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戎拎個皮箱,在自家燒雞店門口的報刊亭邊站了好長時間。高高升起的太陽將他的身影拽得老長,他幾次想抬腳離去,走幾步終是又轉(zhuǎn)了回來。他的影子也像一個魔影,隨著他的走動一會兒伸長,一會兒縮短,一會兒化成一片水,一會兒縮成一個球。汪戎的心思和影子一樣,在和他的燒雞店拉鋸。走與離的想法都化成心水,在心的靈宮沸騰得咕咚咕咚響,似乎要將整個靈宮震破了。外邊的世界依然,沒人在乎他。兒子達成與兒媳尹琳不在乎,后妻楊洋也不在乎。唉,沒人在乎,也是因為大家都在忙。借報刊亭的掩護,他看清兒子達成了。還是那么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帶著一幫人到樓上去了。兒媳尹琳就在兒子的身邊,美得像一朵花,一笑一顰特嫵媚,讓大家喜愛。更難得的是人家尹琳是一本財經(jīng)的高才生,讓達成這個三本的“二流子”娶進家,那真是咱家有福。汪戎望著兒媳,點點頭。心想,有她在兒子身邊,估計達成也翻不了天。后妻楊洋的身影在二樓一閃就不見了,她手里似乎拿著啥,但絕不是裝燒雞的盤子。在她噔噔噔的腳步中,看出她天生就是拿材料管賬本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人,酒店高級管理畢業(yè)的人到了他的這個燒雞店真是大材小用了。
汪戎家的燒雞店位于柳城市中心的一個獨立的三層小樓房,古色古香,很有氣派。樓梯與回廊都在外邊,欄桿和廊柱都是深藍與淺黃的油漆勾畫的鏤花圖,內(nèi)容都是汪戎早年畫的兒童畫,特有趣。人生的愛好不能發(fā)展下去,用來裝飾自己的店鋪,也算是用到了點子上。來買燒雞或者來店中吃燒雞的顧客,看到廊柱與房檐上的壁畫,都連連叫好,說汪家的老店真是雅俗共賞!雅的是畫,俗的是雞。這樣說著又覺得這雅俗之間的差距還是太大了,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是一個人就是有這樣的才能你有啥辦法?汪戎覺得自己一輩子可能就會兩件事,一是作兒童畫,一是做燒雞。畫畫其實也是不算太雅的,因為他沒正經(jīng)學過,至于什么油畫國畫的,他都不懂。他只是懂得畫兒童畫,完全是小兒科,自覺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很長時間他都封筆不畫了,畢竟年歲已大,再畫小孩子東西,就算不被大家笑話,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汪戎是哪年從凌水灣出來打工的,還真記不得了。本來也沒學什么燒雞制作的手藝,只是娶了一個會做燒雞的媳婦,于是就開了一家賣燒雞的夫妻店了。他做燒雞的手藝都是來自妻子,是妻子教他做燒雞,幫他開店的。他一點兒也沒想到他的燒雞店會火。他覺得自己沒有啥能耐,這輩子只是靠媳婦的燒雞手藝發(fā)家致富。唉,要是媳婦不死多好,自打媳婦死后,他這個燒雞店就不如從前了。媳婦死了,兒子大了起來,因為燒雞店不如從前,他和兒子達成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幾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達成老怪父親太犟,觀念老舊,跟不上形勢,致使燒雞店連續(xù)出現(xiàn)虧損。汪戎也知道自己觀念老舊,跟不上形勢了。只知道怎么將燒雞做好,然后賣出去,掙來錢就給員工開工資。至于怎么減少成本,怎么爭取最大的利潤空間,怎么繳稅省錢等等問題,他都不懂。再加上這幾年各種原材料嗖嗖漲價,他還是按老方法制作,老價錢售出,不賠才怪呢。兒子達成因為這事老找他,提醒他幾次,不聽,就和他干架。他這個人犟,死認媳婦早年灌輸給他的薄利多銷的老經(jīng)驗。還有就是為人太善良了,老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進貨少給人家錢,更不好意思給那些吃了幾十年燒雞的老主顧漲價。另外也是想自己家大業(yè)大,不在乎小小的虧損,只要誠信在,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但是兒子達成不讓,比達成小一歲的后妻楊洋也不讓。楊洋或許更贊同達成的理念,他們一致說,積少成多,照這樣店鋪遲早會支撐不下去的,要不改變經(jīng)營的策略,這么多年積攢起來的家業(yè)也得賠光。楊洋和兒子以及兒媳的相處,一點兒不像婆婆不像繼母,倒像是朋友,他們一致認為好東西好價錢,創(chuàng)造品牌效應(yīng),發(fā)展壯大家族企業(yè)。而他這個父親卻顯得處處落后了。每次和達成爭執(zhí)之后,他都覺得自己很受傷害。當然,達成的脾氣實在是火爆,動不動就拳腳相向,不是對他這個父親,只是家里的桌椅板凳柜櫥等遭殃。汪戎真的忍受不了達成那要吃了他的目光,好像他這個做父親的不是在為這個家拼搏,而是在敗家。
汪戎自打達成小時候,就看出他不行,所以根本就沒把做燒雞的手藝教給他。甚至為了打發(fā)他遠點兒,托人使錢將他安排到一個學校當體育教師,誰知道他偏偏不好好干,偷偷辭職,一定要參與經(jīng)營自家的燒雞店,而且口號喊得很響,一定要在這個城市發(fā)展十多家連鎖店,并將連鎖店發(fā)展到全國各地。汪戎不認同達成的理想,認為那是癡人說夢,狂妄自大。柳城也就是三十萬人口,你開那多的店鋪,那不是瞎扯淡嗎?誰家天天吃你的燒雞?況且這幾年賣燒雞的遍地都是,誰非得吃你家燒雞啊?達成認為,要是自家的燒雞真正好,可以將別處的燒雞店頂?shù)艋蛘呒娌ⅰ,F(xiàn)在的人都不缺錢,為了吃到可口的燒雞可以打的開車坐飛機去買。汪戎聽達成說要頂?shù)艋蛘呒娌e家燒雞店更來氣,心說有飯大家吃,干嘛要頂?shù)艋蛘呒娌e人,這哪兒是一個有德行的人說的話?他看在理論上講不過兒子,就我行我素,無視兒子的存在。兒子也不是好惹的,動不動就給采購開會,查會計的賬,從現(xiàn)金處支錢。這真氣壞了汪戎,可是他又無可奈何,在高高大大的達成跟前,汪戎總覺得自己老了,就連個子都變矮了。雖然虛著剛五十歲。
汪戎本來還想和兒子爭一爭,可是楊洋卻多次暗示他該放手就放手吧,世界是屬于年輕人的,你這個五十歲的老頭,該休息就休息吧。汪戎不同意,說我休息做什么?總不能一天三個飽一個倒地混日子吧。楊洋說,誰說你混日子,你當好我的賢內(nèi)助就行了。這本是楊洋的一句揶揄玩笑的話,汪戎就急了眼,他覺得楊洋瞧不起他。說瞧不起我,你還非要嫁給我干啥呢?楊洋看汪戎急了,忙著哄他,說不是瞧不起,是太珍惜了,想藏起來。啥事您老都不用出面,有我們給你鞍前馬后效勞,不是更顯你的威嚴嗎?汪戎不吱聲,一臉的不悅。這楊洋說得好聽,但“您老”倆字一出口就暴露出她還是嫌自己太老了,頓時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心灰意冷,覺得自己沒用,跟不上形勢,什么都不想再做了。汪戎細細考慮幾天,決定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這個決定一出口,大家都贊同。尹琳、達成說,爸爸出去環(huán)球一周散散心,等回來看看咱們的燒雞店,保證讓你滿意。楊洋不夠細心,她一點兒也沒覺得汪戎的走是因為她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更是極力勸他出國,說他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出過國真是遺憾,也該出去見識一下了。年輕人總是向往國外的,汪戎能理解。但他可不想出國,外國多亂啊,別把一把老骨頭扔在外邊。他這樣說時,楊洋笑他,說他土老帽。土老帽就土老帽唄,他決定回老家。
汪叔要到哪里去?報刊亭的小媳婦大聲大氣地問他時,幾乎將汪戎嚇了一跳。汪戎才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這世上有些事,該放手就得放手??!
