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綠苑小區(qū)命案
前年初冬的一個下午,正在做木匠活的啞巴馮天義總覺得心神不寧,眼皮也一個勁地跳,有幾次差點把釘子釘進手掌。坐下抽支煙的工夫,手機顯示屏突然亮了。
是女兒馮臻。馮天義一把抓過手機,按下了接聽鍵,很快聽到了馮臻驚恐慌亂的哭救聲:“爸爸,我在孫聰家,快來救我??!”
馮天義禁不住心頭一哆嗦,抄起錘頭直奔呼蘭河畔的綠苑小區(qū)。
馮臻正上大四,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優(yōu)秀,學(xué)習(xí)之余還在綠苑小區(qū)找了份家教的兼職,幫一個叫孫聰?shù)氖q男孩補習(xí)英語。
等馮天義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小區(qū)時,正好和瘦小的孫聰撞了個滿懷。馮天義像抓小雞般將孫聰拎起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啊啊”大叫。孫聰嚇傻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馮天義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爸,救救我啊——”
尋聲望去,只見衣衫不整的女兒馮臻如同一片樹葉,從六樓窗口飄了下來!窗口處,探出一張陌生的臉孔。馮天義忙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哪怕女兒落到他身上、頭上,他也絕不會躲閃半步。
但是,接住女兒的是二樓冰冷的水泥平臺。馮天義傻了,瘋了,攀住一樓的護欄一下子跳了上去,抱下女兒。等把女兒送上救護車,馮天義又抄起錘頭,大步奔上六樓,抬腳踹開了門板。
室內(nèi),狼藉一片,空無一人。馮天義哪顧得什么保護現(xiàn)場,揮舞著錘頭“啊啊”大叫,亂翻亂砸。警察接到報警后迅速趕來,及時控制住了馮天義。
經(jīng)過勘察、取證,案情基本浮出水面:被害人馮臻給孫聰補課時,父母不在家。孫聰?shù)谋砀缣锎髲妬泶T,也就是馮天義在樓下瞅見的那個陌生人,他對長相清純恬靜的馮臻動了歪心,于是支走孫聰,意圖不軌。掙扎撕扯中,馮臻身上、手臂多處受傷。孫聰哆哆嗦嗦地說,在出門時,他聽表哥對馮老師說了這么一句:“你要不乖乖聽話,信不信我把你從樓上扔下去?”他以為他們是在開玩笑,也就沒當(dāng)回事。而這段證言,足以認定田大強涉嫌暴力犯罪。
誰想,第二天,孫聰又被父母帶到刑警隊,找到負責(zé)偵辦此案的趙警官改了口:馮老師和表哥見過面,經(jīng)常說說笑笑,很合得來。補完一堂課,孫聰想下樓玩一會兒,馮老師答應(yīng)了。出門時,馮老師還跟表哥開玩笑說,你別胡鬧,不然我就從樓上跳下去。
換了說法,性質(zhì)截然不同。馮天義恨得牙癢,跟趙警官比比劃劃悶吼,意思是說他在撒謊,是大人教的,我女兒的死,都是田大強那個混蛋造成的!
趙警官看不懂啞語,問:“你在說什么?能不能寫出來?”
馮天義擅長木雕,畫功不錯,抓起筆三下兩下便畫出了田大強的半身像,緊接著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是畜生,他害了我女兒?!彪S后將筆尖狠狠戳進了畫上田大強的胸口!
