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重虛

他成功地使我從走動的人流里停了下來。這等于劫持了我，他用一個非常日常的無可指責的辦法，就做成了一件大事——改變我生活的原來方向。他知道，突然的改變是困難的，于是他輕巧地先讓我停下來。這一停就到了上午10點。

早上，是我的童年期。那是我還沒有形成人生觀的時段。我極容易在這個時候隨人流順流而下，來到一個錯誤的地方；或來到一個一點也不美好的地方；或來到一個只有肉餡或豆腐的地方。早上有多危險！要多危險有多危險！

早上有多危險

我夢見早上，很早的早上。太陽還沒有出來，但是院子里的人都起來了。大家從家里出來，聚集在院子里。這是一個大院子，就是我住的小區(qū)。小區(qū)里住著許多當?shù)馗鹘绲闹耸?，另外還有一些我的同學，然后還有一些普通居民。不管是誰，大家都在這個早上起了個大早。

大家共同起早也不是誰組織的，但是所有人都要去前面不遠處山坡上采集榆樹葉子。也沒有人把這件事說出來，但是卻人人知道。說是榆樹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很好吃。一院子的人都是要把榆樹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不想把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想把葉子和肉切碎做成餃子餡，包餃子。我的想法我沒有說出去。雖然想法不同，最后的吃法也會不同，但是出去到山坡采集榆樹葉子的行動是相同的。

大家都在院子里聚集，處在要走沒走的那個階段。我站在大門口，還沒有出大門。這時候，一個男人從雜亂的人群里向我走過來（這個男人在我醒后記錄的時候，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是誰。當時知道，認識。）。他手里拎著一個大的旅行包，軍綠色的。上面的拉鎖拉合著。雙肩還背著一個包。他的包都不是空的，里面裝滿了東西。他把手里的那個大包放到我的腳邊說，你站在這別動，我回去拿一樣東西，一會兒就來。我沒說話，似乎是不需要說話，這是一件小事，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我于是站在那里等。

這時，院子里的人都在緩慢地往外走，去對面的山坡采集榆樹葉子。大家走得雖慢，但都在移動，只有我一個人是靜止不動的。

我站在門口收發(fā)室的窗下，等著。很久，他沒回來。我的腿站麻了，就在窗下那個小范圍來回走動，看熱鬧。院子里的人還是很多。

這時我就看見院子里我的那些同學，他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站成了三排。站成舞臺上合唱團的隊形。我就沖著他們喊：“你們還不快走？都上午10點了！”當我說完這句話，我才發(fā)現(xiàn)——早上已經(jīng)過去了。這話應該是說給我自己的。說完了，我才知道，已經(jīng)是上午了，而且是上午的10點鐘了。這時我更發(fā)現(xiàn)——我等的男人還沒來！

我不敢動，上午10點了我也不敢動。我答應等，那么就會一直等下去。這時，一個陌生人走過來，看見了我腳邊的包裹，他說，這里是什么？打開看看。我忙說不能打開，不是我的。我甚至把上面的拉鎖又拉緊一些。

雖然上午10點了，但院子里的人還有許多。大家還是在往外走。我繼續(xù)等。

還是使用我順手的一個解夢方法——拆解關(guān)鍵詞。這個夢的關(guān)鍵詞有這些：樹葉、早上、男人、上午10點、合唱團、包裹；等待。

（1）樹葉

樹葉在這個夢里是食物。它也可以代表所有食物。無論是和豆腐煮在一起，還是和肉切碎做餡包餃子，它都是果腹的食物。因此，采集樹葉的行動是合理的必須的，是人生的主要工作。它象征形而下的勞動、人的低級需要。低級需要就是所有人的需要。所以夢在一開始就在強調(diào)，一院子的人，而且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都要去采集樹葉，都要和豆腐煮在一塊吃。這是一個無需說明、無需動員的群體行動。沒有人組織，這說明，這是人的本能——采集食物——它的合理性無需誰來說明。我也來到院子里，很自然地參加這個群體行動。我的不同是，我不想同豆腐煮，我要把樹葉和肉一起切碎，包成餃子吃。這種小的區(qū)別可以忽略不計。吃的方向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吃的方法。當然，包餃子要比煮豆腐略復雜點，也就略高級那么一點兒。