二
汪戎只身回到了老家凌水灣。本來楊洋是要陪他回來的,尹琳也讓達成開車送他回來。他說,我又不是衣錦還鄉(xiāng),干嘛那么興師動眾?我是落魄失意,干脆我自己悄悄回去得了。至于楊洋,他看她兩眼,想對她說點兒什么,終是沒有說?;蛟S楊洋說一周到老家看他一次的保證讓他有些感動。覺得楊洋的人品和能力還是非常值得贊賞的,覺得她雖然和自己成為夫妻才兩三年,但是她也將汪家的家族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是個帥才。沒有她在那里盯著,他還真不放心。
傍晚的時候,站在凌水灣那個有半畝大的院子和五間瓦房前面,汪戎突然流淚了。他就是在這個院子中出生并長大的,此時站在那里似乎能聽見兒時在院子里將樹干當馬騎的笑聲;也似乎看到父親在這里劈柴,母親在壓水井邊洗衣的情景。遺憾的是都屬于從前,屬于自己的記憶。如今這院子已經(jīng)好多年沒人居住了。記不清是哪年將父母接到城里生活的,只記得父母走后曾有村鄰要買這所院子,但是那時自己沒同意賣,父母也不同意賣。父母說,在城里待膩了,還想回來住。自己想的是節(jié)假日帶城里的朋友們回到這里玩一玩。于是這個鄉(xiāng)村舊居就保存下來了,一直沒賣。雖說父母活著時并沒回來住過,他也沒帶朋友回來幾次,可是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和七月半,他們給祖先上墳,都是回到這里落腳的。后來,父母和妻子相繼過世,也將骨灰運回這里,埋入老墳,這個小院便更有存在的必要了。他每年回來上墳時,都將這里打掃干凈;有時怕房子漏雨,找人修葺一番;看雪白的院墻舊了,也讓人粉刷一下。他喜歡老家的院子干凈整潔,不想給人留下沒人住的頹敗印象。另外也是想保持著最好的狀態(tài),不管什么時候,愿意回來,進門就能住?,F(xiàn)在想來當初的想法多么有先見之明,自己的決定多么正確?;蛟S在冥冥中早就意識到自己會成為商場上失敗者這一天,意識到自己早晚會回這里來。
這次回到凌水灣的老宅,他當然沒有以往的志得意滿,只有悲哀和頹萎,感覺身體都在往下矮。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了老半天,他才起身,用呆滯的目光望望門前潺潺流過的凌水和大片的楊樹林。凌水依然藍汪汪地如一條玉帶,白色的鴨鵝點綴其間,美不勝收。楊樹林還是當年由老師帶著和同學們一起栽下的,如今每棵樹都有一摟粗了,排是排,列是列,疏密有致地立在凌河兩岸。以往這美麗的景色令他陶醉,今天看什么都感到索然無味。望天嘆口氣,轉(zhuǎn)身搖晃著去開院門,掏出鑰匙卻沒開門,踅進拐角處的廁所,再出來的時候,依然沒進院門,突然想在房前屋后溜達一圈,看看院墻外自己栽下的水梨樹和房后小山上的水蜜桃。有多少年不曾打理過了,走時告訴鄰居親屬們,只要別砍伐就行,果實大伙兒隨便采摘。頭幾年果子成熟自己都回來一趟,摘個一車半車的回去給員工搞福利,后來城里的水果稀爛賤,自己就沒再回來拉。這幾年沒人管理,不知樹都變成啥樣了。這樣想著,踱進院子旁側(cè)的柵欄,發(fā)現(xiàn)水梨樹和水蜜桃樹雖然有些瘋枝,但依然郁郁蔥蔥,心里不由得高興起來,以后自己好好打理這些果樹也算是有活干了,不至于閑得難受悶得慌。
這樣想著,汪戎的心情好多了,挺挺肩膀,感覺自己又長高了。環(huán)顧四周,不禁微微一笑。就在這時,透過幾枝疏朗的梨樹枝,他看到自己上次回來找人粉刷的院墻竟然花花綠綠,以為那工匠欺騙了他。緊走幾步,上前一看,才知道不是工匠的事,而是被小孩胡亂涂鴉了。上面有雞有鴨有土豆地瓜還有癩蛤蟆,雞飛在樹上,鴨子趴在山坡,癩蛤蟆似乎在天上飛,桌子板凳都是扁的,不管男人女人的腿腳都畫成了圓規(guī)的樣子。女人的裙子是個大蒲扇,男人的襯衫變成了風箏的翅膀,你說這孩子畫的是什么?中間似乎還夾雜著罵人的話。汪戎越看越來氣,想到自己小時也愛畫畫,但從來都是畫得有板有眼,可不像這畫得這么不著調(diào)。這樣想著心里就有貓抓樣的難受,不由得煩躁起來,甚至想到這不是在作畫,而是在罵自己,和自己作對。心想自己離開凌水灣到外邊謀生很早,在這個村子也沒得罪過誰呀?為啥有人這樣恨自己?竟然將自己比成癩蛤蟆上天?這樣想著更覺生氣,抬起腳,狠狠地踢出去,啪地一下,踢到了墻壁。墻沒咋樣,卻感覺自己的腳好疼。抬著腳跳幾圈,心說真是落坡的鳳凰不如雞,在家被兒子欺,在這里竟然被小孩欺侮。內(nèi)心不由冒起一股怒火,大聲沖四周罵道,媽了個巴子的,是哪個小混蛋干的?有爹揍,沒娘管的。見四周靜無人聲,戛然打住。用自己的大手和大袖子使勁往墻上一抹,他以為能一把抹去這些畫呢,結(jié)果卻看到顏料挪移,比人家的涂鴉還難看,氣得打自己一巴掌,罵自己心焦糊涂,結(jié)果五彩的顏色弄花了他那張蠟黃的臉。十多米處的梨樹后,一個小孩的臉一現(xiàn)就隱去了,接著是人跳下樹的聲音,汪戎沒看到那小孩,聲音卻聽得真切,循聲找去,只看到一只野兔,和他打個照面,一跳一蹦隱在草叢不見了。哈哈哈哈哈……林子里傳來一個孩童的笑聲。
汪戎知道自己找不出那個孩子,只好悄悄踅到河邊,洗手洗臉。清涼的河水,讓他的怒氣消了??粗椎穆咽退?,他心里平靜了很多,對著透明的水面檢討自己最近因心情不好就看啥都不順眼,看啥都來氣了。人都說女人更年期就是這樣,難道我這個大老爺們兒也和女人一樣更年期了不成?
有幾尾小魚游過來,似乎在和他打招呼,他突然就歡喜起來,覺得還是這魚這水親切,不因為他的離去而生疏,也不因為他歸來的落魄而厭煩他。這樣想著不由得伸出手指潑水逗弄那幾尾小魚,心突然變得好軟好軟,甚至有一種想要歇息在水中的沖動。自己坐了一天的車,好累,也該回家燒燒炕,打掃一下灰塵,早點休息了??墒沁@個好心情還沒保持很久,因為一轉(zhuǎn)身差點兒被一個橫放的樹根子絆倒。想到剛才過來時并沒有什么樹根子,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這樣想著,氣又上來了,特意低頭檢查樹根子,發(fā)現(xiàn)上面有畫畫的顏料,就想一定是那個在墻上胡亂涂鴉的孩子見自己回來就和自己作對呢?哼,雖然是自家門,但三年不歸,連狗都欺生。我一定找到那個可惡的涂鴉人,好好質(zhì)問教訓一番。問他和自己有啥仇?看他以后還敢不敢糟蹋人家雪白的院墻?夕照里汪戎像一個炸開的氣球,樣子特難看。河邊的草叢里,有個小孩一會兒盯著他,一會兒低頭捂著嘴哧哧發(fā)笑。
三
早晨,汪戎是被一種絮絮叨叨的囈語從夢中驚醒的。睜開眼睛,后窗的一縷天光正好將他罩住,他一陣眩暈。好一陣才想該起床了,又覺得渾身懶懶的沒有力量;閉上眼睛,聽到后窗外亂吵吵的,像一群耗子在掐架,又像一群孩子在打架,真是鬧翻天。在老家的第一個夜晚睡得不實,一來是炕燒得太熱,長時間沒用過的被褥有點兒返潮;二來老想店里的事情,想兒子兒媳還有后妻楊洋,三個人的影子在他的腦海里猶如亂轉(zhuǎn)的馬燈。再有就是一種寂寞和孤獨,猶如一條大蛇在啃噬他的心。他有點兒后悔自己獨自回來,想好歹還是和家人在一起比較好。最起碼大事小事能有點兒話說,人在孤獨時覺得當初的爭吵都是福,自己這一出來,哪好意思再回去享那種福???楊洋雖然說有車想回來就回來,可是自己這么負氣一出來,就真的不好再回去了。楊洋如果來當然好,倘若不來,自己也得這樣堅持著。雖然他知道楊洋抽空一定會來看他。
