家里的牲口，照顧兒女。公公婆婆并不說她們好，三四畝地打下的糧食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溫飽，零花錢靠丈夫長年外出打工，可是丈夫丟下家里啥事不管，在外面掙了錢便隨意花，出去一年只能帶回家四五千元錢，還全都交給了婆婆，她們守在家里一月難嘗到一次葷腥，向婆婆要幾個零錢花，婆婆給她們錢的時候跟擠牙膏似的，一次擠給她們幾十元，頂多上百元，她們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很憋屈，很下賤，一賭氣，姐妹八人商量決定跟隨丈夫出來打工，自食其力，自己的腰包里有了票子才有尊嚴。

這家煤窯是個露天煤礦，礦主養(yǎng)豬賺了幾百萬，打通了各個關系，辦全了開采手續(xù)，雇了輛老掉牙的鏈軌式推土機，在一道小沙梁上推掉三四米厚的沙土，就挖出了四五米厚的煤層，高興地雇了這八個年輕婦女和她們的丈夫。用人工小規(guī)模開采煤，成本低，等賺了大錢再購置機器設備，機械化開采。礦主將他們十四個人分成兩個班組，每個班組一天要干夠十個小時，白班從早晨八點鐘干到下午六點下班休息，夜班從下午六點鐘干到第二天凌晨四點下班。有拉煤的車來，他們往車上裝煤塊，沒有拉煤車的時候，他們掄大錘打炮眼，用炸藥炸煤塊，用鋼釬撬煤塊。這里是方圓二百多公里無人煙的荒戈壁，平均一天只有十來輛汽車來拉煤。煤挺好開采，用炸藥炸松動，用鋼釬在裂縫里一撬，就能撬下來幾塊幾十公斤重的煤塊。

八個姐妹要賭氣就賭到底898ecc895abf12810c47186d0e6e1062672ace1d28dbc5d5c075e1036813ba46，礦主要將他們十四個人分成三男四女一個班組，她們不干，說她們八個姐妹上白班，男人們上夜班，她們不想沾男人們的光，憑自己的力氣掙錢花得自在。在剩下的那十四個小時和娃娃待在一起的時候，她們也能理直氣壯，實在熬不住了想和丈夫親熱親熱，不想理睬丈夫，丈夫們也不能把她們怎么樣。

陰歷七月十五這天上午，太陽像個大火球懸掛在天空，無一絲風，只見西北天空被煙黃色的云籠罩著，時不時傳來悶雷聲，天悶熱得像蒸籠，人在七八米深的煤坑里干活兒，悶熱得連喘氣都困難。八個姐妹從早晨上班一直干到上午，裝滿了四輛大卡車的煤塊，一輛大卡車能裝二十多噸煤塊，四輛大卡車就是上百噸，姐妹們平均一人裝了十多噸煤塊，汗水濕透了衣裳。除了牙齒和眼白，全身都是黑的。礦里的會計對四車煤塊估了分量，收了煤款，去半公里外的地窩子里休息，姐妹們喝了些水，繼續(xù)打炮眼炸煤塊，預備下一輛汽車來裝煤。

她們中間年齡最大的是朱蘭，個頭也最高，一米七○，塊頭也最大。一年四季從不圍頭巾，大臉盤被風吹日曬得黑不溜秋，跟男人似的。男人們打炮眼時用十八或二十磅的大鐵錘打鋼釬，她也能掄圓了十六磅的鐵錘打鋼釬。往半人多高的汽車車廂里裝煤塊，個頭高也是優(yōu)勢，體力單薄，個頭矮的婦女，兩個人抬一大塊煤往車廂上裝，她一個人能將五六十公斤重的煤塊抱起來，走到車廂跟前，全身和小肚子一用勁，煤塊就上了車廂。

她們中間年齡最小的是尕春。尕春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娃娃還沒斷奶，長得細皮嫩肉的，干活兒的時候再熱，都用頭巾圍著臉和脖頸。她的個頭稍矮于朱蘭，身體卻單薄，走路時跟風擺楊柳似的，往車廂上裝煤塊她個頭高占優(yōu)勢，打炮眼時能將大鐵錘舉起來，身體卻穩(wěn)不住，有好幾次險些將大鐵錘砸在扶鋼釬的姐妹的手臂上，但她仍然咬緊牙關掄大鐵錘。心直口快的朱蘭看不慣尕春這種“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的模樣，說：“像尕春這樣溫柔的女人對付男人是沒說的，對付這么重的大鐵錘就不行了?！?/p>

