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

一

沒有走出學(xué)校大門時，我從來不考慮外面的事情，終日便是吃飯、學(xué)習(xí)和休息，課本是我形影不離的伴侶，習(xí)慣了這種單調(diào)有規(guī)律的校園生活。當(dāng)完成學(xué)業(yè)融入社會這個大舞臺時，我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向我襲來，面臨的將是就業(yè)、成家、買房等一系列大問題，像一座座大山堵在我必走的大道上，等待著我一步一步去翻越。對我這個貧民后代來說，在一窮二白的基礎(chǔ)上獨自去闖關(guān)，去承擔(dān)，是何等的艱難啊！感謝上帝，我的運氣還不錯，畢業(yè)不久，被省城一家S公司聘用了。我是學(xué)建筑管理的，在就業(yè)難的情況下，只要被聘用，就要不失時機，不管專業(yè)是否對口，先解決溫飽問題是關(guān)鍵。我是這么想的，也妄想當(dāng)高管，可人家管理層人員不需要你有多大才能，知識多么淵博，主要憑久經(jīng)考驗的鐵關(guān)系或親屬關(guān)系，才能勝任。自以為驕傲的紅本本顯得軟弱羞澀，起不到多大作用，頂多證明你是個有知識的打工者。仔細(xì)想想人家投資辦公司當(dāng)老板，賠賺頂住風(fēng)險，當(dāng)然人家說了算，想開了，也就無怨言了。我在這家公司里，其實就是個跑腿打雜的廉價勞力，辦個具體瑣碎事什么的。漸漸地，我當(dāng)初那遠(yuǎn)大的理想和抱負(fù)，像扎破的車胎在慢慢撒氣，感到灰心失望，處境不佳。

在省城東郊，我和同事合租一間簡易的小平房，抬頭望望那灰蒙蒙的墻壁，傷痕累累，黑一塊，白一塊，灰一塊，感到很不舒服。緊靠兩邊的墻壁各放一張骨瘦如柴的小木床，坐上去“唧哇”響，像誰踩著了貓尾巴，當(dāng)它趨于平靜時，我身子稍微一動，它又叫喚起來。這是早該扔掉的破爛，卻來侍候我們貧民后代，但一想到房租便宜，也是我們理想的選擇。我發(fā)揚雷鋒精神，把緊靠床位的墻壁上貼上藍(lán)底帶暗白花紋的壁紙，像破衣爛衫上補了一塊新補丁，有點兒醒目干凈的地方，贏得了同事對我的表揚。同事比我大兩歲，身子單薄瘦弱，小眼睛，尖下頦，一頭黃茸毛，像黃土地上生長的營養(yǎng)不良的小黃草，一看就是貧民后代。我們是一同被招進公司的，有緣相聚在一起。同事說：不錯，像圍裙似的，弄不臟咱的衣被就行了。又抬頭望望銹跡斑斑的窗欄外的燦爛陽光，說比住北京的Nnsam2Qk9J+snVxP2tKQew==地下室強多了，能見見紅太陽，這就是最大的享受。我指著窗口下那張沒皮的老桌子說：還好，有張破桌子，能放放臺燈擺擺書，有個看書學(xué)習(xí)的地方。我想在校十多年養(yǎng)成的看書習(xí)慣不易一下子改掉，有張書桌是必要的，破貨也不賴，只要它有利用價值就行，否則，我們還得鋪張浪費呢。

有天下午下班，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居室，剛把身子撂在床上，衣兜里的破手機高歌起來，再加上小木床的“唧哇”聲，屋里熱鬧起來。這會兒我一點兒也不感寂寞，只想安靜地喘喘氣，休息一會兒，它們都叫喚起來了。我懶洋洋地掏出手機一看，是鄉(xiāng)下老父親打來的，老人家為我做的貢獻太大了，我不敢慢待，慌忙折身坐起來，耳朵吻著手機洗耳恭聽。他說：天龍啊，家里供你上學(xué)不容易，已經(jīng)弄得傾家蕩產(chǎn)了，以后談戀愛的事，別再指望家里了，我是無能為力了。

我覺得父親為我考慮這事有點兒早，我剛有個干活的地方，還顧不上自己吃喝呢，拿什么養(yǎng)女人？現(xiàn)在的女人錢迷心竅，貪圖享受，見了錢老板，渾身都軟了，立馬親密無間。聽說有幾位富豪選對象，有幾千名花容月貌的姑娘應(yīng)聘，富豪的條件苛刻，大多是老牛吃嫩草，她們也甘心情愿?？晌沂莻€窮光蛋，怎能拉近距離？我說：爹，不急，還早著呢。

不早了，和你一般大的毛孩辦喜事了，我是剛從他家回來。

我知道在鄉(xiāng)下談婚論嫁早，爹是受人家的感染了，看人家娶媳婦，他著急了。我說：爹，別急，這事可遇不可求，慢慢來。

你不急我急，年齡越大越花錢。

我明白爹的意思是花錢花怕了，他多年的血汗被我吸干了，為求學(xué)，我像個吸血蟲，如今報不了恩，不能再搞剝削了。我安慰他：爹，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您還真幫不上忙。

他眼一瞪說：混小子，還給我耍嘴皮，我是說沒有經(jīng)費支援你了，你自己想辦法，最好在城里找一個家庭條件好的有錢的姑娘。

我苦苦地笑笑說：爹，您別光想美事了，咱家的條件就那樣，人家條件好的能看上我嗎。

這難說，有些姑娘不講家，只講人。你長得像軍官樣，說不定有好姑娘看上你。

我知道老爹的意思，是在提醒我把此事放在心上，讓我不花錢找個好對象。我也承認(rèn)有好姑娘不看重錢財，可少??！我哪有福分遇到她？我不想跟爹多說了，沖他嘿嘿笑笑，就掛了電話。我沮喪地猛然仰面躺下，小木床晃悠悠地又“唧哇”起來了。我全然不顧，只是望著天花板發(fā)愣怔，但思想?yún)s飛揚起來，想到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雖然常接觸幾個年輕女子，但都已婚了，咱總不能插足吧。再說，人家一個比一個時髦，都妖精樣，誰能看上我這個鄉(xiāng)味十足的窮小子？還不花錢？即使花錢，人家也不一定看上我。父母不嫌兒丑，我長得真像軍官樣嗎？我順手掏出衣兜里的黑錢夾，皮內(nèi)鑲嵌著一塊玻璃鏡，我對著鏡片照起來，四方臉，赤紅色，五官還算端莊，但身材不足一米七，僅這一點就被人家列入三等殘廢了。人家條件好的姑娘，是按條件招駙馬哩，家庭、學(xué)歷、身高等等都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晌夷?，哪方面突出？禁不住暗自發(fā)笑，做夢娶公主想得美，連姑娘都接觸不到跟誰談？可婚姻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也許老爹說得對，年齡越大越花錢，那些老板找小妞，哪個不是錢砸出來的？）沒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得談，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際關(guān)系，陌生的人流，到哪里去找姑娘群體？

一天，公司里有個應(yīng)酬，陪客人到舞廳跳舞。我吃過晚飯，洗漱一番，對著鏡子照照面容，看到臉上的毛孔，有了色素沉淀，赤紅色的皮膚干巴巴的。我掩耳盜鈴地避開了自己的臉，從來不抹潤膚霜的我，隨手拿起梳妝架上同事的潤膚霜，看看牌子是“大寶SOD蜜”，又看看功效：美白補水，長久保濕，滋潤肌膚，這不正適合我干燥的皮膚嗎？我慌忙擰開蓋，當(dāng)即聞到淡淡的很舒心的馨香味，用力一擠，“噗嗤”擠出一手心白糊膏，雙掌對搓涂在臉上，立刻像地皮上下了一層白霜。我暗自發(fā)笑，這是占人家的便宜占大了，弄得適得其反了，只好又用濕毛巾將滿臉白霜擦去。此時我想起了出差時看到火車上的女孩在臉盆旁洗漱化妝時的情景，她們在臉上拍水，上乳液，將眼霜小心翼翼地涂在眼周，用食指繞著眼周畫圈，之后雙手在雙頰上噼噼啪啪地拍打，接下來很認(rèn)真地描眉、化妝、涂口紅……哪怕是豆腐渣工程，也要把表面文章做足。我沒有她們那么耐心和富裕時間，只是重新在臉上抹點兒大寶蜜，頓時覺得皮膚潤白富有彈性和光澤，很舒服。我又整整發(fā)型，對著烏黑的發(fā)絲噴灑隆力奇定型保濕啫喱水，立刻散發(fā)著濃濃的薄荷香味。平時那亂糟糟干巴巴的發(fā)絲定了型，顯得黑亮濕潤有型。然后我又換上白襯衣，扎上花領(lǐng)帶，穿上重藍(lán)色西裝褂，像大閨女上轎似的打扮一番，確實增添了幾分姿色，人模狗樣的，比平時漂亮多了。我想起了人們常說一句話，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話不假，同樣一個人，你只要精心打扮一番就出彩，看看那些演員，老中青少年的模樣都是打扮出來的。還有那些重大會場上的官員都穿似乎同樣的西裝，模特似的，遠(yuǎn)距離看不出他們的相貌丑俊年齡大小，與穿戴有重要的關(guān)系。在閃爍的若明若暗的霓虹燈下，一個個服務(wù)小姐身材苗條，穿著低領(lǐng)袒胸的服裝，有意炫耀優(yōu)質(zhì)的皮膚和女性的特色，是不可多得的畫家筆下的美模。

當(dāng)我坐在舞池邊的茶座旁，正沉浸在豐富的聯(lián)想之中時，有位身穿紫羅蘭旗袍的姑娘，豐乳、肥臀、蛇腰，裸露著潔白的胳臂和雙腿，使人感到文靜高雅，猶如含香蘊玉，婀娜多姿，飄然而至。我覺得她的裝束有別于其它姑娘，沒有絲毫的放蕩之舉，這給我很好的第一印象。她彬彬有禮地打個手勢邀我跳舞，也正和我意。我們雙雙擁入橢圓形的舞池里。

在閃爍的霓虹燈下，隨著“咚嚓嚓、咚嚓嚓”的舞曲，一對對男女開始半推半就擁入舞池，旋風(fēng)般地跳起舞來。我和那女孩邊跳舞邊暢談，很快拉近了情感距離。她漸漸在我心中完美起來，我怕她從我手中溜走，就不愿再和別的姑娘跳舞了，想緊緊抓住她。我喜歡她扁平的后腦勺，襯得頭型左右寬而圓，前額飽滿。我還喜歡她蓬松的波浪式的披肩發(fā)用紅手絹扎在腦后特別好看。劉海垂在額前，像一綹綹褪了黑色的縐絲帶顯得格外精神洋氣。我還喜歡她那雙水靈靈亮晶晶的大眼睛，富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使我失魂落魄。我還喜歡她那自然紅潤肉嘟嘟的櫻桃口，想讓人吞吃它。我曾聽母親說過，男人嘴大吞豬羊，女人嘴大吃麥糠，找女人不要找高顴骨尖下頦的瘦弱女子，那是寡相，命苦，可這位姑娘是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福相??！她也看破了我的心思，覺得我很喜歡她，就時時處處迎合我，順從我，似乎對我也很感興趣。她比我的身材高，舞跳得也好，這不難想象是久經(jīng)鍛煉的結(jié)果，可以說是她帶著我跳的。我的舞還是在學(xué)校學(xué)的，跳得半生不熟，說也怪了，在她的帶動下，我漸入佳境，跳著跳著竟然應(yīng)對自如了，想起同學(xué)說過的一句話：愛情的力量是強大的。這話真的應(yīng)驗了，這是我第一眼看上的女孩，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的吸引力，大有相見恨晚一見鐘情的感覺，當(dāng)我想對她的身份再深入探索時，她很聰明，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我是這個城里的一粒微塵，輕飄飄，沒有家，沒有著落，隨風(fēng)飄零，有時還會污染環(huán)境。最后她還說，我們只要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如果有緣分應(yīng)該還會見面的。聽著她朦朧的文縐縐的語言，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是個學(xué)識低淺的姑娘。我知道這是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場所，如果沒有自我約束，就很容易放蕩不羈。我被她的外表和語言緊緊地吸引著，他是我理想中的天使了，正因為有這種愛，促使我對她格外親近，我不想詢問她的過去，也不在乎她的過去，只想拯救她的未來，我覺得是真心愛上她了。跳到深夜，舞曲將盡時，我抬腕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向她提出了過分的要求，她竟然含情脈脈地答應(yīng)了，我想她也一定是看上我了。

她帶我去一間單人房，走到門口“啪嚓”摁一下開關(guān)，霎時房頂中央的吸頂燈透過白色藍(lán)花玻璃罩，釋放出亮光。我看到房間中央橫臥著一張席夢思雙人床，白墻白地磚白被褥成為這間房里的主色，周圍擺著淡黃色沙發(fā)、桌椅、二十四寸的彩色電視等。我是第一次步入這樣的場景，在幽靜的氛圍中，我感到這里寬敞溫馨舒適。我沒有戀愛資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投入真實情感獻愛心了。我們洗漱完畢，都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既舒展又愜意。她拉拉被子輕輕為我覆蓋，順勢抱緊了我。我覺得她善解人意，是我從未遇到過的好女孩。完全拋開了“輕浮”之說，我認(rèn)為這叫情投意合。如果是我不喜歡的姑娘，這種舉止就有另一種說詞了。男人的話狗皮襪子沒反正，怎么說怎么有理。我瞧著她渾圓的身軀冰清玉潔充滿生機活力，還釋放著檸檬香沐浴液味。我如饑似渴地切入主題，如火山爆發(fā)般地將她侵襲。那一刻我好像掉入了萬丈深淵在深谷里拼命掙扎，充滿熱血的心潮在洶涌澎湃，并將內(nèi)心所有的沮喪、壓抑、郁悶、晦氣全部都排泄出來了，內(nèi)心是多么的狂喜和勇猛，如一個勇士占領(lǐng)了一個又一個高地，向全世界人民宣布我勝利了，解放了，自由了。在我瘋狂之時，并沒有不顧及她，而是時時刻刻察言觀色，唯恐惹她不高興。她在我身下顯得是那么歡欣鼓舞，那么甜蜜幸福，那么溫順可愛，扭曲的身體如決堤的浪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溫柔的雙手在我身上不停地?fù)崦?，整個身軀像遼闊的大草原，在我的狂風(fēng)暴雨掃蕩下，每一根小草仿佛都在顫動。她也在努力迎合我，傾心獻計。我想她一定心態(tài)很好，也很愛我。當(dāng)我們失去理智的情感都?xì)w于平靜時，她像我五臟六腑的某部分不可分割了，讓我著迷心醉。不料，她卻一扭臉像生氣的樣子給我個脊背。我想考驗她是否真的生氣了，也翻身這樣對她。我聽見她輕輕地嘆聲氣，過了一會兒，伏在我肩膀上親昵地說：天龍，你會愛我嗎？

