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海東服毒自殺了。這和一張布告有關,布告是在五個月之前貼在小鎮(zhèn)的墻頭上。那是胡少軍貼上去的。胡少軍是林蔭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貼布告這等蠅頭小事原本是辦公室秘書的活,然而吳建國卻指名道姓要他去辦。
多年之后,胡少軍仍然記那天的情景。那天他心里一團糟,這段時間他心里總是一團糟。他母親患上一種怪病,服了許多中藥和西藥,病情沒有好轉,卻把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他坐在辦公室里感到煩悶,便走出門外站在一棵茂盛的玉蘭樹下。樹蔭外是大片剝了皮的陽光,蠻橫無理地賴在地上,還發(fā)出一陣陣挑剔的滋滋聲響。這應該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這該死的天氣!胡少軍在心中狠狠地罵著。此時他的手機唱起了楊坤那首無所謂的歌,那是他設置的手機鈴聲。他喜歡楊坤沙啞的歌聲。很多時候他覺得生活就是一首沙啞的歌曲。他有些懶散地掏出手機,那是從舊貨市場掏回來的諾基亞。他看到手機上呈現(xiàn)著豬頭兩字,眼睛便被什么刺痛了,心里跟著咯噔一下緊縮起來。豬頭那是他給吳建國起的代名。他不喜歡代號叫豬頭的吳建國。所以他讓楊坤盡情地歌唱,等到歌聲快要結束了,才皺著眉頭按住接聽鍵。
胡副,你必須親自把布告貼出去!
吳建國站在省城的窗臺前打來電話。那是一家五星級的賓館窗臺。當時窗臺外嘩啦啦下著大雨,目之所及,行人和車子像一群逃亡的蟲子。這世間誰人不是逃亡的蟲子呢?這想法使他覺得窗外的雨滴穿透厚厚的玻璃滴落在心頭。他的情緒便被淋濕了。他就在那個時撥打胡少軍的電話。胡少軍卻遲遲沒接聽,他心間徒然冒起一股莫名的火氣。所以當電話接通后,他幾乎對著手機吼叫起來。千里之外的胡少軍被吼叫聲擊中了。一直以來,他總覺得自己的耳膜是一張活靶,而吳建國的指令就是一塊塊石子,每每都毫不偏差地擊中靶心。他時常為此感到懊惱和沮喪。事隔多年,胡少軍還記得那天聽到吳建國對他發(fā)號指令的情景。當時他的手被黃蜂蜇了一般顫抖起來,手機差點脫落在地。他不由得揣緊手機,拉到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那個有些破敗的屏幕終于出現(xiàn)通話結束的字樣,于是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我操!然后他把手機用力地摔進包里。那時他想起了魯迅筆下的阿Q。他覺得他有些阿Q。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然而這種感覺卻在他心里盤根錯節(jié),使他感到一陣陣窒息。他知道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終究都要按著指令去辦事,誰叫豬頭是他們林蔭鎮(zhèn)的鎮(zhèn)長。
在三個月之前,胡少軍以為這個鎮(zhèn)長是他的,鎮(zhèn)里的所有大小干部也都這么認為,每每在私下里都叫他胡鎮(zhèn)。他總是一臉正經地說別亂開玩笑,心底卻已然開了花。他中專畢業(yè)就分配到林蔭鎮(zhèn),開始了漫長而腳踏實地的工作,八年前提拔為副鎮(zhèn)長。八年過去了,大家都認為他頭頂上的副字該去掉了。八年,抗日戰(zhàn)爭都勝利了,何況一個小小的鎮(zhèn)長乎?然而換屆時,他頭頂上那個副字巍然不動,縣里選派比他年輕的吳建國來當鎮(zhèn)長。他成了一只泄氣的皮球,工作時難免帶著情緒了。吳建國用一只眼就把他的心看個通透,于是對他就不那么友好了,時常對他指手畫腳派這派那,儼然把他當成一個秘書使喚。他知道吳建國是在殺他傲氣。他也知道吳建國要把他的傲氣殺死才會善罷甘休。現(xiàn)在吳建國又對他的傲氣大開殺戒了。他抬頭望向天空,看到幾朵浮云遺忘在那里。他臉上不禁泛上一絲苦笑,心里漸漸地沉沒下去。
不就是貼張布告嗎?有什么了不起!
胡少軍一邊在心底嘟噥,一邊往頭上扣著一頂草帽,然后像一頭上了年紀的老黃牛,拖著腳往火辣的烈日里走去。他記得當時烈日像炭火一樣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把街頭那些零零散散的人統(tǒng)統(tǒng)驅趕到屋檐下,往日里瘋狂奔跑的貓和狗都安靜下來,連不知疲倦的螞蟻也不見了蹤影。那條狹窄而破敗的街道頓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胡少軍就踏過那片死寂,默默地把布告貼到墻上。當時街上的幾個好事者不顧頭頂烈日,從陰涼的屋檐下跑出來,一臉討好地湊到他身旁,問,胡副,都貼什么好消息呀?
你們不識字嗎?胡少軍頭也不回地說,自己看看!
好事者們碰了一鼻子灰,便知曉胡少軍遇到不順心的事,便不敢再招惹他,于是裝模作樣地盯著布告。那些懶散的目光落在布告上,他們終于把布告看明白了:元旦之后,不論是誰離開人世都必須送到城里去火化。他們的目光忽地堅硬起來,整個眼珠也瞪圓了,像一只只飽滿的西紅柿。他們臉上呈現(xiàn)出同一種驚慌失措。于是他們號叫起來,大家都看啊,都快來看呀,死人都要拿去燒??!
躲在屋檐下的人們便伸出頭來,看到幾個好事者滿臉慌恐,便紛紛丟掉手里的活擁過來。人們圍住了宣傳欄,也把胡少軍圍在里頭,幾條狗還對胡少軍瞪著眼,似乎胡少軍是制造這起恐慌的罪魁禍首。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著胡少軍,說胡副,這是不是真的?
胡副,怎么就不給埋了呢?
胡副,難道埋進祖墳也不給嗎?
胡副,如果我們非埋不可呢?
胡副,政府怎么這么不講理呢?
……
胡少軍干咳了兩聲,把人們雜亂無章的聲音壓下去,說,我在這里告訴大家,這布告上講的都是真的,這不僅是我們林蔭鎮(zhèn),而是全縣、全市都這樣規(guī)定的,誰不按規(guī)定做誰吃不了兜著走。
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向胡少軍的臉面,卻被那頂浸過雨水而呈現(xiàn)出一片灰暗的草帽擋住了。人們便把目光拉回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于看到對方臉上漸漸泛起一股古怪的神情,似乎一場災難即將來臨。人們站立不動,也不說話,似乎一片沉默的森林。
胡少軍揮揮手,說,大伙都回去吧,都把這消息傳下去。
人們又面面相覷,終于搖搖頭說,政府又開始在弄哪樣???
人們邊說邊搖著頭四下散去。胡少軍站在那里望著一張張落寞而去的背影,心間徒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2
那段日子在林蔭鎮(zhèn)的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談論著那張布告。劉海東每次聽到人們談起,心間總是一陣比一陣虛空。此時他已經九十歲了,身上的肉被抽掉一樣越來越瘦。這個干瘦的老人越發(fā)思念他的女人。他女人在三十年前患病撒手歸西。他想死后就去找她,照顧她,不再讓她一個人孤單。然而那張布告卻使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死后真的化為一堆骨灰,那么她是否還能認出他呢?他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了。
劉海東問他兒子,說,劉邦,你說政府貼的布告,是真的還是假的?