（2）男人

這個男人是從那一院子人里走出來的。他拎著一個大旅行袋，背上還背著一個。衣褲是棉質(zhì)休閑的那種。他的袋子都是裝滿的。夢里雖然沒有交代他是不是也去采集葉子，但他是從采集葉子的人群里走出來的。他的包裹暗中說明了他不是去采集葉子。采集葉子應該帶空的包裹，而他的包裹已經(jīng)裝滿了。還強調(diào)他的包是旅行包?？梢詳喽?，他是整個院子里唯一一個不去采集葉子的人。他不但自己不去，還成功地阻止了我。他并沒說攻擊這個合理的集體行動的話，他用一個裝滿的包裹，說清了他的方向，也用這個包裹阻止了我參加那個集體行動。他成功地使我從走動的人流里停了下來。這等于劫持了我，他用一個非常日常的無可指責的辦法，就做成了一件大事——改變我生活的原來方向。他知道，突然的改變是困難的，于是他輕巧地先讓我停下來。這一停就到了上午10點。

這個把一個需要看守的包裹，交給我說一會就來的人，再沒有出現(xiàn)。這導致我來到了上午10點。這也導致我沒能參加那個無懈可擊的集體行動。這導致我在一個早上沒干任何事情。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等人也是事情。等待，涉及情感、責任，這同去采集樹葉已經(jīng)很不同了。那么，這個男人他等于把我從一個生活的低級需要里輕輕撈起，安放到一個形而上的高臺上晾曬了起來。

（3）早上

早上，是這個夢里最重要的一個時間概念。它是這個夢的底座。整個夢是在早上這個基座上構(gòu)建的。早上在這里是個隱形舞臺，所有的人都來到這個舞臺上。院子里的人、我、背旅行包的男人、我的同學等等。

雖然夢用了那么多的群眾演員，但主要演員有兩個——我和那個我等待的男人。他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按道理應該演繹一出愛情戲。那是常規(guī)導演的思維。這個夢，是由我執(zhí)導的。我啥時按常規(guī)出過牌？我導演了一出精神拯救的戲。很意外的是，我成了被拯救者。可是我一向是施與者啊。這里，我可能是累了，也享受一下被拯救。

顯然，我的早上是危險的。誰的早上都是危險的。因為天還沒有大亮，一切還都看不清楚；因為你還年輕，還不了解這個世界，你很容易被大眾裹挾著前進。在早上，大腦還沒完全啟動，轉(zhuǎn)速還很慢，還不能準確地處理文件；大腦處于童年發(fā)育階段，還不能進行獨立思考。這個時候，你往往跟著別人的思維在行動。而那個別人的思維正確嗎？不愚蠢嗎？這都是未知數(shù)。往往，一個瘋子的思維會毀掉一代人的早上，甚至是整個“一天”。

早上，是我的童年期。那是我還沒有形成人生觀的時段。我極容易在這個時候隨人流順流而下，來到一個錯誤的地方；或來到一個一點也不美好的地方；或來到一個只有肉餡或豆腐的地方。早上有多危險！要多危險有多危險！

我站在這么危險的早上，早就被我的救世主看見了。他怎么能見死不救？但是救人也是需要技術(shù)的。在危險呈隱性狀態(tài)時，直接救人是荒唐可笑的。是不被理解的。于是一個需要看守的包裹就來到了我的腳邊。在不知不覺中，我度過了我的早上。

（4）上午10點

這個夢充滿了時間概念。上午10點，按現(xiàn)代人的習慣，那是早上的結(jié)束。到達了上午10點，我就已經(jīng)度過了我的早上。我已在形而上的等待中，長大成人。

