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青 秋草黃

一

春屬木。地性生草。

草是春天最早生長的植物，是大地上的精靈。

大地生草木，世上有乾坤。

草不管，小孩兒般，睡醒了，揉揉眼，蹬蹬腿，伸了個懶腰，探出了頭。一夜之間，發(fā)芽，冒尖，露了青，生了色，瘋了長。風(fēng)一吹，草就動，雨洗春來，大地生動了，一片，一片，又一片。

田野里、山坡上、菜園子、路邊、田埂、塘坎上、溝壑旁、溪澗……甚至墻角、石縫間、瓦楞上，小草隨處可見。草色青青，春光皎皎，野草遍地。伸手摘下一兩莖青草，淡淡的草的清香，撲面而來。握在手中，把玩不已，久久不肯棄之。不經(jīng)意間，把嫩白的草莖含在嘴里咀嚼，絲絲的甜味立馬在口里蔓延開來，溶化一片。咦，好個春天的味道！

斗草，是兒時(shí)小伙伴們最愛玩的游戲。隨手扯一根青草，握在手間，對折，交叉成“十”字狀，然后各持一端用勁拉扯，斷者為輸。弄泥斗草間，終日樂陶陶。我們的童年，在一天一天地長高、長大?，F(xiàn)在回想起來，簡單的快樂，快樂是真實(shí)的，是真正的快樂。其實(shí)，簡單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快樂，其實(shí)就這么簡單。

有月光的夜晚，草垛是我們的好去處。爬上高高的草垛，雙手叉腰，俯瞰一切，幸福和威武教我們立馬長高，霎時(shí)真實(shí)。從草垛上三不三（時(shí)不時(shí)）跳下來，向下飛翔，向著大地飛翔，一次又一次，無比踏實(shí)、穩(wěn)健和安全。我們一個個，像一粒粒滾落一地的果實(shí)，飽滿而又歡暢。向下的飛翔，向上的生長，是我們一生真實(shí)和堅(jiān)定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們盡管也進(jìn)入到這個浮泛的塵世，卻一直不會迷失自己的方向和目標(biāo)。

在故鄉(xiāng)，我和伙伴們常愛在草垛里捉迷藏，或者靠在草垛上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星星向我們眨著眼，把我們美好的愿望帶到了天上。很多的時(shí)候，我們一任自己埋在草垛里，撒手叉腳，呼呼大睡，做著我們各自的黃粱美夢。半夜了，雞叫了，狗咬了，我們還是一個個不愿離去，不肯歸巢。我想，我們一個個是不是早已把天地當(dāng)家、草垛當(dāng)房，把溫暖的軟綿綿的干草堆當(dāng)做母親寬大的懷抱了？

草垛高高，幸福的草垛高高在上，誰都想把它高高地垛起來。也許，只有在垛草的過程中，只有在草的密集里，只有在童年深處的秘密中，才能讓人瞬間明白：沒有那來自低處的一根根的青草，高處的幸福不會從天而降，溫暖的懷抱只會虛空和沒有著落。

草垛是家，草人即人。在稻谷快熟的時(shí)候，田野里到處站立著草人和忙碌的草民。此時(shí)，平凡的草民成了將帥，默默的草人皆為兵卒，整裝待發(fā)。一陣鑼響，聲聲喊叫，彩旗獵獵，熱血沸騰，氣勢恢弘。放眼四望，那些鳥兒高高地盤旋、盤旋，最后都一一飛向遠(yuǎn)方，徒留下天空的藍(lán)，還有大地上的豐收和和諧。那場面，那氣勢，那精神……讓天地為之動容。在村莊的上空，“嘿吆嘿吆嘿吆嘿……”的勞動號子此起彼伏，響徹云霄，然后又從高空中飄飄忽忽地落下，實(shí)實(shí)在在長長久久地在大地上回響。風(fēng)吹過，大地上春意盎然，生機(jī)勃勃，如火如荼。一到秋收過后，成片成片的田野上，稻草捆成的一個個草拉子，如人一般，一撇一捺，立在田野上，整齊列隊(duì)，成隊(duì)成林，勝過千軍萬馬，好不威武雄壯，好不壯觀美麗。如今，村子里人去樓空，空曠的田野上，田地荒蕪，稻草三三兩兩扔在田角地頭，孤零零的。偶爾，發(fā)現(xiàn)一兩個草人，甚是靜謐、蕭殺和凄涼。但它們還是那樣兢兢業(yè)業(yè)，勤勉不倦，緘默不語，不遺余力地守護(hù)著田野。這些田野的守望者，站成大地上一尊尊生動的雕塑，千年萬年終是永不褪色的記憶。