后院的吵鬧聲越來越厲害,汪戎從火炕上爬起來,站在凳子上,從后窗往外望,卻看不到什么。因為后墻實在高,上面還攔了鐵絲網(wǎng),埋了玻璃碴,因為考慮院中長期沒人住,怕有人隨便進院而設(shè)?,F(xiàn)在汪戎有點兒后悔,心說當初整這么嚴實干啥?好像不相信村鄰似的。弄得銅墻鐵壁,也不如有三五個好鄰居幫助照應(yīng)著安全啊。想到鄰居,有點兒失望。這院子正處凌水灣的最南角,還真左右無鄰居。當初父母說圖肅靜,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點偏僻了。突然想到外邊墻壁上的亂畫,心里一激靈,匆匆出院,轉(zhuǎn)進后院的梨樹叢。那吵吵的聲音繼續(xù)著,卻沒看到什么貓狗沒看到什么鳥雀,四處踅摸一下,什么都沒有。突然就看到了那個孩子,拿著一個大大的油畫棒在墻上亂畫,畫狗,狗叫;畫貓,貓叫;畫喜鵲,喜鵲叫喳喳;畫蜜蜂,蜜蜂嗡嗡叫……原來都是從那小孩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汪戎看著覺得怪,關(guān)鍵是這個小孩長得賊好看,細胳膊細腿細脖子,大褲衩大背心,還有一雙特別大的眼睛。粉雕玉琢,或者就是用來形容這個孩子的。頭發(fā)挺黑,小嘴特紅,真跟畫上畫的一樣。汪戎越看越喜歡,恨不得走過去,立馬將這個孩子摟入懷中。
那孩子回頭看汪戎走過來盯著他,使勁一挺脖子,沖汪戎“嘻”地扮個鬼臉,然后就跑。汪戎上前一步喊,小崽,你是誰家的?干啥在這兒亂畫?小孩站住,見汪戎要撲他,他往后一躲說,你才是小崽,愛誰、誰家的,愛在哪里畫,就畫!小家伙說得刁蠻,惹汪戎生氣又覺得可愛,心說,這孩子不是人參娃娃吧?抓住他一回,他就得老實,哪容他還嘴犟?于是又一撲,將小孩囫圇抱在懷中,正想享受享受那個感覺呢,誰知這孩子卻像凌水中的一條魚,出溜從他的懷中滑了出來,轉(zhuǎn)身看著他還傻呆呆地保持著抱住的樣子,哈哈哈地笑起來。這笑汪戎覺得特有諷刺意味,覺得小孩在戲弄他。心中來氣,便氣急敗壞地再次向那孩子撲去,想再抓住,不想被一個旁逸斜出的水梨枝掛住衣裳??赐羧质帜_忙亂地摘樹枝整理衣裳,小孩咯咯咯地笑起來。等汪戎逃出梨樹枝的牽絆抬起頭四處尋找時,小孩早沒影了。
好半天,嘹亮的聲音在梨樹林的深處響起來:怪老頭,壞壞壞;不讓畫,壞壞壞;王母娘娘讓你傻,水梨姐姐掛你衣!這順口溜響在汪戎的耳邊,汪戎愣了好半天,宛如回到童年。童年的時候,他和小伙伴玩兒,就愛用順口溜互相對罵。一般是大伙分成兩派,一派站東,一派站西,東邊站出一個人來說出一串,西邊馬上有人站出隊接一串,對不出來的算是孬種,大伙兒誰都不理他;口齒伶俐,說得朗朗上口的,就人人崇拜,很快就成孩子頭。嘿嘿,汪戎想到那時的情景不由得高興起來,心想多少年過去,凌水灣還是那時候的凌水灣啊,孩子們喜歡玩兒什么,多少年不變。張開嘴,想大聲回對那個孩子幾句,但是干張了幾下嘴,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干枯,嗓子眼生銹,腦袋也轉(zhuǎn)悠不出啥詞了。唉,人不服老還真不行,當年的本事已經(jīng)流散了。汪戎無奈地搖搖頭。只有任那個嘹亮的聲音遠去。
凌水灣最美的時候還是傍晚,汪戎每天吃完晚飯,就喜歡到凌河邊散步。河邊的堤壩修得不錯,高高的梯形壩,頂上都是方磚鋪成的甬道,挺適合人們休閑散步。修堤壩的時候,汪戎回來投過資,此時逍遙地走在高高的堤壩上,也很有幸福感,這是自己成了富人后做的唯一回報家鄉(xiāng)父老的事情。
汪戎沒想到再次碰到那個孩子,可那個孩子偏偏在他的頭前走。一邊走,一邊手拿畫筆隨意往河壩的石頭上涂鴉。汪戎上前喊他,喂,小孩,你的畫筆老實點兒,再亂畫就要受罰了。這是在凌水灣,要是城里保證得罰你家大人幾百塊。那小孩站住,不說話??此谎?,使勁往左邊的石頭上一劃??此€在喋喋不休地訓人,又使勁往身右邊的石頭上一劃。顯然在氣他。汪戎果然生氣了,要上去截他。他繞個圈,笑著跑掉了。汪戎沒追上,自己差點兒跌個跟頭。楊樹林又傳來小孩嘹亮的聲音,怪老頭,壞壞壞;管閑事,壞壞壞;凌水照你傻樣子,石頭讓你跌跟頭。夜幕中的汪戎再次張嘴,想用順口溜回應(yīng)那個孩子,但是依然沒有想出詞來。
這時候,迎面過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看到汪戎忙著喊道,汪戎,你回來啦?汪戎想這個老頭是誰,怎么稱呼呢?見人家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愣住,細看才認出是自己的小學同學鄭武柳,大家都喊他五六的。沒想到他已經(jīng)這么老了,看著得比自己老二十歲??墒沁@個五六卻不覺自己老,上前拉住汪戎老同學老同學地叫著,親熱得不行。汪戎問起那個從他身邊跑走的孩子,五六笑道,真是一家人不認一家門!那個孩子可能是你的什么人呢?汪戎生氣地說,五六,瞎扯!五六笑道,他是戚三姐的親外孫,好多人都說戚三姐的閨女很像你,這個孩子不會是你的親外孫吧?
汪戎看五六陰陽怪氣地說話,還帶著陰陽怪氣的笑容。生氣地喊道,誰像我?誰是我的親外孫?你別他媽的亂聯(lián)系。五六見汪戎翻臉,立馬走人。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你敢說戚三姐出嫁前沒和你睡過?汪戎回答不上來,好在夜霧像凌水一樣翻卷過來,將汪戎裹在了霧里,一切便都霧蒙蒙的了。
四
這一夜,汪戎的夢中就都是戚三姐。有時沖他笑,有時沖他哭,有時在某個地方?jīng)_他擺手,他跟過去,就不見影了;有時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可是突然就被什么沖散了。汪戎醒來心里怦怦跳,不知道這夢到底預示啥?本來自己的發(fā)妻病故之后,自己打算回凌水灣來娶戚三姐的,但是兒媳做媒,使他沒經(jīng)住楊洋這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年輕人的誘惑。唉,大錯早就鑄成,再提還有什么用。自打和楊洋結(jié)婚,汪戎就沒再夢到過戚三姐,他以為從此再無關(guān)聯(lián)。誰知道被五六一提,戚三姐又成了自己的一塊心病。難道當初戚三姐出嫁時真懷了自己的孩子?這樣想著,呼地從炕上爬起來,迅速穿衣下地,他打算今天去前街戚三姐的豆腐店買豆腐。
凌水灣只有一家豆腐店,店主就是戚三姐,據(jù)說她的外祖父是在外做過高官的,她的氣質(zhì)非常好,五十多歲了,依然發(fā)髻高聳、身材修長、面容俊美,但為人老實厚道,外柔內(nèi)剛,犟起來的時候,是個九頭牛難以拉回來的主。有人說戚家的女人都這樣,不會玲瓏處世。她的母親是個下放干部的女兒,會三國外語,死在“文革”中,也是犟毛病惹禍上身而死的。她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倒很爭氣,考大學在外做了很大的干部,可是不知啥原因竟然英年早逝,大家都說為人倔犟惹的禍。她的父親只是凌水灣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見妻子和大女兒讀書多,命運都不好,總結(jié)出才高傷福的教訓,一直控制戚三姐讀書,初中沒畢業(yè)就不讓她再讀書,就連自己在家寫點兒畫點兒都不讓,看到就罵就打。父親對女兒的愿望是,做個普通人過普通日子有福有壽就行了。