當我到達上午10點的時候，我的人生還沒有大錯，我還沒有悔恨。我10點開始選擇已經(jīng)沒有多少危險了。太陽早就升起來了，它的光芒把一切都照亮了。所有的道路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甚至它的終點也遠遠地可以看見。早上無懈可擊的行動，到了上午10點，它還仍然是十分正確的嗎？這可就不一定了。你看那不是饑荒年份，又有豆腐又有肉的，為什么要去采集樹葉？樹葉有營養(yǎng)嗎？好吃嗎？而在早上，有誰這樣懷疑過？有誰質(zhì)疑那個群體行動？到上午10點時，回想早上，感到很后怕。

（5）合唱團

合唱團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由我的那些同學組成。合唱團，那是一個組織，一個更小的集體。它是院子大集體之中的一個更小更集中的集體。院子里的人是以同去采集樹葉的相同目的形成的集體，而在這個集體里，我的那些同學，他們除了采集樹葉目的相同之外，他們還有另一個共同點——同學（若干年前共同的學習經(jīng)歷）。這就好比，整個一個大院子里的人形成了一個大漩渦，我的合唱團同學，形成大漩渦里的一個小漩渦。而這兩個漩渦里面都應該有我。尤其，合唱團，我跟他們有兩個共同點，我應該在合唱團里站著，等著統(tǒng)一行動。但是，我卻站在門口，一個人站著，與大漩渦小漩渦都有一定距離。從我的身體位置看，我是一個個體。差不多是院子里唯一的個體。我沒有要參加合唱團的意愿。在合唱團形成集體——站成隊列——之前，我已經(jīng)被固定了位置。不能站到合唱團里去，我并不遺憾。我很安于我的個體位置。

我的位置，是與合唱團對面站著，這是一個我與群體隔離的景象。我的身邊沒有別人。沒有人和我一樣站在門口等什么。我無法形成目的相同的組織。我是一個人，為了一個特殊的任務生活在人間。這個合唱團的出現(xiàn)，是又一次強調(diào)，我與群體大眾的關(guān)系。

（6）包裹

包裹是這個夢使用的唯一道具，當然樹葉也是道具。但樹葉只存在于敘述里，可觸、可見的只有包裹。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包裹呢？作為夢里唯一的道具，夢對這個包裹是有描述的：形狀——老式旅行袋；顏色——軍綠色；大小——是大袋子；狀態(tài)——里面裝滿了物品，又拉嚴著拉鎖。里面的物品不可見。他一開始由一個男人拎著，然后，放到了我的腳邊，然后它就一直待在我的身邊，直到夢結(jié)束。

包裹里裝著什么？這個包裹與我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我打開包裹，看一下，我的這個迷惑就應該有答案。但是我沒看。我甚至沒產(chǎn)生看的想法。

我想我是害怕知道答案。一個讓我失望的答案和一個不確定的謎團，我選擇哪個？如果我聰明的話，我選擇不確定。這樣就沒走進死胡同。過早地知道謎底，對人生有害無益。在那個包裹里，就藏著關(guān)于那男人更是關(guān)于我的謎底。我不敢看我的謎底。我看守著它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不敢看。我的付出太多了，是一個什么樣的謎底才能與之對等？因此，我只守著，不看。

上午10點鐘的時候，一個陌生人走過來，說要打開那個包裹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我堅決地拒絕了。到上午10點這個包裹還在我的身邊，那么這個包裹就與我密切相關(guān)了。里面裝著這個夢的謎底，裝著我此生的謎底，像天機一樣，是不能被破解的。夢拉上了它上面的拉索，就是不讓你看的。要是強看，那么一定對我不利，因為這違反天意。我不想揭開謎底。我的人生是未知的。誰的人生都是未知的。未知、不確定，這是多么的好??！它給出了你夢想的空間。給出了你幻想的空間。明天遇到什么今天都知道了；明年發(fā)生什么，今年都知道了。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都事先知道了并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好笑，準備好哭。準備多少笑，準備多少哭，我們都心里有數(shù)。這好玩嗎？一點也不好玩。我們被剝奪了驚喜、悲傷等等的可能。