稍長大一些，農(nóng)家的孩子就要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我記得，清晨巴早起來割青草是我們一班“小把戲”每天必作的功課。一個個腳上沾了泥濘，眼睛里跑進(jìn)露水，但我們卻是那般的歡快，吹著口哨，腳步輕快，臉上燦爛如花。在彎曲的山路上迅跑如飛，眼睛發(fā)亮，挑著草色青青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刷刷地?fù)]起鐮刀，一刀接一刀，一刀快似一刀。

那時(shí)，我有一個秘密，最愛跟在草玉姐屁股后面去割青草。草玉姐含著葉笛，一根大辮子甩在腦后。上了山，極隨意地綰成一個蓬松的蝴蝶狀，順手摘一朵山茶花，插在頭發(fā)上，又嫩又潤，綽約多姿。一件紅花布上衣，又短，又窄，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但紅花鮮艷如初，白底潔凈似新。就是這件短瘦的紅花布上衣，使草玉姐的寬肩、豐胸、蜂腰和肥臀大大方方地顯山露水。更妙處在草玉姐彎下身去，如狐般隨鐮刀揮舞，一步步地沿著綠色的斜坡往上邊割去，往下邊割來，推剪子一般。草玉姐的腰身起伏搖曳，看得我停下鐮刀，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草玉姐。有一回，草玉姐恰恰返過身來，我一怔，瞬即滿臉緋紅，慌慌地弓下腰身，一跳兩跳地跳出了草玉姐的視野。

草玉姐的美好，定格在她割草的瞬間。后來，十六歲的草玉姐被爹硬逼著嫁進(jìn)了城里，是給一個癱瘓的呷“公家糧”的老男人做填房。自從草玉姐進(jìn)城以后，再也沒見她回來過。只聽說草玉姐和自己的丈夫、公公婆婆并不和好，只聽說草玉姐還惹了些風(fēng)流事，只聽說草玉姐在城里頭見了村里的人總是躲著……村子里很多人就很是惋惜地說：是草命的人兒，不是金命、玉命的主兒?？上Я?，玉碎了，心也碎了，再也難以瓦全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常常記起草玉姐割草的美好時(shí)刻和滿山瘋長的野草。

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我一生都無法走出我的村莊。牛羊的村莊，在青草的飼養(yǎng)中，喂得壯壯實(shí)實(shí)，敦敦厚厚，憨態(tài)可掬。小草默默，牛羊默默，村莊也默默。村子里一輩一輩的人，平淡如水，緘默似金，冬去春來，默默地忙日忙夜，總是離不開草的懷抱。草色青青，綠水悠悠，春風(fēng)蕩漾，明月飛揚(yáng)，山高水長。情無聲，心有夢，路不盡。草民，是對他們最貼切的稱呼，也是他們最本質(zhì)的特征，融合了他們最樸素的感情：春天，你好！小草，你早！草草草，早早早；草草草，寶寶寶；草草草，好好好。你草，你草，你草草草；我熬，我造，我勞勞勞。草民一生勤勞艱辛，草民的勁兒使不完，草民的力量無比強(qiáng)大，內(nèi)心無比寬廣和美好。小草是卑微的，也是堅(jiān)韌的。小草常被人踐踏，它卻總是向上生長。小草不計(jì)得失，平實(shí)無華，真實(shí)簡單，快樂幸福。風(fēng)起綠洲，草隨風(fēng)動，夢隨心動。萬物生，萬物生光輝，萬物由人生。

草根深深，草繩長長，人生路漫漫。搓得緊些再緊些，拴在村口的桃樹上，拴在老宅的門環(huán)上，拴住善良無私的心，一輩子才不會走失人生。草繩似的黃土路，牽引著我們一回回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我們的童年，回到我們的本真。