劉邦白了他一眼,說,布告的事,總是真真假假,誰說得清?想了想又說,實在不放心就去問政府吧,對,去問那個胡少軍,布告是他貼的。
劉海東覺得劉邦的話有道理,于是來到街邊蹲下來等著胡少軍。那天傍晚胡少軍才出現(xiàn)在街面上,劉海東拖著腳走過去拉住胡少軍的手臂,說,胡副鎮(zhèn)長,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貼的布告,上邊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胡少軍說,老人家,那是政府的布告,是真的。
胡少軍說著就走了。劉海東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他的魂靈似乎被胡少軍帶走了。當天漸漸暗下來時,他便邊往回走邊自我安慰,想很多事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這事也不會當真。
那段日子小鎮(zhèn)上死了兩個人。一個年邁的老伍病故了。老伍的子女在一片號啕痛哭中把老人送上山岡。劉海東參加了老伍的葬禮,當看到老伍跟著棺材埋到地下時,他心間有了些許太平,接著又泛起些許落寞。不幾天,鎮(zhèn)上開拖拉機的王二出車禍死了。他的家人也把他葬在山岡上。王二是死于非命的,按理說死于非命的人都要抬到河邊去燒掉,還把死者的骨灰撒進河里,讓生生不息的河水帶到遙遠的地方。據說,那樣死者的魂靈才得以升天,才不回到陽間禍害活著的人們。然而人們非但沒有燒掉王二,還把他葬到高高的山岡上。政府連這個都不管,又怎么會把壽終正寢的老人送去火化呢?劉海東終于相信那張布告只不過是嚇唬人罷了,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幾天后劉海東在街上遇見胡少軍,說,胡副鎮(zhèn)長,你還說布告上說的是真的呢,現(xiàn)在不是死人了嘛?也沒送去縣城火化呀。又哄我這把老骨頭不是?
胡少軍說,老人家,布告上說,元旦之后死去的人才送去火化的。
劉海東哦一聲便沒下文了。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剛平息幾天的心又倏地懸了起來。那天他像一根木頭在街上行走,后來他又艱難地爬到山岡上,那里埋葬著他的女人。墳堆上長滿了雜樹和荒草。他把雜樹和荒草一根根拔掉,然后頹然地坐下來靜靜地望著墳堆。
那些夜晚,他總是夢見自己的靈魂脫殼而出,變成一只鳥飛越山林,然后落在他女人的墳頭上。他每每在半夜中醒來。那時天空靜默無語,月光悄悄地息在枝頭。他爬起來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等待著什么,黎明總在漫長的等待里到來。當天空逐漸充滿光亮時,他拖著枯樹枝般的腳離開床沿,蹲在門口望著逐漸忙碌起來的小鎮(zhèn),自言自語起來,說,我怎么還不死呢?
起初劉邦聽到這句話,心里總是一陣驚慌,每每好聲勸說著,爸,你別胡亂想著什么,不用你干活,好好地過日子吧。劉海東沒吭聲,只把眼睛輕輕地抬起來,望向山岡上的那片荒涼的墳場,臉上悄然爬上一片輕軟的東西。劉邦便知曉他父親心不在此了。后來劉海東時不時唉聲嘆氣起來,說,我怎么還活著呢?劉邦聽多了心里便煩躁起來,于是在一次酒后惡氣惡氣地說,你要是真想死,就學著人家,一瓶農藥就了事了,?。?/p>
劉海東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心里豁然起來,怎么就沒想到這個法子呢?這真是個好法子??!只要趕在元旦之前死去,那么就可以埋在山崗上,于是自殺的念頭便油然而生。
3
一天夜里,劉海東買回一瓶敵敵畏。那時劉邦又不在家,屋里黑糊糊的,只有那條黑狗立在門旁,使勁搖晃著那條老態(tài)龍鐘的尾巴。劉海東便知道劉邦又去賭錢了。這些年,這個小鎮(zhèn)著了魔似的,人們整天聚在一起賭錢。派出所時常去抓賭,結果越抓越多。小鎮(zhèn)上的許多生意和田地都給荒廢了。劉海東想不明白那些人都怎么想的。他曾無數(shù)次勸過劉邦,說兒啊,這賭錢養(yǎng)不了家的,干些正事吧。豈料,劉邦拍著胸口說,你知道楚漢之爭嗎?那時劉邦就是個地痞,說起來還不如我正派呢,我才打打小牌根本不入流,要是哪天我也和他一樣成了流氓,我可就發(fā)大了。末了還加一句,說你給我取名劉邦不也正有此意嘛?劉海東便啞口無言了。攤上這么個兒子還能說什么呢?他忽然理解了多年前兒媳婦的不辭而別。于是他耷拉著腦袋在門口蹲下來,黑狗也跟著蹲在他身邊。劉海東輕輕地拍著黑狗,心間不由得又一陣絞痛,淚就下來了。黑狗看到了,連忙用舌頭舔著他的臉。
這些天劉海東沒有出門,在家里收拾東西,把散亂的衣物折疊到箱子里,把臟衣物拋到盆子里,然后蹲下去弓著腰搓洗起來,累得滿頭大汗。
劉邦從外頭回來,不由得驚訝起來,說,爸,你什么時候這么講究了?
劉海東埋著頭沒理會他,只是更加使勁地搓著衣物。他把衣物曬起來后,便在堂屋里想著還擱下什么事,于是把整條街的熟人都想過了一遍,結果只想到以前他偷看過王寡婦洗澡。那事也不能全怪他。王寡婦家與他們家相鄰,而他的房間窗口恰對著王寡婦的洗澡房。一天傍晚,他無意見到王寡婦在洗澡,第二天便把那扇窗給牢牢地釘上了,直到王寡婦再次嫁人才重新開啟。他想去向王寡婦道歉,結果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想死都快死了,還計較這些干嗎呢?那就當一場夢吧。他還答應過和李五下棋。李五不是他對手,卻一直要跟他下,終于用腦過度昏倒在地,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他去看望過李五,勸他好好休養(yǎng)。李五艱難地翻起身,說我一定要贏你,不然死不瞑目。他只好接受挑戰(zhàn),說,等你出院后再分勝負?,F(xiàn)在他沒時間等李五了。他不由得在心底感嘆起來,于是自言自語地說,老伙計啊,我只能到那邊去等你了。
元旦的前一天,劉海東把一封遺書壓在枕頭下,然后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氣,便從床底下掏出敵敵畏。他呆呆地望著敵敵畏,嘴角往上提了提,目光跟著沉靜下來。他站起來整了整衣物又坐回床沿上。他又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擰開瓶蓋,舉起來往嘴里灌。
此時黑狗從門外忽地躥進來,咬住他的衣袖使勁地拉扯,使他無法喝下那瓶敵敵畏。劉海東只好把瓶子擱在一邊,說,阿黑啊,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我們也算是倆兄弟了,我走后你不要太難過,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吧。
黑狗立在那里盯著他,眼里閃出一道淚光。劉海東不想看著黑狗的眼淚,于是把目光調到窗外。那里是一片空蕩蕩的天空。忽然,他猛地拍打著腦瓜,想這農藥不會是假的吧?如若是假的那他不就死不成了?可誰又知道這藥的真假呢?他的目光落在了黑狗的身上。黑狗也呆呆地望著他。他便蹲下去撫摸著它的腦袋,說,阿黑啊,這是農藥,不知真假,我怕要是假那就壞事了,所以我想……
他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黑狗就用身子搓著他的腿腳,嘴里發(fā)出哼哼的聲響。劉海東抹了一下臉,說,阿黑啊,要不你來試試行嗎?
黑狗望著他不住地點頭。
劉海東說,你真的愿意?
黑狗又點著頭,還用腦袋輕輕拱著他。劉海東就輕輕地拍了拍黑狗,然后到街上切了一斤豬肉。他把農藥倒在肉上,再把肉擱在黑狗面前,說,阿黑啊,我對不住你呀。
黑狗的目光便在他臉上和那塊肉上來回徘徊,最后垂下頭哼哼地啃咬起來。黑狗啃咬幾口又抬起頭望來,眼睛充滿一種古怪的神情。劉海東受不住黑狗的目光,便拖著腳走出門外,蹲在門旁吧嗒吧嗒抽煙。好半晌,劉海東才回到屋里。此時黑狗僵在地上,嘴吐白沫,雙眼圓睜,死之前定然痛苦不堪。劉海東跪到地上嗚嗚地哭起來。他用一塊破布擦拭著黑狗,又用梳子梳溜黑狗身上的亂發(fā),把它打扮干凈了,再找來一只木盒子,把黑狗抱進去,輕輕地上了鎖。最后他想扛著木盒子出門,那只枯瘦的身子已然使不出半點力氣。劉海東只好到街上去找劉邦,讓他把黑狗扛到山岡上埋葬。
劉邦說,一條狗死就死了,干嗎還要埋呢?拿來燉火鍋不好嗎?
