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游走一邊敲擊大地的鍵盤,是為了使萬千漢字歌唱著成型,成風聲雨聲,并在蒼茫中發(fā)出陣陣回響。
——題記
威嚴火山
這兒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片土都有不凡的經(jīng)歷。它們有的噴射過,有的飛翔過,有的如浪濤一樣翻卷過、奔流過。它們都曾猛烈地燃燒過,都曾發(fā)出過巨響,閃耀出過最燦爛、最絢麗的光輝。
這兒有一個氣韻生動的名字:夏威夷。
它是太平洋中心的一簇綿延1523英里的明珠似的大島小嶼?,F(xiàn)在仍然可以看見它的與世殊異。
一座山,整個地像爬滿了鱉和烏龜,鱉蓋和龜甲,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黑色的光亮。那些大大小小的鱉和烏龜,大的如一間屋子,小的如一個巴掌。那是成萬成億的鱉和烏龜,擠擠挨挨,相互疊壓,不知它們該怎么呼吸怎么行動。那是從高高的山畔上奔涌下來的鱉和烏龜,那黑黝黝的山畔綿延上千米,那黑壓壓一片的鱉和烏龜,就擺開著綿延上千米的龐大陣勢,一齊奔涌下來,無休無盡,那是一幅多么浩闊的圖景!
那是火變的烏龜,那是火變的鱉,火曾是它們爬動的身軀爬動的形象爬動的漫山爛紅。它們的同行者明顯還有海豚海魚,還有巨蟹和巨蛙,還明顯有蟒,不過海豚海魚巨蟹巨蛙和蟒們也都是火變的,它們也曾經(jīng)是渾身的光焰渾身的高溫千度使萬物為之戰(zhàn)栗。離地三尺有神靈,神靈常過往,神靈應該見過應該記得,那些當年呼嘯而下的東西也許其實并不是龜,并不是鱉,并不是海豚海魚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它們應該是隆隆作響愕然大明大滅的雷霆和閃電,其氣勢可怖氣勢逼人氣勢排山倒海氣勢永難磨滅。當它們以火的兇悍火的威力劈頂壓下來的時候,樹木被悉數(shù)摧毀山石被悉數(shù)摧毀,一只只被燒著了翅膀的飛鳥四處飛逃,而四處的山精石怪都是一片鬼哭狼嚎,到處冒著煙到處是觸目驚心的死寂到處是滿目枯焦,從此寸草不生。
經(jīng)過一個月,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四個月,火的溫度終于降低下來,火的光焰終于黯淡下來,火的烏龜火的鱉火的海豚海魚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終于也降著溫度并且由原先的通體之紅,而黑紅相間,而黑多紅少,而成了一片煤炭似的黑色面目。但它們?nèi)匀皇怯徐`性的黑色煤炭,是黑色的烏龜黑色的鱉和黑色的海豚海魚巨蟹巨蛙和大小的蟒蛇,它們還在慢慢爬動。它們在夏威夷的美麗藍天和美麗白云的映射下,黑得觸目驚心黑得詭詭異異黑得奇奇幻幻,那是黑黑的傳說似的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的黑。那黑,厚重而又靈動,沉穩(wěn)而又活潑,如同有風有月的黑夜之黑,并且有搖曳的燈光在那黑夜之中閃爍,它們是黑色的歌曲黑色的抒情慢板。但它們?nèi)绾诘幕畹挠许g性的生命,它們終于爬到大海里去了。大海里早有它們的先軀,先軀們早已在那兒堆成一道坡,它們就從那坡上爬下。它們引得水族們不斷前來觀看,水族們面對它們上瞅瞅下瞅瞅,但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是真的自己的同類,它們只是形似或者神似,末了只好苦笑,搖頭,說:現(xiàn)在這個世道啊,造假都造到這兒來了!
這大慨是黑色幽默的起源。
這就是當年的景象。
更早呢?
更早,太平洋是一塊天大的玻璃,大約五百萬年之前,這里也是那玻璃的一部分。但是從那時起到五十萬年之前,這玻璃的這部分便不斷爆裂,不斷沖出千丈萬丈的火焰,那當然是火山的壯麗爆發(fā)。于是,硬是在那太平洋的洋底,轟隆隆崛起眾多大山,那便是你好島的誕生,夏威夷島的誕生,毛伊島的誕生,也是卡胡拉韋島、拉奈島、莫洛凱島、瓦胡島、考愛島、尼豪島的紛紛誕生。
而五十萬年之后一直到今天,這兒的火山還在不斷爆發(fā),如同節(jié)日的焰火。
每一次火山的爆發(fā)都會從那地球的熔鐵爐里噴出氣體、液體、固體,但最終都以固體的形式保留下來,那就是火山石和火山灰?;鹕绞己苊艿臍饪祝檬值嗟?,輕得有點兒不像石,而像柳木楊木或黑色的塑料。因而那路兩邊一望無際的黑,有時候讓人感到它們是落在地面的一片片黑云。想那黑云間是曾經(jīng)劃過閃電的,響過雷聲的。那是曾經(jīng)嚇死人的黑云。黑黑黑云,重重黑云,厚厚黑云,脾氣暴躁氣宇軒昂威風八面黑極一時的黑得不能再黑的啟明發(fā)亮的黑云吶那黑云。但它們是落地的黑云,但它們依然有著黑云的韻律黑云的姿態(tài),黑云的滾滾滔滔。但它們也像黑夜的凝固了的江海大波,不再奔騰了,不再翻卷了,卻留下了猛烈的運動模樣運動態(tài)勢。你看它黑黑的波峰高高,黑黑的波谷深深,黑黑的都帶著吼聲嘯聲,都攜著陣陣凌厲的風。但是它們現(xiàn)在的確早已凝固了,只成了一個休止符,一個沉寂了的聲音?;蛘呤且粋€滾滾大波的模型。但是在這模型上,有的大波已碎裂了,有了大大小小的裂縫裂口和裂片,一副傷感的模樣,不能再復原了。但是它們有著驕傲的記憶,它們記得它們曾經(jīng)氣吞萬里如虎,如辛棄疾的當年。但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那歷史的風雨,至今還在頻頻斜掃橫吹。于是它們有的變成如犁鏵翻起的黑黑的土壤,有的變成如什么人傾倒在那里的一堆煤渣;緊連著這些“土壤”和“煤渣”,也有些黑色平原、黑色丘陵和黑色隧道。而在這一切的底下,是被長期深埋而又最終裸露出來的黑色的不規(guī)則的方塊巨石,焱焱鑫鑫赑赑疊疊磊磊壘壘畾畾。我們的汽車就在這黑色的焱焱鑫鑫赑赑疊疊磊磊壘壘畾畾的夾峙中如豹在踨躍。
如豹踨躍又如豹躺臥下來。我們在豹的身邊遠看環(huán)視而又蹲下,我們細看細品。我們除了感受到當年那巖漿奔涌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驚天動地的氣勢之外,也感受到了在那奔騰巖漿成了強弩之末的時候,它們似乎為了完成一個神圣的使命,還在作最后努力最后掙扎的那份悲壯和悲情。那時候,它們像灰燼似的卻還想重新騰起火焰,它們像枯泉似的還想重新冒出水滴,但我似乎在此聽到它們陡勞的絕望嗚咽。它們的生命最后成了一條胳膊粗的麻繩,那麻繩在頑強擰轉(zhuǎn);它們的生命最后成了一條雪后的巨型蚯蚓,那蚯蚓堅忍地爬著卻最后還是逐漸停止了呼吸。它們的這一刻,全被造化生動地記錄下來了,形成了密實絕美的地質(zhì)圖案,圖案鬼斧神工。有的圖案上,還殘留著些許的淡紅色,那應是頑強拼爭的顏色,讓人想起它曾經(jīng)的寶石般的燦爛紅光,它至死也未完全改色。