我家鄉(xiāng)的地理形狀猶如一口討吃的天鍋，一日一日地煎熬著生活。在那荒年難月苦日里，家鄉(xiāng)的天空?？M繞著陣陣藥香。馬邊草、菊花根、黃善草、燈籠梗、艾蒿、魚鰍蒜、魚腥草、桉樹葉、車前草、地達(dá)蟲……草藥遍地皆是。扯回來，洗凈，往鼎罐里浸水煎熬。一把把柴火塞進(jìn)灶膛，老半天老半天細(xì)火慢炆，火苗一股一股歡笑，和著鼎罐里咕嘟咕嘟的歌聲，草藥味兒順著彌散的蒸汽飄出來，飄蕩在村莊的上空，久久不散。誰家有個頭痛腦熱、胸悶氣喘、瘡毒腫痛、跌打損傷、傷筋斷骨，甚至病懨懨、臥床不起、奄奄一息，端起熱氣騰騰的溢滿溢滿的一大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個底朝天。然后，袖口一擦，臉上立馬由陰轉(zhuǎn)晴，雜癥疑疾全跑了。有道是，大地生草木，性用各不同。民間有《草藥歌》為證：貼地沾泥退腫紅，方枝生毛能消風(fēng)。尖葉生刺除積痛，枝紅肉黃活血通。奶奶也常說，草藥就是靈，草藥就是好！這些俯拾皆是的幸運(yùn)草，幸福安康還真是少不了。當(dāng)然，奶奶并不曉得我們今天時(shí)尚的說法：苦并生活著，痛并快樂著！我忽然想起一句話：時(shí)間是最好的良藥。看看，草藥能夠安神補(bǔ)心，時(shí)光適宜養(yǎng)性修身。

當(dāng)我們像草籽一樣四處飄散的時(shí)候，當(dāng)我們像草灰一樣成堆的時(shí)候，我不知道我還記得什么。也許，我只能沃土；也許，我還會生長。不過，這一切都不要緊，緊要的是我們像小草一般來過這個世界，草根深深扎進(jìn)泥土里，貼土沾泥在大地上生長一遭，草一般地活過一生。

草嘛，有太多的人記得，又有太多的人正草一般地生活著。草光陰，藥生活。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全部。

那患色盲的草花嬸一生只認(rèn)得一種顏色：草色（青色）。她把什么顏色都看成草色，青綠鮮嫩，春天的顏色。也許，草色青青，正是生命的顏色，力量的源泉。我想，正是因?yàn)椴莼▼鹦闹杏胁萆?，她才能一人承挑生活的重?fù)?dān)，起早摸黑，草深弄墨，把兩個娃崽同時(shí)送進(jìn)了大學(xué)，送進(jìn)了城里。如今的草花嬸，常愛眺望空曠的田野和山那邊喧囂的城市。想必，她的天空里——依舊是大地春回，草色青青。

小草呀，你的美色令人著迷；小草呀，你的生命力讓人亢奮。古今中外，名人學(xué)士，均難形其色、摹其狀。難怪，古人嘆曰：染亦不可成，畫亦不可得。萇弘未死時(shí)，應(yīng)無此顏色。無視小草，就是輕蔑生命，藐視大地。泰戈?duì)栒f得如此透徹和深刻：“小草呀，你的足步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卑拙右住顿x得古原草送別》留下千古佳句，更是家喻戶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是啊，野草離離，生生不已；草根精神，不屈不撓，自枯自榮；草間求活，只為秋后積肥，撒向廣袤的田野……好一首首野草的頌歌，好一曲曲生命的絕唱！為野草，也為我等草民，激動再三，唏噓不已。

心頭上種草，草色入簾青。

草色青青，春風(fēng)聲聲，心曲款款。

又是一年春天，我回到故鄉(xiāng)，回到草長的故鄉(xiāng)，回到草根的家族中，回到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溶進(jìn)了草的世界里，我找尋到我最初的童貞，我體味到我人生最初的味道，我看見了我真正的模樣，和草一模一樣。

這樣的時(shí)候，隨便在草地上一坐，我覺得我立刻坐立成一棵小草，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前生和今世。

草啊，你讓我愈發(fā)地清醒：做不成花朵，成不了樹木，落地為草，泥土中生，泥土中長，最后化為灰燼，化為春泥。草啊，你堅(jiān)韌不拔、從容大度、自立自強(qiáng)、淡泊寧靜、積極樂觀的草根生活，又總是那樣令我向往和珍視。