劉海東沒有理會,臉上擠著越來越多的悲傷。劉邦的心軟了下來,于是把黑狗扛到了山岡上,埋在劉海東的女人的墳旁。
劉海東說,就讓黑狗陪著你媽吧。
劉邦覺得他父親走火入魔了,也不再勸著他便自個兒下了山。劉海東孤單單地坐在山岡上,夾著寒意的陽光照過來,把整個山岡涂上了一層憂傷。
天漸漸暗下來時,劉海東在黑狗墳前磕了三個頭,又到他女人墳前磕了三個頭,最后拖著干瘦的身子蹣跚下山。他回到家天已經一片墨黑。此時他從窗口望見在那條破落的街道晃蕩幾許人影,怎么看都像是幾只木偶。他不知道這些木偶都在忙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們都在忙什么?,F(xiàn)在他就要離開了。他那張松樹皮般的臉,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在昏暗中抓起那瓶敵敵畏,拖著腳機械地走向那張寂寞的木床。
4
那天劉邦和幾個賭徒在街上喝酒,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他支著兩條晃晃悠悠的腿走進門,被一股嗆人的農藥味硬生生地逼退兩步。他踉蹌了幾下才穩(wěn)住身子,酒也跟著醒了一半。他順著那股農藥味尋去,終于發(fā)現(xiàn)他父親橫在床上人事不省。床邊倒放著一瓶敵敵畏。劉邦立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酒也被嚇醒了。他慌忙把他父親背起來往醫(yī)院奔去。他還沒到醫(yī)院大門口,便大聲叫喊起來,醫(yī)生,醫(yī)生,救救我父親,他喝了農藥!
醫(yī)生們把劉海東推進了急救室。劉邦在門外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急救室的門板。他感到累極了,靠在冷涼的墻上,緊緊地閉上眼睛,滴答滴答的鬧鐘聲繞在耳旁。好半天,醫(yī)生才從急救室走出來,站在他身邊解下口罩,說,我們盡力了,節(jié)哀吧。
劉邦愣在那里了,整個人耷拉下來,嘴巴張了老半天也吐不出半句話。醫(yī)生望著他,再想說些什么,終于搖著頭走了。劉邦靠在墻上,慢慢地順著墻矮下去,再矮下去,終于抱著頭嗚嗚哭起來。
此時,劉邦才發(fā)現(xiàn)父親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盡管他父親在晚年已經成了一根木樁,整天傻乎乎縮在墻角里,甚至還礙手礙腳。現(xiàn)在他父親以自殺的方式離開了他,使他的世界突然塌陷下來。
劉邦背著他父親離開醫(yī)院。頭頂?shù)奶炜找黄璋?,怎么也看不透,街燈像昏花的眼睛閃著暗光。劉邦感受背上是一座山,把他壓得快喘不過氣來。他一步一晃地回到家,輕輕地讓他父親平躺在床上。此時已是凌晨,四周寂靜如水。他坐在床前不知該干什么了,心里一團亂麻。他輕輕地拉扯著他父親的衣角,似乎生怕驚醒他的父親。他又拉扯著被子和枕頭,想讓父親睡得安穩(wěn)一些。他終于把那封遺書拉扯了出來。
邦兒:
我去找你媽去了。政府布告上說,凡是元旦之后死的人都要火化。我不想火化。我走后,你不要再這么賭錢了,去找一個過日子的女人吧。兩個人相依相伴,才是日子呀。我這樣走,你不要太難過。你就把我葬在你媽身邊吧。別的就沒什么了。有空時就把山上那幾畝荒地都種上樹吧,不出幾年就長大了。
劉海東
劉邦終于明白了他父親為什么自殺,連忙從口袋里掏出醫(yī)院的死亡證明,卻見證明書上寫著凌晨三點,也就是說他父親是在元旦之后死去的。劉邦猛地從床沿上蹦跳起來,匆匆忙忙往醫(yī)院趕去。他找到值班醫(yī)生,把他父親的遺書和死亡證明一起遞過去,說,醫(yī)生,我求求你,把死亡時間改一改吧,我父親害怕火化才喝農藥死的。
醫(yī)生接過遺書看了看,說,劉邦啊,這事不是我不幫你,而是幫不了,我做不了主。昨天下午院里還開了專門會議,鎮(zhèn)長特地來到醫(yī)院強調了政府的規(guī)定,從元月1日凌晨起逝世的人都將火化。
劉邦撲通跪了下去,說,醫(yī)生,我給你下跪了,我父親就這點心愿,你就行行好吧,求你了醫(yī)生。
醫(yī)生連忙把劉邦扶起來,說劉邦啊,你別這樣,醫(yī)院有規(guī)定,在這個風頭誰違規(guī)誰下崗,這規(guī)定從上到下都一樣呀。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丟掉這份工作。你父親的想法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我真幫不了你,還希望你能夠體諒。
醫(yī)生用手拍了拍劉邦的肩膀,似乎想說什么,結果卻欲言又止,于是靜靜地往窗外望去,那里的樹木、房屋和電桿逐一明亮起來。
又一個黎明已經到來。
劉邦望著這個新年的第一個黎明,心里卻是一片昏暗。他扭回頭又望了醫(yī)生一眼,知曉說什么都沒用了,于是拖著腳走向那條疲憊的街。劉邦回到家叫上親戚來料理后事。親戚們陸續(xù)趕來,各自忙碌著。劉邦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這時鎮(zhèn)上的兩個干部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劉邦沒看那是什么煙,卻知道那一定是好煙,然而他沒有伸出手去接,而是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用目光把那支煙擋了回去。
劉邦知道他們來干什么,說,你們走吧,這種時候來找茬不合適。
兩個干部望了望劉邦,又望了望進進出出的人群,默默地退出門口。
他們回到街上就給鎮(zhèn)長打電話,說,吳鎮(zhèn),我們壓不住呀。
鎮(zhèn)長掛掉電話然后撥通胡少軍的電話,說,胡副,劉海東在元旦當天逝世了,也就元旦之后逝世的第一個人,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當時胡少軍正在醫(yī)院里守護著他母親。他母親在昨夜里又犯病了,痛得滿床翻滾。他和女友茜茜把他母親送到醫(yī)院。他母親折騰了一個夜晚,在黎明快要到來時才疲憊地睡了過去。胡少軍也困乏極了,轉頭望著身旁的茜茜,心里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地壓在茜茜的肩上,想安慰她幾句貼心的話。結果還沒等他張嘴,吳建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他掛掉電話后咬牙切齒地罵一句,我操!
站在不遠處的茜茜聽到了,便知道鎮(zhèn)里又有工作了。她走過來攙扶著胡少軍的手臂,把腦袋輕輕地擱在他的肩膀上,說,少軍,鎮(zhèn)里有事你就先回去吧,這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胡少軍望著茜茜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心便像被小刀扎著一樣,想避卻避不及,終于疼痛了。他原本打算在元旦小長假里帶她到市里散散心,順便把婚紗照給拍了?,F(xiàn)在吳建國的電話又把一切給攪黃了。胡少軍心里窩著火,倒是茜茜勸著他,說,你快去吧,工作要緊。胡少軍站著沒有說話,也沒合適的話可說,最后把她輕輕地擁進懷里,想這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呀。
胡少軍帶著一肚子氣趕回小鎮(zhèn),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劉邦的家里。他把劉邦拉到人群外,說,劉邦啊,老人家走了,我也很難過,現(xiàn)在你知道政府的規(guī)定,這不用我說了吧?