有個姐妹附和道：“尕春這副模樣，是投胎投錯了人家，如果投胎到大城市有權勢的人家，準能成為明星啥的?！?/p>

尕春便對姐妹們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你們少說些風涼話，掄大鐵錘是最重的活兒，咱們平均每人一天掙五十元錢，力氣大的姐妹應該多掙二十元錢，咱們力氣小的人少拿二十元錢。”

多數(shù)姐妹贊同尕春的話，這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力氣大的姐妹心里平衡了許多。

但尕春干活兒的時候最賣力、最勤快。有位姐妹在和她去小解時問她：“你力氣雖小，但沒少出力氣，咋能提出比力氣大的姐妹一天少拿二十塊錢呢，你這個建議一提出來，咱們幾個力氣小的姐妹都跟上你吃大虧了。咱們力氣小比力氣大的姐妹頂多一天少拿十元錢，還差不多。”

尕春丟給那位姐妹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再不吭聲。尕春說：“多出力氣，多吃些虧，也比信誓旦旦喜歡自己的男人的背叛強多了。”

干活兒的時候，姐妹們喜歡談論男女之事或訴說心里的委屈解悶兒，尕春也從不插言。她認為她是姐妹里惟一一個念完高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不該參與這些低俗的玩笑，也不愿提及自己心里的委屈。人往往受傷害越深，越不愿提及傷心事。姐妹們便覺得她是個不合群的怪人，對她長得這么年輕、水靈，娃娃還沒有斷奶就跟她們出來打工，也覺得有些奇怪，問過她好幾次為何出來打工，她都低頭干活兒，不吭聲。

姐妹們撬夠能裝兩卡車的煤塊，便爬出煤坑，吃了些各自帶的干糧和水，長吁短嘆，七嘴八舌地說各自的命多苦，掄大鐵錘、撬煤塊、裝煤塊，這么重這么累的活兒連男人們都吃不消，她們被迫跟丈夫賭氣，來這里每天都累個半死。便勾起了傷心事。

名叫冬梅的姐妹眼淚汪汪地說：“咱待在家里侍弄地里莊稼，喂牲口，侍候公公婆婆，咱那口子外出打工整整一年沒給咱寄過錢，公爹病了，咱去他打工的那個城市找到他，他身穿保安服正筆直地站立在一家大酒店門口，咱都走到他跟前了，他仍然像木偶似的目視前方，眼珠子一動不動地不搭理咱，咱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正眼看了咱一眼，說有啥事兒等一陣子他下了班再說，那個酒店是有錢有勢的高級人進出的地方，咱渾身土啦吧唧地跟他說話，有損酒店的形象。咱只好賭氣走到離酒店百十步遠一棵樹下，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得不耐煩了，又走到他跟前，說了公爹的病情，他才從衣袋里掏出五百元錢遞給咱，連句安慰話都沒有說。咱賭氣轉(zhuǎn)過頭就搭車回了家，又賣了家里兩只綿羊湊錢給公爹看病，公爹的病情好轉(zhuǎn)，就出來掙錢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p>

名叫月花的姐妹接過冬梅的話茬兒：“你的那口子好孬還給了你五百元錢給公爹看病，沒把你蹬掉，咱的那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外出打工兩年沒回過家，沒寄給咱一分錢，家里的三畝地打下來的糧食，留夠全家人的口糧和牲口的飼料，再剩下的糧食賣了錢，交了水電費，咱知道他托人給他爹媽帶回來了六千元錢，低三下四向婆婆要幾個錢買件新衣裳，婆婆像打發(fā)叫花子似的只給了咱百十元錢。今年春節(jié)，他竟然帶了個年輕小姐回來，提出要跟咱離婚。離就離，咱有一雙手，誰離了誰不能活，咱毫不猶豫地在離婚報告上簽了名字，兒子歸咱，咱再啥都不要，憑自己的一雙手掙錢過日子倒也自由自在。咱倒要看看那個亂人日過的小姐再能不能為他生下一個蛋來。”