當年汪戎在家時,的確和戚三姐處過對象。但戚三姐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就因為汪戎家世代書香,汪戎的祖父當過私塾先生,父親是個教師,汪戎雖然學習不算好,但在凌水灣也是能寫會畫出了名的。戚三姐的父親想讓女兒當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非常急切地逼她嫁給柏山溝的劉家。戚三姐的父親是偶然一次路過,看到人家打出的糧食用糧倉盛好不羨慕。哪像凌水灣每人還分不到一畝地,打的糧食就是幾袋子;人家足有幾十畝地,打下的糧食夠幾年吃的。
戚三姐不同意父親的觀點,堅持不嫁柏山溝。汪戎還記得那夜,戚三姐將他約到凌河邊的柳樹行子里的情景。戚三姐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帶我走!汪戎說,到哪里?戚三姐說,哪里都行,只要能活命,能和你在一起!汪戎說,我沒錢。戚三姐說,我有點兒積蓄。汪戎想自己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花女人的錢?就說,外邊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活命。戚三姐說,只要和你在一起,窮富我不怕。汪戎說,別讓人把咱們當成野鴛鴦抓起來。戚三姐說,你前怕狼后怕虎!汪戎說,不是我怕,你不知道外面是啥世道。沒門路沒親屬幫忙,會被抓進黑煤窯的。戚三姐說,那怎么辦?我家可是逼我和劉家結(jié)婚呢?汪戎嘆氣,不吱聲。戚三姐說,你倒是說句話,火燒眉毛了!汪戎說,我說啥?我怕做對不起你爹的事,他在凌河發(fā)水時曾經(jīng)救過我的父親。戚三姐說,你的意思是讓我聽我爸的話?汪戎說,不聽又能怎么辦?你一旦和我跑了,我家和你家就都在凌水灣抬不起頭來了。戚三姐生氣,你總是顧全別人。汪戎說,他們將我們養(yǎng)大不容易。戚三姐說,那我明天就和劉家結(jié)婚。嗯,汪戎答應(yīng)。戚三姐大哭,撲向汪戎,說你就舍得?汪戎說,為了兩家父母,舍不得也得舍。戚三姐說,那你就要了我吧。說著戚三姐開始撕扯汪戎的衣服。汪戎也抱住戚三姐哭泣著猛吻。烈火馬上就要燃起來的剎那,汪戎猛然停住手,向林子深處跑去。戚三姐正恨汪戎窩囊,林子中傳來他野獸般的哭聲。戚三姐知道了汪戎的心思,默默回家。第二天,戚三姐就負氣出嫁了。汪戎后來被當教師的父親送到柳城他的一個把兄弟家學修皮鞋的手藝。那個時候當教師很苦,父親不想讓兒子當教師了,雖然村里曾經(jīng)想讓汪戎到學校做美術(shù)教師。實踐證明,汪戎的父親的作法是正確的,他的兒子后來娶了柳城燒雞王的女兒,不但在城里成家立業(yè),而且很快就發(fā)達起來了。
誰也沒想到,汪戎走后若干年,戚三姐就帶著一個小閨女從柏山溝回來了。回來后也沒再嫁,在娘家老屋的旁邊蓋下一間房子,開了家豆腐店,一邊贍養(yǎng)老父,一邊撫育幼女。
豆腐店離汪戎的老宅不遠,在它的東側(cè)也就是七八百米,隔著汪戎家的梨樹園,斜對著汪家。怪不得那孩子相中了汪宅雪白的院墻,一來離他家近,二來梨樹掩映,很適合畫畫。
汪戎一回凌水灣就喜歡吃戚三姐做的豆腐,因為和戚三姐早年的關(guān)系,覺得不便見面,所以以前回家都是派別人去買。今天聽了五六的話,汪戎決定以買豆腐為由去那里探探底細。誰知道,戚三姐那里忙得很,一邊賣豆腐,一邊挑豆子,根本沒有工夫搭理人,對汪戎也只是淡淡地說聲,你回來了,便忙著給別人裝豆腐去了。汪戎本想找話問問,但是看那情形,戚三姐根本不可能有空搭理自己。只好提著買好的豆腐,踟躕著往外走。誰想到,剛出門口,突然被撞了一下,豆腐落地。汪戎只好轉(zhuǎn)身回豆腐店,又買了一塊豆腐。付完錢拎起豆腐,轉(zhuǎn)身的時候又被撞了一下。豆腐再次落地,散攤?cè)缒?。他心思恍惚著,還真沒看出是誰與他過不去。那邊戚三姐厲聲喊,小剩,你在干什么?汪戎這才看出,還是那個小孩,站在屋子的一角,眼睛故意不看他,卻憋著笑。
戚三姐裝了兩塊豆腐給汪戎拎過來,一邊遞給他,一邊像對待普通顧客那樣,道歉道,孩子不懂事,請您別見怪。那孩子撲上來,一把搶去了豆腐。對戚三姐喊,姥姥,別賣給他,他是壞人,他不讓我畫畫。
汪戎忙對戚三姐解釋,不是不讓他畫,你去看看,他將我家雪白的院墻都毀了,我好不容易找人粉刷的。
戚三姐又道歉說,對不起,知道他喜歡畫畫,但不知他在你家墻上畫。我賠,下午我就找人給您重新粉刷。
汪戎是善良人,只是諾諾地說,哪能用您?只是管孩子別亂畫就行了。這樣說著見那孩子闖過來往外推自己,甚至爬到凳子上要拽自己的胡子。汪戎就又生氣地對戚三姐說,養(yǎng)孩子就該好好管教,怎么能這樣放任?讓他這樣調(diào)皮搗蛋?這樣說著覺得心虛,想到兒子小時,他也管不了。
戚三姐不好意思地說,一個人做豆腐賣,太忙,也管不過來哦。繼而一邊忙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這孩子自打生下來就是一個要債的冤家,一句話都不聽。送他去幼兒園,凈和別的孩子干架,調(diào)皮得出圈,老師根本管不住他。只好由他在凌水灣獨自游蕩,還動不動砸了誰家的玻璃,禍害了誰家的果樹。一管他,他就威脅人,不是要離家出走,就是要跳進凌水自殺。攤上這樣的孩子,讓我咋辦?戚三姐對汪戎說這些話時眼有點兒濕潤,無奈地將目光往房梁上瞅瞅,垂下來的時候,就是一臉的愁容。汪戎深有同感,想起兒子小時候,唉,也是這樣。長大了,上了大學回來,就指手畫腳說自己這不對那不對。終是將自己的老子擠兌出局,他才如意。于是他像恨自己兒子一樣使勁瞪了那孩子一眼,說小子你老實點兒,你姥姥養(yǎng)你容易嗎?你這樣調(diào)皮搗蛋不對。
那孩子可不怕他,氣鼓鼓地沖著他喊,你才調(diào)皮搗蛋!老犢子,我姥姥容易不容易,不用你管,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著咬牙切齒地要沖他發(fā)瘋。
五
汪戎當然不怕小剩的發(fā)瘋,嚴肅地對他說,你不要再往我家墻上亂畫。倘若再被我抓住,我是不會饒你的。你姥姥管不了你,我可不慣著你!又轉(zhuǎn)身問戚三姐,他父母呢?怎么將孩子扔給你?他們不管?戚三姐說,閨女在外打工懷的他,生下來剛會走就送回來了。也沒問出他的父親是誰,看這孩子的秉性也不是什么好餅。戚三姐說著抹起眼淚,繼續(xù)哽咽著說,她,她只說這是她第一次愛情剩下的一點東西,剛送回時沒名字,我就叫他小剩了。但誰也沒想到剩下的是一個小混蛋。戚三姐這樣說著突然掩面向后邊跑去。汪戎清楚地聽到她邊哭邊哽咽著說,我的閨女哦,你給娘扔下一個孽障??!
汪戎呆了,覺得戚三姐一個人一邊做豆腐,一邊帶這樣一個孩子真不容易,也后悔向戚三姐告狀,惹戚三姐哭。走出豆腐店,小剩在身后拿個楊樹條趕他,吁——像趕牲口。他回頭看著這個孩子,怎么看怎么像兒子的小時候,也是這樣頑皮,自己將他當成祖宗慣著,含在嘴里怕化了,于是將他慣成那樣的脾氣,一言不和,說惱就惱。突然再次想到五六的話,就覺得這個孩子可能真和自己有某種關(guān)系,或許他真是自己的外孫。想到達成和尹琳結(jié)婚這么久也沒生個孩子,對這個孩子便有了某種情愫。心想反正自己也沒事,拿出時間調(diào)教調(diào)教他,就當與自己的兒子重新相處吧,看能不能有個好結(jié)果。
那邊孩子又用順口溜罵他,壞老頭,不是人。找大人,亂告狀。調(diào)皮搗蛋專對你,再惹姥哭打死你!