我是大地上的一棵小草，我是我自己的草！像草一樣，把握住生命里的每一寸陽光，每一縷春風(fēng)；像草一樣，生命也許弱小和清貧，內(nèi)心卻無比強(qiáng)大和富有；像草一樣，承受一切，忍耐所有，包容萬物，舍得付出，不求回報(bào)；像草一樣活著，活出草的風(fēng)骨，活出草的自信，活出草的境界。

大地上，留下一粒草籽，見雨即芽，隨風(fēng)瘋長。春天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的骨節(jié)；故鄉(xiāng)的溫暖，撫慰著我們的靈魂。我聽見——自己拔節(jié)的聲響。我也看到，很多人與我一樣，與草一般，不管高低尊卑，密密集集，積聚著三春再榮的生命力，肆意地生，盡情地長，草長鶯飛，鋪綠這個喧囂塵俗的世界，綠到海角天涯，綠到天長地久。

怕什么？草還在，故鄉(xiāng)就丟不了。不要怕，草還在，心就在，夢在長。奶奶站在我夢的夜里不遠(yuǎn)處，笑吟吟地告訴我。

我知道，我這一生，與草是分不開了。草有千千結(jié)，心懷萬結(jié)開。兒時(shí)，奶奶常對我說：善心是光，真誠如花，忍耐似金。那時(shí)，我不太理解，現(xiàn)在想起來，奶奶看得高遠(yuǎn)。想起奶奶，想起奶奶如草如芥的一生，我仿佛更有底氣了。正如她說的一樣，我想，把真誠帶回家，把忍耐留給自己，把善念種進(jìn)泥土，人生路上就會長出綠草，塵世中就會開出一樹春天，天地間才能相擁真情！

推開窗，草色青青，如旗如風(fēng)，似火似星，點(diǎn)亮鄉(xiāng)村的燈，點(diǎn)亮心靈之光，照亮靈魂的方向，找到通往心靈的福祉。

春來草自青，秋到黃葉落。

靜坐無所為，長聽萬物生。

二

中年以后，在一個個夜的黑里，我無可救藥地做起黃粱美夢，一個接著一個，夢里總是懷抱一地的黃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我回到心中的熟夢地——故鄉(xiāng)。

似乎是一夜之間，大地鋪滿黃色，綿綿不絕，無邊無際，鋪到天邊。田野上鋪天蓋地的燦爛、明亮與金黃，令我眩暈。是啊，油菜花黃，像大海一樣洶涌壯觀。天邊的金黃，更襯托出天空的碧藍(lán)與純凈。注視大地上盛開的油菜花海，我才真正意識到藍(lán)天下這片生命鋪就的明亮天堂，難道不是你，不是他，不是我，不是我們大家默默念念、生生世世向往的人間天堂嗎？

小時(shí)候，我特別喜歡苦瓜的小黃花。長大一點(diǎn)，則更喜歡強(qiáng)悍呈現(xiàn)的油菜花，集體光芒的油菜花，生命節(jié)日的油菜花。油菜花讓我著迷，油菜花給我力量，油菜花更是賦予我無窮無盡的遐想。我知道，我是一滴水，油菜花是海。它以它的熱情、實(shí)在和力量，羸得勞動人民的青睞。它不嬌不艷，不俗不媚，不孤僻，不怪異，不名貴，卻以盛大的規(guī)模、純凈單一的品種、整齊劃一的步伐和集體力量的展示，讓花的世界震撼，讓生命的力量綻放！現(xiàn)在，我才知道為什么老百姓是如此地喜歡它，皆因它是鄉(xiāng)野之花，是老百姓自己的花朵，是生命之花，是幸福之花。它的樸實(shí)，它的低調(diào)，它的坦然，它的燦爛，它的奔放，它的大氣，它的熱烈，都是老百姓的本性，都是老百姓的天然寫照。

張承志曾這樣寫到油菜花——它隨風(fēng)散撒，遇土生根，落雨花開，安慰天下?？窗。夯卮蟮?，油菜花開，一塊又一塊，一丘又一丘，一片又一片，一處又一處……陽光下競相盛開，鄉(xiāng)野大地盡披黃金甲胄，曠大無垠。有村落的地方，有鄉(xiāng)土的地方，就有油菜花；有油菜花的地方，就有生命的氣息和強(qiáng)烈的熱度，就有陽光灑下的一地喜悅與農(nóng)人的一臉幸福。正是這隨處可見的油菜花，這《百花譜》中難覓的油菜花，點(diǎn)綴了鄉(xiāng)村貧瘠的土地，填補(bǔ)了老百姓的簡單生活。難怪有人說，油菜花是造物主用它神來的巨筆把太陽研制的金粉撒遍了廣袤的田野，用它最絢爛的色彩、最壯觀的儀式、最炙熱的激情、最樸素的語言，繪就大地上最美的油畫，涂抹了人世間的七彩生活，綻放出生命中最熱烈的希望和最壯觀的節(jié)日，明亮了所有人的視野，點(diǎn)亮了農(nóng)民們的信心和希望。

