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年華

小心翼翼地路過那片葉子上趴著彩色毛蟲的蓖麻叢，轉(zhuǎn)個(gè)彎就是長滿了尖刺的銀合歡樹，踏上爬著青苔的青石板，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老家門前荔枝樹上垂落下來的黃色菟絲子，像極了故事中有著親人平安歸來寓意的黃絲帶。故鄉(xiāng)，我又回來了。

仿佛又回到了小時(shí)候。踏著石階問候在天井邊洗紅薯的叔婆，到拐角的伯公家問他要一扎花朵兒像流蘇一樣的金銀花藤，接著跳起扯下一段沿著屋檐攀爬下來的長串植物葉子，不小心踩到門前長勢旺盛的薄荷，我便進(jìn)到老家的院門。老木瓜樹一年又一年地長著新的果實(shí)，一簇簇?cái)D得密密麻麻。奶奶往往不等木瓜成熟便將它摘下，削皮、切薄片，撒上糖、鹽、醋和辣椒腌制，拌上香菜，一道開胃菜便做成了，合著過年的臘肉和白切雞，是星級(jí)酒店也制造不出來的美味。黃皮樹葉散發(fā)著特殊的氣味，特招一種白色的小昆蟲，聽說把它的翅膀給拔了，整個(gè)吃十分香甜，聽起來很惡心，也沒敢嘗試過。黃皮果是我最不愛吃的水果，酸不溜秋的，除核就是皮。果實(shí)熟了我也不抱任何期盼，但我卻很期盼叔婆的化“腐朽”為神奇，因?yàn)樗龝?huì)制作很好吃的黃皮醬。酸酸甜甜的醬汁一小瓶一小瓶地裝起來，可以做各式調(diào)料，搶手得很。墻角邊我用以前腌咸菜的破壇子種上了水瓜，長起來后爬了半壁圍墻，黃色的小花謝后，小瓜們便隨風(fēng)在葉子間顫顫地冒著頭。大人們說這種瓜不能吃，容易敗血，單是等到熟透了便采下來曬干了，里面的瓤是極好的洗碗刷子，所以它又被叫做洗碗瓜。圍墻上的水瓜全采下來曬了，全家就有了足夠用上一年的洗碗刷。廚房旁邊的夾竹桃每年春天都開出妖嬈的花，十分漂亮，但我們都不敢跟這花靠得太近，因?yàn)樵谑〕亲x大學(xué)的叔叔說這花有毒，能致命。爺爺又舍不得砍下這漂亮的花叢，于是每當(dāng)大伙兒回去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大家別采這花?；ǘ鋬捍_實(shí)好看啊，在黃泥磚墻和陳舊的窗欞下，紅色的云朵似的，像幅上等的水墨畫兒，我也很渴望能摘下一朵別在發(fā)上，但終究還是沒敢。長著很多腳的馬陸順著花根爬上泥墻，看起來十分惡心，可恨夾竹桃沒把它們毒死。

同樣漂亮的還有月季花。小姑很愛惜她房前石階的那幾株月季，一開花滿院飄香。略微下點(diǎn)小雨，粉紅色的花瓣便撒了那么一小塊地，頗有些宋詞里的意蘊(yùn)。我沒有栽花的手藝，卻很有摘花的“本事”，拿把小剪刀穿過滿是刺的月季梗，嬌嫩欲滴的花朵便跌到了我的手上。小姑看見了一準(zhǔn)要?dú)饪蓿€得問我把花要了回去，夾在她的一個(gè)硬皮本子里。我年前回到老家，還在抽屜里找到那個(gè)本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貖A著干枯了卻依然形狀分明的月季花，在紙張中散發(fā)著淡淡的特殊霉味，就像那些在我腦海中若隱若現(xiàn)的童年記憶。小姑出嫁的時(shí)候把她窗臺(tái)上肥美的蘆薈也給搬了去，說是我成天拿根牙簽去戳那飽滿的葉子，不能讓它們死在我手里，還想著把月季也給挖了去，被奶奶一頓罵才作罷。不然以前家里誰擦傷了皮膚或者被油火濺了，取點(diǎn)蘆薈的膠液涂上，不多會(huì)兒就好了。我回去的時(shí)候也弄了些蘆薈小苗在院里補(bǔ)種，但可能是泥土的原因，長勢不太好，懨懨的，不喜人。長得旺盛的是大花馬齒莧和水仙，還有萬年青。萬年青在院落里長了許多年，每年都郁郁蔥蔥一大片。大家都向我們家討要，村里有萬年青的人家?guī)缀醵际菑奈覀兗艺廴ヰB(yǎng)成的。如今每到過年，爺爺奶奶掃好了各個(gè)房間，都折幾枝萬年青插到瓶子中置于房里，生機(jī)勃勃，寓意也很美好。水仙花嬌貴了些，給點(diǎn)水也活了；大花馬齒莧只要有根，它就死不了，是爺爺最喜愛的花。

夏天常有的飲食就是涼茶，而涼茶的材料都是伯公采來送給我們的。常喝的是用曬干的紅薯絲和金銀花藤煮的甜湯，要么就是狼尾草熬制的黑乎乎口感十足的涼粉。伯公無兒無女，我們院里小孩多，他常到我們家院子里來，拿起椅背后用竹子做成的水煙筒，點(diǎn)上煙絲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沒牙的嘴時(shí)常帶著笑容，隨身的竹簍里盛著山里的野果：清明的覆盆子，端午的酸藤子，七月十四的桃金娘，八月十五的野山栗……伯公是個(gè)識(shí)別中草藥的好手，什么花草有什么功效他都很清楚，也知道它們的生長習(xí)性，很稀罕的藥他也能找得著。每次離鄉(xiāng)的時(shí)候他總要給我們裝上一大捆的草藥，清熱去火的，治療咽喉腫痛、感冒發(fā)燒的都有。媽媽便差我?guī)筒桌锾崴?，回去后和離開前都給提得滿滿的，然后再給鋪上一塊大大的芭蕉葉。

我在城里并不養(yǎng)花，也叫不上大部分?jǐn)[設(shè)在廣場和公園里的植物名字。夾竹桃和月季似乎也沒故鄉(xiāng)院里的開得嬌艷；喝的涼茶也跟老家院子里煮的涼茶不一樣，感覺少了些植物的芬芳；狼尾草在城里有很好聽的名字，叫燒仙草，終究添加劑太多，失了草本的味道。我回了故鄉(xiāng)，像每一次的回來一樣。長長的菟絲子縱橫交錯(cuò)，像攤蓋著的網(wǎng)，荔枝樹開始顯出了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像門前佝僂著腰的老人們。老人親切地喚著我的小名，說：“廚房的鍋里有紅薯絲和金銀花煮的湯。”天井里暗了許多，房檐的藤蔓給遮住了小半片；門前的薄荷該有十幾年的歲數(shù)了吧；夾竹桃還沒開花，月季的枝椏分開了，開起花來好像沒有之前別致了……院子里似乎什么也沒有改變，又似乎什么都變了，我也看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會(huì)有時(shí)間在墻角邊種水瓜了。

歌里唱了，“那些故人故事便成了故鄉(xiāng)”，而我的想法是，哪里尋得童年里齊全的草木倩影和清香，哪里便成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