戚三姐哭本來是這個孩子惹出來的,可他卻將原罪歸在了汪戎的身上。真是無理找理,本來該生氣的汪戎卻沒再生氣,就因為心里突然涌上來的一種親情,另外也感覺這孩子好在還知道護著他的姥姥,也算有點兒人味吧。汪戎沖著小剩擺擺手,心里卻下了降龍的決心,說,小東西,你等著,我汪戎要是降服不了你,算我白活。
汪戎再看到小剩在墻上亂涂鴉,他沒有喝止,也沒驅(qū)趕,打狗還得看主人,要管教他改變他,也得一點點來,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他決定先來軟的。有時正在畫畫的小剩看到他,還是想跑。汪戎就趕緊一邊往遠處走,一邊對小剩說,你畫,你畫,由你畫!小剩果然不跑了。剛開始是狐疑地看著他,后來看他真的不再驅(qū)趕自己,就高興起來。一邊畫,一邊唱,學這個唱,學那個叫將個梨樹林渲染得熱鬧非凡。時間久了,汪戎沒覺得煩,還覺得挺好玩兒,有時還湊個熱鬧。小剩也不煩他了,看他過來,走近了,也不理會。汪戎便當一個觀賞者,一邊看,一邊點頭稱贊。小剩這時就很得意,告訴他自己畫的是啥,有啥想法。汪戎怕他惱,只是一個勁地點頭稱贊,說他畫得好。小剩便更得意,對汪戎也親近起來,還口口聲聲喊起了爺爺。汪戎離開時,他在梨樹林中又朗聲念他的順口溜:爺爺好!爺爺怪!爺爺不是大混蛋!爺爺好,爺爺怪,看俺畫畫得賊好看!這順口溜讓汪戎哭笑不得。覺得這個孩子真是一個活寶。
汪戎小時候也愛畫畫。凡是出生在凌水灣的人,哪個不會畫畫呢?畫畫幾乎是凌水灣人天生的本事。從來沒看誰教過,但是拿起筆就能畫,畫由心生,那是表情達意的工具,就像人天生會說話一樣。小時候,看過爺爺奶奶閑在院子里就是這樣,互相看著不說話,你畫一張,遞過去,他畫一張,拿過來,兩個人的臉上就飛揚起少年人才有的神韻。后來爸爸媽媽也是這樣,只要是閑著沒事,就畫著玩,畫著畫著,他們互相望著的眼神就有了羞澀的光芒,臉頰也紅了,然后就攆他們的兒子去河邊干啥去,若是夜晚就催他早睡。汪戎和戚三姐談對象時也是這樣的,兩個人只是用畫畫來表達自己的情誼和心思。孩子的畫勾起了汪戎的記憶,他想這些年自己在城市家庭幸福,從沒想回鄉(xiāng)給戚三姐再畫一幅畫。汪戎有一種沖動,真想給戚三姐再畫一幅畫,這樣想著汪戎就有點兒躍躍欲試了。他跑回老屋到抽屜柜子里亂翻亂找,終于找出年輕時使用過的油畫棒和紙,捧到桌子上,鋪展開,提筆欲畫,突然想到自己已是無用之人,手顫筆落。汪戎雙手捂面,淚水從指縫落下來,落在白紙上。
當年妻子亡故后,汪戎真的打算回到凌水灣娶戚三姐的,但是還沒等他將這事提出來,兒媳尹琳竟然將自己的閨蜜楊洋介紹給了汪戎。兒媳思想真是太開放了!據(jù)尹琳說,她和達成結(jié)婚時,楊洋來參加婚禮,那時的汪戎上臺講話,楊洋看到就喊帥呆了。過后總對尹琳說,你的公爹比你的丈夫帥,等他什么時候沒了老婆,告訴我一聲,我嫁給他。當時或許就是一句玩笑,誰想三年過去,達成的母親真的沒了,尹琳當時也沒往這事上想。誰知道楊洋怎么知道了,不但來找她問這件事,還一點兒不羞澀地說,將我介紹給你的公爹吧。尹琳先將這事跟達成說了。達成反對,說母親尸骨未寒。尹琳說,她這個同學有戀父情結(jié),大學時處的對象都是社會上比她大很多的老男人,有的比她大三十歲呢,她都認為可愛。尹琳架不住楊洋總來磨她,先讓她見了達成,誰知達成見到楊洋之后也不那么強烈反對了,甚至說,我覺得她很像我媽。兒子和媳婦同意,汪戎還說什么?他見到楊洋后,也被她逼人的青春朝氣吸引了,裝著推辭幾番,但那滿意的神情是怎么都掩飾不住的,于是這事就成了。誰也沒想到,命運讓同學閨蜜成為婆媳后,她們的關(guān)系變得更好了,大有團結(jié)一致,發(fā)展家族企業(yè)的志向與豪情。楊洋本來就是一個女強人,將尹琳和達成納入自己的麾下,那簡直是小菜一碟。
汪戎對楊洋也是珍愛至極,言聽計從。但是在過日子的早早晚晚油鹽醬醋中,汪戎總覺得自己處處趕不上楊洋的快節(jié)奏,覺得不管什么事都慢了半拍。雖然他們的床事還好,但是除了床以外的事情還有很多??!汪戎自覺配不上楊洋了,感覺楊洋事事遷就他了。不回到凌水灣還好,回到凌水灣見到戚三姐后,他覺得自己和楊洋的日子是浮在半空中的,是人生的一場夢,一個海市蜃樓,一個太虛幻境。自打回到凌水灣后,他已經(jīng)在那個夢中醒來了,那個海市蜃樓消失了,太虛幻境也沒影兒了,他又變成一個五十歲的老男人,一個土埋半截的凌水灣人。按正常的倫理道德來說,他和戚三姐才是般配的,他和楊洋不般配,屬于老牛吃嫩草。
嫩草楊洋是國慶放假才帶著兒子兒媳來看汪戎的。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兒子兒媳就開車回去了,留下了楊洋??墒悄且灰?,他和楊洋并沒有肌膚之親,楊洋說她很累,汪戎便知人家這是在搪塞自己,突然在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后妻身邊再次聞到了自己老而腐朽的味道。這味道讓他忘掉了躺在他身邊的年輕人,一直想著豆腐店里的戚三姐。以致做夢都喊出戚三姐來。
早晨楊洋問她,戚三姐是誰?汪戎坦誠地告訴她,戚三姐是他的初戀情人。當他把他和戚三姐的故事講給楊洋的時候,楊洋的眼里有了淚花,她說,我原來一直不明白你為啥放著國外不去,堅持要回凌水灣。原來凌水灣有你牽掛的人啊!
汪戎不語。楊洋說,難道我比她小二十歲,還爭不過她。汪戎想安慰楊洋幾句,但楊洋不聽。楊洋走時說,反正我是不會與你離婚的。不管你心里有誰。汪戎說,如果那個孩子真是我的親外孫,我必須得和你離婚,娶戚三姐。楊洋回頭說,我不管。我就是不和你離婚。楊洋這樣說時,一頭將汪戎頂在炕上,補上了昨夜沒做的事情,然后也不休息一會兒,簡單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頭發(fā),開車就走。她說有空再來。
六
這一天汪戎的心情很好,為楊洋別出心裁的床事和激情。從河邊溜達回來,又到桃園轉(zhuǎn)了一圈,想回院子沒回,踱到了東墻邊,不由得細細欣賞起小剩的畫來。突然看出這孩子并不都是簡單的涂鴉,每幅畫都很有意思,比如他畫個小雞,總要畫個大母雞。畫只小鳥,總是在不遠處再畫一只大鳥。畫小孩必有母親樣的女人……王戎意識到小剩在想媽媽,渴盼有個媽媽在身邊。想起那個女孩走時說過,他是她第一次愛情剩下的。想來這句話那個當姥姥的戚三姐肯定也對孩子說過,這對孩子的成長是極其不利的,孩子會產(chǎn)生自卑的心理,有時會拿自己不當回事,甚至破罐子破摔。怎么辦呢?怎么才能改變小剩的這種心理呢。彎腰撿起小剩扔在草地上的油畫棒,望著遠處的凌水想了好半天,他才在墻上,在小剩的畫旁邊畫了浪花翻卷的凌水,畫了一棵白楊樹,精神抖擻地生長在凌水邊。這是他自打離開凌水灣第一次畫畫,雖然有點手生,但畫得還不錯,汪戎很得意,甚至想當年就因為沒給兒子好好畫幅畫。要是父子間有畫進行溝通,說啥也不能像今天這樣僵。
等小剩再過來的時候,汪戎指著他畫的凌水和白楊樹告訴小剩,你不是你母親的第一次愛情剩下的,你是你自己頑強的生命贏來的,北京的白楊樹都能在凌水灣茁壯成長,你這個不知出生在哪里的野孩子,也應(yīng)該在凌水灣有自己快樂的生活。
啪!一塊土坷垃在汪戎的腦殼上開了花,汪戎愣住。小剩盯著他,氣勢洶洶地說,你才是不知在哪里出生的野孩子,你是野孩子!汪戎抬頭,看到小剩氣憤的雙眼,他知道自己不慎觸到了小剩的痛楚。果然,小剩說,爺爺不是人,你也叫我野孩子,凌水灣的孩子和大人都叫我野孩子,誰叫,我恨你們誰!恨死你們!小剩說著跺著腳,甚至咬牙切齒了,這孩子的氣性真大。汪戎知道造成小剩性格的原因了,他忙著給小剩道歉,說,孩子對不起,爺爺說錯了,爺爺該打!汪戎真的在自己的臉上摑了兩個嘴巴。小剩看到汪戎臉頰上的兩個巴掌印,沒再出聲,悄悄低下了頭,眼淚如黃豆粒,啪嗒啪嗒落在草地上。汪戎趕緊在墻上很認真地寫了兩個大字,一個是剩,另一個是勝。汪戎指著“?!弊謱π∈Uf,從今后,你的名字不再是這個字。說著在剩字上打了一個大大的“×”。汪戎指著勝字說,以后你要記住,你的名字該是這個勝,那個剩是剩下的剩,這個勝是勝利的勝。聽爺爺?shù)脑捄煤卯嫯?,我教你,如果你肯努力,你的命運一定從小的勝利轉(zhuǎn)向大的勝利。說著,他就手把手地教孩子寫那個“勝”字。小勝很快就會寫了,而且一口氣在墻上寫了一大串。還用紅筆將每一個“勝”字都圈上了。一老一少看著這滿墻紅圈圈住的“勝”字笑起來。笑著笑著,孩子環(huán)手吊在汪戎的脖子上,兩條小腿盤在了汪戎的腰間,像盤一棵老樹,喜得汪戎連連拍孩子的小屁股。
這天小勝在水梨林中大聲喊道,小剩不是剩,大勝必然勝,爺爺不是人,王母座下神。汪戎想,這孩子雖然頑劣,但真是天才,不但畫畫是天才,還能出口成章。這真的該歸功于凌水的滋養(yǎng),凌水灣真是一塊古老又神奇的土地,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因為對小勝的喜愛,汪戎就把小勝當作自己的親外孫。他到戚三姐的豆腐店買豆腐的時候用話語試探過幾次,戚三姐都是坦然答復,絲毫沒流露出這孩子和他有血緣關(guān)系,汪戎還是想這孩子一定和自己有關(guān)系。他有很多地方都像小時候的達成。和小勝相處時常讓汪戎有與兒子相處的感覺,雖然達成不會畫畫,也沒有他聰明。
戚三姐對汪戎還是那樣的態(tài)度,像對每一個普通顧客。汪戎想拉近戚三姐的感情,但是覺得很枉然。戚三姐已不是當年那個敢愛敢恨充滿激情的小姑娘,她非常平靜,平靜得如一座雕塑。
汪戎問,最近閨女有信來嗎?戚三姐不答,只是搖頭,目光投向遠方,望望就收回來了?;蛟S遠方的女兒有信無信,她都得這樣過,她已經(jīng)習慣了。
汪戎說,小勝這孩子最近聽話多了,你感覺出來了嗎?他畫的兒童畫也有進步了。戚三姐點點頭,對汪戎說,謝謝您!