聽了她們姐妹倆的一席話，姐妹們的眼眶都濕了。

“對，咱們憑自己的一雙手掙錢自己花，有啥可怕的，跟上他們過看婆婆臉色的日子，那才下賤哩?！敝焯m喝嗆了一口水，邊咳嗽邊扯開礦工服的領扣，語無倫次地說：“憑身材相貌，咱們都不比城市女人差，咱們沒錢買化肥農(nóng)藥，種的糧食是沒有污染的純綠色食品，咱們的身體這么壯實，是吃了純綠色食品實實在在的壯實。咱們的尻蛋子和奶子都這么瓷實，這么富有彈性，咱們的眉毛這么好看，嘴唇這么紅，剝掉身上的礦工服，哪個身上的皮肉不是白嫩白嫩的，這都是純天然的。城里女人的奶子再大，尻蛋子再翹，都是化肥、添加劑、催生素催的。她們的細眉毛和紅嘴唇是描出來的。不知道疼愛咱們的男人，是不知好歹的男人，也不值得咱們疼愛，咱們自己疼愛自己?！?/p>

“咱們當姑娘的時候，奶子和尻蛋子比現(xiàn)在還圓還飽滿，都被那些黑了良心的男人們摸松軟了，他們還反過來厭膩咱們?！泵性禄ǖ慕忝谜f。

“你們看，朱蘭姐乳溝里那塊黑痣，多像塊黑寶石項鏈墜子，多好看啊?！泵性S美玲的姐妹少見多怪地說。

朱蘭抹掉乳溝里的黑點：“這不是黑痣，是剛才咱解衣扣時手指頭碰上的煤灰?！?/p>

大家伙兒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說話的時候，尕春的頭一直佝得很低，未吭一聲，不知在思謀著什么。

名叫大鳳的姐妹頭轉(zhuǎn)向尕春：“最叫人想不通的是咱們的尕春，皮肉長得這么水嫩，尻蛋子長得這么圓，這么翹，走路時跟服裝模特兒似的，尤其是奶子，那么鼓，那么暄，最吸引男人目光，最令男人疼愛，是女人一生最輝煌的年齡段，咋也賭氣跟咱們來吃這個苦，受這種罪呢？”

“尕春的皮膚那么光滑，白里透紅，是上千個女人里都難見到的那種膚色，她的奶子肯定更好看，美好的東西不能光讓男人們享用，咱們也欣賞欣賞她的奶子，行不？”

名叫大花的姐妹故意逗尕春。她的話音剛落，幾個姐妹走過去將尕春圍住，要看尕春的奶子。

尕春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了一聲：“你們別鬧了，能不能靜一靜！”她抬起頭，淚水已濕了她臉上的口罩。

大伙兒嚇了一跳，靜了下來。尕春又說了聲：“你們注意聽，這是啥聲音。”

大伙兒聽到的是一陣如天搖地動的沉悶聲。

“這是西北天空的打雷聲吧？”

“打雷的地方離咱們這里幾十里遠，這聲音像在跟前?！?/p>

“你們看哪，咱們的地窩子那邊地面上像飄來塊黃色的云。”

大伙兒的目光齊刷刷地朝她們住的地窩子那邊望去，一塊渾黃色的云塊在朝她們這個方向飄來，有兩個男人懷里抱著嬰兒沖上沙梁頂，一個女人手里抱著一個嬰兒帶一群小娃娃快步爬上沙梁頂，手舞足蹈地朝她們這里呼喚著什么，地窩子離她們五百多步遠，光聽見他們的呼喚聲，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么。

“知道了，可能是西北方向下了半天的雨，發(fā)洪水了，那不是云塊，是洪水沖下來了。趕快去救咱們的娃娃呀?！?/p>

女人們不要命地朝地窩子奔去，一個姐妹被一大棵芨芨草絆得摔了個跟頭，膝蓋上碰傷一塊皮都沒覺著疼，迅速從地下爬起來去追趕同伴們。

女人們奔到地窩子跟前的沙梁頂上，先將各自的娃娃摟進懷里。娃娃們?nèi)槐Ｄ泛土韮蓚€男人帶到了沙梁子頂上，無一丟在地窩子里。洪水已漫到地窩子的門框頂部，下了夜班休息的男人們?nèi)缓樗г诘馗C子里，女人們緊摟著各自的娃娃，呼天搶地呼喚著自己丈夫的名字。