我心里一顫，翻過身來，高興地將她擁在懷里。她輕聲告訴我，她叫青葉，是母親給她起的名字。因為母親愛著急上火，常常揪她家屋后那片竹林里的竹芽熬茶敗火。母親喜歡青色，無論在哪里看到青色心里就涼絲絲的很舒服，所以她為給女兒起了個滿意的名字而高興。她問我喜歡她的名字嗎？我說，喜歡，喜歡，青葉、青葉、青葉，我一輩子都喊不煩，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是真心愛你的。我想用最大愛的力量緊緊拴住青葉，拴她一輩子。

她搖搖頭說：不可能，男人大多是口是心非，像我們這樣低賤的身份，誰會愛呀，只要走出這個屋，就如同陌生路人。不過我也不會把你的話當(dāng)真，不會強求你什么，也不會拖累你。她說著，兩行熱淚已掛在兩腮上，滴在我的胳臂上，覺得暖融融的。我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一個只為錢財而獻身的姑娘，而是想尋到一個靠得住的知冷知熱的男人。我感到她是真心喜歡我，對我付出的是真情，這份情是無私的奉獻。于是我很認(rèn)真地說：真的很愛你，今生今世永不辜負(fù)你。她破涕而笑，并沒有把我的話當(dāng)真，只是想，不知有多少男人在此時此刻都會這么說。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接觸的時間不是太長，她的話語也不多，但她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牢固地裝在我大腦里。我是深深地愛上她了，使我明白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見鐘情的含義。

事后，我像一個死心眼的驢，處處都想圍著她轉(zhuǎn)，時時刻刻都想著她，發(fā)誓我這輩子竭盡全力使她幸福，把她牢牢拴在自己身邊，盡快讓她脫離那種場所。沒想到我打她手機，她不接，就給她發(fā)短信：一朵花兒開就有一朵花兒敗，滿山的鮮花只有你最可愛，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你是我的牽掛，你是我的愛人，是我一生永遠(yuǎn)的玫瑰花。這是龐龍的歌，借來對青葉表達(dá)心意。

她復(fù)了信，只有兩個字：謝謝！這兩個字讓我高興了三天三夜沒睡眠，比看見爹娘、發(fā)了大財還高興。我想蹦想跳想歡唱，走起路來腿腳輕松，說話辦事心情格外爽快，感到自己的行為是對的，如果不和她相識相聚，能得到這兩個字嗎？我的興奮，卻惹惱了同事。夜里，我在床上想青葉的時候，隔一會兒，就不由自主地翻翻身，有時還捶捶被，那床就“唧唧哇哇”地叫喚起來，夜深人靜，斷斷續(xù)續(xù)的“唧哇”聲很響。同事不耐煩地說：你是怎么啦？一會兒一“唧哇”，一會兒一“唧哇”，還叫人睡嗎？

我說：睡不著。

睡不著別叫床犯神經(jīng)啊！

我是個大活人，不能不叫動吧？

三個晚上都這樣，有病去瞧醫(yī)生?。?/p>

我沒病。

你是嚴(yán)重的失眠癥，這不正傳染我嗎？

我心說，想得美，傳染你，我自己樂。

他接著說：你趕快服點兒安眠藥。不然，我頭要爆炸了，休息不好頭疼，暈頭鴨子樣，你還叫人活不叫？

我說：行、行、行，明晚我吃安眠藥。我說了這話，同事才停止了娘們兒似的抱怨。

我們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斗了一會兒嘴，更沒有睡意了。我靈魂出竅，恨不能插上翅膀唱著小曲飛到青葉身邊。同事卻怒容滿面，對我極其反感。我收斂了動作，擺出個固定姿勢，甚至大氣都不敢出了，唯恐影響同事休息。

翌日吃過早飯，同事上班了，我也正準(zhǔn)備走出蝸居，突然手機響了，又是老爹打來的，他對我說：兒呀，恁二姑來咱家了，說你表弟找到對象了，他真精真能??！在外打工談的，沒花一分錢，把人家領(lǐng)到家了，人家啥都不要，跟著你表弟到家不走了。恁二姑高興得合不攏嘴，直夸兒子有本事。

我明白老爹的意思，無非是提醒我學(xué)表弟，不花錢找上好媳婦。我胸有成竹地說，爹，您放心吧，您兒也不是笨蛋，當(dāng)不了單身漢。

天龍啊，早晚都是這回事，最好還是早點兒談，早點兒讓爹娘安心。

我說爹，那不是一件東西，說抓就抓到手了，再順利也得有個過程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經(jīng)父親這么一催促，我又加緊對青葉進攻了。當(dāng)天下午下班走到我居住的樓下，看看四周沒人，就站在墻邊慌忙給青葉打電話，我本想去見她，她卻同意晚上在電腦旁和我聊天。吃了晚飯，我早早地打開我的二手電腦等候她。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她盼到了，我高興得先對著聊天室給她個飛吻，沒想到她竟然也會使用現(xiàn)代化工具，不可輕視人家的智商，然后在QQ聊天室里進行對話了，我的心像火一樣熱，接到了對方打來的字幕：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我立刻眉開眼笑，心里像灌滿了蜜糖水，雙手飛快地敲擊鍵盤：青葉，你知道嗎，近日來，我想你念你更想見到你，吃不香，睡不著，我真正理解了一日不見如三秋的含義，真的離不開你了，愛你勝似爹娘。

一會兒青葉回答：呵呵，又是一個情場高手，愛情騙子，一見到中意的女孩就說勝似父母，拿父母當(dāng)帽子的色狼，我見多了，我可不是迷途的小羊羔。

看了這話我氣暈了，狠狠地敲擊鍵盤：你怎能這樣說呢？你不能把天下的男人都一網(wǎng)打盡，你錯解了我對你的一片最真誠最癡情?？菔癄€不變的愛情。我是不怕考驗的，可以對天對地對神靈發(fā)誓，如果我的心能扒出來就扒給你看看，你叫我怎么做都行，可以用行動來驗證。我像雇員見了老板，像大臣見了皇帝那樣軟弱有禮，卑躬屈膝。

你別開玩笑了，這樣的話，我聽多了，除了我自己，不會相信任何人。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我是熱臉貼在涼屁股上，這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自信，美好愿望像肥皂沫似的漸漸在破滅。說心里話，我很喜歡這個女孩，再次懇求她說：青葉，請您要相信我，我決不是負(fù)心漢，給我表現(xiàn)機會，看我的行動，好不好？

謝謝！不必了。對不起，現(xiàn)在我很忙，還是再見吧！

我像一攤軟泥軟塌塌地堆在凳子上。我的希望變成了失望，如當(dāng)頭被澆一盆冷水，澆得我透心涼，這打擊來得太突然了。我又三天三夜沒睡眠，精神沮喪、消沉，心碎了。在失望中有一種隱約的感覺，青葉的話不像是真心話，總覺得她很喜歡我，不然她怎么會無私獻身服從我呢？她怎么怕我不是真心愛她呢？所以我仍不死心，還頻頻給她打手機，但她的手機始終關(guān)機，即使這樣我還盼望著她會突然打來電話。

我的猜測沒有錯，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QQ信箱里有一封信，慌忙打開一看，讓我又驚又喜，是青葉發(fā)來的，我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盯住了信的內(nèi)容：

天龍：感謝您對我的尊重和一片真情表露，給我了極大的溫暖和安慰，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

天龍，不是我對你冷漠無情，是你不了解我的處境和身份。我家住山西煤礦區(qū)內(nèi)，到處是黑壓壓的煤礦，天黑地黑人也黑，我就在這樣的黑環(huán)境里長大的。我有三個哥哥，我最小。因為家中貧寒，三個哥哥早早輟學(xué)當(dāng)了煤礦工人。因為在國營礦區(qū)干活工資低，為多掙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大哥、二哥都到私人煤礦去干了，但私礦安全性差，常有塌方事故發(fā)生，厄運也就相繼來了，人們把大哥的尸體抬回了家，我看他渾身上下就像涂了一層黑漆，比黑人還黑。我媽懷著悲痛的心情，花費了一天時間將剛滿二十歲的大哥的尸體擦干凈，叫人將他埋在了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大哥走后的第二年，人們又把二哥的尸體抬回家，那年二哥才十七歲，我媽由于過度悲傷，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我和父親又花費了一天時間將二哥七竅里的煤粉一點兒一點兒擦干凈。父親說讓他干干凈凈地上路，也許是他最大的心愿，因為常年身上都沒有干凈過。母親說讓他兄弟倆挨著躺在山坡上，好有個照應(yīng)。這之后母親再也不讓三哥下煤礦了。他十五歲就進城打工了，靠他微薄的收入來養(yǎng)家。父母偏愛我，供我讀書，我上完高中也走了出來，來到這座城里，我覺得如同天堂一般，可這里舉目無親，我感到孤獨無助。我一沒技術(shù)，二沒特長，就成了這里的坐臺小姐。有位同行小姐開玩笑說，你千萬別拿自己當(dāng)人看，我們生下來就是千人騎萬人操的命。從她的挑撥中，我想想現(xiàn)在賣什么的都有，賣吃的、賣穿的、賣房的、賣官的、賣臉的等等，我賣什么？只有賣自己了，掙得了錢?；ㄥX的時候誰也不問它的來源，不問它的臟凈，錢的效力都是一樣的，無論走到哪里都認(rèn)錢不認(rèn)人。它使人瀟灑，給人尊嚴(yán)，消除貧寒的無奈、尷尬和恥辱。我基本姓“資”了，滿腦子都是資產(chǎn)思想。我還感謝同行為我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我當(dāng)面是人，背后如畜生一樣，那些多情的男人也像發(fā)情的豬狗，都成了動物。所以我看透了世上沒有了真情，對任何人都不可相信，只有金錢交易，所以對誰也不特別親近。

天龍，我覺得你與眾不同，你的言行給了我深刻的理解和信任。說心里話在我認(rèn)識的人中，你是最優(yōu)秀的，讓我在迷茫中看到了希望，在冷漠中看到了溫暖，我低賤的身份真的是配不上你。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用望遠(yuǎn)鏡將我拉近，就用放大鏡將我放大，相信我們會有機會見面的。

我看了她的信，感到震撼，難道人人都把錢當(dāng)爺？文化、道德、活雷鋒都起不到絲毫作用？難道有錢者為王，無錢就懦弱無能了？可誰問錢是從何而來？詐？騙？賣？我滿腦子都是問號，理不出頭緒來。但我不恨青葉，她是迫于生計和無奈。我立馬給她回信：青葉，你等著我，我馬上去見你，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只想給你美好的未來，我們生生死死永遠(yuǎn)在一起。我要用真情去換取她的信任。

我立刻找到了青葉，她對我的癡情很感動，當(dāng)即同意和我建立戀愛關(guān)系，不久我們就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那天青葉來到我合租的房子里，同事回家了，我們的幸福機會又來了，烈火與干柴燃燒了一陣后，我說：青葉，一會兒咱去逛商場，我給你買幾套服裝。

青葉瞧著我齜牙笑笑說：不去，不買，我啥衣服都有。

我看她上身穿著棗紅色翻毛皮衣，是收身卡腰的新款行，盆形的外翻領(lǐng)，遠(yuǎn)看像圍一條圍巾，如洋味十足的貴族小姐。我猜測至少也得兩千多塊，相當(dāng)于我兩個月的工資了。下身穿著黑色高彈緊身褲，那也是加厚的高檔面料，足蹬高跟鱷魚牌黑皮鞋，活脫脫模特樣。我猜測她確實有錢，不管是否有錢，我娶了她，就應(yīng)該以實際行動給人家表表愛心，可青葉什么都不要，我只好把自己積攢的工資交給了她，她隨手又遞到我手里說：你放著，我什么都不要，和你結(jié)婚就不是圖錢，是圖心呢。

我暗自高興，此事不靠爹娘，獨自完成一樁人生大喜事，也是父母的心愿。我始終認(rèn)為青葉是心地善良懂事明理的好姑娘，抬頭睜大眼睛掃視一下屋里的環(huán)境，禁不住說：青葉，對不起，我會盡力改變現(xiàn)狀的。

我倆躺在床上耳鬢廝磨，我說：咱先租房住吧，一居室的，或兩居室的都行。要買房，我真的很困難。

青葉微笑著翻身伏在我身邊，兩肘支在床上，兩手托腮，睜大眼睛瞧著我，口氣很輕松地說：咱買房，買三居室的。

頓時，我嚇得目瞪口呆，瞧著她想，天龍呀！得百十萬哪！上哪兒弄去？總不能搶銀行吧？我靠工資不吃不喝十年二十年也難湊夠哇！于是我開玩笑說：你撕巴撕巴吃了我吧。

她也笑了，說你撕巴撕巴吃我嘛。明天，你去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咨詢一下，看哪里的地理位置好，價格合適？要八十至一百平米的吧！錢，你不用發(fā)愁，我包了。