黑黝黝的一架山,只有一兩株白色的斷樹,它們是已無生命跡象的幸存者。海風中,它們似在訴說著當年的恐怖和慘烈。雖然這死寂的天地里已經(jīng)長出了一些草和花,這兒一星,那兒一點,歌唱著生命的不屈不撓;但嚴峻冷酷的事實是,大劫之后,山上原來的生物已經(jīng)滅絕了。
但其實,在很長很長的歲月中,數(shù)百萬年吧,數(shù)十萬年吧,或者再短一些,十萬年,八萬年,這些島上曾經(jīng)是沒有任何生命的。后來風暴刮來了昆蟲和草籽。后來波利西尼亞人來了,帶來了狗、豬和雞,那是一千年以前。在后來的日出日落里,一位勇敢的船長來了,島上便不止那三種動物了;再往后,幾乎在一夜之間,華人來了,日本人來了,東南亞人來了,歐洲人來了,帶來了種種植物和動物,扎根的扎根,產(chǎn)仔的產(chǎn)仔,到處是生命的喜悅生命的歌舞,當然也有生命的偶然爭吵。但是,這兒至今沒有蛇,沒有蚊子,山野里也沒有野獸。雖然地火總在腳下奔突,也不時會突然冒出又凌空砸下和傾倒下滾燙的石頭和火山灰,然而不久,這兒又是一片最安全最潔凈最自在的土地。
在這些島嶼上,我們在草叢、林間,甚至在酒店的門前,也都看到了留存著涌動形象的火山石。水中黑黑的火山石間有螃蟹爬動,但生命太神奇了,那螃蟹為了自我保護,居然演化得成了純黑色。我為此嘆喟良久。
但是有的島嶼已全無火山噴發(fā)的痕跡了,了無痕跡。遍地碧綠。花朵在風中搖曳。房舍漂亮。道路寬暢。牛馬在靜靜地吃草。仿佛這兒不曾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完全是一派原葉原味和諧安詳?shù)拇笞匀坏哪印2贿^我們心里知道,這兒是曾經(jīng)堆積過厚厚的火山灰的,因而這兒的土壤異常肥沃。加上地處熱帶,雨量充沛,所以這兒完全成了一座最繁茂的熱帶植物園了——喬木灌木,大大小小的樹,荊棘,野草,藤蘿,大葉小葉闊葉,各種形狀和色彩的花,都長得生機勃勃,萬千草木競自由。有的長著長長厚厚的葉片,被當?shù)厝司幊闪似恋拿惫?,曾由郵輪公司給每個男性旅客都發(fā)了一頂,戴在我和小孫兒岸笛的頭上,由我們盡情顯擺和招搖。而說到顯擺和招搖,我爺孫與花兒相比,又顯得黯然失色相形見絀了。花兒們仿佛常常跟著你跑,攆著你走,你走到哪兒它們就先行趕到了哪兒了。因而有人佯嗔:不勝其擾!有時你走到牲畜啃噬過的綠草灘里,一片高高低低的草莖草根,你懷著表面慶幸而實質(zhì)惋惜的心情,以為這下肯定無花了,無花之擾了,但是且慢,一個不留神,或黃或紅或紫或泛青的藍,花兒就會撞碎你的視線。而剛安靜了一下,轉(zhuǎn)過一個無花的彎兒,猛一抬頭,一大片紅艷艷的花兒卻扯著藤蔓攀上你頭頂?shù)娜f丈的樹梢,一副調(diào)皮的姿態(tài),似在咯咯地笑。
但我們顧不上多看。想起有人告訴我們,頭天夜間,我們郵輪經(jīng)過一座山,遠遠地,看見一條紅線從山上蜿蜒而下,那是令人新奇驚喜的流動的巖漿。遺憾得很,其時我們正在熟睡。我們亟欲一睹火山口。
跑了好多島。大部分島上的火山口都像一個圓底的巨盆,盆底和盆壁,都是土、石和草。在它們的底下,地表深處,地殼板塊已將那個可怕的洞穴封死了。它們死了,成了死的火山。但我們終于攀上那座流著巖漿的活火山了。它剛噴發(fā)過后還不足一個月。它距海平面一萬呎,空氣稀薄卻十分新鮮。山坡上盡是斗大的巨石和火山灰。有的地方也有經(jīng)風雨育化出的土壤,那近處的土壤是咖啡色的,遠處的則是泛著藍的咖啡色,顫著兩色交響的音色音調(diào),加上云氣繚繞氤氳彌漫,其音迷迷離離,如夢如幻。
還沒到火山口,已看到好多地方的地縫在冒氣了。你站到那氣的跟前,好像它和一般氣是一樣的,但是一旦風將那氣吹向你,你就會感到那氣里有一股灼熱的逼人的沖擊力,使你斷難停留,趕緊跑開。你馬上會意識到那是太歲身上冒出的汗氣。
我們在那兒參觀了一個火山展覽館。我在那兒看見了火山爆發(fā)的種種圖片和屏幕演示。紅哈哈大如排球場的的火山口?;鹪趪娖?。焰在噴起。石頭在噴起。一噴就是千米高。漫天巖漿飛濺。隆隆的咆哮和巨響。一些勇敢的攝影者的黑黑的剪影就顯示在那一片血色之中。我在一個展廚前看到一個攝影師的衣服,那多袋的上衣被燒得盡是窟窿,那褲子已成了碎碎的布片。衣服旁是一把登山錘,木柄雖然基本完好,但鐵的錘頭已熔化了,如一攤巖漿。
世界上總有一些不甘平庸的人。面對九死一生的可怕險境,世界上總有一些敢于發(fā)起挑戰(zhàn)的人。我在這個展櫥前,似乎看見了他們從容的面容,聽到了他們均勻平穩(wěn)的心跳。我不由向這個也許死了也許還活著的攝影師默默致敬。
我們終于走近這座活的火山口了。廣袤的天宇下,野草搖擺的咖啡色的山塬上,沒有鳥影,沒有獸蹤,火山口靜靜地冒著裊裊白煙。它離我們不太遠也不算很近,被繩索攔著。我們不可以走上前去。我們不能越雷池一步。它像一只小寐著的猛獸,隨時都會一躍而起,血盆大口齜著獠牙。它是威嚇和威懾。它神秘莫測。它令人敬畏。面對它,我下意識地屏著呼吸。我感覺到了它的威嚴和不可冒犯。
終于多少總算平靜點了。終于可以心情比較平和地觀看那火山口了。由于是平視過去,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冒煙的橢圓。那里曾是沸騰。那里曾是爆炸。那里曾是長嘯怒吼。那里曾有一條火龍騰空而起,噴灑著漫天的流星大雨,引得全世界為之震驚占據(jù)了全世界各大報紙的醒目版面。那里是一個神秘的滾燙的深深洞穴,而洞穴口,似還有物,臥在那里,影影綽綽,讓人望而生畏。但它現(xiàn)在沉默了,并且好像睡著了,只胸膛起伏著,鼻腔里有著呼吸。那白煙就是它呼出的帶著體溫的熱氣吧。但它似睡似醒。它處于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它有時還動動耳朵動動蹄爪。它隨時都可能抬起頭,睜圓一雙寒森森的眼睛。那是一雙寒光流轉(zhuǎn)的眼睛,磣人的眼睛,你絕沒有勇氣正視它那眼睛。現(xiàn)在它雖然睡著覺閉著眼,但它那形象也絕對是威嚴絕對是暴戾絕對是可怖。因之望著它,你不能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驚鴻不敢放穩(wěn)雙翅。
但這兒的風景其實是很美的。只能用美得驚人來形容。橢圓是風景中的橢圓。橢圓是風景中的風景。橢圓是景中景。是景的核心景的靈魂景的最亮麗的看點。拱圍著橢圓,是一片咖啡色的開闊地;托扶著橢圓,是遠處的、山下的一朵朵一層層的白云。那橢圓那火山口就像是一件剛出土的珍貴文物了,像一件珍貴文物似的需要小心地擺放在玻璃的展櫥里小心地加以呵護。所以還需要小心地襯墊起來。襯墊它的,第一層是山體,是山體的堅實基座;第二層是咖啡色的土壤,是咖啡色的天鵝絨;第三層是這一朵朵一層層的白云,是白云的綾羅。站在它的前面,人人都好像是一位很有學問的考古專家??諝庵杏袥霰乃魏吞鹛鸬奈兜?,每吸一口都教人沉醉老半天。它仿佛提醒著人們,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吶,這可是太虛中的博物館吶,哎,走路可得輕點!
