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乖乖

我有一條名叫乖乖的狗，養(yǎng)了有十一年了。

存在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的加繆認(rèn)為，人活在世界上是荒誕的。我沒那么高深，但也認(rèn)為人是奇怪的動物，喜歡自我中心，永不滿足，還永遠(yuǎn)有諸多借口。比如當(dāng)初買乖乖的時候，我給家人的理由就是我要“格物致知”?！案瘛币幌乱粭l狗的性情、行為，以旁敲側(cè)擊地“知”一下生命這種事物的狀態(tài)。

記得剛買的時候，一個巴掌都裝不滿的它還沒斷奶。粥啊飯啊，更不要說肝啊肉啊，都不會吃，都要我先嚼爛了用指頭遞到它的嘴邊讓它舔。剛買的那兩天，白天我都把它裝在衣兜里，反正它小，我不說呢誰也不知道。它也乖乖的，總是縮在我的衣兜里貼著我的體溫睡大覺。

但還沒兩天，它就會自己吃東西了，呆我衣兜里也不老實(shí)了?？偸桥砼とサ睾吆?，那哼的聲音也嬌，唔唔嗯嗯，細(xì)聲細(xì)氣的，要下地自己走。那就自己走吧，左一搖又一擺地，它也喜歡“格”我屋里各種各樣的“知”。因?yàn)槲舶图?xì)身子長，腦袋也不大，在它剛會一扭一扭地走的時候，在后邊看它就像極了一頭小白豬。我就想，給它起個啥名字好呢？乖乖？還是小白豬？

那時也是有足夠的閑吧，就跟在這狗的身后輪流叫這兩個名字。說來也是怪，我試了至少二十次，叫小白豬的時候它一次都沒有反應(yīng)，叫乖乖的時候它就把步子停一下，有兩次還扭過頭來看看我。這巧合讓我樂了半天，莫非它還能聽懂人話？會自己選名字？但既然如此，往后它的名字就叫“乖乖”了。

乖乖是條不知跟什么品種的狗雜過的吉娃娃，短毛，基本全白，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神卻有點(diǎn)呆?？赡苁翘^水汪汪了，狗眼珠子又不能跟人眼珠似的滴溜轉(zhuǎn)，它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就看什么都貌似一往情深。

我喜歡它嬌軟的身子，喜歡它走起路來屁股一扭尾巴一擺，小小年紀(jì)卻很快學(xué)會了到指定的地方大小便。書上說，這種能力跟遺傳有關(guān)。

不知不覺間，這狗就認(rèn)定了我是第一主人跟著我們活了十多年。

期間，我也恐嚇過它：不聽話，把你做個燉盅燉了吃了，問你怕不怕？！甚至還打過它，在它把饅頭、蛋糕藏到人的枕頭邊上，和趁人不備跳到床上咬東西磨牙的時候，都被我用巴掌狠揍過屁股。它也聰明，揍過之后就再沒重犯，要命的是，它對我的依戀不僅絲毫沒有減退還逐日加深。

在五六歲前，每天除吃和睡，它最大的訴求就是玩和鬧。它食欲好得驚人，精力也旺盛得煩人。記憶中，因?yàn)椴坏贸鲩T去玩，至少被它咬壞過七八雙鞋子，七八張椅墊子。但轉(zhuǎn)眼它就老了，在人群中會看不清我的身影，嗅不出我的氣味，會慌里慌張地發(fā)力奔跑，四處尋找我的影蹤。而我其實(shí)就在離它不到兩米的地方，看著它，心里五味雜陳。

坦白地說，乖乖不是條特別聰明的狗。最讓我生氣的事情，是我哭的時候，它會無動于衷。記憶最深的一個例子，是有一次，我記不清什么原因坐在床上放聲大哭，邊哭邊想，都說狗是最通人性的，我現(xiàn)在哭得那么傷心，這狗呢？跑哪去了？也不到床邊來看看安慰安慰我啊？于是睜開朦朧的淚眼四處一看，這小子居然在客廳晃來晃去地溜達(dá)，見我哭聲驟停，還頗顯詫異地停下腳步端詳我……