案發(fā)現(xiàn)場,目擊者只有小男孩孫聰和馮天義,而馮天義也只是在樓下看了一眼。要查明真相,唯有抓住田大強。可糟糕的是,趁馮天義救女兒的空當(dāng),田大強早已逃之夭夭。盡管警方要求田家人配合工作,勸疑犯投案,并多處設(shè)伏全力搜捕,田大強卻如人間蒸發(fā)般消失得無蹤無影。
二、是債總要還
這天半夜,吃了多片安眠藥才勉強睡著的馮天義又夢到了女兒。女兒坐在他床前,滿身是血,滿臉是淚,滿眼的驚懼與乞求,一個勁地喊:“爸爸,救救我啊,爸爸——”
“小臻,別怕,有爸爸在,誰也不敢欺負你!”馮天義喊出了聲,直到伸開雙臂抱了個空,才意識到是個夢。
熬到天亮,馮天義握起磨得锃亮的斧子出了門。半個小時后,砸響了一扇緊閉的門板。
開門的是個兩鬢斑白的老太太,她是田大強的母親。從馮臻出事到現(xiàn)在已過去了大半年,每天,馮天義都會來砸門。
一見馮天義,田母嘆口氣,主動讓開了身:“大兄弟,大強他沒回來——”
馮天義看也不看她一眼,快步跨進門,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逐一找個遍。確信田大強沒回來后,他掉頭就走。
剛走到門口,只聽身后傳來“撲通”一聲響,是田母跪了下去:“大兄弟,對不住了。我是大強的媽,大強造了孽,當(dāng)媽的也有罪。要是有一天你碰到他,還求你放他一條活路?!?/p>
對田家的情況,馮天義多少也知道一些。
田大強的父母中年得子,嬌寵溺愛,百依百順,恰應(yīng)了那句老話:慣子如殺子,最后釀成了這樁禍事。
呆立半晌,馮天義轉(zhuǎn)過身比劃出一句話:冤有頭,債有主,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這事和你無關(guān)。
田母似乎看懂了,一時間老淚縱橫:“我把大強能去的地方全跟警察說了,警察一直在找他。這幾個月,他爸也沒閑著,天天都在找。咱不護短,有錯就得擔(dān),有罪就得扛。你放心,只要找到那個逆子,我一準兒告訴你。大兄弟,你要信我,就在家等著,恩恩怨怨總有了結(jié)的那一天?!?/p>
馮天義沒去扶田母,拎著明晃晃的斧子走了。傍晚時分,當(dāng)馮天義再次砸開田家的房門時,出現(xiàn)在面前的卻是個年輕女人。馮天義推開她就要往里闖,女人登時慌了神,驚聲尖叫。叫聲未落,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男子奔出臥室,揮拳要打??梢怀蝰T天義手里的斧頭,人立馬蔫了。兩個人語無倫次一通解釋,馮天義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田母賣了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不過,她臨走前留了話:人在做,天在看,是債總要還。
三、萬里尋兇路
在回家的路上,馮天義遇上了趙警官。趙警官告訴他說,隊里很重視這樁案子,先后派出好幾撥人奔赴田大強可能藏身的地方,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
悶頭回到家,馮天義翻出紙筆寫了幾十份賣房廣告,連夜貼滿了大街小巷。
兩天后,一個買主找上門,得知馮天義是在籌錢緝兇,為女兒討公道,不僅沒討價還價,還多給了五千塊。
馮天義沖買主深深鞠了一躬,背上裝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斧頭的包,踏上了尋找仇家的行程。此前,孫聰?shù)母赣H曾找過他,邊把兩萬塊錢往他手里塞邊說:“孩子出事,當(dāng)父母的都痛心。唉,這孩子也是,怎么就不為父母想想,干嗎要跳樓?”馮天義一聽,抓起錢“啪”地摔到了孫聰父親的臉上,眼神兇得像刀子。孫聰?shù)母赣H沒敢再多言,撿起錢走了。
在上路尋兇前,馮天義打聽清了田家?guī)讉€親戚的住址。除了孫聰家,有兩個住在相隔千里的潼城,一家住在呼蘭河上游的清風(fēng)鎮(zhèn)。稍加尋思,馮天義甩開腿先去了清風(fēng)鎮(zhèn)。
這一找,便是兩年,風(fēng)餐露宿,披星戴月,足跡差不多踏遍了整個東三省。好心人勸他:回去吧,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早晚有一天,警察會逮住殺人兇手。但馮天義連連搖頭,狠叨叨地比劃說,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距離那個混蛋越來越近,好像再走幾步,一探胳膊便能抓住他。
這天半夜,馮天義循著蛛絲馬跡,闖進了一家山村小飯店。面對瘦削如柴、發(fā)如亂草的不速之客,店老板重重嘆口氣,指向墻邊的空桌:“坐吧,我給你下碗面。”
馮天義招手叫過店老板,從懷里掏出一份尋兇啟事。店老板拍拍他的肩,說:“我認得他,上個月末就走了。半年前他來時瘦得皮包骨頭,沒個人樣,說是遭了搶,求我留下他跑堂打雜,不要工錢?!?/p>
“他去了哪兒?”馮天義手指蘸上水,在桌上寫道。店老板說:“不知道,他走前沒跟我打招呼。昨天,也有一對老人來找他,好像是他爹媽。老人說了你的相貌,再三求我,如果見到你,就讓你吃頓熱乎飯。唉,作孽啊。”說完,店老板去了后廚。
從他的眼睛里,完全能看得出他沒說謊。馮天義顧不上吃飯,折身沖出小店趕向幾十里外的采石場。兩年來,少說也有四五次,馮天義只差一步就追上了田大強。田大強之所以難抓,是因為他不走尋常路,落腳的地兒多是偏僻的鄉(xiāng)村飯店、窯廠或石料廠。走到天色蒙蒙亮,馮天義剛爬上一道低矮的山岡,忽聽幾聲“轟隆隆”悶響。
糟糕,是炸石放炮聲!山村開辦的采石場,大多沒有許可證,更別提什么安全措施。不待馮天義尋到藏身之處,幾塊拳頭大的碎石便從天而降……
四、眼睛里的真相
不知過了多久,馮天義悠悠醒轉(zhuǎn),頭痛欲裂。一睜開眼,看到一張熟悉又憔悴的面孔。
是田大強的母親?!按笮值埽阈蚜??”