汪戎看看屋內(nèi)沒有別的顧客,就將五六的話告訴戚三姐。他說,咱們的同學五六對我說,你的女兒就是我的閨女。
戚三姐將手里鏟豆腐的鏟子摔在柜臺上說,放屁!聽他胡吣。
汪戎細細打量著戚三姐說,你說不是?
戚三姐很肯定地說,我的閨女姓劉,是柏山里劉有福的女兒,和你沒關(guān)。
汪戎看著戚三姐的神態(tài),他知道戚三姐不是說謊。就連忙將這件事丟開。他說,孩子他媽死后,我是想回到凌水灣……
戚三姐打斷他說,別說了,這么多年過去,還提它做什么?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
汪戎諾諾地說,我真想和你結(jié)婚。
戚三姐說,瞎扯啥?知道你現(xiàn)在的妻子比你小二十歲。
汪戎說,結(jié)婚后,我才知道我們并不合適,所以我想離。
戚三姐說,你離不離和我無關(guān),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不想嫁給你。
汪戎說,我……
戚三姐打斷他說,你,你今晚還想吃豆腐嗎?
汪戎望著她,有一種沖動。
戚三姐往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沖著后邊喊,小勝,小勝——
小勝蹦蹦跳跳地跑出來,戚三姐將裝好的兩塊豆腐遞給小勝說,拿好豆腐,送汪爺爺回去。
小勝接過豆腐,拉著汪戎走,一邊走,一邊抬頭對汪戎說,爺爺——我又有畫了,到畫墻我畫給你看。
來到汪戎家的院墻外,小勝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新畫畫在墻上,他畫的就是汪戎家前面的凌河水,藍汪汪的河水上,有一溜大白鵝,都展著翅膀飛向天空。這次小勝畫得特別細密,將河水的波紋和浪花都畫出來了。藍水白鵝的顏色搭配也特別美,岸邊綠色的草地和各種顏色的鮮花搭配得也特別合適,畫面顯得非常緊湊,生機盎然。汪戎看了特興奮,因為能看出小勝內(nèi)心充滿的熱烈的激情,那振翅而飛的白鵝,流露出他內(nèi)心的秘密。那是對成長的渴望?。⊥羧謱λf,小勝,你好好畫,等你的畫獲了大獎,你就能展翅飛向天空了。
小勝說,我要是有了翅膀,就去找我媽媽。
汪戎說,畫會成為你的翅膀,等你成功時,我?guī)闳フ夷銒寢尅?/p>
真的嗎?小勝一雙興奮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汪戎。
汪戎肯定地回答,真的。長出翅膀就可以去找媽媽。
太好啦!我一定要好好畫!小勝蹦跳著,大喊大叫起來。
汪戎心里卻很難受,一方面還是因為戚三姐,她的倔犟致使她和自己注定不能走到一起;另一方面因為眼前這個自己一直當成親外孫的孩子,真的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難受導致失望,失望讓人更痛苦。
小勝跑向家的方向,他一邊大聲與汪戎告別,一邊又喊起了順口溜:凌水藍,白鵝白,五彩的鮮花岸邊開。畫畫好,畫畫美,畫畫的兒童長出翅膀來。翅膀大,翅膀飛,沒媽的孩子找媽媽……
七
這一天,汪戎暈倒在家,在外涂鴉的小勝進院找水喝看到后,回家喊來姥姥。戚三姐用一碗紅糖水救了汪戎。其實汪戎也沒啥大毛病,只是回來這幾個月沒好好吃飯,造成營養(yǎng)不良低血糖了。在城里有人侍候慣了,冷不丁一個人回到老家,就饑一頓飽一頓的了。雖然楊洋與兒子兒媳走時都讓他雇保姆,可是他不好意思雇凌水灣的人當保姆,好像自己比凌水灣人高多少似的,就自己做飯、收拾屋子地將就著,就將就出低血糖來了。
戚三姐來到汪戎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冰箱里東西都那樣放著,這個男人每天只是用電飯鍋扒拉疙瘩湯。菜就是醬油拌豆腐。不營養(yǎng)不良才怪呢。戚三姐回家做了飯菜,用竹籃飯煲裝了,給汪戎送過來。汪戎讓戚三姐用冰箱里的東西做,戚三姐說啥也不用。汪戎說都是兒子兒媳婦送回來,放著也是放著,你能做就做,我們?nèi)齻€人吃不好嗎?戚三姐將籃子往那里一蹾,立著眉頭說,不好,我和我外孫不吃你家的東西。你要是愿意吃我做的飯,我就讓小勝按時給你送,要是不愿吃就拉倒。汪戎看犟不過戚三姐,只好答應(yīng),愿意吃,你做啥我就吃啥好了。這里東西吃不了就扔掉。戚三姐不客氣地說,扔掉就扔掉。汪戎說,老給我送飯,還是太麻煩,我也走得動,就到你家吃吧。戚三姐倔倔地說,不行,到我家算啥?還是讓小勝給你送吧。汪戎只好點頭。戚三姐就走了。她做飯?zhí)販蕰r,到時就讓小勝給汪戎送飯,有時汪戎就在她家門口,她也不讓他進去吃。戚三姐的意思汪戎明白,這就是坦蕩人做坦蕩事,光明磊落。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初戀情人才照顧你,因為你孤苦無依才幫助你。這就是凌水灣的戚三姐。
從那以后,戚三姐開始照顧汪戎的飲食。小勝給汪戎送來飯菜后,就給汪戎畫畫。這一天他看汪戎躺在那里懶洋洋的,就用黃色和紫色兩種顏色畫一只正在睡覺的老貓,神態(tài)特像汪戎的樣子。趁汪戎看著那只老貓愣神的工夫,他在旁邊又畫一只小貓,小貓的爪子戲謔地拍著老貓。汪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自嘲地說,爺爺是老貓。小勝得意地說,小貓是小勝。汪戎給畫取名《美夢》,小勝給畫取名叫《悠悠入夢》,汪戎說,我睡著了做著美夢呢。小勝說,我拍著你,你就悠悠入夢。一老一少為畫名爭了起來,小勝差點兒撕了畫,多虧汪戎搶過,護在了身下。
好在戚三姐趕過來為他們解了圍,說叫《美夢》也行,《悠悠入夢》也對,有的人還有兩個名字呢,何況畫?小勝拍手說姥姥說得對。但小勝還是對爺爺說,你叫你的《美夢》,我叫我的《悠悠入夢》。汪戎說,行,井水不犯河水。小勝說,姥姥說過井水河水都是地球上的水。汪戎說,都是一家人。小勝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現(xiàn)在咱們都在爺爺家,就是一家人。汪戎看著戚三姐愣住,戚三姐也看著汪戎愣住。汪戎想到了楊洋,后悔真的不該娶進楊洋。唉,如果那時自己不受孩子們的蠱惑,回來娶戚三姐多好!