我們圍繞著火山口拍照。我們飄飄欲仙。我想神仙應該就在這附近。我想神仙們是剛剛用過午膳的吧。我想這火山口就是仙界廚房灶臺上的坐鍋口。我想現(xiàn)在,神仙們的那口鍋已經(jīng)不知端到哪里洗刷去了,我們只能聽見微微的響動,那響動宛如遠處海面上的一片波浪的隱約閃爍。我想神仙們的液化燃料正在我們腳下緩緩涌動。而一旦神仙們要擺出一桌盛宴的時候,不用說,那又是一天的燦爛焰火。
雪燃冰河
1
海濤滾滾,鷗翅時掠,在我腳下,一座鋼鐵的島一片移動的大山威武向前,我所置身的,是一艘巍然峨然的大郵輪,巍然峨然。
不錯,是大郵輪。
大郵輪是什么概念呢?它無異于一座龐大而舒適的海上度假村——夜總會,電影院,歌舞廳,賭場,商店,健身房,游泳館,無限量的美食,正餐廳,小吃鋪,比薩、薯條和冰激凌,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但是,我對這些悉無興趣,我的心跳如鼓,我的呼吸應和著東太平洋大浪的起伏,我關注的只是渺遠的前方,只是什么時候可以到達那神秘莫測的冷艷之地阿拉斯加。
早聽人們說,阿拉斯加是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最后一些凈土之一。
早聽人們說,阿拉斯加是一方極為寒冷又令人血脈賁張的古老大陸。
早聽人們說,阿拉斯加是一塊壯美得讓人不能不號啕大哭的地方。
是這樣的嗎?
我在心里問著。我看見遠山上的一棵躬腰老樹,儼若寫在藍天上的一個巨大問號。
2
我如一個穿了航天服的登月者,我懷著如登月者一般的忐忑心情。
我手扶船舷,環(huán)視八方。
多次看見的是遠處陸上的山,在向海的一面,總是形成一個坐著的斜邊長長的直角三角形,那斜邊漸次矮了下去,矮了下去,以至于完全消失于大海之中。還可以看見那最后的陸地上,總有幾間紅的或白的小房子,撩撥著人的求知欲:它們是做什么的呢?里面住著人嗎?海嘯來時會不會把它們淹掉?引人百般猜想。
也多次看到飄飄游游的云彩,千片萬片都像電鍍的一樣,而太陽則是電鍍之源,它首先電鍍了自己,最豪華的電鍍,電鍍的太陽電鍍的云,物理和化學的激烈反應。它們奪目耀眼,似乎只要稍稍碰一下,那物理和化學的反應就會掉落于地下,把樹木燙焦,引發(fā)山火。但常常在這時候,烈烈的太陽轉(zhuǎn)瞬就變得溫柔無比,使西山的上空紅艷起來,凝固的焰火彌天,好萊塢的大片隆重上演,銀幕寬達八千米九千米甚或一萬米,焰火燦燦爛爛,西山成了眼睛中的最后一片陸地。這時便又想問:如果時間戛然而止,那最后的一片陸地還會消失嗎?它要是永不消失,遠游的天鵝還會從這兒飛過嗎?引人百般猜想。
不過不管是哪樣的最后一片陸地,都是撩逗人想象力的所在。
而我知道,阿拉斯加真像這最后的片片陸地,但它更為誘人,因為它是世界的盡頭。
我想象,阿拉斯加藏著無盡的秘密。
但人們說,無論我們有著多么雄厚的想象力,在那兒也會捉襟見肘。
3
越走黑夜越短了,短得只有六小時,五小時,四小時,自然,相應地,白天越來越長,以至于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往我常常上床睡覺的時刻,太陽才有了一點沉落的意思,我還可以站在甲板上拍攝照片。而一到凌晨三點,天就大亮了。大亮中,看見的除了海濤和遠山之外,還總有幾艘船艦在遠處的陽光下?lián)u,背景虛白,船艦黑黑。
越走天越冷了,我不得不一層一層地加著衣服:線衣,毛背心,以至于大棉襖。而須知,現(xiàn)在正是酷暑七月啊,不管中國還是美國,學生們都已經(jīng)放了暑假;就在前兩天,美國死谷的溫度竟高達攝氏50多度,人們在地面上鋪一張錫鉑紙,就可以煎得熟雞蛋。但在這兒,在這水天一色的旅途上,竟如進入冬季冬至數(shù)九天了,頭九二九,懷里插手。
越走晴天越少了,越走云霧越多了。而且那云,全然不像內(nèi)陸,一朵朵已不好再用朵字來做它的量詞了。因為它一個個都別出心裁地變幻著自己,甚至讓人感到它們一個個都成了幾何王國的行家里手了,有的成了三角形,有的成了矩形,有的成了梯形,幾何的云,云的幾何,幾何的云好不幾何好不奇特好不美艷!還沒到阿拉斯加,我們已看到云的異數(shù),異數(shù)的云已如另一個星球的風景悄然展開亢奮著我們的眸子和神經(jīng)!那些云,還有的在一個山頭,竟然成了一座有著數(shù)百米闊拱頂?shù)陌子駥m殿,那悠長如歌詩的拱頂居然如人工所砌,規(guī)規(guī)整整,無一逾矩。而且,它的左邊還矗著一座同樣如人工所砌的規(guī)整的白玉側(cè)殿,側(cè)殿里如有壁爐在燃燒,因而側(cè)殿的上方,升起了裊裊白煙。整個建構(gòu)十分精致。
匪夷所思山上云,浪漫了山河驚呆了人,讓人捶頭想不清!
它為什么會變得如此詭譎?是什么原因使然?隱約看見,兩千年前的楚詩人屈原,就站在那雨中浪中云中,如我似的發(fā)問。那么,我便是接著屈子發(fā)問的了。一個個的問號,就高懸于那雨中浪中云中。
4
當我扣上棉衣的最后一顆紐扣的時候,冷風颼颼,白雪皚皚,郵輪的廣播在說:阿拉斯加就要到了,再走一會兒,你還應戴上棉帽和手套。
勝景漸欲入人眼。
好激動!
目光與心爭向前!