天爺呀！她咋那么多錢？一個女孩咋有那么大的價值？我明白她錢的來源，此時的心情，我無法形容，是悲是喜我說不清，自古男人養(yǎng)老婆是天經(jīng)地義，老婆養(yǎng)男人似乎就違反常規(guī)。我恨自己無用，什么大學(xué)生、男子漢？狗屁不如。我的心隱隱約約地一揪一揪，一酸一酸，一疼一疼，這不是青葉養(yǎng)我嗎？緊接著又在心里罵，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東西？你清高，你人模狗樣的，你能辦什么事，解決什么問題？這世上可是無錢難辦事，寸步難行，人家青葉同意跟你，是你追來的，是你死皮賴臉不放手，鐵了心將人家娶來的，你說不在乎人家的過去，怎么吃醋了，難受了？你酸什么？同時，我也感到驚喜，是她給我?guī)砹烁Ｒ?，我少奮斗二十年啊！這個巨額數(shù)字，要耗費我多少精力和時間，心血和汗水？是青葉幫我提前實現(xiàn)了宏偉目標(biāo)，我還有什么屁放？我說：青葉，咱先買套二手房吧，便宜，等我奮斗幾年再買新房。

青葉說：我是想買新開發(fā)區(qū)的房子，因為它們的配套設(shè)施、物業(yè)管理、環(huán)境規(guī)劃等比較規(guī)范，出入方便，住著舒心。

我親昵地一下子將青葉攬在懷里，樂呵呵地說：行，聽你的。你買房，我將來給你買車。我雖然這么說，但底氣不足，有一種騙人的感覺，因為對前程感到渺茫。

不久，我們在新開發(fā)區(qū)買了一套百十平米的住房。那一排排嶄新的高層銀灰色住宅樓，都是帶電梯的，不但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新鮮，而且上下很方便，正如青葉所言，那里的一切都很規(guī)范。馬路對面是一個三百多畝地的公園，里面有竹林、游樂園、天橋、游船等等，尤其走在平坦的花崗巖路面上很舒服。公園大門口是一個碩大的廣場，其北面經(jīng)常擺著很多地攤，有賣玩具的、涼粉的、熱豆腐的、毛蛋的等各種小吃，還有小百貨商店，書報亭等，像一個熱鬧的小街市，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有。公園免費對外開放，人們隨意出出進進。我們閑暇時常去那里散步，觀賞美景，呼吸新鮮空氣，利用各種健身器材做健身鍛煉。

老爹高興壞了，直夸我有能耐找個好媳婦。我慶幸自己長了一雙慧眼，把人看得很準(zhǔn)。青葉的確是個賢惠善良、孝敬父母的好媳婦。她也到我所在的公司上班了，我們夫唱婦隨，互相關(guān)心，過著甜蜜幸福的生活。

二

一年后，我母親患膽結(jié)石肚子疼，在家吃藥輕輕重重不見好轉(zhuǎn)，我和青葉讓她來城里看病，醫(yī)生說必須做手術(shù)。瘦弱的母親住院做了手術(shù)，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手臂上扎著吊針，輸液架上掛著吊瓶。我默默坐在床邊的小木椅上，守在母親身邊，瞧著她眼窩塌陷，微閉雙目，面色蒼白，粗糙松弛的臉皮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讓我感到心疼可憐，那是她多年來為兒女操勞奉獻的印證，也是她埋在內(nèi)心酸甜苦辣的反應(yīng)。雖然她的美貌已漸漸消失，但我覺得不丑。因為她那份愛心和親情時刻在我心中涌動，她為我付出了百分之百無私的愛心，我卻沒有萬分之一的回報，這是上天賜給我的報答機會。我發(fā)誓：母親，兒子一定會竭盡全力盡孝心。在我的記憶里，父母一直在貧困中艱難度日，家里靠養(yǎng)豬羊換點兒零花錢，記得爺爺患病因無錢醫(yī)治去世了，三歲多的小妹妹因胳肢窩里長個大疙瘩發(fā)高燒，無錢治病夭折了。我父親因上山采藥草不慎從山上摔下來，左腿骨折，造成終生腿瘸。后來，母親又懷孕過兩次，都悄悄墮胎了，第二次人流時大出血，差點要了她的命。她對我說，兒??！家里就養(yǎng)你一個，多了養(yǎng)不活。

現(xiàn)在母親病倒了，我能理解誰家的兒女跟誰家的父母親近，我怕青葉侍候不好我母親，就跟她商量，我準(zhǔn)備請假日夜守在母親身邊?？汕嗳~說，你不如我，我方便些，你只管上班，我保證像對我親娘一樣善待婆婆。我沒有想到青葉會這么說，不由得對她肅然起敬。誰都知道婆媳沒有血緣關(guān)系，青葉卻自告奮勇侍候婆婆，我很感動。

白衣護士穿著平底方口黑絨鞋，邁著輕盈的腳步，手持吊瓶，一陣風(fēng)似的在病房內(nèi)外飄來飄去，忙著為我母親扎針輸液。青葉請假一直守護在我母親身邊，看著不能動彈的母親，就想著如何處理好她的吃喝拉撒問題。吃喝照顧尋醫(yī)取藥叫護士都好說，跑跑腿，動動嘴，買買喂喂，也累不著，可難就難在拉撒怎么辦？她在默默地絞盡腦汁想辦法。護士在床中央鋪了一層赤紅色塑料單，裹住母親身下的棉褥。青葉馬上想到那不透氣的光禿禿的塑料單直接貼著母親的身子，肯定不舒服，她叫我從家里拿去超薄的踏花被，墊在母親身下，剛墊好，不料，母親拉稀了，大便失禁，一會兒散發(fā)出濃烈的酸臭味。青葉拿著手紙為母親擦大便，那白玉般的手指捏著手紙輕輕的慢慢的小心翼翼地擦，唯恐觸動母親的身體引發(fā)傷口疼痛。她不厭其煩地擦著，還發(fā)現(xiàn)母親不停地拉著，覺得這確實是個難題。她是個不服輸?shù)娜耍鍪裁词虑槎家葎e人做得好，一定會想出好辦法的。她暗自觀察對面床上的那位病號家屬是怎么護理的，發(fā)現(xiàn)人家的床頭放著一包護理墊，上面寫著每包裝二十片。青葉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人家肯定是用它解決拉撒問題的。她想看看那護墊是什么樣的，便和其家屬打招呼，詢問護理墊是從哪里買來的？

那位病號家屬是位中年婦女，跛腿，走路一顛一顛的，行動不便。她正在丈夫的床邊坐著，伸手從床頭的塑料包里抽出一張護墊遞給青葉說：用這可方便，臟了，抽出來扔了。

青葉將護墊展開，看著四方形的護墊背面是淡青色薄如蟬翼的塑料膜，摸著光滑柔軟似綢緞。正面是雪白的壓縮棉，貼著肌膚軟綿舒服。她明白了這是專門供臥床不起的人使用的，頓時，青葉感到心里輕松，有了護理辦法。我去醫(yī)院看望母親時，青葉出去買了兩包護理墊和一包成人紙尿褲，然后把護理墊輕輕展開，正面朝上，鋪在母親臀下三四片，又抖開一片潔白厚綿柔軟的紙尿褲，覺得太大，用剪子剪成兩片，墊在母親襠部，一旦弄臟，她很利索地將上面的一片紙尿褲抽出來，如果又臟了護墊，就連同上面的一片護墊一起抽出來，裝進塑料袋里，迅速兜著扔進衛(wèi)生間的紙簍里，然后端來半盆溫水用濕毛巾輕輕擦洗母親的便部。她說：一定要講究衛(wèi)生，防止尿路感染，不然會得病遭罪的。我多次發(fā)現(xiàn)青葉為我母親收拾大便時，明明那糞便散發(fā)著濃烈的腥臭味，可她平平靜靜，自然從容，像什么都沒聞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有時她為母親擦洗時，不料，母親失去控制，又猛然“噗嗤”一聲拉出來，濺在青葉的手上、臉上、衣服上。青葉抿嘴微微笑笑，禁不住風(fēng)趣地說：娘??！你這是突然向我開槍呢，讓我防不勝防。

母親苦笑著說：我把不住??！誰都不想得病，可人是肉身，一躺倒就身不由己了。

青葉邊收拾邊安慰說：娘，我是想給您逗樂呢，人人都有這一天。祖祖輩輩都是兒女侍候老人，一代一代過來的。我把您當(dāng)親娘，盡兒媳的孝心，是應(yīng)該的，一定侍候好您。青葉為母親收拾干凈后，就默默地到水管旁洗洗擦擦自己身上的糞便。母親越拉越嚴(yán)重，醫(yī)生開藥給她補肚子，肚子補住了，不料，一連八天不解大便，又形成了干結(jié)，再吃瀉藥，無用，又灌腸，仍解不下來。護士說只有用手掏，她戴著透明塑料手套做示范，母親就嗷嗷大叫疼。青葉想到護士一定是下手重了，看她的手指那么肥，還雙指掏，老人根本受不了。她慌忙對護士說，我比你的手指細(xì)，我來試試。這話正中護士之意，她正想叫青葉完成此任務(wù)呢。青葉戴上手套，伸出食指，慢慢地為母親掏大便，感覺其肛門有堅硬的糞塊堵塞。母親只是哼兩聲，然后就不吱聲了。青葉說，娘，您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好。她將糞塊一點兒一點兒地?fù)赋鰜?，不料，母親一用力，“噗嗤”一聲稀便噴出，又濺到青葉的臉上、衣服上。青葉瞧著母親笑笑說：好了，好了，沒事了。然后再去清洗。一日三餐吃飯時，都是青葉一勺一勺地喂母親。青葉斯斯文文，不急不躁，說話軟軟綿綿，女中音，聽著心里舒服。我慶幸自己和母親有福氣，家里有個賢妻孝媳。這時，我想起家鄉(xiāng)的一位老大娘病癱在床上，不孝的兒媳拉她起床時，一下子拉斷了她三根肋骨。喂婆婆吃飯時，她惡狠狠地扒開婆母的嘴巴，將老人的下巴拽掉，那下巴就軟塌塌地耷拉著，很快老人就去世了。每想到此事，我就心酸，老人把一生的愛全給了兒女，最后卻得到這樣的回報。禁不住心里罵，那些不孝兒女簡直是狼心狗肺，野獸。母親住院期間，青葉還特別注意她的飲食調(diào)養(yǎng)，唯恐她再干結(jié)和拉稀。醫(yī)院附近有個小食堂，是專門為病號做各種飯菜的，而且人家的廚技高，做的菜味好，我母親愛吃。青葉就咨詢護士，讓病人吃什么飯菜有利身體康復(fù)，她就按護士說的去做，有時也覺得常咨詢?nèi)思页匝胶妊?，會惹人煩，就想到了買營養(yǎng)學(xué)方面的書籍，它就是老師，隨時就可以請教了。

不久，母親出院了，青葉不讓她回老家，說老家的條件差，保養(yǎng)不好，讓她在城里修養(yǎng)一段時間，盡盡做兒媳的孝心。我們把母親接到家里，母親看到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覺得有一種舒心暢快的感覺，精神放松了，清靜自由了，不再受刑般地輸液了。貼近門口那間臥室里，擺著一桌一椅一柜和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洗凈的花床單，被子上罩著粉花被罩，還散發(fā)著淡淡的檸檬香味。這都是青葉提前為母親收拾好的。她說：娘，您住這間臥室里，朝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床上，您曬曬太陽，開點兒窗口，空氣好，有利身體健康。

母親樂呵呵地說：青葉考慮的真周到，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凈給你添麻煩，你還對我這么好，比親閨女都強。

青葉笑了，那面容像花一樣漂亮。她攙扶著母親坐在床上說：娘，你說的啥話呀，麻煩不麻煩，那是對外人說的，咱是自己人，兒女侍候父母是應(yīng)該的，要不然千家萬戶養(yǎng)孩子干啥？我想她對婆婆好，我也會對她父母好，好是相互的，再說她是真心愛我，就會愛我的家人，愛屋及烏嘛，也有討我歡心的意思。

我母親聽著暖人的話，心里熱乎乎的甜蜜蜜的，覺得媳婦比兒子還孝順呢，這輩子算燒高香了，有福氣，常常羨慕人家有閨女，這比閨女還親哩。她常常咧著嘴瞇著眼笑，眼角堆著一層細(xì)密的皺紋，連聲夸贊青葉懂事是個好媳婦。

青葉自從跟我之后，我覺得她在不斷地變換角色，而且表現(xiàn)得又那么完美，不是作秀，而是朝朝暮暮踏踏實實地做出來的?；叵氘?dāng)初我在舞廳里第一眼看到她時，她像個貴族嬌小姐，打扮入時，洋味十足，很難相信她會做家務(wù)；我們結(jié)婚后，她就不再注重穿戴打扮了，卻把心思花費在料理家務(wù)上，成了勤勞持家的主婦，經(jīng)常把窗臺、陽臺、電器、柜子等角角落落擦得干干凈凈，布置得井井有條。碩大的玻璃窗戶上掛著兩層窗簾，內(nèi)層是帶花盆和棕櫚樹圖案的白紗窗簾，外層是粉底牡丹花圖案的金絲絨窗簾。臥室中央擺著淡黃色高背雙人床，床頭上雕刻著精致的活靈活現(xiàn)的二龍戲珠圖案。床上鋪著席夢思床墊、花床罩、花床單，上面擺著折疊好的花被子，這都是青葉精心布置的。還有那木質(zhì)地板一塵不染；只要青葉一進家門就承包了全部家務(wù)。到了做飯時，她把圍裙一圍，往后一扎，就鉆進廚房里忙乎起來，待做好飯，將飯菜端到餐桌上，再喊我吃飯，做的菜，不是我夸口，勝過中級廚師，她開玩笑說，正準(zhǔn)備定高級廚師職稱呢；她在醫(yī)院里侍候老娘時，勝過特級護理，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照顧。她精力旺盛，特別勤快，我能娶個這樣的老婆很滿足。人家業(yè)余時間都不愿待在家里，在外飄蕩吃喝玩樂，興趣十足。可我樂意待在家里，感到心里暢快，看到青葉心里舒服。我怕她累著，便私下里悄悄問她，累嗎？寶貝。

她含情脈脈低頭微笑說：你這話，給我增添了無窮力量，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我睜大眼睛瞧著她，覺得她在開玩笑，說反話，又問：真的？