洪水襲來的時候，礦里會計正在和做飯的大師傅算伙食賬，聽到保姆的呼救聲，同大師傅先沖進地窩子里搶救出娃娃們。這會兒他們怕急瘋的女人們走近地窩子救丈夫，被洪水沖走，阻攔在女人們面前。

沙梁子頭西尾東綿延幾十公里長，五六十步高，像一條土灰色的長蛇趴在戈壁灘上。沙梁子左側(cè)是一條低洼溝槽，溝槽里長有稀稀拉拉的梭梭柴、紅柳叢和駱駝刺。

五大間地窩子沿沙梁子北坡并列而建，一間是礦主的臨時辦公室，一間食堂，一間托兒所，一間男集體宿舍，一間女集體宿舍。女人們跟丈夫出來打工，賭氣不跟丈夫住一個宿舍里，想讓丈夫們嘗嘗不許碰她們那種可望不可即的滋味兒。她們吃飯有集體食堂，上班的時候娃娃交給保姆看管。

二

洪水來勢兇猛，退得也快，水頭幾分鐘就過去了，水流很快就淺下去一大截。地窩子距溝槽底三米高，門框全露出來了，地窩子里的水在朝外倒流。女人們將各自的娃娃丟給保姆，沖進地窩子里時，有三個漢子赤條條像泥鰍似的在泥水里“噗通噗通”地胡亂掙扎。有三個姐妹認出了是自己的丈夫，上前將各自的丈夫扶起來，攙扶到沙梁頂上。另三名姐妹還在地窩子里呼喚丈夫的名字，邊用手從齊膝蓋深的泥水里摸索著尋找各自的丈夫。

洪水襲來的時候，撬了一夜煤塊的六個漢子脫得一絲不掛，正在地窩子里沉睡，聽到門外的呼喚聲，還沒來得及跳下床，洪水已漫過了他們的床。女人們從泥水里撈出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肚子已被臟水撐得很大。會計和大師傅帶著女人們七手八腳把他們抬到沙梁子頂上，讓他們的頭朝下，腳朝上趴在沙梁子上，控出他們肚子里的水，用干凈水洗凈他們嘴里的泥漿，水罐里的干凈水已經(jīng)用光了。礦里用水都是用汽車從二百公里遠的地方拉過來的，五間地窩子全遭洪水襲擊，水罐里水用光了，再沒有干凈水了，這時候那六個漢子急需喝水，礦里只有會計一個管事的人，會計急忙打手機叫礦主趕快聯(lián)系救護車來救這六個漢子，送一車水和糧油來為大人、娃娃們做飯。

兩個小時后，醒過來一個漢子，朱蘭和尕春的丈夫還未醒過來。朱蘭從自己的襯衣上撕下一塊布條，蘸著溝槽里的臟水邊為丈夫擦身上的泥，邊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呼喚丈夫的名字。另幾位姐妹也幫著擦朱蘭丈夫身上的泥巴。

礦主打來電話說，救護車和送水的車都陷在流過洪水的一條溝槽里，來不了了。朱蘭的丈夫昏迷不醒，如不趕快送醫(yī)院搶救會有生命危險，女人們都嚇哭了，娃娃們也跟著哭了起來，整個沙梁子上一片號哭聲。惟有尕春沒有哭，她剛才擦丈夫身上泥巴的時候，手觸碰了一下丈夫的下身，丈夫渾身悸動了一下，男人的下身是敏感區(qū)，說明丈夫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她抱著還沒有斷奶的女兒守在丈夫身邊，看見還處在昏迷狀態(tài)的丈夫的嘴唇動了動，急忙從女兒的小嘴巴里拔出奶頭，把女兒放在地上，伏下身將奶頭塞進丈夫的嘴里，丈夫可能渴極了，很艱難地慢慢吮吸著奶水。