又意識到這時候不該作詩。
好好看吧!前邊,是世界上大部分人都難以涉足的地方。
那里腳印寥寥,是一塊最為干凈的處女地。
也是世界的冰箱,世界的冷氣機,為盛夏的酷熱世界保著鮮制造著清涼。
我生命中的不易察覺的遺憾,現(xiàn)在已經(jīng)察覺了,但它將在前方得到消解。
看到海面上有藍色的什么垃圾漂來。想,這兒怎么也有了可惡的污染?卻不料,那哪里是什么垃圾啊,它貴重得就如藍色的翡翠,遍體藍光閃閃。
據(jù)說,它原是冰山上的一塊,它是從冰山上垮落到海面而隨波漂至我們面前。
那么,它是阿拉斯加派出的歡迎來客的先遣使了。在這先遣使的身上,我已想象到了阿拉斯加這個冷美人的孤傲和嬌艷。
海中波光鱗鱗,我快樂如風。
5
轉(zhuǎn)瞬間多么令人興奮!哦,一縷一縷,雪光撲來;一縷一縷,冰影撲來;一縷一縷,樹的黑撲來;一縷一縷,云的白撲來;一縷一縷,拉雪撬的狗聲撲來;一縷一縷,晶瑩的大塊撲來。
雪峰撲來,冰崖?lián)鋪?,純水撲來,圣氣撲來,雪詩撲來,冰畫撲來,絕美的天地撲來,壯觀的世界撲來。這撲來的一切,都使我腳觸雪線而心臨沸點,眼鼻耳觸覺一齊上陣,都無法消受這意想不到的豐饒綺麗和無邊奢靡。
不過,我的眼神雖如一只初入璇宮的小羊羔,但它經(jīng)過最初的一陣迷亂,最終還是得到些許的平靜,并且能聚焦于一點了。我看見一個個睡蓮一般的小島,由于距離的不同,在視線中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又迎著船頭,列隊向我漂來,那當然是阿拉斯加派出的儀仗隊了;它即使只有一間房大,也都長滿樹木,以樹木為迎賓的儀仗。我還看見一座座下有綠樹上有積雪的大山,也列隊迎向我,它們有如阿拉斯加派出的迎賓官員。而港口里的水上飛機起起落落,其聲如雷,震得滿山谷都在震顫都在轟響,又恰似為我鳴響了陣陣禮炮。但這一切都來不及細看,只驚鴻一瞥,阿拉斯加已將我緊緊地攬在它的臂彎里邊;這時看到的是,除了小鎮(zhèn)般的寂寥房舍,除了白墻紅墻黑屋頂外加根根電線桿,便是萬年不融的千尺凍土層上的滿目的雪雪云云還有縹緲中的冰河。
難以按捺登高看——雪擁冰河,雪擠冰河,雪挽冰河,雪撩冰河,雪燃冰河云幻山,阿拉斯加,它以它的奇絕的冰,它以它的又冷又燙的雪,它以它的無題的朦朧詩飄忽的云,它以它的盛夏的綠樹和藍的紫的花,它以它的混沌初開似的地球上最初的純凈粗獷和原始,歡迎我,使我熱血澎湃熱淚欲滴如同電暈。
6
這一刻,我愿入鄉(xiāng)隨俗,我愿披發(fā)跣足,我愿原始一些野悍一些,像北京猿人或藍田猿人,我甚至愿意成為半坡姑娘手中陶罐上的那條魚,從而成為阿拉斯加族群和萬物中的一員,并和他們打成一片。
但我仍舊是我。
不過我是專門找苦吃來了。雖然到了這兒我們旅客也有著舒適的條件,可以盡享其福,但我卻遠遠地避開了。我渴望艱苦,我想從中得到人生命題中應有的坎坷和苦難的歷練,從而使自己心中的元氣能夠得到蒸騰。
我看見一些青年男女遠勝于我。我看見他們迎著阿拉斯加的凜冽的寒風,裸露著肌膚,在這里或作瑜珈的靜坐,或躍起腳腿作鷹似的舞蹈。
在他們的身邊,風總是古樸的,石總是未經(jīng)雕琢的,樹葉總是發(fā)出遠離報章頭版新聞的陣陣嚎聲;時序和方位,遠古和今天,陸地和??盏慕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但正是在這里,卻十分清晰地顯現(xiàn)出了他們青春的美麗無限。
這兒曾接納過敗陣將軍的聲聲嘆息,這兒曾承載過遇挫商家的猛烈捶打,這兒曾收留過不少失戀人兒的醉飲和長嘯。但人們的種種不幸,最終都被這兒的壯觀華美和嚴酷所焚,焚成灰焚成塵,于是人們都成了涅槃后的鳳凰又展翅遠飛。
這兒的茫茫群山,除了金礦油礦,除了路基,誰都沒動過一鎬一犁一鋤。甚至連腳印也不曾有過。只有樹在這里葉長葉落。只有熊在這里出出沒沒。這是一塊真正的處女地,如處女似的貞不可犯。
這兒是冰雪的琴,每走一步都能發(fā)出洗練的美妙音響。
踏著琴音,我狂走狂看。我熱汗淌盡就匍匐于帶冰的苔原,體驗萬物的生存之艱和堅忍不拔。環(huán)望這兒的仙境般的瑰麗,我盡管沒有號啕大哭,但我的心跳得比號啕大哭還要劇烈還要激越。我聽到了阿拉斯加真實的生命律動。我從頭到腳都鼓蕩著深沉的興奮。我成了一朵乍開的花,新鮮,明艷,沒有一絲倦容;或者成了一只剛剛爆開的爆竹,滿身都是熱烈的繽紛,盡管腳下是冰,是雪,是阿拉斯加的冷冽的不可一世的寒風。
7
靜夜。激動得無法入眠。披衣走上甲板。
其實已經(jīng)黎明了。
冰默默,雪默默,萬籟沉溺于曙色之中。
我發(fā)出心的歡呼——
好一片晶瑩的世界!
好一片透明的天地!
好一個既陌生又奇詭的浪漫情懷的搖籃!
聽人說,它的別名叫做“最后的邊疆”。
是誰給這兒起了個別名?他起這別名的時候,心里激蕩著些什么呢?這些,恐怕現(xiàn)在已難以查證了;明白無誤的只是,這名字是一個詩意的、極富于形象感的名字。于今在我看來,這名字起得太精當了,簡直可以和我們的美麗地球相媲美。它使人從中品味到了從未有過的渺遠、宏闊和浩瀚。
郭沫若有一首著名的詩,叫做《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它描寫的正是這一帶的情景。
阿拉斯加是地球之邊。
感覺里,它確是地球之邊地球的最后的邊疆,是地球的瞭望臺,是離太空、離外星最近的地方。
是的,站在這兒,天風掀著衣襟,星光灑滿眼畔,仿佛只要前行一步,就是那在星云間游蕩著的空間站了。
在這兒,似乎能看到太陽風,看到太陽系外的遙遠的天體和星系,甚至還可以看到宇宙的渺渺邊緣。
看到的是無盡的寥廓和自由。
寥廓自由的是外星人的工作和歌舞之地。
那么外星人,此刻我眼巴巴地希望看見你,可是云遮霧罩我看不清你的一絲影子。如果你有比我們更加高超的科技,你可以憑借它向我揮一下手嗎?我現(xiàn)在正在這地球的絕域阿拉斯加!
你知道嗎?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不用手機,不用互聯(lián)網(wǎng),甚至連那紛紜的世事、喧囂的生活,想都不去想。我只寄身于此,享受著全新的生命體驗新如初生。那么,你能不能給我一些更新的驚喜?