青葉嗔怪道：看你這人，啰嗦。然后抬頭瞧著我微笑說，我哪有工夫撒謊？真的不累，在屋里活動活動手腳，就代替了室外鍛煉。

我禁不住驚喜：天?。∥业那嗳~竟然這么想，但我認(rèn)為還是愛情的力量在起作用。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看到青葉穿著一套價格低廉的寬松大方的白底藍(lán)花睡衣，坐在沙發(fā)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我感到好奇，心想你裝什么樣呀！幾年不摸書了，怎么又裝文人呢？我禁不住暗自發(fā)笑，悄悄走近她身邊問：看什么書呀，還津津有味的。

青葉抬起頭瞧著我，溫言善語地說：娘出院時，楊醫(yī)生囑咐我，一定要注意老人飲食調(diào)養(yǎng)，食療勝過藥療，體質(zhì)強弱都是吃出來的，生活調(diào)理的好，身體就康復(fù)得快。

楊醫(yī)生是我母親的主治醫(yī)生，就是他做的手術(shù)，很成功，只是母親手術(shù)后身體虛弱，膚色不大好。因為她的膽結(jié)石不是一時半會兒得的，經(jīng)常隱隱約約作疼，再加上營養(yǎng)不良，影響身體健康。母親住院花了七八千塊，我還借了一部分，還有房款沒還完，青葉的私房錢全砸在房子上了。目前我們的生活開支，全靠我倆一點兒微薄的工資收入來維持。有時候我覺得青葉花錢有點兒慷慨大方，只顧眼前，不考慮長遠(yuǎn)?，F(xiàn)在她看書又學(xué)烹飪技術(shù)呢，我也怕她鋪張浪費，對她說：要調(diào)理好生活，得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咱家條件差，那些雞鴨魚肉都是很貴的。

青葉低頭沉思片刻，覺得我說的也是事實，抬頭瞧著我輕聲問：天龍，你說什么最重要？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錢最重要。沒錢，就無法生活，沒錢，孩子就上不成學(xué)，沒錢，娘的病就治不好。錢，可以使人延壽，可以使人幸福，可以牽著人的鼻子走，錢是祖宗，使人跪倒在它的腳下，為它付出一切代價。

青葉搖搖頭，抿嘴冷笑，輕聲慢語地接著說：錢也是禍水，也是矛盾根源，能使夫妻反目，兒女成仇，六親不認(rèn)，也是犯罪的根源，腐敗者的墳?zāi)?。我認(rèn)為身體最重要，沒有好身體，一旦命歸西，什么都沒了。我相信楊醫(yī)生的話，好身體是吃出來的，不但娘的身體需要保養(yǎng)，咱們也需要。我學(xué)點兒烹調(diào)知識，調(diào)理好生活，并不是天天吃大魚大肉，這樣還適得其反呢，造成營養(yǎng)過剩，脂肪過多，易患脂肪肝、心血管病呢，而是要注意葷素搭配，弄清各種食物的性能，身體需要什么補什么，身體強壯了，免疫力就增強了，就能抵抗各種疾病。我想把錢用在生活上，總比送給醫(yī)院強吧？

我覺得青葉考慮問題周全，思路清，話有理，的確是這樣，人一旦生病住院，那是給錢較勁的無底洞，不但大把花錢，而且還承受著痛苦不堪的精神折磨，嚴(yán)重者生不如死，那是在陰陽兩界的邊沿上痛苦掙扎，死活難料?。∮谑?，我齜牙笑笑附和說：青葉，你說得對，我支持你，聽你的，希望你當(dāng)好家庭保健醫(yī)生。

后來，青葉再到市場和超市買菜時，就不再盲目地買了，就從增強食欲、口味和營養(yǎng)角度去考慮。我們喜歡吃家鄉(xiāng)飯，如吃水烙饃卷芝麻鹽，或卷韭菜炒青椒，吃著咸香，另有一番風(fēng)味，可以增強食欲。

青葉從書中得知，芝麻里含有多種營養(yǎng)物質(zhì)，能益髓、補血、潤腸等，抗衰老，軟化血管，補腦，增強記憶力，增強細(xì)胞抵制有害物質(zhì)。韭菜具有健胃、提神、補腎助陽、潤腸等功效。在中醫(yī)里叫“壯陽草”，還有人稱為“洗腸草”“長生草”。青葉知道其功效，就買些芝麻自己做：先將芝麻撿去雜質(zhì)，收拾干凈，再熱鍋炒，要小心翼翼不停地翻動，炒輕了它不焦不香，炒重了就苦澀難吃，只能炒到籽粒飽滿發(fā)黃時，當(dāng)即熄火，將炒好的芝麻出鍋，攤在案板上搟碎，或在打漿機里打碎，然后加粉鹽一攪，便成了芝麻鹽。做熟單饃也比較麻煩，她先和好面，揪成小錘頭大的面團，再將面團在案板上搟成單饃，然后一張一張往熱箅子上攤，每攤一張單饃，待蒸一會兒，再攤下一張，這樣保持上下單饃不粘結(jié)在一起，待放完了單饃，蓋上鍋蓋蒸，蒸出來的熟單饃又軟又筋又好咬，最適宜中老年人吃。

青葉又挑選了兩根水靈靈的青蘿卜，它的功效是順氣利尿減肥，可以幫助消化，刺激腸胃蠕動，促使排便瀉毒，這是她為我母親買的。

青葉還挑選了幾根新鮮黃瓜，它是最佳減肥食品，含多種維生素、鈣、磷、鐵等營養(yǎng)成分。她覺得自己胖了，行動不便，呼吸不暢，渾身不舒服，也知道肥胖癥能引發(fā)其它病，就想用黃瓜來減肥。它的功效已經(jīng)在她表姐身上驗證了。以前身材肥胖的表姐，自從懷孕后卻害上了黃瓜癮，不但生吃，還喜歡吃撈面條拌雞蛋黃瓜番茄菜。她漸漸消瘦了，但不知何因。

青葉問她是哪里不舒服嗎？

她說沒有不舒服，反而覺得利索了，心情也好了。

青葉說：你正需要增加營養(yǎng)呢，不是減肥的時候。

她笑笑說：我現(xiàn)在的胃口一點兒也不差，營養(yǎng)沒問題。她臨產(chǎn)時非常順利，沒有痛苦的感覺，就是孩子太瘦，但很精神。因為坐月子，老人叫忌嘴，多吃雞蛋面，表姐又肥胖起來。后來她明白了，說：黃瓜減肥效果特別好。

青葉有目的地在超市里選了幾種蔬菜，放進菜籃里，讓服務(wù)員稱了稱，準(zhǔn)備付款時，突然看到過道旁邊賣雜糧的地方站著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大娘，腰不彎，耳不聾，胖乎乎的臉龐很紅潤，精神煥發(fā)，正在滔滔不絕地給身邊的那兩位中年婦女講養(yǎng)生之道呢。她說：黑木耳是能軟化血管哩，經(jīng)常吃，不害血管病，還排毒，含有多種礦物質(zhì)和維生素，被譽為“素中之葷”。還有“三紅湯”是驅(qū)邪癥的，人有病就是邪癥，我經(jīng)常聽專家講課，就是這么說的，人的病都是吃出來的。青葉對此話題特別感興趣，來到老大娘面前，認(rèn)真聽她講，想弄明白老人說的“三紅湯”是怎么做的，但和人家素不相識，覺得直接取經(jīng)有點兒不妥，于是先搭話，瞧著大娘微笑說：“大娘，看您精神好，身體好，一定保健有方?！?/p>

老大娘很和善，很直爽，笑呵呵地說：我今年八十三了，從不吃藥。家里就老伴俺倆，他的身體也很好，俺醫(yī)療卡上的錢都沒花，存一萬多了。我經(jīng)?？磿€聽專家講課，了解一些營養(yǎng)常識。

青葉的心思全在“三紅湯”上，繞了一圈廢話，就是為了弄清這個問題，問：大娘，你說的“三紅湯”是咋做的？

老大娘熱情有加，目光轉(zhuǎn)向青葉，很直率地說：不費啥事，簡單得很，就是紅棗、紅豆、花生米摻在一起在電壓鍋里悶，等豆?fàn)€了，就可以喝了。這湯營養(yǎng)豐富，祛邪補陽，最好了，我和老伴經(jīng)常喝。她又扭頭看看身后擺著的大米、燕麥、豇豆等雜糧說，這些雜糧可以交替吃，常吃些五谷雜糧，身體就強壯，人人都需要。

青葉覺得老大娘心善，愛傳經(jīng)送寶，熱心助人，說：大娘，我平時容易上火，便秘，吃什么食物好呢？

老大娘想了想說：你就常吃些香蕉、地瓜呀，利腸，還降膽固醇，降血脂，排毒；上火了就常喝菊花茶、綠豆茶，吃點兒地梨之類的涼性食物。

那個濃眉大眼圓胖臉的中年婦女，本來是她和老大娘談興正濃，由于青葉的介入，打斷了她們的話題，心里很不樂意，很著急，趁機奪話說：“大娘，我有重要話要問，我嫂子患肝癌，我哥患肺癌，都不在了，你說這病傳染嗎？

老大娘搖搖頭說：這病不會傳染，還是與愛好、飲食有關(guān)。專家講，常吃高脂肪、高熱量食物容易患乳腺癌；吸煙、喝酒容易患肺癌、喉癌、口腔癌；缺碘的人易患甲狀腺癌；進食過快、過燙、食物過硬、刺激性過大，易患食管癌；吃糖精過多易患膀胱癌。我認(rèn)為癌癥前期，都是炎癥，等炎癥惡化了，治不好了，就成了癌癥。癌癥是可以預(yù)防的，除了起居、心情、鍛煉等方面外，飲食調(diào)整很重要。有致癌物的食品不要常吃，經(jīng)常換換食物就減少這樣的病。像吃油炸食品、咸菜過多，就不好，里面含有亞硝酸鹽致癌物，發(fā)霉的米、面、花生等，里面含有黃曲霉素致癌物，熏烤的魚、香腸、羊肉等里面含有煙焦油致癌物。這些食物盡量少吃，多吃些淀粉類、含纖維素的食物。如芹菜、韭菜、鮮棗、紅薯、香菇，尤其金針菇最好。

青葉覺得這位老大娘是個文化人，到了這般年紀(jì)，思路、記憶還這么清晰，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像專家講課。詢問她以前的職業(yè)，才知道原來她是一位退休老師，平時很注重養(yǎng)生之道，懂得很多食療知識。青葉對老大娘肅然起敬，從她那里學(xué)到了新知識。

青葉接著她的話題說：現(xiàn)在患癌的人很多，我們小區(qū)就有六七個。四十多歲的白玉，患了淋巴癌，手術(shù)后兩個月去世了。還有一位高級工程師的老婆，五十多歲，經(jīng)常鍛煉身體，愛舞劍，看她身體很棒，不料卻患了肝癌，從檢查出病到去世一共兩個月。還有老王患了肺癌，他是大煙鬼，平時妻子勸他少抽煙，他說不吃飯可以，不能不叫抽煙。當(dāng)他覺得身體不適時，去醫(yī)院一檢查，肺癌后期，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了。醫(yī)生說這主要是因為抽煙抽出的病，肺全黑了。他得知病情后，一口煙也不抽了，但晚了。還有老李的妻子患了食道癌……青葉繼續(xù)說：大娘，您說的金針菇是最好的防癌蔬菜，書上介紹，它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殺傷癌細(xì)胞的功效，可以防癌健身。

老大娘一臉佛相，喜瞇瞇地說：平時多看看書好哇！

這時，青葉看看超市里的人少了，抬腕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她付了錢，急匆匆地往家趕，走到半道，突然又折回去，她想和那位老大娘交朋友，如果和她取得聯(lián)系，就利于日后相互交流，有利于食補健身。當(dāng)青葉返回超市時，老大娘也走了，青葉感到很遺憾。

青葉回家就按照老大娘說的和自己看書學(xué)到的保健知識調(diào)理生活。月余，我母親的身體完全康復(fù)了。

雖然青葉把生活調(diào)劑得很好，但我母親總覺得住不習(xí)慣。我們一上班，她就感到孤單寂寞，總想家，在老家行動自由，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串門、聊家常、到田間地頭轉(zhuǎn)轉(zhuǎn)悠悠，感到開心快樂。家鄉(xiāng)人見面親切，熱情，有溫暖感。城里吃的好住的都好，但行動不自由，出門怕迷路，人都冷漠，不串門，不聊天，即使在一棟樓上住了多年，也不相識，甚至上下左右鄰居的名字都叫不出來。母親真想回家。

青葉下班回來，看到婆婆愁眉苦臉地坐在沙發(fā)上，說娘啊，您咋不看電視呀？就這樣悶坐著。

母親帶著哭腔說：我一打開電視，就吱吱啦啦響，像打雷一樣，把我嚇個半死，我又趕快關(guān)上了，這洋玩意兒我不會玩兒。

青葉拿著遙控器做著示范，耐心地對她說，這很簡單，您看，點一下開關(guān)，吱啦響沒關(guān)系，只管點上面的數(shù)字就出畫面了。

我母親心不在焉地看著遙控器說，恁在家我看看，不在家我就不看了，電老虎、電老虎的，嚇?biāo)廊四?！她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臉恐懼相。她看著飲水機上的水缸說：我看著缸里沒水了，就想到你們好喝茶。我接一壺水給你們燒茶，把水壺放到爐子上，剛打開火，水壺一下子就著火了，我趕快關(guān)火門，掂下水壺，嚇得我心驚肉跳的，你說這水壺咋能著火呢？