還沒給女兒尋回公道呢,死不了。馮天義強撐著坐起身,搖搖晃晃要下床。田母趕忙攔住他,吞吞吐吐開了口:“大兄弟,別找了。警察已早咱一步,把那個逆子抓了?!?/p>
抓了?兇手總算落網(wǎng)了!愣怔片刻,馮天義禁不住老淚橫流,真想放聲大喊: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可發(fā)出來的只是“啊啊”的慟哭聲……
第二天,在綠苑小區(qū),在孫聰家的樓下,馮天義見到了被警察押解著前去指認現(xiàn)場的田大強。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街坊四鄰看得真真切切,馮天義緊盯著田大強的眼神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恨不得將他燒個尸骨無存。鐐銬加身的田大強也發(fā)現(xiàn)了站在隔離帶外的馮天義,雙膝一軟直挺挺跪了下去:“馮叔,對不起,我混蛋,我該死——”
呸,畜生!幾個街坊沖他啐了口唾沫,恨得咬牙切齒。馮天義的嘴巴沒動,也沒撲上去廝打,仍舊死盯著田大強。
“起來。當(dāng)時,你是從哪扇窗戶把被害人推出來的?又是從哪兒逃跑的?”趙警官問。
“我沒推她,我真沒推她?!碧锎髲娧鲱^看向六樓窗口,痛哭流涕,“我承認我混蛋,我起過歹念想侵犯她,她死活不從,邊躲邊打電話。我怕她報警,就用凳子打了她,還摔了她的手機。爭執(zhí)了十多分鐘,她退到窗口,說我要敢碰她,她就跳下去。見她說得那么堅決,我害怕了,就跑過去想拽她下來。我都攥住了她的手腕,可我沒那么大的勁啊。警察同志,我發(fā)誓,我真沒撒謊。對了,我好像瞅見樓下有個人,他能給我作證。”
樓下那個人,正是馮天義。令現(xiàn)場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是,馮天義居然點了下頭!
“馮啞巴,你是傻了還是腦袋被砸壞了?他是兇手,他害了你女兒!”身旁的街坊搡了馮天義兩下,恨恨地嚷,“對豬狗不如的畜生就不該心軟,你說話啊,你發(fā)的哪門子善心?”
馮天義是啞巴,無法開口。盡管他的眼神里依然仇恨熾燃,可直到田大強被警察押走,也沒改變他做出的決定。
這場悲劇的結(jié)局已不容改變,而推和拽,一字之差很有可能會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事后,有人猜測,是田大強父母賣房尋子之舉感動了馮天義;也有人說,田大強母親在采石場救過馮天義,一命抵一命;更多的人則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花光積蓄,變賣房產(chǎn),兩年間吃盡辛苦走遍了白山黑水,到頭來卻要幫兇手作證,馮天義到底在圖什么?
不是幫,與同情、高尚也無關(guān),馮天義只想還事實一個真相。出事那天,馮天義確實瞅見女兒是從田大強的手里墜落下來的。他企圖欺辱女兒、逼得女兒跳樓是事實,生死瞬間,他又拽了女兒一把也是事實。仇恨歸仇恨,但他不能作偽證,撒對不起良心的謊。如果那樣,他將無法正視那一束束含滿悲憫的眼神。馮天義相信,法律會給他、給女兒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