不過即使你不露面,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此刻里,全宇宙應都看見,阿拉斯加就是我,我就是阿拉斯加,我和阿拉斯加渾然一體是一體的呼吸和脈動。我冰骨雪肌,晶瑩剔透,連五臟都是那么透明。我的衣服如云制的仙袂,這仙袂飄飄。
8
我被慢悠悠的蝸牛似的觀光火車載著,看了遙遠年間留下來的淘金遺址,勾起了濃濃的思古幽情。但我更感興趣的,卻是那遺址背靠著的座座大山。
那可真叫山!那可真是山!那樣的威勢那樣的線條那樣的結(jié)構(gòu)那樣的色彩那樣的質(zhì)地那樣的氣味,再加上那樣的神秘和孤傲,那可實在是山的長兄山的父王!
藍天似海,它們是這海里的偉大島嶼。
它們?nèi)珶o卑微氣,猥瑣氣,一座座都挺胸而立,氣宇軒昂,一派君臨天下的姿態(tài)。
它們本來已夠雄偉了,巨石又在更高的層次上,豪壯了它們,磅礴了它們。
不是么?山若史前什么神靈留下來的篇篇雄文,巨無霸的石頭是滿目的警句撞擊人心。一座座巨石壘壘,一座座巨石突兀,一座座巨石縱橫,巨石壓頂,逼得人透不過氣來。絕壁上——吊著巨石;陡坡上——趴著巨石;樹林間——露著巨石;孤峰上——擎著巨石。那些巨石又與我們常見的巨石不是同一的概念,而是高了好幾個型號好幾個層級,猶如姚明之于普通人。它們其實大多不好再用巨石二字來指稱了,它們是巨石中的巨石,是石頭的巨無霸。我覺得這每塊巨石都是一個爭奪天下的角兒,它只要哇呀呀一聲喊,就能使大海退潮,河水倒流,橫掃千軍如卷席。
除了石,山上到處是水,到處是小河和湖泊,更有水的固態(tài)形象——冰和雪。
9
后來我聽說,整個阿拉斯加,水資源極其豐富,到處都是雪山和冰河。
雪山隨便都能看到,但要近距離地觀賞冰河,就不那么容易了。
但郵輪上有閉路電視,我已在它的熒屏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
不管是有冰的冰河還是干涸了的冰河,它們都美麗蜿蜒壯闊如最美麗最蜿蜒最壯闊的高速公路。
阿拉斯加的小河更多。
我聽說,有一種叫做鮭魚的魚兒,就誕生在這些小河里邊。這種魚兒很有幾分特異和神奇,它們稍稍長大就直奔大海去了。但當它們又要產(chǎn)卵的時候,它們又會從千里萬里之外的大海波濤間,準確無誤地返回到自己所誕生的那條小河里邊。它們的產(chǎn)卵,做的是一次歸根之旅。
我想我們這一干人都是鮭魚,我們來這兒都是來歸根的。因為像這兒一般的自然環(huán)境,應是我們整個人類最初的出發(fā)原點。這兒能喚起我們對自己祖先的艱辛、悲愴而又豪壯的奮斗歷程的清晰的記憶。集體的潛意識,使我們來這兒有一種本能的歸屬感和親切感。我想我們都會像鮭魚一樣,在這兒重新獲得自己的新生。
10
又是一些山。
山上白雪皚皚。
山形奇特,山脊刀刃似的薄銳,仿佛你只要站上去,那山脊就會割傷你的雙腳。
真是刀山。
山腰纏著云霧的白綢帶子。
我看到了云霧中的樹。那些樹一棵棵令人肅然起敬。它們多么勇毅,都是硬在山石上扎根。年長日久,那些山石有的裂開一道長縫,有的已變成泥土。
我看到一塊斗大的垮落了的山石上,居然已經(jīng)長起三棵樹苗。
一些樹一些黑松,由于根下凍土層如鐵堅硬,根子難以深深扎入,便東倒西歪如一群醉漢。這一片樹林便被命名為醉林。醉林偉矣,它們是一群好漢似的樹是一群不畏生存艱難的樂天派。
我在云霧中的山石上還看到了一些令人興致盎然的石頭,那是一個個浮雕似的人像。鬼斧神工,卻又像藝術大師的精心之作。那完全是我的發(fā)現(xiàn),別的一切人至今還渾然不知。我想要是在我們中國,這樣的人像早已成了一個個不可多得的著名景點了,如睡佛之類;可是在這兒,卻是這樣。文化的不同,此是一斑。
這些山貼著車窗閃過,閃過,我們到了一個幽靜而古樸的村落。
我見到了這兒的原住民。我分不清他們是印第安人、愛斯基摩人,還是阿留申人。據(jù)說他們都是久遠年間從我們中國大陸途經(jīng)白令海峽走過來的,反正他們黑發(fā)黑瞳黃膚如我如中國如亞洲之色。他們曾經(jīng)是淘金的好手。他們說,現(xiàn)在這兒的金礦雖不多了,但還盛產(chǎn)著魚類和石油。刻有各種圖騰的雕刻柱往往就挺立在他們身后。那柱子一般都很高,雕有變形了的鷹、獸、人,涂著的顏色主要是紅與黑。雕刻柱的背后是他們的住宅,高大卻陳舊。我趴在門口瞅了瞅,里邊分成許多隔間,卻似乎沒有窗子。他們門前的垃圾桶都上了鎖,那鎖人用手便打開,只是為了防熊的光臨。他們不想讓熊變成家犬。他們希望熊永葆熊的品性。
一個婦女坐在屋前的土臺上,給孩子喂奶。她身旁是個嬰兒車。嬰兒車如狗似的靜臥,只是不會呼吸,只是沒有伸出長長的舌頭。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屋前的樹林里玩耍。這些都使我想起我在家鄉(xiāng)陜北農(nóng)村??吹降纳顖D景。天涯若比鄰。
有兩根雕刻柱的頂端分別是美國總統(tǒng)林肯和國務卿西華德的雕像。他們和阿拉斯加緊緊地連在一起。
導游說,1867年,是他們從俄國的亞歷山大二世手里買到阿拉斯加的,一共花了720萬美元,每英畝平均單價不到二分錢!但西華德當時卻受到了國人的種種奚落,他后來自然成了了不起的戰(zhàn)略家。不過原住民卻在一個細節(jié)上記恨著他,把他雕像上的鼻子和耳朵涂成了紅色的,如裝扮一個丑角,以示羞辱。那細節(jié)是,在歡慶阿拉斯加成為美國領土的時候,原住民宴請了西華德,但是西華德卻不曾回請過原住民。
對于這一點,美國主流社會是寬宏大度的,他們只以微笑的目光,看待著原住民的這一不滿的恒久發(fā)泄。他們只把這當做生活中的一個有趣點綴。
11
晚間,看見無涯的波濤間,一輪月亮升了起來。自然想起了把海和月一并寫絕了的偉大的詩的年月不朽的唐代,想起了李白的“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的千古名句。據(jù)說李白曾以“海上釣鰲客”自稱晉見宰相。宰相問:“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答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痹紫嘣賳枺骸耙院挝餅轲D?”答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眰ピ绽畎追蜃樱隹诰渚洳环?!