劉邦看了看胡少軍,然后掏出遺書遞過去。胡少軍捧著遺書,覺得手越來越沉,最后都快撐不住了。他連忙把遺書還回去,目光避開遺書也避開劉邦,有些慌亂地從口袋里掏出煙,往嘴里叼一支,又遞給劉邦一支,于是他們就蹲在一起吸起煙來。
劉邦說,胡副啊,這是我父親的心愿,有句老話叫死者為大,我不能不辦是吧?你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胡少軍說,劉邦啊,老人家的想法我理解,可這規(guī)定是自上而下,就是把我辭了也不能更改的呀。想了想又說,你知道這是我的工作,而且老人家他離世時鎮(zhèn)上的人都知曉了,又怎能瞞得住呢?
劉邦說,既然如此,我們就沒話可說了,你請回吧,我不想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吵架,不想他老人家死后不得安寧。
胡少軍彈了一下煙灰,說,這樣吧,你再考慮考慮,最遲明天要把老人家送到縣城火葬場。
劉邦不再說話,只白了他一眼,然后轉身走進靈堂里。
那天晚上小鎮(zhèn)上的李伯病逝了。胡少軍得到消息后,又帶著兩位干部走進李伯的家門。李伯的家人翻著白眼望向他們,似乎他們不是干部,而是從陰曹地府來的催命鬼。李伯的家人沒好氣地說,我們不是在為難你們,劉海東不是死了嗎?要是他去火化了,我們絕無二話。
胡少軍知道說啥也沒用,便轉身去找劉邦,說,劉邦,李伯也不在了,他的家人同意把老人送火化,你不要再拗了,這規(guī)定我們誰也拗不過,不要讓大家為難。
劉邦盯著胡少軍,緊緊攥著拳頭。劉邦的拳頭最終沒有揮出去,而是插進口袋里轉身走開,給胡少軍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
5
第二天剛破曉,胡少軍的手機又唱起楊坤的無所謂。他半瞇著眼睛按住接聽鍵。電話是辦公室小吳打來的。小吳在電話里叫喊著,胡副,胡副,不好啦,劉邦在夜里把他父親送上山去了。
胡少軍的頭嗡的一下大起來,連忙掀開被子蹦跳下床,胡亂披上衣服帶著兩個鄉(xiāng)干部往山岡趕去。他們趕到山岡上時,劉邦已經把他父親埋葬了。此時劉邦蹲在一堆新徹的墳前。他向胡少軍他們瞟了一眼,然后把目光轉到別處。他的嘴角往上抽兩下,又抽三下,沒抽出什么話來,只是從身后抽出一把水果刀,狠狠地往地上扎去。水果刀直挺挺地立在那里,顯得那么孤單和突兀。胡少軍的目光便落在那把水果刀上,使他想起房間里的那把水果刀。他居住的房間是單位的老房子,建于民國十四年,墻上斑駁陸離,下雨天還浸著水,住在里頭似乎住在歷史里,常常讓他想起百年孤獨。他早就想走出這份孤獨,早就想到城里買一套新房,然而他工資微薄,再說茜茜沒工作,他母親又生病,實在湊不足錢買下城里的一套房。他在心里盤算著,等熬成鎮(zhèn)長后,買房就不是問題了,到時候他還要把房子裝修得富麗堂皇。到時他將和相戀了七年的茜茜舉行婚禮。所以在成為鎮(zhèn)長之前,他只好跟茜茜住在破敗的老屋里。老屋里就有那么一把水果刀,和劉邦的水果刀一模一樣。茜茜時常用那把刀切西瓜,刀口鋒利,往西瓜上輕輕一切,吱的一下便切成兩半了。胡少軍記得有一天下午,屋外下著夏天的雨,嘩啦啦的雨聲充斥著整個世界。茜茜把一只西瓜破成兩半,接著她怔怔地站那里,說要是這刀能把一切都切成兩半多好。茜茜說這話時滿臉落寞,似乎她不是在切西瓜,而是在切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曾經充滿熱情與希望,現(xiàn)在卻被那把普通的水果刀切成千瘡百孔?,F(xiàn)在這樣的水果刀扎在劉海東的墳頭。這種擺設很不協(xié)調,甚至說得上荒誕。這使胡少軍想起周星馳的電影,總是那么古怪而讓人噴笑。誠然,此時他是不敢發(fā)出半點笑聲的。
多年之后,胡少軍回想起那個清晨,仍然記得頭頂上是一片沉悶的天空,扎在地上的刀鋒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當時在場的人都知道那道寒光意味著什么,于是不由自主收住了腳。唯有胡少軍沒有被寒光嚇住,而是面無懼色地向前走去。
胡少軍走到水果刀前,說,劉邦,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政府早就貼了布告,有了規(guī)定,現(xiàn)在你這樣跟政府規(guī)定作對,李伯的家人都同意,你為何就不能呢?要是以后大家都仿效的話,誰能擔起這個責任呢?我不行,你也不行,我們大家都不行,這是上級的精神,必須執(zhí)行的事。
劉邦向他翻起兩只白眼,始終沒有說話,默默地蹲在那里抽煙,煙霧彌漫了他的臉。當他的臉重新清晰起來時,他眼里閃出刀鋒一樣的寒光。這道寒光比刀鋒來得更加兇狠。胡少軍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劉邦嘴角便抽了抽,把一絲輕蔑抽了出來。這使胡少軍惱羞成怒,便向劉邦怒目而視。劉邦拔起地上的水果刀,像只瘦猴一樣躥起來。刀鋒上的寒光便閃到胡少軍的腦門上。胡少軍的心頭倏地怦跳起來。
多年之后,胡少軍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里總是泛濫著一陣酸楚。那時他希望身后的工作人員上前勸阻,讓他找到抽身而下的臺階。然而他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動也不吭聲,似乎眼前的場景與他們無關。他們是被劉邦手中的刀嚇傻了,還是在等待著一場精彩對決?
這兩個該死的混蛋!
胡少軍想如果手里的權限足夠強大,那么他就會讓他倆穿小鞋,最后找個事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打發(fā)走。這樣的草包留著干什么用?他們居然望著自己的領導走向危險而無動于衷。要知道往時這個時候,茜茜在老屋里做飯,等著他吃上熱騰騰的飯菜。茜茜絕對是個體貼而會持家的女孩。胡少軍想不能讓她失望和悲傷。于是他的目光開始躲閃起來,終于避開劉邦手中的刀鋒而落到墳頭上。他看到劉海東盤坐在那里,那張枯皺的臉上爬滿了哀傷。胡少軍的雙腳瞬間軟了,撲通一聲向墳頭跪了下去。在場的人們都驚呆了,劉邦手里的刀也顫抖起來。人們愣在那里望著胡少軍一板一眼地磕頭,不知他肚子里在賣什么藥。胡少軍從地上站起來,沒有拍掉粘在膝蓋上的泥土。
他說,劉邦你改變主意了嗎?