丈夫長年在外打工，她和丈夫來這家煤窯打工，跟丈夫賭氣不理睬丈夫，也不許丈夫抱女兒，女兒對父親很陌生，看見父親吃屬于她的奶頭，不愿意地哭了起來。女兒的哭聲更攪得人心里煩，丈夫停止了吮吸奶水，尕春將女兒抱起來，將奶頭塞進了女兒的小嘴里，才止住了哭聲。

另一個姐妹的娃娃也還沒有斷奶，也仿效尕春將她的奶頭塞進丈夫的嘴里。朱蘭看見兩個姐妹在用各自的奶水救丈夫，她的兒子五歲了，她早就沒了奶水，眼巴巴地望著尕春。尕春領會她的意思，走過去把女兒遞給她，稍猶豫了一下，伏下身，把奶頭塞進朱蘭丈夫的嘴里。朱蘭丈夫的嘴還不動彈，尕春朝朱蘭丈夫的嘴里擠了幾滴奶水，朱蘭丈夫的嘴才銜住了尕春的奶頭，慢慢吮吸起來。

女人的奶水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建筑工地上焊工的眼睛被電焊光刺得看不見東西了，點些奶水，尤其是男娃娃吃的奶水，很快就會好；人哪里受了傷一時找不到藥物，滴幾滴奶水也能減緩疼痛。丈夫能吮吸奶水了，等于有救了，朱蘭感激得泣淚漣漣，愧疚地對尕春說：“咱這人心直口快，有口無心，往往說出去的話，自己挺后悔的，你力氣雖小，平日干活兒挺賣力的，從今往后，咱和你拿一樣的工錢?！?/p>

尕春說：“你心直口快說得是有道理的話，咱的體力本來就不如你，咋能和你拿一樣的工錢，一塊兒干活兒拿工錢沒有多少之分，沒有競爭力，咋能調(diào)動人的積極性？”

三

火球般烘烤了一天的太陽終于落了，留下萬道霞光，戈壁上的暑氣有所收斂。

除了吃奶的娃娃們，所有的大人都又渴又餓，久干的低溝槽像吸水的海綿，剛流淌過洪水，這會兒連坑洼里的水都滲光了。會計又打了幾次手機，礦主在電話里說，陷進濕溝槽里的救護車和水車還未拖出來，他們正在想辦法。陷車的地方離這里大約有一百公里遠，但姐妹們還是時不時地朝遠處眺望。這里是方圓二百多公里荒無人煙的戈壁，除了天幕上閃爍的群星和冉冉升起的月亮，再一點亮光都看不到。

夜?jié)u漸深了，另外兩個姐妹輪換著給朱蘭的丈夫喂了兩次奶水，尕春給還處在半昏迷狀的丈夫喂了兩次奶水，也走過去給朱蘭的丈夫喂奶水。朱蘭的丈夫躺的地方距尕春的丈夫躺的地方十多步遠，尕春走過去把女兒遞給朱蘭，伏下身把奶頭塞進朱蘭丈夫的嘴里，朱蘭的丈夫慢慢吮吸起來。尕春的女兒名叫巧巧，巧巧看見別人吃屬于她的奶頭，又哭了起來。朱蘭抱著巧巧轉(zhuǎn)過身，手指著天上的月亮哄巧巧：“巧巧不哭，等月亮來到咱們的頭頂上了，姨媽帶你去月亮上玩兒，月亮上有雪白的玉兔、玉樹，還有又香又甜的桂花糖，大月餅……”朱蘭的丈夫突然伸出兩只大手抓住了尕春的雙乳，尕春嚇得“啊”地一聲，急忙站起身。

朱蘭轉(zhuǎn)過身問她：“你咋了？”

尕春結(jié)結(jié)巴巴低聲說：“他……他的手抓住了咱的……”

朱蘭把手中的巧巧交給尕春，伏下身伸手搖了搖丈夫，耳朵湊近丈夫的臉，聽了聽丈夫的呼吸，抬頭解釋道：“他還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半昏迷狀態(tài)的人容易產(chǎn)生幻覺，他剛才的舉動，可能是幻覺?！?/p>