青葉看看燒毀的水壺，苦苦地笑笑，很平靜很溫和地說，這是電水壺，是用電燒水的，這底座是橡膠，不能放到爐子上燒。

誰想到呢？在家也沒用過這壺，在這兒凈給恁幫倒忙，添亂。

娘，不能這么說，我理解您的心情，這是為我們好，是想幫我們。

我是想幫你，可越幫越忙。

不用幫，飯好做，等我下班回來，一會兒就做好了。

我不能天天吃了坐，坐了吃??！要這樣非把我憋死、急死不可，這不是享啥福哩，家里有一攤子活兒等著我去做，養(yǎng)雞、喂豬、拔草，到地里滅蟲……

我和青葉都知道這是多年來婆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下子改變了她的生活習(xí)慣，很不適應(yīng)。我覺得老一代農(nóng)村女人可敬可佩，不為名利，辛勤勞動，只講奉獻。我說：娘，你就歇著吧，什么都不用做。

你以為這是福??！可我著急。干活，干活，活動活動好。經(jīng)常干活的人，歇著容易得病。不活動，血液不循環(huán)，就會腰酸背疼，那是血氣流通不暢。

第二天，青葉上班時，教婆婆怎樣打開電視，怎樣調(diào)臺，怎樣關(guān)機，說了好幾遍，她都心不在焉地嘴里應(yīng)著，心里卻不明白。等我們下班回來，母親煮好了一鍋粥，案板上切好了菜，不知道用什么樣的鍋來炒。青葉看著婆婆在沙發(fā)上坐著發(fā)呆，又看看電視頻道，還是她上班前為婆婆打開的那個頻道，婆婆根本沒調(diào)動電視節(jié)目。青葉看她可憐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婆婆善良、勤勞，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卻發(fā)揮不了她的特長。她怕我母親悶出病來，怕她心情不好，說娘，我給您配把鑰匙，您出去到公園里散散步，換換心情，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有好處。

我母親問：公園遠(yuǎn)不遠(yuǎn)？

不遠(yuǎn)，在馬路對面，那里空氣好，有山有水，有花有樹，還有健身器材，可以鍛煉身體，每天有很多老人都在那里活動呢。

母親高興地說，好，我去轉(zhuǎn)轉(zhuǎn)，總比悶著強。

青葉為我母親配了一把鑰匙，上班時她帶我母親到公園門口，讓她去走走看看。母親像個害羞的孩子，畏畏縮縮羞羞答答地走進公園，感到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鮮的、優(yōu)美的，可就是覺得不適應(yīng)。在那里慢悠悠地轉(zhuǎn)轉(zhuǎn)，難以和那里的陌生人融在一起，心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鄉(xiāng)看著順眼。在這公園里逛著，還不如看看地里的莊稼苗哩。

青葉下班看到我母親在家屬院大門口的花壇邊，木呆呆孤零零地坐著，目光注視著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他們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理睬誰。青葉慌忙到我母親身邊說：娘，您咋坐這里呀？

母親抬起頭瞧著青葉說：我坐半天了。

您不是去公園了嗎？

那里也沒啥看，還沒有咱家的責(zé)任田好呢。

青葉笑笑說：您是對咱家的責(zé)任田有感情了，如果您在這里住久了，也會覺得這里好。

母親哭喪著臉，搖搖頭說：不好，住不慣。

青葉話鋒一轉(zhuǎn)說：娘，你回來恁早，外面天涼，咋不回屋呢？

她低頭摸摸索索從兜里掏出鑰匙說：我打不開防盜門。

您叫門口的保安幫您開呀。

我不想麻煩他們，母親說著眼里涌出淚花，在眼瞼內(nèi)旋轉(zhuǎn)，像是受委屈的孩子，慢悠悠地站起來跟著青葉回家了。青葉看出我母親不高興便問：娘，您心里有啥事對我說說，別悶在心里，這樣對身體不好。

母親沮喪地說：我就是在這里住不慣，也沒個熟人，都冷冰冰的。在家咱村里人見了面都親親熱熱的，心里熱乎乎的，覺得人人都好。可這里的人都黑喪著臉，像爹死了，娘嫁了，欠他們幾升黑合豆似的，沒有人情味。

青葉解釋說，娘，在家里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祖祖輩輩待在一個村里，相互都了解，這里的人來自四面八方，誰也不認(rèn)識誰，誰也不了解誰，當(dāng)然沒有家鄉(xiāng)人親呀。

母親說：我出來的時候不短了，病也好了，我得回去。你爹血壓高，我怕他喝酒，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咋辦？

青葉想了想，骨碌骨碌眼球說：我把爹接過來，您倆在一起都不孤獨了。

哪里水養(yǎng)哪里魚，他肯定在這里也住不慣。他晚上睡覺打呼嚕，幾里地都聽見了，他身上還有酒味、煙味，隨地吐痰，擤鼻子，不講衛(wèi)生。

青葉微笑說：娘，您為啥還愿意和他在一起？

不怕你笑話，我和他待一輩子了，都習(xí)慣了，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就像聞到了五香佐料粉，好聞。聽到他打呼嚕就像聽音樂，聽著舒服。婆婆說著又開心地笑了。

青葉說：您離不開爹，就叫他來吧，晚上你們把門一關(guān)，即使他打呼嚕，也影響不了俺。他愛吐痰，咱有痰盂呀。

咦！不中，他在家里養(yǎng)了一院子花，是他的寶貝，得天天澆水。

青葉看得出婆婆住在城里，心在家里，她時刻牽掛著公爹，即使城里再好，也不感興趣。她想守在公爹身邊，心才安定，才踏實，才感到溫暖，才覺得他是她最知心的親人，那才是自己的家。她們前后走著說著，到了家門口，青葉掏出鑰匙開著門說，我們就給您二老蓋房子、買家電，像城里一樣什么都不缺。

母親說：我們老了，什么都不求了，別多花錢，咱家的房子好著呢，家里啥都不缺，只要你們幸福，就是老人的心愿。

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母親沒有甜言蜜語，可她善良淳樸的真情話，打動了青葉的心。青葉覺得鼻子酸酸的，眼里涌出淚花說：娘，以后我們一定?；厝タ茨?/p>

三

母親回家后的第二年，我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被車撞傷了，左小腿骨折住進醫(yī)院，再加上我平時腸胃不好，很快瘦弱起來，體質(zhì)越來越差。這使青葉更繁忙了，不但每天都在醫(yī)院跑前跑后照顧我，還為我做飯送飯，里里外外圍著我轉(zhuǎn)。有天中午，她在家里燉好排骨湯盛到飯盒里，提著來到醫(yī)院，走到病房門口聽到我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子親切交談，心里感到好奇，便悄悄從門縫向里觀望，看到那女子內(nèi)穿高領(lǐng)白毛衣，外穿得體的棗紅色西裝褂，那臉型有點兒像我們喜愛的歌星宋祖英，看著漂亮舒心。那聲音甜美清亮，還有點兒嬌嫩。她坐在我對面的木椅上，挎在肩膀上的黑皮包放在并攏的雙膝上，坐姿很優(yōu)雅，望著我侃侃而談。青葉覺得我和那女子談得很投機，很開心，有說有笑，多日來我都沒有這樣高興過。其實那女子是我大學(xué)的同學(xué)，在學(xué)校時談得來，外出時，常和我們幾位要好的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去過長城八達(dá)嶺，游過頤和園、圓明園、故宮等名勝古跡，忘記一切身外紛擾，感到開心快樂，始終保持著一種濃厚的親情友情關(guān)系，和愛情是兩碼事。我們暢談在學(xué)校時的是是非非及同學(xué)們現(xiàn)在的情況，有說不完的話題，完全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我的確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及傷痛了。這位同學(xué)不忘舊情來看我，我很感動，很興奮，對她的印象很好。青葉看到我們?nèi)绱擞H熱，便慢慢退到走廊盡頭悄悄坐在走廊一邊的固定長椅上，靜靜地等待著，目光久久地巡視著我的病房門口，等待那女子離去。她回想著近日來我的腿很疼，疼起來渾身冒汗不斷呻吟，難以入眠，煩躁不安，還常發(fā)脾氣，可現(xiàn)在我突然像沒病似的笑逐顏開，這可能是精神作用吧，勝似靈丹妙藥。她覺得這個女子很美，很容易猜想到是我的紅顏知己，如果讓她待在我身邊，我的心情很快就會好起來，對我的身體康復(fù)有利。青葉也有這樣的同感，一直認(rèn)為我是她的依靠，我對她最好，所以就樂意為我付出，就有了勤勞的動力，就感到格外精神快樂，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青葉這么想著，心里不免頓生醋意，自己所愛的人，是絕不愿讓別的女人橫刀奪愛的?？赡信g容易溝通，就想到了上高中時，老師講到的“同性相排斥，異性相吸引”的物理原理，用到男女上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女人之間自古以來就難以相處，相互猜忌、吃醋、耍心眼等，引發(fā)是是非非。雖然青葉對那女子也有幾分嫉妒，唯恐奪愛，但一想到她能讓我開心，有利我身體健康，也就沉默了。因為青葉聽醫(yī)生說人的心情好壞，直接影響身體健康。她認(rèn)為我是家里的頂梁柱，一旦身體垮了，就等于房倒屋塌了。青葉越想越覺得腦子混亂，一個小時后，她看到那女子從病房里出來，手里拿著茶缸和飯碗像是為我打飯去了。青葉很鎮(zhèn)靜地等待著看結(jié)果，不一會兒，那女子端著飯，還提著一包糕點回到了病房，把門虛掩上了。青葉知道病房里只住我一個病號，她不想讓我們掃興、尷尬，便提著飯盒準(zhǔn)備回家。她路過病房門口時，聽到我們談笑風(fēng)生，有情有趣有幽默感，覺得這聲音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甜蜜的、幸福的，雖然心里酸溜溜的，禁不住淚花閃閃，但一想到讓我高興，身體盡快康復(fù)，就寬容大度了。青葉默默地提著飯盒踮著腳尖，像清風(fēng)掃過一般越過門口回家了。

幾個小時過去了，青葉給我打手機，說家里的水停了，沒法做飯了。我底氣很足很興奮地說已經(jīng)吃過了，是一個病號家屬幫我買的飯。我明白自古女人之間勢不兩立，小肚雞腸，唯恐失寵，愛情轉(zhuǎn)移，就說謊騙了青葉，避免多疑生非，她并沒有追問，只是問我的腿還疼不疼？我說好多了，你不用過來了。青葉理解我，雖然她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小道理很明白：越是你愛的人，你就應(yīng)該相信他，給他足夠的空間去選擇，一味的防范，只會適得其反，增加記恨，傷感情。她知道我是個坦蕩人，這一點她是相信的，但今天我撒謊的原因，是怕她不高興。她想到我絕不會離開她，不會離開這個家，因為她為我傾注了全部愛心，假如我還不知好歹，背叛她、離開她，她也不會惋惜，因為和一個忘恩負(fù)義之人生活在一起沒意思。我認(rèn)為青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也曾聽說誰誰誰被狐貍精迷住了，上當(dāng)了，受騙了，不能自拔了。我想人家都是有目的有用心的，一旦滿足不了其需求，狐貍的尾巴就露出來了，好歹只有自己體會了。

我出院后，青葉寵愛著我。她洗衣做飯，收拾房間，幫我洗漱，處理吃喝拉撒問題。為了給我補養(yǎng)身體，她喂了一群鴿子，隔幾天就在水盆里浸死一只，熬湯給我喝。做飯時，注意葷素調(diào)劑搭配，叫我多吃黑木耳、香菇炒肉片、多喝三紅湯等營養(yǎng)價值高的食物，還常常配搭各種小菜，說吃生蘿卜促使腸蠕動，通便。說生吃洋蔥增強骨密度，防止骨質(zhì)疏松。因為我上廁所不方便，所以平時不愿多喝水，由于長時間缺水，皮膚干枯，沒有光澤，稍不注意就上火，還大便干結(jié)。青葉知道后，就逼我多喝水，買來新鮮水果給我吃。我不習(xí)慣這樣，有時喝水多了，來不及方便，會尿濕褲子的，不愿給她多找麻煩，我就跟她發(fā)脾氣。她卻耐心為我講道理：你多喝水對身體有好處，排毒，對心臟好，褲子濕了，換洗換洗，不費啥事。

我的身體康復(fù)很快，生活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模式，幾個朋友隔三岔五在一起打牌喝酒。我的腸胃不好，醫(yī)生囑咐我不要喝酒，但我記不住，還把握不住，喝多了回家愛找青葉的事，愛發(fā)無名之火。青葉往往不敢吱聲，有時忍不住就小聲勸說我少喝點兒酒，卻招來謾罵。等到第二天，她抱怨我，我卻不知道醉酒時發(fā)生的事。

臨近年關(guān)的一天晚上，天寒地凍，鵝毛般的雪片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落在大地上，到處都像披著蓬松的白棉被，成了白色天地。還刮著刺骨的寒風(fēng)，時不時發(fā)出口哨似的響聲，鬼叫似的難聽。朋友相約，調(diào)動了我的積極性，克服萬難，風(fēng)雪無阻，又出去喝酒了。青葉在家睡不著，擔(dān)心我會喝多，走到路上會不會摔倒？會不會出事？心里忐忑不安。整座大樓只有我家的燈亮著，如孤島航標(biāo)。她在燈下織毛衣等著我回來。十二點多，她的手機突然響了，看到是我的手機號，頓時心中暗喜，慌忙拿著手機吻著耳朵接聽，不料，卻是陌生人的聲音：你是天龍的家人嗎？那聲音渾厚響亮。

