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悲鼓魚

民國時期，邵城出了件稀罕事：常在臨津門唱漁鼓的李瞎子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

李瞎子生性孤僻，只在茶館里獨自登臺。他表演的是漁鼓，一個魚皮蒙的鼓，一個腳敲的銅鑼，一邊唱，一邊自己伴奏。不過，說書賣藝終屬賤業(yè)，又逢朝代更迭兵荒馬亂，李瞎子雖然紅遍邵城，也只勉強混個溫飽，再加上雙目失明，娶妻生子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一天，李瞎子在茶館表演，有個無賴使詐，刁難新來的伙計水生。瞎子動了惻隱之心，替水生解了圍?？蓻]想到，水生居然是女扮男裝！她敬佩李瞎子的為人，竟因此以身相許！

有了女人的李瞎子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從在場人的驚嘆聲中他感覺到，水生是個百里挑一的大美女，而且她的真名也好聽——春秀。李瞎子對春秀百般疼愛，守著她半步也不肯離開。春秀了解男人的心思，便主動提出跟他學(xué)漁鼓，以后夫唱婦隨，一同登臺。沒過多久，夫婦倆就雙雙登臺了。

瞎子的好運這才剛剛開始，不久，他又撿了個機靈厚道的徒弟。這個徒弟叫劉海子，來邵城尋親未遇，在小巷中被洗劫一空，走投無路時遇到李瞎子，便懇求收留。李瞎子正猶豫不決，春秀提出了反對，說家中就她一個女人，多有不便。春秀這么一說，他反倒決心留下了劉海子，他想如果自己不在家，還有個人能照顧一下春秀。劉海子手腳勤快，劈柴挑水樣樣搶著干，李瞎子打心里喜歡他，漸漸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

一日，李瞎子忘了帶折扇，便叫劉海子回家去取。劉海子回到家，在院里叫了幾聲不見人應(yīng)，隨手推開虛掩的房門，卻見春秀正坐在浴桶中洗澡，窘得劉海子落荒而逃。他剛退到院子里，忽然被人一把拽住，只見李瞎子和顏悅色地站在面前。

原來這是李瞎子對他的考驗！劉海子就這樣成了李瞎子的入室徒弟，李瞎子將自己的畢生所學(xué)悉心傳授給了劉海子。

不久，劉海子就能與師傅師娘同臺表演了，不到兩年，就有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他相貌清秀，嗓音清細尖銳，吐音字字分明，珠圓玉潤，自然深得聽眾喜愛。

這天，李瞎子偶染風(fēng)寒，只好由劉海子和春秀兩人聯(lián)袂登臺。一連躺了幾天，李瞎子有些不放心，就掙扎著起來，想去茶館看看。

他悄悄進了茶館，躲在角落里聽漁鼓，只聽見周圍茶客們紛紛叫好，夸劉海子和春秀是臺上的一對璧人，聽得李瞎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飯時，李瞎子正尋思怎么開口勸春秀，別再拋頭露面登臺，忽然春秀嘔吐。他趕緊請郎中過來診治，這才知道春秀有了身孕。李瞎子喜出望外，馬上讓她好好待在家里養(yǎng)胎，不要再登臺表演了。

沒幾天，李瞎子熱心張羅起徒弟的婚事來。媒人介紹了不少人家，可劉海子一個也沒相中，加上春秀也有意無意地阻撓這事，李瞎子的心里翻江倒海，暗道媳婦和劉海子果然有事。

不久，李瞎子又聽到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城里頭盛傳他一把年紀，白撿了個便宜爹來做，人家小白臉和漂亮師娘早就風(fēng)花雪月了。李瞎子心里打起了鼓。

這天，李瞎子經(jīng)過一家藥鋪，鬼使神差地買了帖打胎藥，回家熬好了端給春秀，哄她說是安胎藥。春秀怕燙，撒嬌叫他給吹吹。李瞎子心不在焉地吹著氣，心中卻波濤洶涌，額頭上不覺冒出了冷汗。春秀以為他熱，忙掏出手絹給他擦。李瞎子手一抖，藥碗摔在了地上。