尕春驚魂未定地抱著女兒回到丈夫身邊，把女兒哄睡著，其他幾家的大人娃娃也都陸續(xù)躺在沙梁上睡著了。地窩子里進了洪水，地窩子的四壁是細沙土，經(jīng)不住水泡，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大家的鋪蓋、換身的衣裳，面粉、大米、油、鹽、醬、醋，全都被泡在泥水里，除了會計和大師傅穿著衣裳，其余的男人們都赤條條地躺在沙梁子上，沿沙梁頂一溜排開，相互間隔二三十步遠，淡淡的月光灑在沙梁上，他們像一條條銀灰色的大魚，晾曬在沙梁上。好在被烈日烘曬了一天的沙梁子，還有余溫。

尕春也在丈夫的身邊躺下。她和其他姐妹一樣，來這家煤窯打工兩個月，這是頭一回和丈夫躺在一起。

四

尕春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隱進了西天的云層里，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初秋時節(jié)的凌晨，戈壁上已經(jīng)有了涼意，她有些內(nèi)急了，坐起身準備去小解，看見沙梁頂上除了會計夫婦，做飯的大師傅，睡在距他們夫婦五十步處遠月花和冬梅兩個活寡婦，另外的幾對夫婦把娃娃丟在沙梁上，大人不見了。幾個小時前還處在半昏迷狀的朱蘭的丈夫和朱蘭，也不知去向。

這幾對夫婦從頭天中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多個小時了，一直餓著肚子，看來他們生理上的饑餓遠遠大于腸胃的饑餓，連剛從半昏迷狀態(tài)清醒的男人都離開了沙梁子。

尕春起身去小解，想盡量繞遠些，別碰上那幾對生理饑渴的夫妻。她走下沙梁子，又朝遠處走了五六十步，蹲下身，偏偏聽見三四十步遠有人的說話聲。她解完手站起身，便好奇地躡手躡腳朝人說話的地方走了十來步，聽出是朱蘭的粗聲粗氣的聲音：“咱來你家都六年了，連件出門穿的像樣的衣裳都沒有，每回問你媽媽要錢，你媽媽給咱錢的時候像擠牙膏、抹眼藥水兒，能娶得起媳婦，養(yǎng)不起媳婦?！?/p>

“從小咱媽對咱管教嚴，咱從不敢胡亂花錢，習慣成自然，咱長大能掙錢后，每回掙的錢全交給咱媽。從今往后，咱掙的錢先給你留下一些，再交給咱媽?！?/p>

“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p>

“當然算數(shù)，只要你不再出來打工，干這么重這么苦的活兒。女人干這么重的活兒容易得病，容易衰老?！?/p>

“這是你的真心話？”

“你不信，可以拿刀子扒開咱的心看。”

“你干這事精氣這么足，幾個小時前的昏迷狀，是不是假裝的？”

“自咱來這里打工，你沒讓咱碰過你的身子，咱想試試看，咱昏迷不醒，你心疼不心疼咱?！?/p>

“你摸尕春奶子的幻覺，也是假裝的？”

“尕春是少見的漂亮女人，是一個難得的仙桃，俗話說，寧愿嘗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上錾诟F窩窩里，送到嘴邊的這塊嫩肉，不動手的男人腦瓜子才有毛病哩。更何況你兩個月沒讓咱碰你的身子了，這事放在哪個生理正常的男人身上，都抵擋不了那樣的誘惑。”

“她是仙桃，咱是啥？你剛才還口口聲聲說咱的身子多好多好，這陣子咋又說尕春是少見的漂亮女人？他媽的，你們這些臭男人真是用得著女人了摟到懷里，用不著女人了踢到崖里。”

“你跟尕春都是人見人愛的漂亮女人，她是仙桃，你是仙果。不管是男人女人，誰不喜歡嘗新鮮？”

“呸，你不覺得這樣太流氓了嗎？”

“流氓？流氓有啥不好的，想干啥就干啥，咱還不如流氓哩。咱來這垯打工兩個月了，天天和媳婦見面，媳婦不讓咱碰她，咱卻不能把媳婦咋樣。這陣子媳婦才讓咱親熱她，如果不是這場洪水……”

尕春不想再聽下去了，走回沙梁子上，在丈夫和女兒的身邊躺下，心里還怦怦怦跳個不停，呼吸急促。丈夫醒來了，問她黑咕隆咚的這么長時間干啥去了？她回敬丈夫一句：“你知道黑咕隆咚的，咋不醒來陪咱去解手。”