青葉霎時精神緊張、心里恐懼，心速加快，唯恐我出什么事，緊接著回答：我是。你是誰？天龍呢？

你趕快到鳳凰大酒店前面的向陽大街旁邊來。陌生人的聲音很嚴(yán)肅。

青葉急切追問：怎么了？

快來辨認(rèn)是不是你家的天龍。

青葉驚慌失措，放下手機，急忙穿衣下床，想到我一定是出大事了，什么辨認(rèn)？辨認(rèn)？臉色霎時煞白，鼻子一酸，淚水像數(shù)條蟲子向外拱似的溢出眼瞼順著面頰往下爬，雙腿又沉又軟的拉不動，天哪！她不敢想下去，急匆匆下樓，快到一樓時，腿一軟從樓梯上滾下來，額頭上磕出一個僵硬的帶血星的核桃大的青包，疼痛難忍，但顧不得這些，急忙爬起來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去找我，心思全在我身上，不知到我是死是活？鳳凰大酒店是省城有名的高檔酒店，雖然距我家很近，但我從未去過，那不是一般人進出的地方，消費不起，天龍怎么去那里了？立刻，她又自我否認(rèn)，我不會去那里，或許是別人，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青葉來到那里，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先看到兩輛警車在路旁停著，然后看到馬路牙子上歪歪扭扭躺著一個人，一看到身上穿的是深藍(lán)色鴨絨襖和黑褲子便認(rèn)出是我。她慌忙蹲下去拉我，急切地呼喚：天龍、天龍，你咋啦？咋啦？說話呀！忽然，她聞到我身上濃烈的酒精味還夾雜著難聞的發(fā)酵的食物味，便知道我是喝醉了跌倒在這里，長出一口氣緩解了剛才的緊張。我趴在雪窩里，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死人一般。青葉拉不動我，摸摸我的手和臉，冰涼冰涼的，又緊張起來。

周圍站著四個民警，都穿著厚厚的棉制服，那個高個民警說：我們是接到行人報案來的，不知道他躺多長時間了，趕快送醫(yī)院吧。

一位矮個交警手里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手機交給青葉說：這是我們從他的兜里掏出來的，是為了查證他的身份。因為當(dāng)晚我曾給青葉打過電話，民警是看到我手機上最后一個手機號才跟青葉聯(lián)系的。

青葉摸摸我的鼻孔，覺得還有微弱的熱氣，想到還有救，感謝好心的行人和民警，不然我就成冰棍了。

民警幫忙將我送往醫(yī)院急診室，打針、輸液。我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知覺。青葉守在我身邊，整整掉了一夜眼淚。因為喝酒我傷過她的心，前不久，我喝醉面紅耳赤地回到家，兩只眼睛像紅燈泡似的，嘴里噴著濃濃的酒氣，歪歪扭扭軟軟癱癱地向臥室里摸去。青葉看我喝多了，說醫(yī)生不讓你喝酒，你偏不聽，還喝，你怎么不長記性呢？看看喝成什么樣了。我僵硬著舌頭嘿嘿冷笑說：不喝酒不行。

就不要命了？

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喝，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

青葉白我一眼，撇撇嘴，從床上下來攙扶我說：年輕個鬼。別忘了，咱老家喝死好幾個人了，你真不知道？

我擺擺手搖搖頭說，知道知道，他們喝得笨，喝得傻。

以后你少喝點兒行不行？

我皺皺眉頭不樂意地說，很難把握。我也知道喝了酒，心里不是滋味，傷身傷腦，久而久之酒精麻醉大腦，記憶力減退，可朋友們在一起似乎只有喝酒才能快樂，喝起酒來什么都忘了。我把朋友看得很重，有時候勝似家人，想的是自己人好說，但不能傷了朋友感情，如果不吃不喝不玩不樂就失去了朋友，成了孤家寡人?？蓻]有想一旦傷身得病，甚至喪命，還談什么朋友情？我們當(dāng)?shù)厝撕染频囊?guī)矩是攀酒，似乎喝酒代表親情，感情深一口悶，誰叫誰喝的多，似乎就含著和誰的感情深，即使喝酒人快喝沒命了，也不記恨讓酒人。我也到外地去過，覺得喝酒很文明，以吃菜聊天為主，喝酒隨意，每人身邊一杯酒，能喝則多喝，不能則少喝，敬酒者從來不強人所難，可以以茶代酒，看著暖融融的氣氛場景，心里很舒服，但本地不是這樣。青葉勸我少喝酒，我不聽，甚至還大打出手，現(xiàn)在我又死活難料，這是她最傷心的事。

輸了一夜吊針，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漸漸蘇醒過來。我睜開眼睛一看滿屋白，看到青葉坐在我身邊，兩眼淚汪汪的紅桃似的。我說：我咋在這里？這是哪兒？

青葉含淚齜牙笑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她把昨晚的經(jīng)過給我講了一遍，我確實也害怕了。青葉問：以后還喝嗎？

我搖搖頭說：不喝了。

青葉說：這是過路的好心人救了你，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我說：感謝他們，也感謝你。

后來，我朦朦朧朧地想起，那天夜晚，是在一家小飯店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和同學(xué)在一起喝的酒，喝到天昏地暗，一塌糊涂，最后差不多都醉了?？赡芪液鹊淖疃?，記得臨走時和一位同學(xué)乘一輛出租車回家，下車時同學(xué)問我，能回家嗎？我暈暈騰騰地說，沒事?？上萝嚭?，經(jīng)風(fēng)一吹，就醉倒了。

從此，青葉就不讓我外出喝酒了，她說想喝就在家里喝。過了一段時間，我想喝酒，青葉從街上買來一瓶散裝酒，回來后她悄悄在里面兌了白開水，吃飯的時候，為我倒一杯，讓我嘗嘗怎么樣？

我喝了一口，點點頭說，味道還不錯，就是稍淡些，以后就喝它吧。其實我喝酒也品不出好賴，只是朋友在一起湊熱鬧，悶喝。

我見青葉偷著樂了，瞧著我抿嘴笑笑說，好酒活血，賴酒傷身，這是低度酒，養(yǎng)身。

四

后來單位倒閉，我們都下崗了，還有了孩子，家里的生活更拮據(jù)了，自然我也很少喝酒了。我對青葉說，咱倆不能都待在家里，我得出去找事干，不然怎么生活呢？青葉說，我就在咱附近干個臨時工，好照看家和孩子，你出去吧，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還回來。有天晚上我半宿沒睡，就是考慮去哪里打工的事。我想去一線城市，那時“北上廣”是全國人民都渴望去淘金的地方。北京是首都，是全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中心。上海是全國經(jīng)濟發(fā)展中心，那里的年經(jīng)濟收入在全國領(lǐng)先，大批精英人士在那里，恐怕工作難尋。但叫得最響的是廣州，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也是政策寬松的特色之地，內(nèi)地人一說打工就去廣州，據(jù)說不但工作好找，而且工資還高。我決定南下，因為最吸引我的是好找工作挖到金，也想開開眼界看看迅速發(fā)展起來的新城市。于是我對青葉說，咱這里的工資低，我也想出去闖蕩闖蕩。

青葉說，外面的錢也不是好掙的，我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又不是三歲的小孩。

青葉笑笑說，我擔(dān)心你的胃不好，別饑一頓飽一頓的，別吃生冷東西。

我理解她的心情，幾年來，她深深地愛著我，愛著這個家和孩子。我的兒子已經(jīng)三歲多了，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是青葉照管，前不久，把兒子送幼兒園了，早上送，晚上接。青葉說，她輕松多了，就有時間干臨時工了，就能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了，叫我出去安心工作，不要牽掛家里。我總覺得她給我的太多，我卻付出的太少，我只想為她創(chuàng)造幸福，可面對殘酷的競爭現(xiàn)實，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生活就沒有保障。我滿懷信心地遠(yuǎn)走高飛，欲尋豐盛的“午餐”，吃不完，打包回家，報答青葉對我的真誠愛心。我外出打工半年多未回家，也沒有固定的地址，天漸漸冷了，青葉知道我外出時只帶幾件單衣。她在家坐不住了，安排好家里的事，按信上的地址去找我。

那天，青葉特意打扮了一番，穿著她平時最喜歡穿的比較合體的紫色半大毛呢褂，時尚的盆領(lǐng)上帶著閃光的紫色扣，看著脫凡超俗。腰身微收，上面豐滿，下面寬松，外褂罩著里面的便衣小襖，青葉一穿戴，仍不失美女姿色。青葉來到火車站，看到候車室里人很多，像蜜蜂窩亂嗡嗡的。也看到有人提前進站了，一問才知道，收費十元，可以提前十分鐘進站，還負(fù)責(zé)送行李。青葉提著裝著我棉衣的深藍(lán)色平布包，放在行李架上，也跟著護送工提前進站了，進站之后，就站在站臺上候車，此時，一般乘客也蜂擁而進，都在站臺上混作一團，也就無法區(qū)別交不交費的優(yōu)越性了。青葉覺得上當(dāng)了，白扔十元錢。

青葉一路上無心觀景，覺得城市大同小異，大城市無非是樓高，馬路寬，人多地盤大，注意環(huán)境美化，至于各種商品供應(yīng)、吃喝穿戴都基本一樣。青葉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我居住的地方，在郊區(qū)即將拆遷的居民樓下，青葉看到有一排低矮的破舊不堪的小儲藏室，其中有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門沒有鎖，順著門縫往里瞧，看到里面陰暗潮濕，沒有窗口，就在接近門口的床頭見到我在家時常穿的一件深藍(lán)色西裝褂，便推門進屋。屋里有一張破舊的單人小木床，上面鋪著一張邊沿已爛的草席，床上零亂地放著一些破爛衣、紙盒子、破框子等，一片狼藉，還聞到濃烈的潮濕味、霉味、臭襪子味等說不清的混合味，讓人惡心。既然房門沒有鎖，青葉就斷定我在附近干零活。她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由得落下淚來，沒有想到我會混到這種地步，可我在她心目中是個聰明人。記得有天晚上我和她吃了晚飯帶著兒子在路邊散步，看到一位老大爺拉著一車熟透的紅嘴大白桃沒有賣掉，如果賣不了會爛掉的，我感到很可惜！我詢問老人，今年的桃子好不好賣？老人停下車子哭喪著臉說：今年的桃多，再便宜就是沒人買。桃園里的桃子都成熟了，要賣不出去就會爛掉。說起來是好收成，可換不來錢。我為老人出點子說，您摘桃時帶點兒桃葉，城里人都喜歡新鮮水果，看到帶著青葉的桃子，可能就好賣些。老人嘿嘿直樂，說這主意出的好。第二天老人按我說的去做，又到我們居住的附近賣桃子，果然他的桃很快就賣完了。還有一次鄰居家老人了，鄰居家為了早點兒火化老人的尸體，天不亮就出發(fā)了，到了火葬場，按排隊是第三家，可眼睜睜地看著比他們?nèi)サ猛淼娜思叶蓟鸹俗吡?，還輪不到他們，他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著急，沒辦法，只知道平時辦事難，沒想到火化尸體也這么難。眼看就到中午了，鄰人給我打電話說明情況，我交代他們，如今興啥啥不丑，您買條煙，掂瓶酒給火葬工送去。鄰人說，沒想到火化人也送禮呀！我說試試唄。我給他出這點子時，我曾聽說過給某單位送蜂窩煤，就得給人家送禮。要點兒救濟款也得送禮，否則，什么都辦不成。鄰人按我說的辦了，果然有效，接下來就火化他家的老人了。后來鄰人見我說，感謝您在關(guān)鍵時刻為我們想辦法，可他們也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青葉邊收拾屋子，邊想著我的往事，恍惚間，我挺身走進了小屋，看到正在清掃房間的青葉，一愣怔，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了？

青葉看著我灰頭土臉，穿著一件單薄的又瘦又小的黑腈綸棉襖，想必是撿人家的破爛，露出里面的白襯衣，那白襯衣成了土灰色，下襟上的扣子也掉了，露出褲腰帶。干巴巴亂蓬蓬臟兮兮的頭發(fā)像鳥巢。我是在附近的公路上鋪路搭橋的，出力不掙錢。使我想到外面并非是一片藍(lán)天，有陽光也有陰影。我聽說一個老鄉(xiāng)的孩子，二十多歲，在這座城市丟了性命。據(jù)說他是在某小區(qū)當(dāng)保安，因工資太低和物業(yè)管理人員發(fā)生爭執(zhí)，最后雙方大打出手。有人說是被打死了，有人說是出車禍了，當(dāng)通知家人去收尸時，家人怕花錢拒絕收尸，叫人家任其處理。還有我家附近小區(qū)的一位女孩在廣州打工一段時間，聽說不明不白地死了，廣州公安通知家人說，這女孩是騎著摩托車出車禍死亡。家人說我女兒不會騎摩托車啊！其父去廣州抱回了女兒的骨灰盒。雖然這座城市很美，但也感覺這里的治安管理不理想。青葉看著我的狼狽相，又憐憫又生氣，說你就住在這里呀！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像狗窩、像豬圈，你在外面待不住，就回家呀，你咋不回家？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家，想孩子，可我的錢被人騙走了。我垂頭喪氣靠著床腿蹲下來緊蹙眉頭，禁不住淚水漣漣。

青葉沒想到一見到我會是這個局面，更沒想到久沒見面一見面就是抱怨：你不憨不傻，還是高才生，咋能上當(dāng)受騙呢。

都怪我心太好，心太軟，太相信人家。他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找到我說，他做緊俏生意，急需用錢，借三天就還，可過了半月，還沒回音，我打他手機，關(guān)機，打他家的電話，家人說他就不進家，一直在外流浪，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悔恨生氣自己太笨蛋，耷拉著頭不敢和青葉對視。

青葉想想不用埋怨了，自己剛出門坐火車就上當(dāng)了，也難怪好心容易輕信別人，就容易上當(dāng)受騙，勸解說：錢是龜孫，沒有再拼，有人就有錢。她站在我身邊，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只要你好好的，天天都在我身邊，日子再苦再難也不算啥？走，跟我回家，怎么著也餓不死。

青葉的溫言善語似一股暖流涌進我心里，心中的怒氣漸漸消失。我跟青葉回了家，那個原本異常寒冷的冬天，卻成了我們記憶里最溫暖的歲月。

我回到家里，就琢磨著干什么活最掙錢，思來想去，覺得搞房地產(chǎn)最掙錢，因為全國人民都是房奴，掙點兒錢全給房子了，但沒有本錢怎么搞？有天晚上，吃了晚飯，我和青葉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雖然電視機開著，但我們充耳不聞，交談著就業(yè)問題。青葉說，你在學(xué)校不是學(xué)建筑管理嗎？搞房地產(chǎn)正對口。

