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世風日下,人在世上欲得一知音,實在不易??晌以诠畔≈?,卻慶幸自己遇上了一位罕有的良師益友——王火先生。
當今文壇,大約沒有不知道王火其人的。他年輕時當新聞記者,曾經(jīng)五次見過蔣介石;晚年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其代表作是獲過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因為《戰(zhàn)爭和人》涉及到西安事變,我在《近看西安兵諫》一書出版之后,便向他寄上一冊,很想聽聽他對此書的看法??赏趸鹉晔乱迅?,多年前已經(jīng)封筆,加上相濡以沫的老伴又剛剛辭世,悲痛之情可以想象。因此,我寄書僅僅是寄書而已,對偶爾閃出的一線想法實在不敢抱什么希望。
可沒有想到,春節(jié)剛過,我即收到王火先生的一封來信:
聞宇兄如握:
新年好!
今天收到賜贈的《近看西安兵諫》及《明月松間照》上下冊?!侗G》您曾在出版后送過我一本,我讀時也將析出的一點錯字及主觀上認為有問題的地方劃出;但后來寫給您的信,您未收到;北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去年冬天來取走我的作品、手稿、信函、照片及友人贈書等共38箱時,您贈送的那本《兵諫》也被帶走了,因此勞您又二次贈書,十分感謝?!睹髟滤砷g照》我很喜愛,當好好拜讀,學習。
《近看西安兵諫》確實厚重而生動,應可傳世,我本來應再讀一遍,逐一將上次劃出的地方重告于您,但近來視力不好,醫(yī)囑少用眼睛;且我壞了牙齒,動手術拔去兩個門牙,由于年歲大了,采用監(jiān)控方式拔的牙,三天來雖服抗生素,但縫針處仍流血,下周方可拆線,遂憑記憶擇幾處翻到的我認為有誤的地方開列于下,以供參考(就不再讀一遍了,請原諒):
1.第109頁倒數(shù)第10行“蔣介石身穿海陸空大元帥禮服,腰間掛著一把數(shù)尺長的指揮刀······”
蔣介石1928年8月在國民黨二屆五中全會上當選為國民黨政府主席兼海陸空總司令,但未制定過禮服?,F(xiàn)在許多電視劇及電影中將1948年蔣介石當選總統(tǒng)后穿總統(tǒng)服的照片濫用,背景是統(tǒng)戰(zhàn)時期,甚至是北伐時期的電視片上掛的都是蔣氏穿總統(tǒng)服的照片,那是錯的;蔣介石1932年成為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后已被稱為“蔣委員長”,這“委員長”是指揮軍隊及陸空軍的最高職位,蔣氏是特級上將,高于當時的所有上將,但沒有獨特的禮服。蔣在黃埔軍校任校長時,用過指揮刀,但在1936年后,只掛“軍人魂”(約尺把長的一種劍狀武器,掛在腰部武裝帶上;凡黃埔學生——后來改為“中央軍?!钡膶W生每人一把)。蔣不到50歲即愛用手杖,有些照片上的手杖很像指揮刀。
建議再版時,刪去第109頁倒數(shù)第10行這兩句,原因是他不可能穿這種禮服,腰里掛一把數(shù)尺長的指揮刀,數(shù)尺長也太長了!就說穿了軍裝即可。
2.第100頁倒數(shù)第4行:“蔣介石穿著黑色中式長袍,外罩一件閃光的錦緞馬甲……”蔣常穿中式長袍,有時外罩馬褂,但從不穿馬甲(馬甲、馬褂各繪其圖形)??箲?zhàn)前,蔣家國民政府確定,凡星期一舉行“紀念周”時,薦任以上文官一律穿藍袍、黑馬褂(平時可以隨便穿什么顏色的長袍馬褂,但周一紀念周中央文職要員一律藍袍、黑馬褂)。
3.第115頁第7行第8行:“蔣介石穿一身鑲著花邊的海陸空大元帥禮服,腰挎指揮刀,帽子上特意裝飾了一根幾寸長的白翎旌,臉上還涂了一層薄薄的油彩……”
這“白翎旌”是軍閥時代用的,蔣從不用這東西。北洋政府時代,大革命時期,吳佩孚、馮國璋、張作霖、段祺瑞等等以及云南參加討伐袁世凱的蔡鍔等都用過白翎旌,但蔣是從不用這以示革命的!這段描寫不對,宜刪去。