今宵唐雖遠去,月卻如李白所言,與人萬里長相隨。而其實是,李白如月照著我,我如一個少年郎。月光光,美景無限;浪滔滔,豪情在胸?,F(xiàn)在,我欲釣一個阿拉斯加的千年巨鰲了,我欲。鉤和線自是李白所說的那鉤那線了,餌料呢,不愁,于今車載斗量,并且夾帶著二奶三奶,隨便抓來一個便是。
當然更想起陸游。陸游詩云:“八千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薄耙龟@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卑饲Ю锖討屈S河,五千仞岳應是華山,而此刻在我眼里,阿拉斯加是它們的同類項,這二者含著同一的神秘字母,若4x和5x,是可以隨時歸并在一起來審視的。
仿如大海的有容乃大,阿拉斯加至大至偉,容著億萬年的蒼蒼莽莽茫茫,容著巨鯨和冰山,容著海豹和不屈的開拓者,容著除原住民之外的各色族群,包括我們?nèi)A夏的最為勇敢的子孫,它應是一切崇高精神的交融之地。不是么?在這里,不用入夢,也有鐵馬的馳騁和冰河的呼嘯。而在這里稍稍向北,在不遠的地方,便可以看見漫天的絢爛極光,那,不用說,只應是陸游一類人物的偉大靈魂,在壯麗著山河。
12
每天起床的時候,太陽或者藏在云里,或者露出云縫,反正它所在之處,都是中天——它已經(jīng)跋涉了四五個小時了。但是不管有沒有陽光,你一邊結(jié)著衣扣一邊站在船舷邊觀看,只見那只有兩三萬人口的小城(據(jù)說是這里的第二大城市),那小城里建筑不多的街道上,當?shù)氐膵D女們總是穿著花枝招展的衣裳,而生長在冰雪山野里的花枝們也像婦女們似的,一個個競相爭奇斗艷各展風姿。
阿拉斯加的冬天太漫長了,一年竟長至八個月左右,那當兒,大地悉被冰雪覆蓋,不見一絲葉綠花紅,人們有的回了內(nèi)地,有的整天貓在家里,像北極熊似的過著冬眠的日子?,F(xiàn)在可好!現(xiàn)在到了暖洋洋的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了!
然而,這樣的季節(jié)實在太短暫了,只有短短的四個月,所以被上蒼安排在這兒的知天樂命的花兒們草兒們,都抓緊這一寶貴光陰,爭搶著發(fā)芽、出土、長大、開花、結(jié)籽,完成自己的一個完整的生命周期。而世界各地的游客也蜂擁而至,于是當?shù)厝艘蚕襁@里的花兒們草兒們一樣,在這稍縱即逝的黃金時刻,大做旅游生意,以期掙足滿年的生活費用。
其實這里人們過的是比美國內(nèi)地人還要富足的生活,他們除了收入較高之外,還沒有州稅,并且每年還可以從州立的永久基金中,得到分紅。近些年美國發(fā)生的嚴重金融危機,也未能影響到他們,他們真似“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過得何其逍遙!多年來的世外桃源一樣的生活,使他們豪爽大度,熱情好客,崇尚獨立精神。他們共同認可的莊嚴州旗,居然是由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設計的。
13
阿拉斯加雖如猛士般氣吞萬里如虎,卻又似有女兒之身,是水做的骨肉。它到處都是水泱泱的。它絕對與干涸、干燥、干癟之類的詞兒無緣。呼吸在這里,你感受到只是濕濕潤潤和甜甜美美。這兒飄蕩的每一粒空氣分子,都含蘊著無量的云情和水意,都是一個小小的滲著水珠兒的迷你水庫。所以雨在這兒如百米賽中運動員額上晶晶的汗珠兒,說降就降。
有雨自有云。
總見云在這兒飄來飄去。
而我,竟在這兒發(fā)現(xiàn)了云的平白發(fā)生。
山坡上,晴晴爽爽的一片樹林,幾只鳥兒在樹梢歌唱。樹枝上還游蕩著明艷的陽光。忽然間,有什么在樹根下蠢蠢欲動。什么?但你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已有一些如絲如縷的東西,幾乎在每一棵樹根之下,悄動如蠢蠢的蚯蚓的夢,蠢蠢的夢的鼻息。它細細薄薄透透明明——那便是云。新生的云。云的最為新鮮最為稚嫩的活潑潑的生命。但它幾秒之間就厚了,模糊了。而模糊又有模糊的辯證法,它的里頭又顯露著清晰:散步的白天鵝挨挨擠擠,上山的白綿羊東張西望,但又變,變,終于,雪樣的白綾子飄飄飛飛,一朵朵白的梨花白的菊,悄然,悄然,正在綻放——眾多的人兒眾多的云,他們以曼妙的身姿,踏著最自由最酣暢的節(jié)拍,在林間翩翩起舞。
樹林于是相應地有了變化。樹林本來碧綠一片,碧綠掩蓋著各個個體,但是白云是個卓越的顯影師,由于它的出現(xiàn),它的襯托,樹木們便一層層地顯現(xiàn)出了自己的剪影。
而在海面,在波濤間,云也同樣平白發(fā)生。它們一發(fā)生便在海面上飄飛,快樂得如同碩大的海鷗。
但云其實是從中國文學史上跳將下來的孫猴子,它有百變之身。不久,山上的云和海上的云便變成了山寇和海盜。山寇和海盜各自野心勃勃,悄無聲息地擴展自己的地盤。這阿拉斯加的云,它們打打停停,分分合合,終于成了一天的白云灰云黑云,它們一邊向大地灑著毛毛細雨雨滴如針尖的微涼,一邊飄飛膨大交融然后渾作一體,雨于是大了起來。而有些云分明另有所圖抑或胸懷大志,它們只是在這兒做了個敷敷衍衍的下雨的姿態(tài),就趁人不備出溜了,神不覺鬼不知,靜悄悄遠游萬里,封疆大吏一般解困的大軍一般,給世界四方送去了霜雪雨露。它們唱著自豪的歌曲。
倘問: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
這里當然應是其中之一。
好光榮,阿拉斯加!
14
白白虛虛一片云。
它如一個什么無棱無角無枝無蔓的物件,弧線構(gòu)成的一片圣潔的白,如山一樣巨大的兔子吧,橫臥在高高的天際。
它應是月宮中的玉兔。
不。它就像眾神合力切下的一塊月亮,皎潔,柔美,讓人不舍得觸摸。
那是虛虛白白云一片。
它慢慢地移動著移動著,移動的過程中,很讓人擔心它會變形或迸散,但它最后卻完整無損地落到五彩苔原上來了。五顏六色的低矮雜草,應是感到了女神般的溫熱體溫,搖晃著,一陣驚喜。
而左近的平靜的海面上,忽然有了一些響動并濺起了水花,水花濺起濺起,朵朵白荷綻放中,隱現(xiàn)著一個黑色的謎團。我們的船向那兒靜靜開去。我興奮地發(fā)現(xiàn)那是鯨魚在躍動。我看見了它黑黑的頭;頭沉沒了又出現(xiàn)了黑黑的身子,身子一躬又沉沒了的時候,它的V字型的黑黑的尾,又炫耀地高豎在海上。當我們的船走得更近的時候,那鯨魚還在,它不怕人,它似乎有意對人做著表演。它躍起又落下。我看見了它完整而龐大的流線形的軀體。我甚至看見了它張開的門洞一樣的大嘴和那大嘴里的密密碎碎的牙齒。但由于太激動了,可惜,我居然忘了拍照。
我今春去過夏威夷,在那兒也看到過鯨魚。據(jù)說這兒的鯨魚就是那兒的鯨魚,它們專揀哪兒的氣溫舒適哪兒有豐美的食物就往哪兒跑。它們冬去地處熱帶的夏威夷,夏來涼快的阿拉斯加。也許這頭鯨就是我在夏威夷見過的那頭吧,我想。那么老朋友,請你再次躍起,就讓我再給你照張相吧。
之后,我不由又默默地想:在這世界上,人類無疑是值得驕傲的一群,因為它可以造飛機,造巨輪,但是要與動輒就以自身的力量遠游千萬里的云和鯨來相比,人類又顯得多么渺??!