想來，這狗讓我頗沒面子的事情還挺多。比如它饞，看到無論誰個的嘴巴在動都會搖個尾巴擺個一往情深得足以殺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看；比如它胖，在七八歲高齡初產(chǎn)了一胎五個小狗之后，肚子就沒收回去過，走到哪都被人詫異：這吉娃娃怎么胖成了這個樣子啊？比如它笨，都被我養(yǎng)了十多年了，既不會作揖也不會轉(zhuǎn)圈，更不會撿球銜飛碟之類狗狗擅長的項(xiàng)目；還比如它不夠純種，在后來都時興養(yǎng)純種狗的日子里，帶著它我都不好意思去參加狗友會……

但我還是喜歡它。

說不出什么特別的理由，也許是它對我從不質(zhì)疑的信任——我在來興致的時候會把它拋起來再接住，還美其名曰“飛狗練習(xí)”或“高空練習(xí)”。我知道它在一開始的時候是恐懼的，不僅心跳加速、身體發(fā)僵，連眼睛都有點(diǎn)發(fā)直，但只要緩過神來，它看我的眼神仍舊專注而又一往情深。到后來，這把戲簡直就成了我倆的聯(lián)歡，每次高拋過后，這狗都會滿地轉(zhuǎn)著圈子撒歡……

也可能是它對我日益深重的依戀——從小我就訓(xùn)練它不能太依賴我，隔三岔五地，就把它送給朋友養(yǎng)幾天。它也比許多狗都灑脫得多，七歲之前，就沒聽哪位朋友反饋過這狗因?yàn)橄爰叶艞夁^吃喝玩樂……但在它七歲之后，每次我去接它，都會發(fā)現(xiàn)它兩只眼睛下邊的一圈毛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濕透。

也可能是它的性情特別溫和——十一年了，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哪怕幼兒都可以與它嬉戲。不止一個養(yǎng)狗的行家對我說過，因?yàn)轶w型小，吉娃娃通常會因?yàn)閮?nèi)心的恐懼而表現(xiàn)得比較易怒難接觸，性情這么好的吉娃娃，難得！

書上說，成年后的狗會有三歲甚至四五歲人類小孩的智商。在我看來，乖乖的智商好像和它未成年時候也差不多，但情商就越老越有優(yōu)良的表現(xiàn)。比如懂得忍耐、懂得等待，不像小的時候那樣爭強(qiáng)好勝等。當(dāng)然，你要說這正是智商高了之后的表現(xiàn)我也不反駁。在我眼里，狗吧，它就是狗，不會有反省意識只會有直接意識，所有表現(xiàn)不過狗的本能而已。它的存在，也不過是我借以觀察世界的一個小縫隙。由此，我在乖乖的面前也十足一個主宰的感覺。反正它不會計較或是沒有能力區(qū)分我在給它食物的時候是慈愛還是無動于衷或是充滿嫌棄的態(tài)度，并且，我高興帶它出門它就可以出門，不高興帶它出門它就得老實(shí)在家呆著。雖然在它即便老了之后，不帶它出門溜達(dá)它還是會把沙發(fā)墊子拽到地板上以示抗議，但除了為我們一家提供一些生活的調(diào)劑之外，于事何補(bǔ)？

但共處了那么多年的一條狗，它會在遠(yuǎn)足歸家之后心滿意足地趴在最喜歡的那個角落喘氣，我也會有因?yàn)榱?xí)慣了時時有它陪伴的安心。

說來慚愧，原本買它的時候我還有一個沒多說的打算，就是想拿一條狗來做原型，寫上一堆好玩的文章給大孩子小孩子們看的。但十一年了，今天是第一次提筆?？傁胫€早著嘛！任何過程都應(yīng)該完整，遲些再說也來得及。你看這狗，雖說已有點(diǎn)眼花和嗅覺失靈，但整體狀態(tài)還是很有活力的，再活個三五年的應(yīng)該沒問題。而我，是早就打算好了要給它養(yǎng)老送終的呢！我要在它老得哪兒都去不了的時候，還可以干凈體面地半閉著眼睛躺在舒服的窩里，曬曬太陽，再看看別的年輕的狗們打打架。