4.第115頁倒數(shù)第9行:“直徑和桌面一般大的生日蛋糕?!薄埧吹?16頁的兩張照片:
上面這張說明,蔣穿的只是外面加披風(他有一件黑色披風,還有一件軍服色草綠罩披風)??箲?zhàn)前主要穿黑披風,里邊可穿中裝也可穿軍裝。看了這兩張照片,可以說明蔣的服裝不是什么作品中寫的那樣,而是里邊是中式長袍,外罩黑披風,戴灰呢帽。而那只蛋糕也沒有很大,因那時提倡“新生活運動”,所以有“避壽”——到洛陽小小慶+qryKrLLeEaj5k+lIdi+z8PaLqLAnPM2JixF5WP3F6E=祝了一下50歲生日(蔣生于1887年,實際49歲,因男的做九不做十,故49歲做了50歲大壽)。據(jù)我所知,確未大鋪張。這兩張照片很說明問題。
5.第123頁第4行“博作義”應是“傅作義”。
6.第124頁倒數(shù)第11行的“一輛美式小吉普”——當時美國還未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吉普車,吉普車是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美國參戰(zhàn)才有的。1936年冬還不可能有。
7.第132頁第15行邵元沖的官銜“國民黨史料編纂委員會主任”,應是“國民黨黨史編纂委員會主任”。
8.第302頁邵力子的照片說明有誤,正確的生卒年應是1882—1967。
以上這些認為可改之處,不改也無傷大雅。只是,既有感覺就告訴至友。字跡潦草不恭,望原諒。順頌
春天好!
王火 2013.2.22
在老病相催、心力日瘁的情境下,王火老人寫來這樣的一封信,每次讀后,都讓我感念不已,難以平靜……有一天重讀,忽然想起我的大學同窗閻慶生教授了。作為現(xiàn)代文學評論家,且又是相知至深的老同學,他在去年秋天為《近看西安兵諫》一書寫過將近4000字的一篇評論,讀過此文的朋友無不稱贊寫得到位。于是,我就將王火老人這封信轉于閻慶生。很快,老同學回復來一則短信:
讀了老作家王火先生致你的信函,對他的嚴謹認真精神十分欽佩。他博學多識,考證精嚴,以高齡抱病之身,寫信陳述自己對大作的評論,又不辭辛苦錄出書中個別失誤之處,確實難得此良師益友!向老先生致意!
慶生曲 江之畔
2013.3.25
西安兵諫是中外歷史上驚天動地的事件,對于我的記述,倘是沒有王火這等襟懷云水、閱歷特殊而又博聞強記的老人,還有誰能夠提出如此“考證精嚴”的建議呢?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作家,花甲之年多已封筆,而王火年及九旬,頭腦仍然這樣的清晰,記憶仍是這樣的細致,實在是當代歷史研究中僅存于世的寶貴財富。
文人相輕,自古為然。我于桑榆暮景中完成一書,王火老人竟然如此地垂青于我,這無疑也是上蒼對我的厚愛。俗世間講究緣分,說實在的,我與王火先生的接觸很為有限。1982年春,在北京參加一個創(chuàng)作座談會,我與王火先生編在一個小組,會議忙碌,彼此沒說上幾句話;1996年秋,我去廣州參加一個筆會,一伙人行色匆匆,我們趕赴張家界,登過天子山;2002年我去成都,看望過年近八旬的王火老人。初識至今,彈指間31年過去了。流逝的時光是人間情誼純摯度的最佳的試金石?;叵氲竭@里,我寫下了這樣的感想:
執(zhí)筆為文,總希望會有讀者。這讀者也未必是多多益善。倘能幸遇三兩個體貼入微的知音,此生為文也就很可以了。王火的信,教我良久縈懷于心——一位老人能以抱病之身將40多萬言的一本書仔細讀過,而且認真地提出日后修改的建議,這對拙著而言,顯然是非常難得的至高無上的獎掖了!
我樂意讓此信公諸于世,一則表示對王火老人的敬佩之情,二來也是我個人“老驥伏櫪”,猶喜聆鞭策之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