劉邦的嘴巴仍然沒說話。胡少軍也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劉邦,然后頭也不回地退下山去。劉邦在胡少軍的背上看到了一片寒風。他知道躲避不及的冬天就要到來了,心間忽地凍成一片冰天雪地。他知道是胡少軍讓刺骨的冬天提前到來。
果然在第二天中午,胡少軍帶領一支二十余人的隊伍再次走上山岡。這支隊伍有:全鎮(zhèn)15個村的村長,荷槍實彈的所長和干警,以及4個扛著鐵鍬和鋤頭的工作人員。那時劉邦早已守候在那里,身旁插著水果刀,還擱著一把笨拙的斧頭。胡少軍見過那樣的斧頭。那樣的斧頭能砍倒百年老樹。胡少軍還見過人們用那樣的斧頭劈死生猛的老牛。那種斧頭是由手工錘打而成的,十分耐用。多年前,小鎮(zhèn)的街尾就開設那么一家鐵鋪,鐵匠就打造這樣的斧頭。現(xiàn)在鐵匠從鎮(zhèn)上消失了。誰也不知道鐵匠去了哪里,也沒人關心他去了哪里。人們需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上學,比如住房,比如就業(yè),茜茜就是好青年,然而至今還在家待業(yè)。人們還關心著八卦之類的新聞等。
胡少軍還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處置眼前的那把斧頭。所長和干警已經撲了過去。劉邦本想抓起斧頭與之對抗,結果手都還沒碰到斧頭把柄,所長的拳頭把他打翻在地。劉邦整個人趴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閃出星光點點,一股殷紅的血從嘴角悠悠地爬了出來。所長不理會那股血跡,和干警一起把他死死地按住,然后反銬住他的雙手。劉邦連掙扎的力氣都使不上了。他只能以目光為刀,狠狠地劈向所長和干警。豈料警察的目光比他更加鋒利與堅韌。劉邦只好把目光向胡少軍砍去。
胡少軍把頭扭到一旁,說,挖!
幾個工作人員就扛起鐵鍬走向劉海東的墳堆。多年之后,胡少軍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些鋤頭和鐵鏟似乎在挖著他的心坎。當時他看到劉邦呆在那里,既沒有叫喊也沒有掙扎,只緊緊地把眼睛閉起來。胡少軍想那是劉邦不忍心看他父親的尸體被挖出來。傳說那樣會給子孫后代帶來災難。時至今日,胡少軍仍然相信當時劉邦緊閉雙眼不是因為傳說,而是不愿意看到他父親不得安寧。當時他看到劉邦咬牙切齒,恨不得把褻瀆他父親的家伙們統(tǒng)統(tǒng)打昏在地。然而他怎么都做不了,能做的只是看著他父親被人從地下挖起來,然后用一塊破布包裹,再抬到山下搬上車送往縣城。
6
劉海東化成了一堆灰白的骨灰,縮在一個書包大小的黑色盒子里。盒子是用一塊紅布包裹著的,據說那樣能使死者的靈魂得到安寧。劉邦望著那只盒子,心里忽地空了。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靈魂?,F(xiàn)在他愿意相信魂靈是存在的,正如他父親和母親。他愿意他們的靈魂能夠相遇,從此相互守候。然而他父親化成了一堆灰塵,他母親還能認出他來嗎?他越想越揪心,想了想,就給他父親補辦一個像樣的葬禮。
下葬那天,劉邦請來了超度師傅,又請來了三對吹喪師傅。這讓吹喪師傅們感到不滿。往常誰家老人逝世,都只請一對師傅,現(xiàn)在卻請了三對,讓他們如何吹呢?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劉邦說,你們都有意見?還是擔心吹不過對方?
吹喪師傅聽了,自然都不服氣,于是鼓起腮幫拼命吹奏。許多年過去了,小鎮(zhèn)上的人們仍然記得當時的情景,人們說那可是林蔭鎮(zhèn)絕無僅有的風景。三對來自不同地方的吹喪師傅,比賽似的吹奏喇叭,他們的面孔鼓得像氣球。所以那天悲傷的喇叭聲彌漫了整個小鎮(zhèn),把人們的眼角都吹出了淚花。劉邦還請了五個婦女來哭喪。五個婦女像劉海東的兒媳婦一樣,跪在靈堂前號啕痛哭。劉邦站在那里望著她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外人,而這些痛哭流涕的婦女才是他父親的親人。那天前來送葬的人們很多,就連那些平日里與劉邦一起賭錢的小混混也擠進送葬的隊伍里。人們一路放著鞭炮,一路踏著悲傷,披麻戴孝地把劉海東的骨灰送到山岡上。
許多年后,人們都無比感嘆地說那場葬禮很像樣,劉海東走得值了。然而那天劉邦心里卻是空蕩蕩的,他望著那支宏大的送葬隊伍,忽然覺得隊伍里缺少了什么東西。到底是什么,他又說不上來。當人們幫著把劉海東的骨灰葬下到地下時,劉邦忽然覺得他的心也被埋了起來。這使他又想起了仇恨。他想到了胡少軍,那個帶頭扒他父親墳的干部。那是人干的事嗎?那可是在扒墳?。∷肫疬@事心里就一陣絞痛。他又想起擊打他的所長,還有那些干部和工作人員。他們都是他的仇人。他越想越恨,非找他們了結不可。
那天晚上劉邦貓著腰來到那棟老屋外,那時天色一片昏暗,屋頂上刮過呼呼的寒風。劉邦縮著腦袋盯著胡少軍的門口,終于看到門板吱地開了。胡少軍裹著軍大衣走出門來。他反身關上門,緊緊了衣物,然后提著一只袋子走來。劉邦暗暗高興,便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想這可不要怪我了,是你自己找死!當胡少軍離他不足兩米遠時,他便舉起磚頭,正要砸過去時,一束燈光迎面照來。那是一輛摩托車的車燈。劉邦把磚頭收到身后,等著摩托車過去后,胡少軍也走遠了。于是他就躡手躡腳地跟上去。他看到胡少軍沒有走向街面,而是走向漆黑的郊外。劉邦不由得感到奇怪,黑燈瞎火的,胡少軍跑到郊外去受死嗎?難道他跟哪個野女人在野外幽會?這想法使劉邦莫名興奮起來。要是當場把胡少軍和野女人抓住,那么小鎮(zhèn)上便多了一條爆炸性新聞。他的女朋友會怎么樣呢?他的上司又會怎么樣呢?他一定不得好下場。這種懲罰比扎他一刀更痛快。刀只能扎傷他身體,敗壞他的名聲將殺死他的心。
劉邦一路尾隨而去,終于跟在胡少軍身后爬到山岡上。那是一片墳地。劉海東就埋葬在那里。劉邦不由得佩服起胡少軍來,真他媽的會選幽會的地方啊,這里鬼神出沒,誰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污穢呢?除了那些飄蕩在山梁上的惡鬼。劉邦想今晚他和野女人一起變惡鬼吧,總之他要讓胡少軍名聲掃地,從此無法在小鎮(zhèn)上立足。
劉邦終于看到胡少軍走向他父親的墳地,居然把幽會地點選在他父親的墳頭?那不是在褻瀆他父親嗎?劉邦心間呼啦啦躥起一股火。他咬著牙就想沖過去把胡少軍打翻在地。
此時胡少軍在墳前跪了下去哭訴起來:劉伯啊,我對不起你啊,你想保個尸骨,都不能讓你如愿啊。是我?guī)藖戆悄愕膲?,把你送去火葬場??蛇@是我的工作啊,我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沒完成任務就會丟工作。我沒了工作,這個家怎么辦?你也知道我那女朋友,我們都談七年了,到現(xiàn)在都還沒結婚,那是因為我們買不起房呀。我一個人的工資只夠我母親治病,養(yǎng)養(yǎng)家,而茜茜她沒工作。你說這種時候,我還能把工作丟掉嗎?再說了還有李伯,他也是元旦那天去世的。你們都是在那天離去的,你們?yōu)槭裁淳筒荒茉缫惶炷兀靠墒侨绻銈冊缫惶?,后來的人也總有一個當頭呀,我也總會面臨這樣的工作呀。要是真有靈魂的話,你們就一起上路吧,有個伴,不凄涼。劉伯啊,我知道你兒子劉邦他恨我的,那就讓他恨吧。這事就是遭人罵遭人恨。要知道這事情不是我姓胡的做,就是姓李或姓楊的來做,總之都會有人來做。這是上級規(guī)定下來的事,能不執(zhí)行嗎?劉伯啊,你就原諒我吧,我在這給你老人家磕頭賠罪了。
胡少軍給劉海東磕著頭,然后從袋子里掏出陰紙,在地上燒起來,說,劉伯啊,我給你燒些紙錢了,拿到那邊去花啊,不夠的話就托夢回來。劉邦不來送就我來送,你老人家要一路走好啊。
躲在樹叢里的劉邦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他怎么也想不到胡少軍是來懺悔是來贖罪的。他心里有些亂了,接著涌起一陣酸楚。那時他發(fā)覺臉上爬著一陣冰涼。他知道那一定是淚水滑落下來,然而他卻不用手去擦拭。他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想擦就能擦掉的。
后來胡少軍又在墳前坐了一陣,連抽了八支煙才站起身來,說,劉伯啊,以后你就對那邊的老人說,這是侄兒的工作,希望大伙支持我。