15
我覺得我已夠謙卑的了,可是阿拉斯加也許察覺出我身上還殘留著些許狂妄之氣,又把一件曠世大作冰河灣推到我的左近,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聽!耳畔似有——
聲聲黃鐘!聲聲大呂!聲聲鐵板銅琶巨響鐺瑯!
漸顯的,是原始的恢弘、原始的彪悍和原始的強勁。
似雷如電,突入我心。
那是冰川。
一道從億萬年前一直流到今天的冰的河流。
我看見它是一派從雪山的壑口間輾壓出來的樣子。但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好像被什么人一刀砍斷于此,令人惆悵。
那人不知何處去,此地空余橫斷面。
橫斷面悲壯淋漓讓人憑吊引人懷想。這是后話。
這冰川其實應改個名字了,因為看起來,它已是冰崖冰壁或者冰山。流淌的東西與矗立的東西,滔滔和巍巍,河與山,在這里已經(jīng)做了神奇的轉(zhuǎn)換。
它當然還是冰川。我不是金口玉言的帝王,只是一個白發(fā)蓋頂?shù)男幸髡?,一介二十一世紀的蕓蕓草民,它不能因為我的感覺而變易名稱。
16
我瞇縫著眼睛看去。只見那橫斷面上的冰塊,無序凌亂而不規(guī)則,怪夢奇夢一樣,是固體的波濤,風霜萬重的史前遺存,藍寶石的光芒閃閃爍爍,千疊萬疊的冰塊那藍色的瑰寶縱橫交錯,堆成了一川的洶涌不息,一川的奇崛光怪陸離。我感到了它逼人的寒氣,我聽到了它億萬年間曾經(jīng)發(fā)出過的無數(shù)雷一樣的巨響。
兩只漂在它腳下湖水中的小船,猶如兩?;覊m。
一道白亮的瀑布,如接二連三的一條條的小白龍,就從附近躍下躍下躍下,嘩嘩嘩嘩嘩嘩!
一只不知名的黑色的大鳥,忽然從野曠中顯形,在樹上長唳。它,仿佛長唳了兩萬年了,但聲音并未嘶啞,還閃著底氣十足的金屬般的光澤。
湖面上,這兒那兒,漂浮著一些從冰川上垮落下來的藍色的冰塊。這些天,這樣的藍冰我已在海洋上見過不少。它們原來是從這樣的地方產(chǎn)生和出發(fā)的。但它們是無奈離開。它們本舍不得離開。它們?nèi)鐚⒁蝗ゲ环档娜?,將要離開父母之鄉(xiāng)生身的熱土而將一去不返,眼里應噙著熱淚,它們一走三回頭。
據(jù)說,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眼前的這道冰川的河面是和雪山的壑口等高的,然而現(xiàn)在,它的高度已落至山腳,已不足那時的十分之一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距今多遠呢?我問我的小孫子,我的小孫子感到遠得不可想象;可是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昨天!
讓人震驚!
導游說:好好看看吧,你們多么幸運!再過幾年,那些晚來的人,在這兒,看到的將是一片空無!
而重要的不是風景的存無。它可能帶來一場全球性的經(jīng)濟災難!
地球已存在四十五億年了,冰川也有不小的年紀,而人類的誕生,至今只有一萬多年的時間。
而主要是在這近幾百年近幾十年,人類硬是把冰川鼓搗成了一顆定時炸彈。
我趕緊抬起頭又看冰川,它雖然身處末日和兇險,卻依然是這般浩闊這般壯麗,雖然有幾分悲涼。
越是這樣,我的心頭越是沉重和哀傷。
我是在探視一個彌留中的完人。
17
我們的郵輪在兩山夾峙的峽谷中前行。本來山是綠的黑的,可是驀然間,一個閃亮,綠的黑的變成了一片清雅淡泊的虛虛幻幻。沒想到這樣的溫文爾雅的景象也可以給人以視覺上的巨大而強烈的沖擊。但是世界上的一切物事都是有道理的。我后來想,如果讓你在幽深的黑黑的夢里忽然看見一臺臺的黑白電視正在播放,你會是什么感覺?其實白與黑的反差映襯和滲化,往往比油畫似的五顏六色的狂涂亂抹,更能給人以藝術的享受。
眼前便是中國的水墨畫,我們像走進畫里。疏影橫斜。橫斜疏影。疏影橫斜的山坡上,小溪的白練忽撩撩扯下,山坡上猶有琵琶,如怨如訴,期期艾艾,實則薄云如煙,混合著明明晦晦的光,在這兒流,在那兒流。山上的冰和雪,樹和石,塊和線,原本鋼似鐵似,一派猛士氣象,現(xiàn)在卻一改容顏,變得婉婉約約,嫵嫵媚媚,女兒一般。山不再像山了,完全像畫,水墨藝術著群山,無盡的畫的長卷。畫里的空空蒙蒙,迷迷離離,幻化無定,時隱時現(xiàn),若滲進血管的陳年的溫潤老酒,讓人愜然入醉。
是的,一幅幅推過來,那醉人的畫,畫中的逸品,沁脾蕩胸,一幅幅干濕交錯濃淡有致如宣紙上的煙雨還攜著徽墨的香味,一幅幅云氣蒼茫,清輝靈透,夢幻一樣,一幅幅!推過來一幅又一幅,那醉人靈魂的畫,流水席般的精神盛宴,它一宴宴都是美的珍饈美的佳肴美的千般奢靡讓人狼吞虎咽失容失態(tài)。面對它,你不能不一遍遍驚呼:?。∧鞘敲资细缸拥漠?!??!那是高克恭和陳道復的畫!啊!那是張大千的畫!??!那是黃賓虹和李可染以及吳冠中的畫!整個峽谷就像水墨山水的巨大展廳,愉悅著人的眼睛和心靈。而美輪美奐的水墨山水,左邊也是,右邊也是,哪一邊都是精彩絕倫,教人氣喘吁吁,跑來跑去,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才不會留下遺憾!
而其實,畫總是不斷推過云霧總是在不斷地流。而其實,流過來云的——是我心,淌過去霧的——是我心,山在云霧中在我心中挺立我心中是云是霧是山。
云在我心中思,霧在我心中想,我心中有眾多白髯垂胸的曠世哲人,思想在冰的玻璃的銀河之上。
我心中總是如阿拉斯加般美好無比有聲有色讓人如害上自戀的不治之癥。
而遺憾已經(jīng)明擺在那里了:我跑來跑去,把多少好景象都給耽誤了?。∵z憾!
人常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其實,每逢佳景也是一樣。此刻,我不由想著我的不曾來這兒的至親和摯友,我多么想掰下這兒的一塊,帶給他們。然而,這佳景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聞,甚至可以伸手去摸,卻無法掰下和攜帶。其實這無奈不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無奈古人早已說了:“只可自愉悅,不堪持贈君?!蔽夷茏龅降模皇且淮我淮蔚嘏闹掌?,一次一次地如野狐的狂奔,然后再拍。
18
船行間,在視覺高度疲勞的時候,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猛乍乍里,阿拉斯加以它的高超匠心,把一道道炫目的白光,從高高的天上,猛乍乍投滿人身!
定睛看時,那白光卻是來自雪的顏色,雪在云里,云間有石頭,石頭是山的肌體。哦,那是雪山。好高好雄偉的雪山令人刻骨銘心的雪山!