四月的天空，是油菜花的天空。陽光下，大片大片的金黃，黃得鮮亮，黃得耀眼，黃得熾烈，黃得甜蜜，黃得沉醉，黃得幸福，黃得美好。油菜花開，占據(jù)了整個春天的時(shí)空，發(fā)酵了生命的熱度，大地上的萬紫千紅盡失顏色。五彩的蝴蝶展翅翻飛，成群的蜜蜂嗡嗡不息，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向油菜花海聚集，向著一片金黃沉醉，向春天致敬，向生命致敬，向大地致敬！

看見一地的油菜花，我就會想起少年時(shí)初戀的萌動。那時(shí)，我和我家的小黃狗也總是加入到它們興奮的行列中，在田野中橫沖直撞，在油菜花海里癲狂。當(dāng)然，還有一班和我一樣的黃口小兒、黃毛丫頭，一個個把少時(shí)的萌動和夢幻，大把大把地投入到無邊無際的油菜花海中。田野上紅光滿面的老農(nóng)，默默耕耘的老黃牛，犁尖翻過一波一波裂開美麗花紋煥發(fā)生命氣息的新鮮泥土，還有遠(yuǎn)處村莊裊裊的炊煙，都被無邊無際的油菜花的金黃包圍著，被無邊無際的溫暖包圍著，被無邊無際的喜悅和幸福包圍著。

我仿佛看到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莊稼漢，幸福洋溢在臉上，力量在他們手臂突出的青筋上鼓鼓地跳動。一陣陣高亢快樂“喲呵喲呵”的號子聲中，一個個黃土壘就般的漢子，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在榨油坊中揮汗如雨，眼睛晶亮，紅光滿面。一筐一筐油亮油亮的菜籽，黃亮亮、香噴噴的菜油扯線線似的流個不斷，滿屋子飄散的菜油香，一圈一圈地升騰起來，風(fēng)一吹，整個村莊上空都是。行走在油菜花香的村莊，誰都會狠狠地嗅一嗅，再嗅一嗅。家家的女人們，個個都會過日子，她們一個個把日子過得像菜籽一樣精細(xì)、圓潤，把平淡的日子過得油亮水汪、香噴噴美滋滋的，眼前跳動著幸福的火焰。這時(shí)，不知是哪個后生發(fā)了情，嚎唱起了洋花小調(diào)：菜花黃，心草草綠；菜花香，心眼眼亮；菜花花，心花花呀紅……

我很是激動，不禁套用北島的詩句：在油菜花中，生命在烈烈地綻放/在油菜花中，人民默默地永生……

那個時(shí)候，我有幾次想隨晚爹爹早出晚歸，都被晚爹爹趕走。其實(shí)，我最是喜歡和晚爹爹的老黃（狗）待在一起，捋順?biāo)q絨的黃毛。尤其在春光里，在一地金黃的油菜花海里，我坐在油菜花前，晚爹爹的老黃狗就趴在我的身邊。我捋一下它的毛，看一下天邊，滿眼的金黃，滿地的黃金，讓我浮想聯(lián)翩，目眩神迷。老黃狗并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再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久久地，我們相視無語，在黃黃的日頭下，我和它都慵倦而臥。風(fēng)過菜花黃，山村麗日長。老黃狗的耳朵最尖，一跳一跳，追趕著春風(fēng)和春天的氣息，去尋天邊的金黃去了。三兩下，老黃狗不見了蹤影。獨(dú)獨(dú)留下我，在一地金黃中想入非非，百感叢生。