丈夫沒吭聲，將一只大手放在她的胸上。她未推開丈夫的手，想起上半夜朱蘭的丈夫摸她的奶子是佯裝的昏迷狀，悄聲對丈夫說：“上半夜，咱給昏迷不醒的朱大姐的丈夫喂奶的時候，他突然伸出雙手摸咱的奶子。”

“啥，你給他喂奶水救他的命，他竟敢摸你的奶子？”

丈夫一個激靈坐起身。

“朱蘭姐說，那可能是他丈夫半昏迷中產(chǎn)生的幻覺?！?/p>

“幻覺？是幻覺別的啥東西不能摸，咋偏偏摸這個東西?！?/p>

“你覺得他的半昏迷狀和幻覺是假裝的嗎？咱也覺得他是假裝的。幾個小時前，你昏迷成那個樣子，會不會也是假裝的？”

丈夫支吾道：“咱……咱的腦瓜子真被洪水嗆得有些不清醒了，不是假裝的。你是真心實意地為了救他的命，被他摸了就摸了吧，又沒少皮損肉的，別把這件事放在心里，就當啥事都沒發(fā)生過?！?/p>

“你咋這樣不在乎咱了？”

“以前咱沒在乎你，有些事沒處理好，從今往后咱要對你好，你可要允許別人犯錯誤，也要允許別人改正錯誤。你別再賭氣在這里干這么重的活兒了，等送水的車來了，就乘車回家吧，咱很不愿意你這朵鮮花因過度勞累而過早地凋謝。經(jīng)過這場洪水，咱估計其他姐妹也不會再賭氣了?！?/p>

“咱們回家，冬梅和月花那兩個咋辦？”

“你們走了，咱們六個漢子會帶著她們，讓她倆干些力所能及的輕活兒?！?/p>

“咱還想在這垯待幾天。”

“也行，等送水的車來了，你幫咱把被單洗了，曬干縫好，休息幾天再走。真舍不得你離開咱?！?/p>

“你在這垯待得時間長了不見咱，會不會打月花和冬梅的主意？”

“你比她們長得水嫩好看，咱心里只有你，冬梅和月花能當咱的姐姐哩?！?/p>

“在這個鬼都見不著的地方待的時間長了，男人熬不住了，見了母豬都是新鮮的?！?/p>

“你信不過咱就留下來，用不了多長時間礦上就會成倍地擴大采煤規(guī)模，你留下來找個輕松些的活兒干?！?/p>

“你和李鐵梅來往那么勤，到底是咋回事兒？”

“咱和鐵梅是初中時的同學，在一個座位上坐過，她大學畢業(yè)考公務員，在需要六名人員的同一個崗位上，筆試考了第二名，面試時被人做手腳刷了下來，去城市一家大酒店打工，被大老板包養(yǎng)生下一個男娃娃，得到三十萬元的報酬，又被壞人打劫光。出于同情，咱多接近她，幫助她，僅僅是同情而已。信不信由你。將心比心，你要是接近別的男人，咱心里也肯定不好受。往后咱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兩個人的感情越好，雙方稍有不慎，傷害得越深，這一點咱理解。”

丈夫的最后一句話說到尕春的心里了。

“你知道鐵梅現(xiàn)今去了哪里？”

“幾個月前，她被大學的一位男同學帶到南方城市去了。你該把心放進肚子里了吧。”

說話間，東方已被朝霞染紅了半邊天，其他姐妹們已帶著各自的丈夫陸續(xù)回到沙梁頂上。無一絲風的荒戈壁上像個天然的回音壁，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汽車喇叭聲，八個姐妹心里又升騰起朝霞般燦爛的生活希望。

秦志全：祖籍江蘇如東縣。大專法律系畢業(yè)，新疆作協(xié)會員。在《中國西部文學》《家庭》《西北軍事文學》等十余家報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百余萬字，電影劇本十二部?！断柴R拉雅牧羊兵》獲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題材影視劇本遴選獎，《尋找立功章》獲“中藝光影杯”首屆安徽影視劇本大賽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