他說著就站起來拍一下褲子,然后順著山梁走下去。劉邦這才從樹叢中爬出來,靜靜地立在墳前。那時他望見山腰上閃著一支手電光。那光亮漸漸地暗下來后,他忽地發(fā)現(xiàn)內心里閃起一束越來越亮的光。
7
多年之后,胡少軍回想著與劉邦成為朋友的那段日子,不免感慨萬端?,F(xiàn)在胡少軍終于明白,他之所以與劉邦成為朋友,那是因為他們心里積壓著同一種叫做苦悶的東西。
那段日子,胡少軍總是在逝者的家門進出,如同一個如影隨形的幽靈。小鎮(zhèn)上的人們越來越不喜歡他?,F(xiàn)在回首往事,胡少軍已經記不清在那段日子,小鎮(zhèn)上逝去幾個人。他忘記了。其實是他不愿記起這段往事。
至今他沒有忘記死去的王媽。她是在一次車禍中死去的。那次車禍是這樣的:一輛班車從十幾米的山坡上翻滾下去,王媽在翻滾過程中被甩出門外,竟然落到一堆稻草上,稻草的柔軟使她安然無恙。當她從驚慌失措中清醒過來時,班車已經翻滾到坡底了。她想都沒想就跑下去救人。她往車窗里看了看,幾十個乘客血肉模糊地橫在車里,有的已經咽氣,有的在發(fā)出凄慘的呻吟。她就把一個乘客從窗口拉出來,然后背到安全的草地上。正當她準備背起第二個受傷的乘客時,車子往她身上壓去,生生地把她攔腰輾斷,死了。她兒子石秀沒把她送去火化,而是把她葬在山間。石秀沒把他母親葬在祖墳里,而是請來幾個異鄉(xiāng)人把他母親抬到山間的小木屋里。他們就把王媽葬在小木屋的地底下。
胡少軍帶著幾個干部滿大山里尋找,怎么也找不到埋葬王媽的那坯泥土。那時胡少軍百思不解,下葬一個人總要翻出新的泥土呀,難道石秀把他母親送到遙遠的地方?這不大可能。誰會讓陌生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埋葬一個死人呢?再者說小鎮(zhèn)對于火化問題已不再感到恐慌,已經慢慢地習慣和接受了。誰料到石秀卻把他母親葬在別處。這成了挑戰(zhàn)。胡少軍只好求助警察。警察只花半天時間就找到了那間小木屋。
那時已是王媽逝世的第七天。那天胡少軍帶幾個工作人員,扛著鋤頭和鐵鍬往小木屋走去。當時茜茜把胡少軍送到門口,嘴角抽動兩下,卻欲言又止,只是若有所失地倚在門框上。門框上的油漆稀稀拉拉脫落下來,讓這年久失修的老屋暴露無遺。胡少軍從街面上回頭望去,看到她安靜地倚在那里,眼里飄忽著似曾相識的憂郁。這使他想起了穿越的電影。他覺得她從唐朝穿越而來,落在他身旁靜靜地守候。他心間便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落寞。他便對她笑了一下。她也報之一笑。她的笑有些苦。胡少軍沒往別處想,于是跟隨著警察來到小木屋。警察站著或坐著抽煙,石秀鐵青著臉立在屋外,目光刀子一樣剜向胡少軍。那把刀終于沒把胡少軍割傷。
石秀雙膝軟了下去跪到地上,說,胡副,求求你了,別把我媽送火葬場,再說了我媽也是因為救人才死的,她是見義勇為啊,就放過我媽吧。
胡少軍連忙扶住石秀,石秀就是不站起來,似乎非要胡少軍答應不可。
胡少軍搖了搖頭,說,石秀,你這是干什么?你一個念過大學的人,怎么能動不動就下跪呢?你媽的事,這不是我說怎么樣就能怎么樣的,這是上邊的規(guī)定。我們大家都一樣,等到我們死了,也是一樣送到火葬場的,誰也不能特殊。你說我一特殊,那鎮(zhèn)上的人怎么辦?你也要為我們的工作考慮考慮的呀。
石秀還是不愿站起來。胡少軍便向警察使了眼色。警察便過來把石秀從地上提起來。石秀還想掙扎,卻被警察夾住雙臂,動彈不了了,于是就撕開喉嚨叫喊起來,說,你們不能這樣做呀,我媽都入土七天了,你們這樣做就不怕天譴嗎?
警察就把石秀拖到小樹林里。
石秀的叫喊變成了叫罵,說你們還是人嗎?這是人干的事嗎?你們是一群豬嗎?
胡少軍聽到石秀的叫罵,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這是他的工作呀,再怎么叫罵也得完成。于是他讓工作人員挖開地面。王媽的尸首還沒出現(xiàn),讓人嘔吐的腐爛氣味已破土而出,把小木屋里的人們逼退三尺。人們便用毛巾死死地捂住嘴臉,然后繼續(xù)挖土,終于把渾身開始腐臭的王媽挖了出來。
那天胡少軍回到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他回到老屋就癱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把眼睛閉起來。他終于被一片寂靜所包圍。忽然,他感到太寂靜了,便整個人蹦跳起來,終于發(fā)現(xiàn)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而茜茜卻不見了,一種異樣的感受涌上心頭。他連忙叫喊著茜茜,卻得不到回答。他終于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不在了。她走了。她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封信。
阿軍:
我走了,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離開這里,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不愛我,而我是感覺太壓抑了。這段日子來,我一直勸著自己戰(zhàn)勝這份壓抑,但是不行,我終究受不住。你的工作給你給我?guī)硖嗟臒馈N蚁胛以撟吡?,該走出這份壓抑,去尋找另一片天空。我到外邊找工作去了。我走后,你要安心工作,還要照顧好你媽。她勞累了一輩子,很不容易。你要多擠出時間來陪她。她是一個好人,你也是一個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但是,阿軍,我還是選擇離開。本來想當面告訴你,結果我開不了口。我想以這樣的方式告別,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方向?;蛘咭院竽愕纳詈臀业姆较驎嘤?,或許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不管怎么樣,我都衷心祝愿你過得好,幸福。
茜字
胡少軍揣著信往門外追去。他發(fā)瘋一樣跑過那條狹窄而破落的街道,把路上的行人和狗都嚇得四下退避。人們立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猜不出這個副鎮(zhèn)長遇到了什么,怎么會如此失魂落魄。人們只看到他像個長跑運動員跑過大橋,跑過街面,跑向小鎮(zhèn)的車站,所到之處都卷起一陣塵土。他在小鎮(zhèn)上找不到茜茜了。此時茜茜坐在開往廣東的列車上。他已經找尋不到她了。他的魂就在那一刻啪地掉落在地。
在茜茜離開的日子里,思念成了一群毒蜂,日以繼夜地蜇咬著他的胸口。那段日子,他失去了笑容,對什么人都不客氣,也不友好,曾把一個女下屬訓斥得淚眼漣漣,甚至還當著秘書的面頂撞鎮(zhèn)長。然而不久之后,他卻和視他為仇人的劉邦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們的友誼從一瓶二鍋頭開始。當時時間正走向寧靜的夜晚,屋外昏黃的街燈掛在電桿上,像一只只庸懶的眼睛。那時胡少軍走進一家小酒館,酒館里只有劉邦一個客人。胡少軍感到有些尷尬,立在門口進退兩難。劉邦卻大度地向他招了招手。胡少軍環(huán)顧著小酒館,只看到兩個服務生。他們的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那里有一對男女在接吻。他的出現(xiàn)并沒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于是心情復雜地向劉邦走去。此時,劉邦把一瓶紅星二鍋頭擱在桌面前,然后抬起眼睛向他望來。胡少軍在劉邦眼里看到了挑釁:有種就喝!胡少軍心里立即一陣翻滾,抓起酒瓶,擰開,仰頭就咕嘟咕嘟喝掉大半瓶。他身上開始熱氣騰騰起來。劉邦跟著也喝掉半瓶。后來他們的舌頭都僵硬起來。
劉邦說,你不用說,我,我,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那是因為失戀,不就是失戀嗎?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失戀的原因。
胡少軍說,你嘲笑我是嗎?你他媽的有本事就把老子活埋了,在這說風涼話算什么本事!