今年三月的第四天，我出門旅行去逛了二十多天回來了。還在回程的路上就想，這傻狗，見到我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樣子又高興到什么樣子了……但實(shí)在是累，就想著明天再去接它吧！以致家人及幫我照看乖乖的那位朋友在言語中的稍顯異樣都沒有覺察。

第二天，我休息好了，想著也不好再麻煩朋友了，一個微信過去，宣布我要去接狗啦！卻等回來一串七八個語音微信，說，其實(shí)在我出門的第五天，乖乖就不見了……

我安靜地聽著，貌似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三五分鐘之后，淚水卻開始源源不斷地從內(nèi)里往眼外滲……我想，我可能是個比較遲鈍的人。從接收信息到作出反應(yīng)，比其他人都要慢個三五拍。

其后的兩三天里，我讓自己忙得不亦樂乎，爽朗的笑聲貌似還有過一兩次。

然后，就是周末了。

可能是我沉穩(wěn)樂觀的表象把所有人都蒙蔽了，我輕而易舉地，就有了三天不怎么受干擾的時間。

那是怎樣的三天?。坎皇俏矣幸庖郧?。我盡可能以理性的態(tài)度去面對已經(jīng)失去一個最忠誠的陪伴者的事實(shí)，非理性的表現(xiàn)卻因?yàn)闊o人旁觀而前所未有地展現(xiàn)。我自責(zé)、反省、悲傷、憤怒；我陷入追憶、失眠、大哭。

也許，偶爾把自己封閉起來，自我放縱一下也是好的，可以借機(jī)窺視一下真我的面目。連自己都預(yù)料不到的是，我對這條名叫乖乖的狗的失去，有如此深重的想念與感傷。煮飯的時候我想它，從睡房走到書房的時候我想它，躺在沙發(fā)的時候我想它，坐在電腦前的時候我想它；買菜的時候我想它，走在路上我想它，進(jìn)門出門的時候我想它……時時都有關(guān)于它的記憶，處處都有它曾經(jīng)的影子。

三天時間過去，我終于開始生病了，四肢浮軟，咽喉腫痛加偏頭痛。但假如我是誠實(shí)的，就不得不殘忍地說：我的悲傷和哭泣，其實(shí)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乖乖！

乖乖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藏在深處的自憐與狂妄。三天里，我是想過乖乖沒有我了，它將怎樣生存，它會怎樣的難過？但更多的感傷卻是：乖乖沒了，這世上對我最深情的依戀，最忠實(shí)的守候，最沒有保留的信任，也離我而去了……這放縱自己泛濫的情感無意間就像一聲悶雷，提醒了我：你，可以確定不會變的，竟然只是一條狗對你的忠誠？！

今天，是2013年的3月16日了。這十多天里，我是難過的，也是忙碌的。因?yàn)榛钪肽罟怨?，還有許多必須面對的事情。

清楚了自己的偏狹和狂妄，我對乖乖的想念反而變得純粹。我會想念它水汪汪黑葡萄般一往情深的雙眸，懷念它溫順一如嬰兒的依戀，想念它氣哼哼地拖拽沙發(fā)墊子以示抗議的可愛，懷念它一如既往對我既忠誠又包容的忍耐……盡管這可能只是我以為的一往情深和溫順。

人，確實(shí)總是自我的，總喜歡以自我的尺度去度量全世界，以致人世都變得荒誕。沒有信仰，鄙視理想，不信任他人，也不信任自己。一如我放縱自我的自憐與自傷。但好在，人還有情感。

多少次，于正在進(jìn)行的某種日常行為中，我都會以為乖乖還在。下意識地張望、回頭甚至要張嘴呼喚了，才恍然發(fā)現(xiàn)它的已經(jīng)離去。

陪了我們那么久，給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乖乖，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