孩子就算是野種，也是春秀的骨肉。他思來思去，打算帶春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哪知春秀堅決反對，說在邵城待慣了，舍不得走。李瞎子心里斷定她是舍不得劉海子。這次可由不得你了！李瞎子打定了主意，馬上出門去找人準備賣房。

等他回來，一進院子，猛然覺得氣氛不對。房門顯然關(guān)著，里面悶悶地傳出一男一女的對話聲。李瞎子湊到墻根下，只聽春秀說：“唉，他一心要走，必定是懷疑我們了，要是讓他知道當(dāng)初我們用苦肉計騙他……”

劉海子說：“你們走……叫我如何是好？”春秀的聲音嗚咽了：“我又怎么忍心丟下你一人！”里面?zhèn)鱽硭麄z的抽泣聲。

李瞎子氣得渾身發(fā)抖，原來他們早就認識！居然合起來騙我！李瞎子下意識地退了兩步，腳邊碰到一件東西，暗暗咬牙：“劉海子啊劉海子，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瞎子正要踢門進去，冷不防 “吱呀”一聲門開了，劉海子從里面走出來，見李瞎子手里拿著斧頭，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問：“師傅，你拿著斧頭干什么？”李瞎子一激靈，暗忖自己一個年老體衰的瞎子，哪里打得過這血氣方剛的奸夫，只好佯裝不知，說：“我正打算劈柴呢，斧頭鈍了，一時找不著磨刀石?！眲⒑Ｗ右话褤屵^斧頭，說：“師傅，讓我來吧?！?/p>

李瞎子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半個月，嘔心瀝血編出一個新書目，叫做《雷劈孽徒》。故事里的孽徒叫張海子，用詭計騙師傅將自己收入門中，又勾引師娘懷上野種，還要殺死師傅，最后被雷劈死。這個書目繪聲繪色，感人肺腑，聽書的人個個明白其中的蹊蹺，再也沒人去捧劉海子的場了。

劉海子幾次想要見李瞎子，都被拒之門外，春秀也三番五次托人捎口信給他，叫他千萬回家一趟，李瞎子狠了心不去理會。

劉海子日日借酒消愁。一日酒后，醉醺醺地趴在橋欄上嘔吐，不料一頭栽進了河里。消息傳來，李瞎子仰天大笑，深陷的眼窩里淌下了兩行混濁的淚水。他跌跌蹌蹌地回到家中，劉海子的尸體也被人送了回來。

春秀抱住劉海子放聲痛哭！李瞎子剛要搶上前去拉她，卻聽“咕咚”一聲再沒了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春秀才幽幽地吁出一口氣，蘇醒過來。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覺得身下不妥，忍不住叫起來：“天吶，我的孩子！”李瞎子聽她又要死去活來，跺著腳恨恨地說：“反正是劉海子的孽種，掉了反倒干凈！”

“你都胡說些什么呀！李瞎子，老天爺弄瞎了你的眼，也弄瞎了你的心啊！”春秀說著，奮力爬到劉海子的尸體旁，一把脫去了他的褲子。李瞎子正疑惑，只聽眾人一陣驚呼：“老天！怪不得這小徒弟眉清目秀的像個大姑娘，原來他是個太監(jiān)！”

原來，前兩年宣統(tǒng)皇帝被馮玉祥趕出了紫禁城，樹倒猢猻散，宮里的大小太監(jiān)流落民間，劉海子就是其中一個！可他跟春秀是怎么回事？

春秀哽咽著開了口：“我早年被賣到宮中做宮女，曾經(jīng)跟他做過對食，后來因故被趕出宮來，就跟他失去了聯(lián)系。兩年前他一路打聽著尋我而來，身無分文，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連個安身立命的營生都不會，我不能見死不救啊！”

這話別人可能不明白，但諳熟宮中典故的李瞎子卻一清二楚：對食就是太監(jiān)和宮女不甘寂寞而結(jié)成的對子，兩個苦命人像夫妻一樣過生活，相互慰藉。他搶上前去一把抱住春秀，悔恨地說：“你們不該瞞著我，不該瞞著我??！”

“當(dāng)過太監(jiān)和宮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們只想活得有張臉面！”春秀嗚咽著。

“作孽啊，作孽啊！”李瞎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