看云霧盤空,冰雪盤空,間雜的石頭盤空,外星球般的氣息盤空,威嚴的峰巔盤空,白色的勝景盤空,大奇盤空大美盤空,浩氣盤空歌盤空!
恍若做夢。
豈是夢!
北美的眾多最高峰,戴著冰雪的冠冕,威風凜凜巍巍峨峨拔地參天,一座接著一座,挨個兒在我們眼前移挪而過。每一座都白光耀眼,每一座都崢嶸軒峻,每一座都寒氣森森,每一座都以老子天下第一的蓋世雄姿,向我們展示著它的不凡和決絕。
正驚嘆間,又看到一條逶迤的冰河,在萬山叢中游弋而來。在下午的陽光照射下,它的冰面上,一處一處,泛著劍鋒般的銳利光芒。
當我的目光又轉(zhuǎn)向座座雪峰的時候,一大片疾馳而來的烏黑云彩,掃我的興,竟將它們遮擋起來了。我嘆一口氣,靜等。靜等中我一扭頭,卻意外地看到了更為遼闊的世界,驚心動魄。
云幻萬嶺。
松傲千巖。
雪燃條條冰河。
面對它,我的白發(fā)也像被冰雪所燃燒,長風的吹拂中,熊熊飄飛如白色的火焰。我的周身似晶晶冰柱,似看得見其中的血管如雨后的蛛網(wǎng)。我的軀體好不凈美好不博大浩闊!我想這時候我可以自豪地向世界說:我的心已被阿拉斯加的大奇大美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一起了,我的心已是阿拉斯加的一部分。我的心上巍巍者山,茫茫者原,蒼蒼者樹,多彩者苔,默默者石,擊水者鯨。
我心上平地卷起者無塵長風,飄游和遠飏者塊塊奇云。在這里停??纯醋咦呙劼動H近原始擁抱冰魂雪魄接受的是最瑰麗的生命滋潤。我于此真正懂得了蒼茫世界中的路漫漫其修遠。阿拉斯加!你賜給我的是深沉思考和永不枯竭的跋涉精神!啊,阿拉斯加!
19
而高潮還在后頭。
忽然間,猶如迅雷不及掩耳,猶如電光四射火石滾,最震撼的一刻,在阿拉斯加,最震撼的一刻來到了!北美的第一高峰麥金利峰,無可倫比的天地絕響,赫然高聳在人們的面前!
茫然!
人都傻了!
人無語。萬籟俱寂。
仿佛地球也停止了轉(zhuǎn)動。
麥金利如同從天而降,從蒼穹而降,是龐偉的仙山和神岳,是月球或火星的彪悍弟兄,是至大的石的結(jié)構(gòu),播散著天體般的嘯響冷光。它的頂尖是一個度數(shù)微微的銳角,兩線交接在九霄之上。它比任何高大還要高大。它比任何威嚴還要威嚴。仿佛它就是整個世界,或者整個世界竟不及它的一半,它是統(tǒng)領環(huán)宇的最具權威的超級神靈,拔天接地,威威赫赫,它多么令人敬畏!這麥金利!
我早已知道它峰高6193米,系從海拔百米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相對高度竟然比珠峰還高出二千米,因而可以說它雄冠全球。但現(xiàn)在,在我親眼看見它的時候,還是感到它比我想象中的形象更加偉岸!
它閃著奇幻的光輝。那是因為它地近北極緯度太高,經(jīng)歷過最深最深的黑夜,用詩的尺子來度量,那黑夜深不見底,如同太陽的黑洞。它是從那黑夜中闖出來的!我慶幸我有生還可以看見這史詩一樣的高峰。屏著呼吸。不敢眨眼。我的心如同朝圣,沉浸在一片肅穆之中。也許大自然是有靈的,太陽是有靈的,在這一偉大的經(jīng)典時刻,大部分山峰都是云遮霧繞,躲躲閃閃,但麥金利,只有麥金利,卻彰顯于人們的眼前突兀于人們的眼前。那是太陽之功。那是因為太陽體恤了人們的意愿。是太陽,把它的一束最強的光芒,如探照燈一樣,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了麥金利矛尖一樣的峰頂上了!
光芒四射,麥金利峰如同萬神之神,接受著人們以及萬物的頂禮膜拜。我是其中之一。
回眸我的生命歷程,曾經(jīng)被多少物事激動得情不自抑,認為它偉大偉大,因而跳腳呼喊。于今看來,那喊聲是多么廉價!真正的偉大原來在這里,在這天地造化之中,在這洪荒般的圖景里邊!
20
風嘯大地,云幻萬山,雪燃條條冰河。那是背景。高高的麥金利峰,就在那背景的前面。
這一刻,面對麥金利峰,天地間好像回蕩著一支歌兒了,好像是劉歡的聲音歌詞又有點變化: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并不在意。問我自己你好在哪里?你是這世界的唯一。
它的腳下,是茫茫群山;它的頂尖,是悠悠蒼冥。它神奇壯麗蕩氣回腸讓人舍不得一次看盡哪忍心看盡!
該怎么描寫它呢?還用得上一句夸張一句渲染么?它本身就是一部雄奇至極的天書哪,它是雄奇的極致。啊,天書何須用手翻,天風為我逐頁揭。天書上,硬語句句,高言句句,雪譬句句,冰喻句句,奇情句句,詭意句句,塞天充地的詰問句句,流云長嘯的思辨句句,這天書,怎能不是一部浪漫主義的蓋世杰作!且看書里書外,風卷雪粒,冰霧遮山。鬼斧神工,大美奇絕。
其實我們離麥金利雪山還有很遠的距離。
在這兒看,登臨它雖然顯得太不可思議了,一些人還是可以產(chǎn)生一試身手的想法的。譬如我,別看我年邁力衰腿腳不便離不開拐杖,卻曾經(jīng)有那么幾分鐘,心動如同懵懂小兒初生之犢。
可是當一些人向我揭開麥金利的真實面貌的時候,我終于冷靜下來,理性起來。
原來,你只要靠近這個峰巒,哪怕是只靠近一千米,你就可以知道那當初的想法是何等的狂妄!
人們說,就是在昨天,有一個世界級的優(yōu)秀的登山隊員,又壯烈犧牲在它的半山腰上了!歷年來,已有近50名勇敢的挑戰(zhàn)者的溫熱軀體,在這兒凝作了把把冰冷的白雪!
我再次望著麥金利峰。望著它,我的心里驚濤拍岸,我的血管里熱浪滾滾,即使我手中握著的拐杖,也有喧嘩響在里邊!
21
一座座雪山在我的眼前滑著,滑著。
龐然滑著,偉然滑著。
滑過雄闊,滑過豪壯,滑過史詩般的永世不朽。
我貪婪地望著它們,一遍遍舉起照相機。我又由不得一遍一遍地扭過頭去,把目光投給了漸行漸遠的麥金利峰。它遠了也是那么搶眼。
而我的心,此刻是那么五彩繽紛又那么純凈。我想著神秘莫測的阿拉斯加,壯麗無比的阿拉斯加,具有300多萬個湖泊、10萬多條冰川和無數(shù)雪山的阿拉斯加。今天,面對一個無緣久住的匆匆過客,它何其大度,何其慷慨,它捧起了千萬座雪山冰河拱圍著的麥金利峰,把那峰上融化的艷陽和蒸騰的浩然云氣,把那我平生不曾見過的雪燃冰河云氣蒸騰的大氣象和大境界,毫無保留地推到了我的渴望心靈升華的面前,沐我浴我。
我感到陣陣清爽。
一縷云影飄進我的鼻腔。
我的肺部似有巨大的冰河在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