劉邦說,你他媽的有種!就憑你這句話,我與你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就交你這個朋友了。
那天晚上,他們從酒館里搖晃出來時,已經成了勾肩搭背的朋友。那時劉邦手里還拎著一瓶二鍋頭。
劉邦說,你要真把我當成朋友,那我們就到河上把這瓶干了。
胡少軍說,為什么要到河上?
劉邦說,因為那里有一條小木船。
胡少軍不明白與小木船有什么關系,然而他卻稀里糊涂地答應了。于是他們就一路搖晃到河邊,然后搖晃著上小木船。胡少軍一上船就呼呼睡著了。等他醒過來時,小木船靠在河岸邊,劉邦已不知去向。那時清晨的陽光從山頭上斜照過來,落在安靜的水面上,瞬間泛起一片波光。胡少軍倏地跳起來,想要是劉邦趁他熟睡干掉他,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他想,昨天夜里劉邦面對著爛醉如泥的他,是否動了殺心呢?或者劉邦已經把他殺死在這條ZhpTJpWfzdYEzD6a9CpcFGa89P9AVhuxVtQYhURHvrE=小木船上?胡少軍的心終于落了地,心想劉邦放過了他,也放過了他自己。
8
不久之后,胡少軍才發(fā)覺上了劉邦的當。那個讓人想起歷史人物的劉邦,其實身材矮小,面黃肌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胡少軍就是被他的這副容貌給迷惑了。那段時間,劉邦每當遇到胡少軍,總是大老遠揮手叫喊。胡少軍也笑著回應。他們還時常在一起喝酒。有時劉邦還讓胡少軍請所長一起去喝酒。起初所長不愿來。劉邦就說不打不相識嘛。話說到這份上,所長便不好推辭。后來他們時常聚在酒館吆五喝六便不再是什么新奇事了。那段日子小鎮(zhèn)平靜如水,直到那年的清明節(jié)前夜。
那天傍晚時分,劉邦來到木耳飯店。那家飯店處在小鎮(zhèn)街尾,離小鎮(zhèn)街面有些距離,多半做過路客的生意,生意居然還挺興隆。劉邦走進飯店,店里有幾個過路司機。這些過路司機像餓了大半年似的,埋頭就往嘴里扒飯,狼吞虎咽的模樣。他們吃飽了,把碗往桌面一推,抹一下嘴巴,付了錢叼上牙簽或者香煙,搖搖晃晃走出門口。
劉邦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然后給所長打電話,說,所長,如果你認輸就不用到木耳飯店與我拼酒。
所長在電話那頭冷笑,說就你?我還認輸?你他娘的先點菜,老子換件衣服就來。
后來飯店老板回憶說,那天晚上所長和劉邦并沒有喝多少,所長就醉倒在桌面上。當時老板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因為在官場里混,哪天不是趕了這個飯局又奔那個酒桌呀?曾聽說有一天晚上,鎮(zhèn)長都轉了八個酒店,與八批不同人士喝酒,終于喝得滿地吐血。老板說后來劉邦就扶著所長走出門去。老板還用手做了一下扶的動作,說,劉邦就是這樣扶著所長出門的,別看劉邦個子小,人瘦,他力氣大著呢,扶著肥壯的所長似乎不費什么力氣。老板說當時也挺晚的了,月亮都懸得老高老高了,那時還有一輛大巴從門前駛過,那是開往廣東的大巴。老板又補充說,所以他們走后,我和幾個服務員也都沒留意,誰知道他們不是回家睡覺呢?
那天晚上,劉邦把所長扶出門后,拖到一個陰暗的地方,蹲下去把所長扛在肩上,然后順著山梁爬去。此時所長不省人事,醉得像一頭的笨豬。事實上所長的酒量很大,鎮(zhèn)長每回接待客人都把他帶上。在那種場合里,所長已經不是所長,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酒保,怎么喝都沒能把他喝倒。鎮(zhèn)上的人們都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酒神。他之所以能爬到所長這個位置上,有大半的功勞應該歸功于喝酒。然而那天晚上,他卻被劉邦輕而易舉地喝倒了。所長醉的不是酒,而是一包蒙漢藥。后來每當提起這件事,所長總覺得顏面盡失。他從警多年,抓過小偷犯人無數(shù),卻不料在陰溝里翻船。那天晚上他像只沉重的麻袋耷拉在劉邦的肩上,直到劉邦把他扛到他父母親的墳前。
劉邦把所長從肩上摔下去,昏暗里便傳來噗的沉悶聲響。劉邦用力地踢了所長一腳,感覺踢在一堵無動于衷的墻上。他便放棄踢打,干脆坐在所長的肚皮上。他借著月光從所長的口袋摸出一包煙,那是大中華的煙。真他媽的好煙!劉邦罵著罵著就迷糊起來,想一個小小的所長,怎能抽得起如此高檔的香煙?這世界真是奇怪。后來他把煙叼在嘴里,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終于把那股高檔的氣味吸了出來。他不由得又罵起來,真他媽的是好煙!劉邦狠狠地抽掉五支大中華后,月亮悠悠地爬到云端,掛在那里懸而未決。劉邦便把煙摔在地上,又用腳猛地踩住,那只煙火便沉沒了。
他把所長拖過去,那里是一個坑,有半腰深淺。這個坑是他花三個小時挖出來的?,F(xiàn)在終于派上用場了。他把所長往坑里推。所長像木頭一樣滾到坑里。劉邦抓起一把鐵鍬,往手心吐了一口痰,雙手相互搓了搓,然后往坑里埋土。那時暗黃的月光散落在山岡上,呈現(xiàn)出一片灰蒙,樹木和野草靜默不語,貓頭鷹也不見蹤影。山岡上只回響著嚓嚓的鐵鍬聲響。后來劉邦聽到的嚓嚓聲響,不是鐵鍬的聲音而是他的心跳。他把鐵鍬插在地上,整個人蹲下來,又把一支大中華叼在嘴里,想這是在干什么呢?殺人!而且是活埋!他像只受到驚嚇的青蛙忽地跳起來,呆呆地望著坑里的所長。此時所長的身上到處都是泥土。這些泥土將會要了他的命。劉邦不由得想起幾十年前的日本人。他們就這樣殘害毫無反抗能力的百姓。他們豬狗不如!那么他呢?他這般對付一個醉鬼又是什么呢?他把煙拋到地上,跳下坑去把所長拉起來,想了想便把他靠在坑沿上。他從坑里爬出來,又抓起鐵鍬象征性地往坑里鏟了幾把土。劉邦把鐵鍬丟到一旁,抓起一塊木牌插在土坑前。木牌上寫著曾廣大所長之墓。劉邦掏出三支大中華煙叼在嘴里,然后一一點燃,當做香煙插在土坑前。劉邦往土坑里呸地吐了一口痰,然后轉身踩著暗淡的月色走下山岡,把所長拋棄在荒涼的山野里。
那天天快要亮的時候,胡少軍在睡夢中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所長在山岡上被人活埋了。胡少軍頓然睡意全無,從床上蹦跳起來。他的第一反應是他媽的劉邦干的。于是他撥打了劉邦的電話,關機;又撥打了所長的電話,也關機。他的心不由得懸起來,連忙撥打派出所值班電話,問所長在不在。值班干警說昨晚見他出去喝酒,沒見他回到所里,有可能去縣城了。胡少軍說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所長被人活埋在山岡上,就是那片墳場。干警一下子蒙了,說胡副,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胡少軍說叫人到山岡上去。