我說幾年都沒干這專業(yè)了，都荒廢了。當(dāng)初改行，是為了盡快就業(yè)，也怕整天蹲在工地風(fēng)刮日曬，環(huán)境惡劣，太累人。

青葉說：你想錯了，其它專業(yè)都有失業(yè)的可能，但這個專業(yè)不會失業(yè)，因為社會在發(fā)展，全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都想改變居住環(huán)境，也都想落戶城市，擴大城建，需要這方面的人。你可以先找找同學(xué)，跟著他們干，我想是不會遭到拒絕的，就當(dāng)多要個民工嘛。經(jīng)青葉一提醒，我想到了同學(xué)孫五是搞房地產(chǎn)的，如今成大款了，手下用了一大幫技術(shù)員，他只需動動嘴，就能掙大錢。我覺得青葉出的主意好，比我智商高，關(guān)鍵時刻能想出辦法來。

青葉說：你去找找他吧，跟著他干興許好些，人人都有求人的時候，沒聽說人窮志短嗎，有錢就是爺，咱沒錢自然就是小輩了。

我想想青葉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人有強弱，人家吃好，咱吃飽就行了，當(dāng)個好孫子至少餓不著吧。爺，也是從孫子過來的。就在我們探討生存之道時，突然屋里的電話響了。青葉接著電話，臉色霎時變白了，青了，吃驚地瞪大眼睛，凝固了眼球，一臉恐怖相。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預(yù)感到問題嚴(yán)重。電話是岳父打來的，他懷著巨大的悲痛，嗓音沙啞地說：青葉呀，你三哥被人殺害了。

我看著青葉拿著話筒的手顫抖起來，想到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我慌忙關(guān)掉電視機，頓時屋里很靜，盡量不影響他們通話。青葉聽到父親那么說，頭轟然蒙了，麻木了，汗毛都直豎起來，感到十分驚恐。她急切地問：爸，您說啥呀？咋能出這事呢？

今天下午，你哥開著四輪車去外地沙河里拉沙，回來時被三個歹徒攔路搶劫，搜兜要錢。你哥和他們撕打起來，把一個歹徒摁倒在地上，另一個歹徒拿刀扎進你哥的后背，然后那伙歹徒都跑了。你哥背著刀又開著車跑了幾十里路，到了棗林街醫(yī)院，醫(yī)生把刀拔出來，因出血太多，一會兒就不行了。岳父悲痛、惱怒、難舍兒子的復(fù)雜心情交織在一起，使他撕心裂肺、肝腸欲斷。

青葉感到兩腿軟綿綿的，心“怦怦怦”加速跳動，埋怨哥哥說：他咋恁倒霉呀！恁傻呀！人家人多，手里拿著兇器，能斗得過人家嗎？

父親忍著巨大的悲痛說，我知道你哥的脾氣，從小就一身正氣，從不欺負(fù)人家，也不受人欺負(fù)，誰要惹他，他也不饒人。

爸，報案沒有？

報了，縣公安局已經(jīng)來人了。

你們都在醫(yī)院吧？

啊。

我媽呢？

她在家只知道出事了，還不知道你哥不行了。父親帶著哭腔，那是在悲痛至極時發(fā)出的聲音。

青葉放下電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整個人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癱在沙發(fā)里，少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她三哥出的事，又說這是困境遭難，雪上加霜??！不幸的事一樁接一樁。我也覺得這事出得太突然了，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和青葉乘出租車連夜趕回去了。

我們回去辦了三哥的喪事，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縣公安局了，就是盼望嚴(yán)懲兇手，為三哥報仇伸冤，不然他會死不安魂的。后來，公安人員查到了兇手，但遲遲未逮捕。我們只想讓此案從重從快處理，但青葉上縣公安局跑了多次，局里卻遲遲不辦。一年過去了，青葉又從縣公安局回來，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癱在沙發(fā)里，見到我愁眉苦臉地說：天龍，我也沒辦法了，這事不跑吧，我哥死得冤，跑吧，人家遲遲不辦，說辦案經(jīng)費有限，抓不到兇手，你說這是不破案的理由嗎？

我坐在青葉對面的沙發(fā)上，給她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說：不該是理由，公安局的職責(zé)就是打擊犯罪，嚴(yán)懲兇手，執(zhí)法必嚴(yán)，違法必究嘛，何況這是攔路搶劫殺人，是大案要案，如果遲遲不破，這里肯定有原因。

我聽爸說，這伙兇手中有一個人的舅舅在縣公安局工作，莫非是他包庇干涉？

有可能。我臉一沉很認(rèn)真地說，要這樣，這案破著還麻煩呢。

青葉靠著沙發(fā)背仰躺在沙發(fā)里，雙手搭在扶手上，面無表情地瞧著我，灰心喪氣地說：我哥不就成冤死鬼啦？就這樣不了了事啦？兇手就逍遙法外啦？你在公安局有認(rèn)識的人沒有？

我理解青葉的心情，是渴望有個幫助她的人，但我無能為力，只能搖搖頭木著臉說：沒有，要有，早就幫你跑了。我很慚愧，自己無計可施，幫不了青葉。

這時，青葉突然眼前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身子猛然坐直驚喜地說：對了，我有個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市公安局了，我去找他呀，我真是昏頭了，這么長時間了，我咋就沒想到他呢？這是青葉在這一年多中難得的笑容。我知道這段時間她心里很苦，因為家務(wù)、孩子、失業(yè)、失去親人等一系列煩心事，再加上生活窘迫，將她纏繞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容顏衰老，但只能默默地忍受著，讓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哥哥伸冤。她說，咱一起去找我的同學(xué)吧？或許能為我哥伸冤呢。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

我和青葉經(jīng)多方打聽知道了她同學(xué)家居住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帶了點薄禮到了她同學(xué)的家門口，我們看著十分堅固的棕色防盜門，又光又亮，沒有絲毫縫隙，像銅墻鐵壁橫在我們面前。青葉心里“咚咚咚”加速直跳，甚至那心要蹦到嗓子眼了，木著臉，半握著拳頭膽怯地輕輕地“咚、咚、咚”一下一下地慢慢敲門，聲音微弱，每敲一下，我們就仔細(xì)聽著里面有沒有動靜，沒有，再繼續(xù)敲，仍沒動靜，她輕聲對我說：是家里沒人吧？

我平時膽小，見官就想躲避，也恨自己無能沒出息，但天性難改，現(xiàn)在站在除惡揚善的審判官家門前，一想到那身警服就心里發(fā)怵，并非是做了什么壞事，也可能其他膽小人也是如此?？涩F(xiàn)在不但要見人家，而且還要求人家，誰都知道求人辦事難，如果人家?guī)湍?，你就欠下了人情債，埋在心里，就想有朝一日償還，否則就心中不安。如果人家不幫你，你就在困難中掙扎，承受著精神痛苦，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和青葉心里都不是滋味，膽怵是自然的。我對青葉說：你等著，我到樓下看看。我到樓下望望他家的窗口，看到里面的燈亮著，就猜測一定有人。我返回去，看到青葉仍然站在門外尷尬地等著。我伸手咚咚咚再敲敲門，聲音很響亮，接著里面有人問：誰呀？誰呀？那聲音很呆板，很重，像撂磚頭似的，聽著很不是滋味。我們在外面溫和地答應(yīng)著。求人和被人求，心理上是截然不同的，有點孫子見爺?shù)母杏X，可能主人聽出了是陌生人，沒開門，只是打開門上的防盜孔，問你們找誰？

青葉說出了同學(xué)的名字，并說和他是老同學(xué)。

里面的女人冷冰冰地說：不在家，你們走吧。

我們只想將薄禮送給人家，也想到屋里坐坐，說說事，起點兒效果，不白跑一趟，沒想到被人家?guī)讉€字打發(fā)了。青葉再次懇求說，我們有急事，說說事，行嗎？

不行，明天去辦公室說。

青葉又問，里面再沒回音了。我們在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盡管有難以言表的滋味，但臨走時仍依依不舍。我們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一絲希望又破滅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邊走邊交談。我心里窩氣，憤憤地說，什么態(tài)度，什么執(zhí)法如山，什么為民伸冤的執(zhí)法官？我看誰也沒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誰也體會不到老百姓含冤受屈的心情。我的膽量似乎一下子壯大了，這可能是讓氣憋大的。

青葉卻軟聲細(xì)語地說：也許同學(xué)真不在家，人家不讓進屋情有可原，這是在晚上，咱又是陌生人，人家是執(zhí)法人，整了不少壞人，一定也得罪不少人，人家謹(jǐn)慎是從安全著想，如果是我也會有警惕性。

她幾句話說得我消了氣，只是說：你早點兒這么想，咱就不來了。

青葉說：我只想到他家里，好說案情，沒考慮那么多。

我說：看來當(dāng)法官家屬也不易，整天顧慮重重，小心翼翼，還沒有老百姓自由呢。

青葉說：可人家不受冤枉氣，不為衣食住行發(fā)愁。她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剎住了，怕傷害我的自尊心。

第二天，青葉去辦公室找到了同學(xué)，將案情經(jīng)過講述一遍，并把提前寫好的狀書遞交給他，同學(xué)說，這個案子一定會引起局里高度重視，因為性質(zhì)惡劣，危害嚴(yán)重，影響極壞，是一起大案要案，我們一定會盡快查清，一定會公平公正嚴(yán)懲這起搶劫殺人案，一定會從重從快處理。

青葉非常感動，仿佛見到了包青天，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看到了陰界里哥哥欣慰的笑容。也想到了同學(xué)是個好法官，不忘當(dāng)年老鄉(xiāng)同學(xué)情。也想到現(xiàn)在辦事沒人沒關(guān)系寸步難行。

不出所料，市公安局接了此案，并及時對此案進行審理和從重從快判決，判持刀殺人兇手死刑，另外倆人分別為十五年、十年。這起拖了兩年的持刀搶劫殺人案，在兩個月之內(nèi)結(jié)案了，這給青葉及家人心理上以極大的安慰。

五

我聽了青葉的話，當(dāng)初跟著同學(xué)干工程，后來同學(xué)分包給我一些小工程，三年后，我打了翻身仗，從一無所有到百萬富翁，我是越來越來忙，回家越來越少，和青葉親熱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終有一天，青葉不樂意了，說現(xiàn)在你有錢了，不要家了，變壞了，花心了，把孩子老婆撂在一邊不管不問了，咱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你我心里都清楚，是名譽夫妻，但你要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外包二奶了？

我不耐煩地說：你說啥呀？我哪有那閑心？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我保證清白。我覺得上帝對人是公平的，你若干出一些成績，就勞神費腦。否則，就傷神，一切是是非非，種種雜念就干擾著你，就會患臆想狂或抑郁癥。因為你什么都不做，身體得不到鍛煉，血液循環(huán)差，各種疾病都來了，便成了藥簍子?？傊?，上帝不是讓你到世上享受的。自從我承包了工程，在外奔忙，青葉就成了家庭主婦，漸漸地日子好過了，她也清閑了，就該胡思亂想對我猜疑了。

青葉撇撇嘴，白白眼瞪著我說，你騙誰呀？花不花心，老婆心里不清楚？你是個男人就不做男人的事了，這是啥原因？她語氣生硬地質(zhì)問我。

我苦苦地笑笑，想想近兩年來確實很少過夫妻生活，但青葉從未提及過此事，現(xiàn)在她懷疑我，也是有原因的。我?guī)缀跆焯於寂菥茍?，中午喝，晚上喝，大腦常常處于麻醉狀態(tài)，總指揮部失控了，就別說其它部位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只知道自己喝毀了，沒了性欲，無法向青葉解釋。更讓她懷疑的是我沒有交給她經(jīng)濟大權(quán)，以為我在外面揮霍了。我知道男人都有小金庫，我也不例外，除了給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其余的錢我存著。在外吃飯、喝酒、打牌、交友等都需要活動經(jīng)費，沒錢百事不成。如果被青葉掌控，常常向她要錢，不但麻煩，關(guān)鍵是怕有困難。所以要想辦大事，必須自己掌握經(jīng)濟主動權(quán)。我也知道大款和大貪犯他們首先防備的是妻子，言行對妻子保密，有很多實例證明，妻子知道了丈夫有多少錢和受賄經(jīng)過，就等于掌握了把柄，就會牽著丈夫的鼻子走。一旦夫妻發(fā)生矛盾，提出離婚，就變成了仇敵關(guān)系，要么妻子狠命要財產(chǎn)，要么揭發(fā)丈夫送進監(jiān)獄，置于死地。以上兩點我無法向她解釋，她覺得我有外心了，就苦惱，就心涼，就賭氣，開始去美容院、去按摩、去洗腳、去打麻將，以宣泄心中的悶氣，以示對我報復(fù)。我母親來家里住，向我訴說青葉的情況，我很惱火，大腦里的封建意識很強。我可以在外吃喝玩樂，通宵不歸，但絕不容忍青葉這樣，這是社會對女人的不公，又想到青葉在風(fēng)花雪月的場所待過，走出去很快就會學(xué)壞，我大小也算個人物吧，就覺得沒面子。我越想越生氣，再加上母親看不慣，囑咐我要嚴(yán)加管制，使我滿腔怒火。

那天晚上，我十二點半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卻不見青葉在家，母親和兒子已經(jīng)睡了，我就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其實是等著修理青葉。深夜一點半青葉回來了，她一進門，我就大聲責(zé)問，你還要家嗎？那聲音似洪鐘，震得青葉頭發(fā)蒙。

她猛然一驚，眼一閉，身子向后一閃，打個趔趄，然后穩(wěn)了神看著我輕聲說：你吼什么呀？別把娘和兒子吵醒了。

我忽然站起來，瞪著血紅眼又重復(fù)一句：你還要家嗎？

青葉蔑視地瞧著我說：你還有資格問我？還想到我？不要家的是你。

我跨前一步到青葉身邊，虎視眈眈地盯住她，伸手“啪”一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青葉捂住火辣辣的臉，翻著白眼怒視著我說：你打我？

我就打你了，怎么著？接著又甩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有點兒像缺心眼的愣頭青二百五的舉動。

青葉火了，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抬起右腳踢我的腿，憤怒地反抗，但她身軟體弱，不是我的對手。這時，母親聽到吵鬧聲，從臥室里出來，看到青葉正在踢我，上前抱住她說：別打了，你是個女人?。∽孀孑呡叺呐四挠猩罡胍共贿M家的哩？

