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一聽到喊媽的聲音,我立即就會想起臉上鑲滿陽光與泥土的母親。
山溝里,住著我的母親。她像個哨兵,堅守著自己雙手豎起的木屋,耕耘著幾畝責任田地。
時至中年的她,為了孩子的學費,一天,與我的父親在山里打柴。父親看到一棵干柴,就爬到拒絕人趾印的高坡上,抱翻樹樁,滾下垂直的巖壁。
父親走后,母親的心,積壓著,苦悶著,幾乎碎了。稍有空,她一個人悄悄地去父親墳邊走一走、看一看。在那里,輕輕地扯著長在他身子上的雜草,怕壓痛他的身子,還安慰他:“你不要憂郁,周圍有長輩陪著你;這里,離你親手建起的房子也不遠,有空還是回家看看;我忘不了的,永遠是你,我會時常來看你的?!?/p>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田地到戶。組上給我家分兩畝田、三畝地、半坡荒山。母親用那微弱的身子支撐著我們還沒有長大的四姊妹。她沒日沒夜地在田地里轉。晴雨天,她還去責任山里打柴,你叫她別去,等你一轉背,她卻進入了深山。傍晚,一捆又一捆的柴禾擠滿了自家的走廊。
母親病了,是通宵照看稻田水累出病的。我左勸右勸,幾乎說了一籮筐好話,怕暈車的她才被我接進縣城治療。
在城里住院一周,她才想喝水,想吃東西,笑了起來。出院后,我?guī)匠抢镞€沒轉上一圈。她說,腦殼都轉暈了,不好玩,走,回去。她在我家住幾天后,覺得一點不自然,不是我們照看不周,而是覺得城里不像農村,沒地方玩,門不能串,話無處說,做飯買菜貴得要死,尤其是城里沒有農村安靜,一天到晚,耳朵里鬧哄哄的。我說:“母親,你萬一住不慣,就回老家吧?!?/p>
母親上車回去,我取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說:“母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蹦赣H看著我,說不要,說我的孩子小,要讀書,要的是錢花。我把錢塞進她的口袋,母親總是不要。母親扯著我的衣領,拍著我的肩,摸著我的頭,說我的頭發(fā)長了,要剪一剪,才上了車。車上,她把頭探出窗外,笑著說:“有空了,還是回家看看!”
隆冬,我回了老家。立在街沿,搖著門上的大鎖,轉幾下,拉幾下,不開。準備去找她時,叔叔家的小姑娘走過來,說我的母親到對面山上挖紅薯去了。這時,我才明白年初叫母親把責任地租出去,可一直沒租。當母親拄著鋤、背著滿簍的紅薯走進屋時,我雙手托著那沉重的背簍,心一酸:“明明叫她不做了,她還是閑不住?!蔽腋f:“你身子弱,少做點,好不好?”她卻說:“我做多點,你們回來也多背得一點?,F在,我還累得起,到我真正動不了了,那時候,就只有靠你們了?!?/p>
第二天,我要返回縣城。母親老早就使自家屋子里的炊煙鉆出瓦屋。準備吃飯時,母親眼濕濕的。我問母親:“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我還沒說完,我妹妹跟我迅速使起眼色,跑過來,拉我走到一邊,雙手圍成小喇叭,把話輕輕地吹進我的耳膜:“剛才,她到叔叔家找口袋,想給你們裝點米帶進城??墒迨逭铱诖鼤r,不知怎么順手碰上你寫《父親》那張舊報紙。叔叔拿出來一念,如碰到母親還沒愈合的傷口。”我看到母親慢慢走進房屋,也跟了去。不知母親從哪里取出我父親的“民辦教師任用證”,她輕抹著證上的模糊照片。我真心要帶走那個證件,母親堅決不許,說只剩這張照片了。說完,她又走進房屋,把那個證件藏起來。
“有空了,還是回家看看!”返城時,母親重復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