小勝拉著姥姥還在說,姥姥,咱們就做一家人吧。呸,你這小孩就亂說話!姥姥罵小勝一句,轉(zhuǎn)身往外走。汪戎知道戚三姐一直恨自己當年不帶她跑。想當年自己發(fā)達了,回老家看到她自己帶著閨女過得不易,曾找個理由給她一筆錢,她不但沒收下,還將自己好個罵。后來有錢也不敢再給了。戚三姐說得好,你可憐誰?誰要你的臭錢,當年你要是一個好男人,怎么會造成我今天這個樣子。戚三姐的恨是深入骨髓的,自己真是怕了她。這次回來能到她家買豆腐,不挨罵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蛟S戚三姐已經(jīng)看出自己的落魄了,她這個人善良心軟,從不對可憐人下刀子。倘若自己還是像以往一樣開著車耀武揚威地回來,她保證不賣給自己豆腐。汪戎突然覺出落魄的好處來了,因為這樣能和戚三姐近點兒。
小勝在紙上亂畫,嘴里又在叨咕他的順口溜,大貓病了,小貓哄它;爺爺笑了,小勝惱了;姥姥來了,小勝好了;做一家吧,姥姥跑了。
汪戎要過畫筆,也畫了一只小貓,讓小貓去捉蝴蝶。小勝提筆將蝴蝶改了,那蝴蝶就往別處飛的樣子了。小勝在小貓身上又添了幾筆,小貓依然手拍老貓,汪戎看了,覺得這孩子雖然頑劣,但卻仁義,是凌水灣人的個性。想自己的兒子達成雖然脾氣不好,但也仁義,要不他再是高富帥,也不可能迎來尹琳那樣的好兒媳。這樣想著汪戎就有點兒想兒子,特想兒子小時候,所以攥住孩子的小手突然淚流滿面了。小勝扭頭看到爺爺流淚,趕緊給爺爺擦淚,又給他畫個老貓帶著小貓扛著魚竿去釣魚,爺爺笑了。他知道孩子是努力使他忘掉不愉快的事呢。
這一天小勝遞給爺爺一幅畫,上面是個圈,圈里一個老頭愁眉苦臉呆坐,手里握著一根繩子,繩子的那一頭,一個小孩使勁側(cè)著身子往外拉,圈外有草地鮮花與蝴蝶,遠處凌水如帶,還有放牧的牛羊。爺爺拿過筆,畫一個老人躺在一個長方形的大坑中,旁邊有一群人拿著鐵鍬在填土。汪戎的意思就是告訴小勝,自己已經(jīng)老而無用,只是個等死的人了。小勝拿過爺爺?shù)漠嬎核榱?,從懷中拿出一幅畫,是那個老頭和小孩快樂地在草地中玩。爺爺突然如負重釋,站起來拍拍手,說,媽的,反正失敗了,再愁也愁不回來。管他有用沒有用,過好今天好時光,享受一天是一天。小勝睜大眼睛看著爺爺說,爺爺,你也會說順口溜啦?是跟我學的吧?我是你的師傅??!哈哈哈哈,小勝邊笑便蹦得像凌水中的一條小鯉魚。爺爺愣了,一聳肩,說沒有???小勝大笑著將爺爺剛說完的重復一遍,然后說,你聽聽,這不是順口溜是什么?你成我的徒弟啦!哈哈哈,汪戎回味一下,不由得哈哈笑起來,說,行,當你徒弟。但是我得問問師傅,你是怎么學會順口溜的,不是你姥姥教給你的吧?小勝說,姥姥沒教,姥姥只是教畫畫。唉,她干啥都沒工夫,就是做豆腐有工夫,在凌水灣沒人陪我玩,沒人和我說話,我就自己玩,自己說話,一邊說話一邊畫畫。爺爺啊,你說,平常人那么說話多沒意思??!你看我說得好聽不好聽啊?爺爺說,你說別的我還以為你是順口胡謅,可是你說我是王母座下神,我可不信沒人教你。小勝說,那是我姥姥給我講的故事,說有個人罵王母娘娘不是人,王母娘娘要用油鍋煎他,他說出王母娘娘是天上神,那王母娘娘不但不煎他,還賞給他大蟠桃呢。爺爺不得不贊嘆小勝腦瓜好使,竟然能這么轉(zhuǎn)換。這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孩子,絕對是天才。
小勝問爺爺啥叫愛情?汪戎說,就是手拉手心貼心,還有……他覺得用嘴還真不好說,就笑呵呵拿筆在紙上畫,畫一個小男孩與一個小女孩,一左一右翹著屁股,塌著腰,挺著小腦袋,兩張鳥喙樣的小嘴,嘴對嘴。小勝看了拍著手笑,笑夠了,突然看著汪戎凝神,拿過畫,用油畫棒刷刷地改。改完之后,讓汪戎看。在汪戎的眼前嗖地一展,就收起來了。他沒讓汪戎細看,因為他不想將這幅畫給汪戎。汪戎沒看清,但心里預感不好,就要求仔細再看看。小勝將畫在他眼前一展,又快速收起來。這下汪戎看清楚了,他不由得把眼睛睜大,張大的嘴巴卻說不出話來了。小勝嘻嘻一笑,將畫抱在懷里,就往外跑。汪戎想起什么,想追他要回來,可小勝已經(jīng)沒影了。遠處傳來小勝脆脆的笑語聲,嘴對嘴——老頭愛老太,嘴對嘴——小鳥愛小鳥,嘴對嘴——蟲子愛蟲子,嘴對嘴——
回到家,小勝掏出那幅畫,遞給姥姥。姥姥以為還是讓她攢著呢,就往書桌上那高高的一摞畫上放。小勝說,姥姥,這是爺爺畫給你的,不是我讓你保存的。姥姥詫異地說,給我?怎么會?小勝一邊往外跑,一邊說,對,是爺爺給你畫的,你看看吧。她突然意識到什么,哆嗦著手,打開畫。戚三姐看一眼,忍不住喊出聲來,紙掉在了地上,戚三姐想用腳去踩爛,最終還是沒舍得下腳,伸手顫顫巍巍揀起來。小勝偷著從窗戶往里看。他看到姥姥,用手捂住了臉。原來小勝將那兩個小孩改成了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窗外的小勝忍不住笑,使勁捂著嘴巴,怕姥姥聽見,捂著嘴貓著腰向外跑去。在大門外邊拐角處的碾道里,足足笑了十多分鐘,蹦蹦跳跳去河邊玩耍了。屋內(nèi)的戚三姐百感交集,久違了的場面在戚三姐的眼前浮現(xiàn),都是她給汪戎畫畫,汪戎給她畫畫,用畫來傳情的場面,那是她這輩子最溫馨的記憶,現(xiàn)在她也有一種沖動,想給汪戎回畫一幅,可是畫什么呢?她怎么想也想不出畫什么合適。突然有一個年輕俊美的形象跳進戚三姐的腦海,她知道這人就是比汪戎年輕二十歲的小妻子,她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八
汪戎心里七上八下的。小勝將畫中兩個小孩改成兩個老人,又很快地抱著畫跑,他就知道是給他的姥姥戚三姐送去了。他還知道小勝保證說,這畫是爺爺送給姥姥的。戚三姐看到畫該是什么樣子呢?按她的脾氣,保證將畫撕掉,然后用腳去踩,還得罵自己老不正經(jīng),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唉,自己總是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汪戎也想到年輕時與戚三姐用兒童畫傳情的事。最早戚三姐給汪戎的一幅畫是罵汪戎的,因為同學們都說汪戎在學校操場邊上的黑板報上畫的報頭人物像戚三姐,那時戚三姐剪的是齊耳的短發(fā),鵝蛋臉配上細長的脖頸,在一群長發(fā)的鄉(xiāng)村女孩中顯得很有風采。戚三姐聽到大伙兒的議論本想找汪戎當面理論的,但是當面理論會惹來同學們的圍觀,倘若自己占便宜還好,要是占不到便宜,不是更惹大伙兒笑話嗎?于是就畫了一幅畫罵汪戎。汪戎一看那個頗像自己的人,兩只手被畫成豬手,心里就來氣了。也不問戚三姐為啥罵他,就快速畫了一幅畫,趁沒人塞在戚三姐的書包里。畫上更像戚三姐的小人后邊帶了一個豬尾巴。戚三姐看后險些氣昏,回頭給汪戎的畫像,不但有豬手還有雞爪,后來發(fā)展到就是腦袋像汪戎,身體四肢都變成了動物,汪戎也不示弱,你將我畫得不像人,我將你畫成美女蛇。這用畫打的仗,到了白熱化的時候,兩個人就怒氣沖沖站在了學校后邊的小樹林中。戚三姐是帶著尖尖的十指利器來的,心說,你將我畫成蛇,我就撓花你的臉;汪戎想,臭丫頭片子,你把我不當人,看我不扇你兩耳刮子。平常那個小樹林學生可多了,那天偏偏沒人。因為同學的議論越來越多,戚三姐本想當著眾人的面討還血債的,四下沒人看,戚三姐就有點兒膽虛,畢竟自己用畫罵人家在先。汪戎也知道大伙說他畫的人像戚三姐了,很多男同學都問他是不是愛上了戚三姐?要不怎么會將她畫在學校的黑板報上?汪戎是想用自己的兩巴掌來證明自己不愛戚三姐的,誰知今天沒有觀眾。