這時(shí)候，我想起晚爹爹，想起晚爹爹那條捋順的老黃狗。晚爹爹是個老把式，起早摸黑，黑價(jià)白日，很多日子里，一任他站成田野上孤獨(dú)高大的背影。白天，老黃狗一蹦一跳，歡走在前，他高高地擎一把鋤頭，走向廣袤的田野，走向田野的深處，走進(jìn)生活的深處。他這兒看看，那兒摸摸、拍拍、跺跺，或者下下鋤，間間苗，放放水，施施肥……晚風(fēng)習(xí)習(xí)，他荷鋤而歸，馱月追星，收獲一天的好心情，響亮地一路吹著口哨，滿載而歸。老黃狗似乎很通人性，跟在主人身后，一路見著人，總是和善地?fù)u著尾巴，親昵地用腦袋拱著。借著老黃狗，不知是哪家黃口小兒不怕臊，怪聲怪腔地唱起：“黃狗黃狗你看家，我在山中采紅花。一朵紅花采不了，雙雙媒人到我家。”

在稻黃麥?zhǔn)斓臅r(shí)節(jié)，晚爹爹更像田野上的將軍，指揮著千軍萬馬。他走進(jìn)田野，走近一塊一塊整齊的稻田，金風(fēng)颯颯，大地黃好。晚爹爹走在這樣的時(shí)光里，走在田野上，不時(shí)地深吸幾口，似乎想把飽含著稻谷清香的新鮮空氣一起吸進(jìn)五臟六腑。只一會兒，晚爹爹的臉上就像喝了包谷燒般微微泛著紅。我知道，晚爹爹放眼四望，滿目皆是稻黃。他實(shí)在是太喜歡這有生命的黃，有成就的黃，有汗水的黃，有收獲的黃。這是飽滿的黃，是茁壯的黃，是豐碩的黃，是充盈的黃。晚爹爹和大人們總是站在這浩浩蕩蕩的黃的面前，滋生感恩之情、崇敬之心！我和小伙伴們只知玩耍，在田壟里，在黃黃的草堆上嬉鬧、追趕；在有月光的夜晚，在高高的草垛上，在曬谷坪里，在谷倉中，我們在玩游戲、捉迷藏。玩著玩著，我們往往就睡熟了，裹著一身的稻香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一個個睡得很甜很美，直到自家的爹娘扯了我們的耳朵，才把我們一個個從甜美的夢境喊醒。黃黃的稻草，鋪在身上，總是那般溫暖、軟和、貼心、綿長。抓一把澄黃澄黃飽滿的谷粒，又是多么讓人安心、踏實(shí)與憧憬。

稻黃麥?zhǔn)?，金橘掛果，瓜熟蒂落。這樣的季節(jié)，是收獲的季節(jié)，是喜悅的時(shí)刻。農(nóng)家辦好事辦大事，往往都是選在這個時(shí)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親朋好友，十幾二十里路趕過來。道一聲喜，講幾籮好話，問一下今年的收成，看瓜果滿屋、谷麥滿倉，大家笑逐顏開。然后，相讓著上桌，吃得滿嘴流油，扯著家長里短，謀劃來年，祈禱五谷豐登。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滾滾紅塵中，見慣了百花爭艷，姹紫嫣紅，絢麗多彩，卻總不如我心靈深處那一地稻黃怡人、那一天稻香彌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季節(jié)深處的黃，生命深處的黃，流向田野村莊，流進(jìn)千家萬戶，盡管不是大富大貴，毫不張揚(yáng)，卻以它的質(zhì)樸與實(shí)在、溫暖與美好，滋養(yǎng)了我們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世世代代，千年萬年，生生世世。

在農(nóng)閑的時(shí)候，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shí)候，農(nóng)民總是忘不了神靈的恩典，忘不了祖上的庇蔭，總要誠心誠意地敬神、祭祖。每到這個時(shí)刻，家家戶戶的大人小孩，一個不少，個個神色莊嚴(yán)。供桌上擺滿了各種供品：一大塊長條條黃亮亮的臘肉擺在中間，一只煮熟的黃亮亮的大公雞佇立一邊，一條大魚端上來也是熏得黃亮亮的，兩大盤黃橙橙的橘子，還有糖果、糕點(diǎn)。點(diǎn)燃紅紅的蠟燭，上香，燒紙錢，然后按長幼次序，一個個作揖磕頭。我記得，故鄉(xiāng)的人總是要燒好多好多的紙錢。這是生者在為故人祈福，也同樣希望故人能保佑家人平安，大家都能過上美滿的生活。盡管他們自己正挨餓受窮，卻總是不灰心不氣餒，不放棄不拋棄，就算風(fēng)雨再大也會雨過天晴，就算前路迷茫也要一路向前。他們總是相信：土能生萬物，地可產(chǎn)黃金，紙會變成錢，好夢萬萬年。