胡少軍帶著幾個干警往山岡上狂奔。當他們爬到墳場時,天已放亮,山坡上的樹木和花草逐漸清晰起來。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個土坑,看到了土坑前的那塊木牌,看到了土坑里呼呼大睡的所長。干警們明白對手的用意。他在嘲笑他們,或許此時他還在哈哈大笑。干警們被激怒了,不抓此人,不扒了他的皮不解恨。干警們把木牌踢翻,甩到山林里,然后把所長背下山。
胡少軍沒有一同下山,而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望著那個半腰深的坑,忽然覺得這個坑把他給埋了?;盥瘢∷睦镆魂嚩?,仰起頭望向天空,壓低聲音叫喊著,劉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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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長醒過來后,從嘴里迸出來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抓住這小子我就脫下這身警服!干警們紛紛仿效,說不抓此人誓不為警!于是干警們向劉邦的家蜂擁而去,然而劉邦已候鳥一樣遷徙了。干警們便每天都往街上奔去,查問著每一個與劉邦有關系的人。一時間,小鎮(zhèn)上籠罩在一種緊張的氣氛里。街上的行人變得小心翼翼,連趴在地上的狗都不敢放肆。結果沒人知道劉邦的去向。人們都知道劉邦逃遁了。然而警察們卻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他們寧愿少抓一個強奸犯也不想放過劉邦。
七天之后,沮喪充斥了整個派出所。胡少軍望著干警們一個個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一只小木船順著河面漂移而來。胡少軍想或許劉邦沒有離開小鎮(zhèn),而是一直呆在小木船上。胡少軍的心里矛盾起來了。他不知該不該告訴警察他的猜測。他實在拿不出主意的時候,便拿出硬幣往上一拋,落地時是天安門的便報警。結果一連拋了三回都是天安門。胡少軍便長嘆一聲,然后給所長電話,說,劉邦可能躲藏在小木船上。胡少軍掛電話便后悔了。他與劉邦的友誼還不如一枚硬幣?他這般想便往河邊趕。他站在河岸上,望著小木船在河面上飄蕩,于是在心底祈盼著劉邦不在船上。
警察終于在小木船上抓住了劉邦。
當時劉邦坐在破敗的小木船上。小木船跟隨著河水輕輕晃悠。他抓著一只缺了口的海碗在喝酒。他喝了一大碗酒,有些醉了,靠在竹椅上耷拉著腦袋自說自話。至今也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么。那時他那半醉不醒的目光透過船篷上的那條縫隙,看到一只滿腹牢騷的汽艇飛奔而來。汽艇背后是兩道刀削般的白色浪花,像電影里警察追擊罪犯的畫面。所以當汽艇把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送到面前時,他沒有表現(xiàn)出毫絲的慌亂與意外,似乎早就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
劉邦被警察帶走時,時間是下午4點44分。多年之后,再次回想起那個遠去的下午,胡少軍的記憶已是一片混亂。他記不清當時河岸上是否有人在散步,看風景,或者在安靜垂釣。雖然在往常日子里,這樣的景象總是那么不足為奇。然而當時光流逝,胡少軍卻不敢下斷論了。他只記得當時的陽光被搓洗過一樣干凈和明亮,如同一塊紗布從夢境中飄落下來,還慢慢地覆蓋在河面上。微風徐徐吹來,又散成一片粼粼銀光。那時劉邦立在小木船上,身后立著兩位威風凜凜的警察。他向岸邊望來,警察也跟著望來。胡少軍不知他們在望什么,卻慌忙把臉低垂下去,目光也跟著掉落在地。他聽到目光掉落在地上發(fā)出一陣啪啦啪啦的破敗聲響。那時他看到幾棵小樹苗被踐踏在地,可憐巴巴地趴在那里喘息。他的目光被刺痛了,便慌忙把目光挪開,卻不知該挪向何方。后來他的目光便落在幾天沒洗的衣袖上。他便用力拍了拍,卻拍不掉衣袖上的污垢,干脆把衣袖挽起來,那只價值五百塊的手表就出現(xiàn)在眼里了。于是胡少軍就記住了那個時間,是下午4點44分。
劉邦就在那個時間點上,站在小木船上仰天大笑。他身后的兩個警察倒成了他的背景。劉邦的笑聲像一陣西伯利亞的風,把岸邊的木葉嘩嘩刮落。胡少軍的腦袋也被那笑聲刮得抬不起來。直到笑聲消失了,胡少軍才偷偷地望向并不寬廣的河面。那里風平浪靜,小木船不見蹤影。
胡少軍走進政府大門時,才再次見到劉邦。那時劉邦被兩個干警從警車上押下來。他手上戴著手銬,黃昏的陽光落下來,在手銬上折射出一道金光。胡少軍被那道金光刺中了,終于落寞地立在墻角里。劉邦瞟了他一眼,那張爬著疲憊的臉呈現(xiàn)出一絲輕蔑。這絲輕蔑使胡少軍的心酸了,又疼了,終于一片空落落起來,如同一頭被掏空心臟的豬。胡少軍不敢看著劉邦,卻不知讓目光擱在哪里好。他感到從未如此無助,似乎被銬的是他自己。此時劉邦吱地笑出聲來。這笑聲把所長激怒了。所長抬起腳就踢了他一腳。劉邦立即縮成一團,雙手捂住下身,臉上的輕蔑化成了痛苦,大滴的汗水吧嗒吧嗒掉落下來。胡少軍想上前勸阻,腳下卻怎么也邁不動。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望著所長和干警把劉邦提起來,然后往收容室里走去。他們走到派出所門口,劉邦轉過臉來,向胡少軍擠出一絲笑。胡少軍的心又疼痛起來。
天漸漸暗下來時,胡少軍心里感到郁悶,想了想,便給所長打電話,說,所長,今晚我們哥倆喝兩杯吧。
所長說,今晚我請你,多虧你才解了我心中之恨。
那天晚上他們在木耳酒館里喝酒。胡少軍和所長喝過酒的,每每都是胡少軍醉倒而歸。那天晚上胡少軍一反常態(tài),頻頻向所長舉杯敬酒,一副喝不倒對方不罷休的架勢。
所長的斗志被激起來了,說,胡副,再加一個你,我都不怕。
胡少軍說,所長,戰(zhàn)斗還沒結束,鹿死誰手還不知呢。
后來是所長趴倒在酒桌上,不省人事,臉上卻是一片得意。胡少軍輕輕地點上一支煙,往所長臉上吐一陣煙霧,心說劉邦都會用藥放倒你,我一樣也會。胡少軍就讓服務員開間客房,把所長扶到床上,幫他脫下鞋子蓋上被子。等服務員走出客房后,胡少軍就從所長身上摸出鑰匙,然后哼著五音不全的歌走向派出所。
胡少軍來到派出所,把值班干警叫出來,說所長喝醉了,現(xiàn)在正在木耳酒家休息,你去照顧他吧。值班干警鎖上門向木耳酒家奔去。胡少軍就打開了派出所大門,把劉邦從收容室里拉出來,說劉邦,你走吧。
劉邦望著胡少軍半晌,嘴巴抖了抖,終于什么也沒抖出來。
胡少軍說,劉邦,你快走吧,趁著所長還沒醒過來。
劉邦愣一下,抬頭望了他,眼里閃出一絲光亮,于是他向胡少軍鞠了一躬,然后向一片墨黑的夜色走去。胡少軍靜靜地立在那里,望著劉邦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夜幕里。他油然想起消失了的茜茜,此時她在何方呢?他該不該去找她?又該到哪里去找她?他忽然覺得此情此景多么像一部電影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