這時候隔著兩棵樹站著的戚三姐和汪戎便都很緊張地往一起走,他們不知道走到一起會是啥樣子,是像別的干架的同學那樣廝打在一起嗎?那會是什么后果?汪戎的心提起來了,戚三姐更緊張,等兩個人面對面站著的時候,戚三姐看到了汪戎變形的嘴臉,在畫畫時,戚三姐為了證明她畫的是汪戎,一直讓他的嘴臉保持周正,此時的變形激起她的好奇心,她望著望著,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聲。戚三姐一笑,松弛了汪戎提著的心,他馬上變得很羞赧,側(cè)目看戚三姐一眼,轉(zhuǎn)身就跑。戚三姐就是被汪戎側(cè)目的一眼打動了,她立時變得溫柔起來?;氐秸n堂,戚三姐就聽不進課了,她老想汪戎看他的目光,一直到中午,汪戎低頭走過她書桌的時候送她一張滿是玫瑰花的畫,她才在那目光的牽扯中回過身來,把畫裝進書包。晚上散學的時候,戚三姐也想不出畫什么回復汪戎,她就畫了一盤子百褶包子,趁沒人時塞給了汪戎,那時農(nóng)村家家貧困,一盤不能吃的包子,看著也是能解饞的。兩個人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憑著兒童畫戀愛了。
汪戎在回想這些的時候,突然想到戚三姐看到小勝拿回去的畫會不會勾起她少女時的情懷,倘若她再次愛上自己,那,那楊洋怎么辦?自己真的要和楊洋離婚嗎?想到楊洋和自己那澎湃的床事,汪戎突然覺得舍不得;家族企業(yè)正需要楊洋的聰明才智,他更舍不得她離開……唉,他還是覺得不能和戚三姐……畢竟她和自己都老了啊!而楊洋朝氣蓬勃,自己選擇楊洋還不是想抓住青春的尾巴?但是自己為什么要回來招惹戚三姐呢?戚三姐那個性,要是知道自己并不真想離婚娶她,她還不得立時拿剪刀和自己算賬?
汪戎害怕了。他想自己不能在家等著,他得趕緊走,離開凌水灣,再不回來了。走出門口的時候,想到那個會畫畫說順口溜的孩子,他又猶豫了,雖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外孫,和自己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是不知這心中怎么就覺得和他有扯不清的纏繞呢?
汪戎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猶豫不決。突然聽到大門響,以為戚三姐來了,嚇得全身顫抖起來,不管戚三姐是來示愛,還是來罵人,他都害怕。
爺爺——爺爺——跑來的是淚流滿面的小勝,進來拉住他就往外跑。小勝一邊跑,一邊說,爺爺,快去看看,我姥姥她……她不知怎么啦?汪戎的心馬上七上八下了,她怎么啦?小勝一邊使勁拽汪戎,一邊哭著說,我姥姥躺在地上,我怎么扒拉都扒拉不動。
汪戎隨小勝來到戚三姐的豆腐坊,他一眼看出戚三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那張嘴對嘴的畫還攥在戚三姐的手里,汪戎趕緊拽出來,塞進自己的衣兜,才松了一口氣。他怕這張畫被更多的人看見,大家會亂猜亂說的。
120急救車來了,急救人員檢查后,沖著汪戎搖搖頭說,腦出血,沒救了,料理后事吧。小勝撲在戚三姐的尸體上哭得死去活來,汪戎顧不得小勝,急速地和趕來的村長與村民商量戚三姐的后事。
戚三姐的同姓家族人都說戚三姐屬于孤女,不可進戚家祖墳的。所以大家都感覺無處埋她。有人說,給柏山的劉家送回去,汪戎不同意。汪戎覺得自己對不起戚三姐,他怎么能將戚三姐往柏山的劉家送,大伙兒都該知道,戚三姐是在那邊過不下去才帶著女兒回來的。再送回去,人家也不一定收??墒且袢氪遄觿e處,村長和村民又不同意,說戚三姐在凌水灣沒有地,雖然她的父親早先有地,但是自打她父親死就歸公,給別的村民分下去了。汪戎也犯難了。發(fā)喪買地等一系列的事情,他都可以負責,但是村民的意思是不可違背的。怎么辦?干脆將戚三姐火化,把骨灰揚掉,這是村里大部分人的意思,而這些人這樣說時都在看汪戎,顯然說得都不是心里話,他們分明對汪戎有一種期待。汪戎懂得這目光的含義,他本就看著哭成淚人的小勝不忍,想孩子長大,問自己姥姥的墳墓在哪里?自己怎么回答?還是想法給孩子留個憑吊的地方吧!這樣汪戎就想到自己家的祖墳,只有這個地方,戚三姐去了,不會孤苦無依。凌水灣人都認為戚三姐是為自己回到凌水灣的,都認為戚三姐的閨女是自己的女兒,戚三姐的外孫是自己的親外孫??!雖然戚三姐一直沒有承認??墒橇杷疄橙硕颊J為是那樣。汪戎將這個意思對大伙兒說出來的時候,村民們都表示贊同。
村人同意后,汪戎又犯難,他不知怎么和楊洋與兒子兒媳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意?倘若不同意這事還辦不成。忐忑中汪戎通知了楊洋,楊洋帶著兒子兒媳婦很快就來了。汪戎心虛地將這事與他們一說,兒子達成就炸了。他說,老爸哦,你這是干啥?我媽死后,你給我找個活著的后媽就行了,干嘛還找一個死的。汪戎看兒子的架勢,要不是尹琳死死拽住他,他真要上前對自己動拳腳了。還是楊洋開明大度寬容,或許她上次回來,汪戎對她說戚三姐和小勝的事情,她就理解了汪戎和那個女子的感情。汪戎對她說過,倘若小勝真是自己的親外孫,汪戎就得和你離婚了。此時汪戎沒和自己離婚,還征求自己的意見。她早就想開了,反正那墳地早就埋了人家的結(jié)發(fā)妻,再埋個初戀情人又有啥的。人活在世上與活人還爭不過來呢,干嘛去為死人爭?楊洋很大度地向父子倆擺擺手說,可以!你們別爭了。咱們一起將喪事辦了,別讓凌水灣人瞧不起咱們。
汪戎真的很感激楊洋,看著她操持喪事,不用自己干啥,就將什么事都想到了,感動得要哭,更后悔不該和楊洋說離婚的事。事情弄到現(xiàn)在自己真是死的活的都對不起。楊洋看出他的內(nèi)疚了,一直安慰他。
最后剩下的是小勝的問題,楊洋一看小勝就喜歡,要收養(yǎng)他,兒媳尹琳因為一直沒有小孩,也要收養(yǎng)小勝為兒子。汪戎讓尹琳收養(yǎng)了小勝,他說凌水灣有種風俗叫“帶弟”,就是沒有小孩的人家收養(yǎng)一個別家的孩子,保證會帶出一大幫親生的子女來。尹琳收養(yǎng)了小勝后,果然沒到三個月就懷孕了。汪戎怕尹琳他們兩口子有了親生的以后會怠慢了小勝,就將小勝要過來,楊洋比汪戎有魄力,并且極會調(diào)教小孩,她將小勝送到最好的學校讀書,并為他特聘了柳市最好的畫畫教師。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從國際少兒書畫作文大賽組委會傳來喜訊,柳市選送的二百幅兒童畫作品有一百二十八幅獲獎,其中,特等獎二十一枚 ,金獎二十九枚,銀獎五十枚,銅獎六十八枚。這里面就有小勝的七個金獎,五個銀獎,十三個銅獎。其中獲獎作品《悠悠入夢》被選送到日本舉辦的第四十二屆世界兒童畫展覽,并且入選中國少兒藝教網(wǎng)。
成功后的小勝對媒體說,他最愛的兒童畫教師還是自己的爺爺。找汪戎當兒童畫教師的學生絡(luò)繹不絕,汪戎徹底離開自己的家族企業(yè),成了一個專職的兒童畫教師。他知道在這個職業(yè)上,他再也不會退休了。
于香菊:女,遼寧第九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鴨綠江》《章回小說》《飛天》《福建文學》《小說界》《青年文學家》《山東文學》《清明》《陽光》《山西文學》《芳草》《滿族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41篇,合計約67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