青葉一把推開母親說：是你兒子在打人，是你兒子不進家，你反倒怪我，你這是勸架嗎？這是青葉第一次提高嗓門。

我聽了母親的話更氣憤，又一巴掌打在青葉的臉上，你敢推搡我媽？

怎么？你娘兒倆想好了，今天要整我？

母親火了：你說啥？我已經(jīng)夠給你臉了，給臉還不要臉。

這話十分傷害青葉的自尊心，甚至是對她的侮辱，她對孩子、對公婆、對我哪點兒不好？可換來的是毒打和謾罵。她心里比喝慢性毒藥還難受，委屈、憤恨，賭氣說：我的臉干干凈凈，光彩照人，不需要別人給臉。

母親咬牙切齒地責(zé)怪：前天去美容，昨天去洗腳，今天半夜不回來，你還算女人嗎？

其實青葉并沒有走出小區(qū)，只是和幾個姐妹在一起打麻將到深夜，她卻沒有解釋，心存對我的不滿，也不依不饒、怒氣沖沖地對我母親說：你老封建、偏心眼，哪個女人不美容？你兒子去洗腳、按摩、泡小姐，日夜不歸，你怎么不教育？

我指手畫腳沖上去說：你敢跟我娘頂嘴？還上天呢？我對著她的臉左右開弓。人們常說，財大氣粗，官大脾氣大，人物了，不自覺就有一股傲氣，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只是想連一個小女子都制服不了，還算男人嗎？

青葉忍受著肉體的摧殘和巨大的精神痛苦，但不純粹恨我，而是怒視著我母親，她已經(jīng)猜測到我如此行為，與婆婆進讒言有關(guān)，氣沖沖地說：前不久，你兒子出差回來，一進家門，就瞪著吃人眼，拉著我就打，說我不守規(guī)矩，在外玩兒，怕你吃了。家里有米有面，有肉有菜，你可以自己做呀。我真不明白，你兒子不掙錢時，家里平安無事，和和睦睦，你兒子有錢了，你們都看我不順眼了。

母親眼一瞪說：你這是啥意思？這不是攆我走嗎？我養(yǎng)兒子二十多年，我不該在這里住？我沒吃你的，沒喝你的，我住的是兒子家，不是你家。

青葉只是冷冷地笑笑，心里明白這房子是自己買的，但沒有說過分的話。

我忍不住怒氣，對青葉前胸猛擊一拳，她向后猛退一步，身子一仰，倒在沙發(fā)上，我又用力“噗咚噗咚”對她拳打腳踢，氣喘吁吁地說：我寧要娘，也不要你個婊子。

這句話擊中了青葉的要害，常言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是我傷了她，也覺得這樣說有點兒過分，因為當(dāng)初是我追求她，現(xiàn)在怎么又扯出來了。

母親怒視著青葉皺著核桃皮臉說：三天不挨打，上房子揭瓦。女人不能慣，再嬌慣，瘋張的還很呢，看看她的嘴，像刀子樣，一點兒不認(rèn)輸。

青葉眼冒金星，頭發(fā)蒙，渾身疼痛難忍，喊著救命呀！救命呀！兒子、兒子快來呀……那聲音很凄慘悲涼。

突然，我八歲的兒子赤身裸體從臥室里躥出來，拿著凳子“啪”砸在我的脊背上，我反身站起來，他趴在媽媽身上護著媽媽的頭，母子倆抱頭痛哭。青葉抱著兒子說：兒子、兒子你不過來，媽就沒命了。

第二天，青葉覺得兩眼直冒火星，面前好像無數(shù)個星星在跳動，拿著鏡子照了照，看到自己的面容變成了烏雞色，眼球布滿血絲，面頰又青又腫，鬼王似的。她挎著自己的黑色小皮包一聲不吭地走了。我母親心里還罵，真是個不要臉的騷女人，被男人打成這樣還有臉出門。我兒子是大學(xué)生，還是個老板，又有錢，是個光彩人物，娶了這個不識大體的賤女人，真可悲。

晚上，我回到家里，對母親說：青葉上法院告我了，提出堅決離婚，證據(jù)就在她臉上。

我沒有想到母親會說：丟個口哨，換個喇叭，咱挑著找，好女人多的是，找個大閨女也不成問題。我覺得母親也變了，昔日我那慈祥、善良的母親，從沒說過惡毒的話。平心而論，青葉從沒有錯待過我母親，她是個孝敬公婆的好媳婦。難道真應(yīng)驗了青葉當(dāng)初說過的話？錢也是矛盾根源，能使夫妻反目？母親的言行，我知道是為我而驕傲，她把我看得太重了，她不了解我的情況，誰也不愿跟我做名譽夫妻。我說：話雖這么說，如果離了，對兒子的前途有影響。我的朋友在銀行當(dāng)副行長，有了外遇，和妻子離了。他兒子上小學(xué)、初中時都是拔尖學(xué)生，兩個人離婚后，兒子跟媽了。他不聽媽的話，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作業(yè)不交，打架斗毆，老師多次找家長。他媽管不了，打電話對他爸說，他爸不管不問。后來兒子初中沒畢業(yè)就跑出去了，至今沒音信。本來孩子可以上大學(xué)，有個好前程，可結(jié)果毀了他。

母親說：她要離婚，咱要兒。

我不想離，覺得青葉沒錯，原因在我，也在母親調(diào)唆。我后悔不該對她下手那么重，恨自己太魯莽，是個二紅磚、豬腦袋，怎么下手那么狠？可能是酒精發(fā)威了，目的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青葉，讓她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做個好女人，改掉毛病就行了。想想青葉這么多年對我情有獨鐘，深愛著我，為治好我的胃病，四處打探良方，使病痊愈；喝醉酒不省人事，是她日夜相守，使我重返人間；我被撞傷，她體貼入微侍候我?guī)讉€月。還侍候我生病的母親……想著想著，我淚濕眼圈。但我受朋友熏陶，有了大男子漢思想，處處要面子，是我對不住她。我慚愧、內(nèi)疚。我知道她的行動是出于她的疑心宣泄，只是不解我的隱私。她鐵了心要離婚，是我心狠手毒，狼心狗肺，忘恩負(fù)義，傷透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最后兒子給了青葉，賣掉房子對半分，我每月支付一千元撫養(yǎng)費，這是母親沒有想到的結(jié)局。她也后悔了，覺得自己老糊涂了，如果當(dāng)初不挑唆我們的關(guān)系，就不會打鬧生氣，哪有這事？現(xiàn)在沒了孫子，沒了兒媳，家也散了。母親淚汪汪地自言自語：人家青葉咋對不住你了？死老婆子，把家弄零散了，你可得發(fā)了？

我離婚后的第一個年關(guān)到了，若在往年青葉總是提前帶著大包小包禮品回老家看望公婆，幫助洗衣做飯，為他們買各種衣服，孝敬二老。今年母親心里很難受，以后不會再見到她的影子了。后悔把兒媳的缺點擴大化了，因疑心太重，想歪了，把她的孝心忘了，打電話對我說：兒啊！咱們?nèi)タ纯春⒆?，咱給青葉認(rèn)錯，當(dāng)初不該那樣對人家，娘錯了，不該讓你們生氣，你倆還復(fù)婚吧！我不能沒有孫子。我說：娘?。∧銉合笔莻€好女人，她沒有錯，完全是咱找她的事，現(xiàn)在生活好了，給她點兒自由，也不是什么壞事。至于復(fù)婚，不是你我說了算，這主要看青葉了。

兒??！只要她復(fù)婚，咱倆給她認(rèn)錯，下跪磕頭都成。

春節(jié)，我和母親去看青葉，沒想到她見到我們很高興，去街上割肉買菜，熱情招待我們。母親向青葉認(rèn)錯，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道歉話，并保證以后再不會出現(xiàn)吵架打架的事。我像做錯的孩子給她下保證，并把寫好的保證書給青葉看，其中有一條：只要你和我復(fù)婚，以后你想干什么都行，我不干涉，給你自由，永不打人。若再犯，剁掉雙手，割掉耳朵，自我懲罰，我還寫了我的身體狀況和掌控經(jīng)濟的理由。青葉看著保證書笑了，說沒有完美的人，誰都有缺點，為了孩子，為了家，都把這事忘了吧。最后我們和青葉一起回家了。

我們現(xiàn)在的家是離婚后我在新小區(qū)買的一大套新住宅，很寬敞，青葉叫爹娘搬來一起住。爹娘來了，她慌著買這買那改善生活。節(jié)日期間，各商場搞促銷活動。青葉看到一家連鎖店門口擺著摸獎攤位。每購買五十元商品，可以摸一次獎，一等獎自行車，二等獎雙人被，三等獎一袋洗衣粉。商家搞這樣的活動絕不是賠本買賣，能摸到一二等獎的，少之又少，多半是三等獎。青葉買了東西從商場出來，在摸獎箱里隨便摸一張，刮出獎號一看，是二等獎。他摸了一個玫瑰紅的厚棉被，又寬又大，又輕又軟，價值二百六十多元。青葉提著厚棉被，笑瞇瞇地回到家里，直接將被子放到我父母床上，叫他們蓋。母親摸著棉被也開心地笑了，說我一輩子也沒蓋過這么好的被子，軟溜溜的，厚墩墩的，多好。青葉說，娘，您就蓋吧，這就是您的被子了。我母親張口大笑，眼睛瞇成了月牙，說我比你們蓋的還好呢！

我們年輕，享受的機會多著呢，您就應(yīng)該享受享受了。

我母親說，青葉呀，你待我比親閨女還親呢，可娘對不住你??！

青葉不讓母親再說這樣的話。

青葉為父母改善生活，看到母親的牙齒脫落了，咬不動肉，就用面粉雞蛋裹著肉油炸，再放在鍋里煮，將肉煮成面疙瘩似的，讓母親吃。后來，她為母親鑲了牙，讓她吃各種營養(yǎng)食品。父母在我這里住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說想回老家看看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了。就在他們回去的第三天，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那天上午，空氣宜人，陽光暖人，我們的心情格外舒暢，沒有任何不吉利的跡象。我和青葉路過一個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她小孩似的興奮地跳著，跟我又說又笑，非常開心，突然她抬頭看到從樓上“噗噗嗒嗒”落下一些泥漿和不大不小的碎石，再往前走必落在我們頭頂上。青葉仰視張望著，忽然又看到一塊紅磚從屋頂上飛落下來，正朝我頭上砸來，此時已經(jīng)來不及躲避了，她上前一步，猛然推我一把抱著我尖叫一聲，眼睛一閉，那塊紅磚砸在了青葉后背上，當(dāng)即她被砸倒在地……沒有想到在我們的腳下還矗立著一根十幾厘米的鋼筋頭，青葉恰巧倒在那根鋼筋頭上，插進她的肺部……當(dāng)我把她抱起來送往醫(yī)院時，才發(fā)現(xiàn)她被鋼筋穿身，她還聲音顫抖地問我傷著沒有？我說沒事。我感到青葉的傷情嚴(yán)重，十分恐懼。

為爭取時間，我們乘出租車去醫(yī)院，在我送青葉去醫(yī)院的路上，她的肺部像泉水似的向外流著殷紅的鮮血。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醫(yī)院，可路上堵車，再加上紅燈停車，我十分焦急，知道拖延時間就等于葬送她的生命。我懷抱著青葉安慰說：青葉，青葉，你堅持著，咱一會兒就到醫(yī)院。她強睜開僵硬的眼睛，向我微微笑笑，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親愛的，只要你……沒事……就好，只要……你……沒事……就好。她的聲音緩慢無力，是強撐著說出來的，然后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到了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搶救無效而死亡。原因是肺部失血過多。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和打擊，我難以承受，精神就要崩潰了。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但青葉舍身為我，才留住了我的生命。我覺得人的生命很脆弱，時時刻刻都存在危險。突然青葉就沒了，我的心就要碎了，她最后對我說的那句話，只要你沒事就好，永遠(yuǎn)在我耳邊回響。她為我做出的犧牲和愛的付出，像電影畫面一樣，一個個鏡頭在大腦里浮現(xiàn)。我禁不住淚如泉涌，想跟隨她一起去天堂，永遠(yuǎn)陪伴在她身邊，隨她的靈魂一起飛躍……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企業(yè)的大老板了，而青葉永遠(yuǎn)活在我心里。我把她的父母也接到城里，為他們買了房子，也像青葉對待我父母那樣對待老人，讓他們過一個幸福的晚年。

容三惠：（本名張書霞）河南西平人。畢業(yè)于鄭大中文系和河南電大檔案專業(yè)，又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和河南省文學(xué)院首屆作家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研究館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長篇小說》雜志、《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和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河南省大型圖書《決策中原》副主編。市拔尖人才、“四個一批”人才和新世紀(jì)學(xué)術(shù)技術(shù)帶頭人，《天之中》雜志副主編?，F(xiàn)為駐馬店市文聯(lián)創(chuàng)作部主任。

曾發(fā)表作品四百多萬字，并被《小說月報》《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精選》等選載和多家報刊網(wǎng)站連載；著有長篇小說《刀子嘴與金鳳凰》《城市天堂》《誰主沉浮》《紅牡丹》《愛與恨》，中短篇小說集《都市情緣》《風(fēng)雨人生》《容三惠小說選集》，散文集《母親》等。長篇小說《城市天堂》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五四文藝獎、文藝優(yōu)秀成果獎；長篇小說《紅牡丹》《誰主沉浮》分獲國家級最佳小說特別獎和一等獎；《容三惠小說選集》、中篇小說《“刀子嘴”軼事》《都市情緣》、短篇小說《“八戒”升官記》、散文《一株海棠》等獲國家級報刊一等獎八次；短篇小說《姨母》獲全國第二屆百花杯獎；中篇小說《心計》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刀子嘴與金鳳凰》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被改編為影視劇，并獲其它獎項數(shù)十次。另外創(chuàng)作散文、論文等五十余編。編撰簡報、《民間故事卷》等三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