那個時(shí)候，我總愛圍著五伯轉(zhuǎn)，好想找一個機(jī)會去打幾張錢紙。五伯卻從沒讓我得過手，他說小孩子打小不能掉在錢眼里?！按蝈X紙”，五伯甚是講究，總要先把手洗干凈，然后一手握“錢鏨子”（ 一種“打錢紙”用的鐵制模具），一手握木槌，“嘭、嘭、嘭” “嘭、嘭、嘭”，在切成四寸寬長條條的“香票紙”（即黃土紙）上，一下一下，整齊地打印出銅錢的印痕。五伯還說，紙的層數(shù)要恰好，多了，底下的沒有印痕；少了，上面的容易戳穿；還有，用力要均勻，輕重要掌握得當(dāng)。我不得不嘆服五伯的手藝，卻總是離五伯遠(yuǎn)遠(yuǎn)的。燒紙錢前，奶奶要我先去敞開門，然后口中念念叨叨。正式燒的時(shí)候，奶奶教我紙錢要順著燒，不能倒著燒，不能用棍子亂捅，要自然燃燒，要燒化了。燒化了，一家人要團(tuán)團(tuán)圍住，恭恭敬敬。奶奶說，陰陽一理，紙是錢，錢如紙；土是金，金如土。奶奶邊說邊看我，我懵懵懂懂。時(shí)至今日，我才有些明白。也許，如高僧禪語：“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心生則種種法生”。

從土黃色的土磚屋里走出的一個個農(nóng)家娃，一雙草鞋，走千山，涉萬水。江水長，黃河黃，天高云淡，金風(fēng)颯颯，秋草黃，日月長。問蒼穹：大地之上，何草不黃，何日不行？

古以五色配五行五方，土色黃，居中，故以黃為中央，正色。以“土為尊”，惜土，養(yǎng)土，凈土，敬土。土地，是萬物生靈之源，是平民百姓生存之根，是社稷江山穩(wěn)固之本。如是，便有歷朝歷代天子都以黃色為正色，穿黃袍，皇家宮殿和建筑及其裝飾多用黃色，器皿多“鎏金”（即“涂金”）。祭祀時(shí)，更是要穿黃色的衣服，以示隆重、莊嚴(yán)。皇帝恩賜，素以賞黃馬褂為隆恩浩蕩。莘莘學(xué)子皆以青燈黃卷為業(yè)，希望有朝一日，高中黃榜，封妻蔭子，榮歸故里。因了黃卷之中，圣賢備在，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其實(shí)，黃色，是秋草黃，是土地黃，像金子或成熟的杏子的顏色。

孰不知，黃色就是農(nóng)民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是太陽的顏色。或橙黃，或牛黃，或鵝黃，或鴨黃，或雌黃，或雄黃，或卵黃，或豆黃，或枯黃，或赤黃，或蒼黃，或石黃，或淡黃，或土黃，或鮮黃，或金黃（粉），或稻黃，或麥黃，或菜花黃，或杏黃，或橘黃，或姜黃，或柳黃，或藤黃，或槐黃，或梔黃，或檸檬黃，或落日黃……等等，莫不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血肉相連。難怪漢代董仲舒有言：“美不能黃，則四方不能往?！?/p>

大地黃好，人間沈香，天上仙境。人一生之中最美的風(fēng)景，最終就是把自己的七尺身軀深深地埋進(jìn)溫暖厚實(shí)的黃土里，安睡在大地上。這樣就好，回到故鄉(xiāng)，懷抱黃土，眺望遠(yuǎn)方，慢慢地，你的心頭就長出草來。

周 偉：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湖南省邵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鄉(xiāng)間詞韻》《陽光下的味道》等。作品見于《人民日報(bào)》《大家》《天涯》《山花》《芙蓉》《散文》等，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讀者》《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入選《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等百余種選本和中小學(xué)語文讀本及試題。曾獲第二十六屆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第七屆冰心兒童圖書獎，2006、2008年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第十八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邵陽市首屆文學(xué)藝術(shù)突出貢獻(xiàn)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