我是個堅決守衛(wèi)謎底的人。我愿意迎接一切的不確定性。這是活著的必要勇敢。我看守著那個重要的包裹，一開始是別丟失，到后來，有人靠近它并要打開它的時候，我的任務就多了一項——阻止包裹被打開，保衛(wèi)秘密。

我在夢里是個智力超常的人。雖然看上去糊里糊涂，但每一件事都干對了。都禁得住醒來后理性的再度量。

（7）等待

等待是我在那個早上的主要姿態(tài)。它使我在一個那么好的早上幾乎什么也沒干。那是一個充滿了目的的早上。等待使我放下了原來的目的。從集體中后退，站到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去。

等待看似是空的，實則等待是最飽滿的。等待使時間的體積變大，使時間拉長并放慢腳步。等待的時間，不是十分鐘，二十分之鐘地過，而是一分一秒地度過。因此等待使那個絕對是平常的一個早上，變得不平常了。

等待放下了眼下，使兩手空空，但等待的補償是使你的時間充滿了詩意。似有一團薄云，把你從日常中輕輕托起，使你的腳悄悄地離了地。

大街上那么多燈在閃耀

我夢見和母親出門散步。我們在居民區(qū)里的小街道走著。天色是越來越暗了。這時，意外發(fā)生了，我的母親突然昏倒。我急忙把母親放在路邊，然后尋找可以使用的車輛。

這是小街，平時就沒有多少車從這里走，現(xiàn)在天又黑了，更是不見一輛車。可我們是多么需要一輛車去醫(yī)院??！情況真是萬分危急。我沒有辦法，只好放下昏倒的母親，向大街上走。只有這樣才能攔到出租車，在原地等是沒有一點攔到車的希望的。

我疾走了兩個街區(qū)，終于來到了大街上。遠遠地我就看見了大街上輝煌的燈光。可是，當我走到近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條大街上也幾乎沒有車。那么多的路燈照耀著空蕩蕩的大街，沒有一輛車從這路過。那么多的路燈，那么多的電能，都浪費了。但我必須等，沒有別的辦法了。

應該是不一會兒，從遠處開來了一輛出租車。我把手舉高，攔車。夢里告訴我，這是我能碰到的唯一一輛車了。所以我攔車是多么著急。但是，這車開到我面前卻沒有停下來，無視我這個急切的攔車者，徑直開過去了。

這輛車經(jīng)過我的身邊時，速度有意減慢。這樣我就看見了車里的情況。我看見車里燈火通明，里面擠滿了人。后座坐3個人的座竟然坐了4個人。這樣的一輛車從我的身邊開過去了。這車減速的意思就是讓我看見，里面沒有空座。停下來是沒有意義的。

這樣的一輛車開過去了，而夢里告訴我這輛車過去后，就再也沒有車開來了。我沒能攔到車，母親沒有得到救治。夢就這樣結(jié)束了。

這個打車的夢，是我此生的一個著名的夢。是20年前做的，那時我還待字閨中。天天除了上班，其余時間都投入到找結(jié)婚對象的工作中去了。

我花費的精力和時間，同我取得的階段性成績是不相符的。過了25歲了我還沒能嫁出去。我一定是著急了。我不愛住集體宿舍了。住的時間太長了。單位不結(jié)婚是不給分房子的，所以，從哪個角度講都要快點結(jié)婚再說。

我可能是慌不擇路，看上了一個有婦之夫。雖然他不具備和我結(jié)婚的基本條件，但我還真在那段時間比較喜歡他。人家也算講理，告訴我有老婆有孩子，甚至告訴我還有情人。這就等于說，他那輛車已經(jīng)坐得滿滿的了。3個人的座已經(jīng)坐了4個人，根本就沒有我的座位。

沒有座位你就無法上車，上不了車你就得在原地停留，在原地停留你就沒有實質(zhì)上的前進。而我是必須要結(jié)婚的，必須要前進的。

當時雖然知道該先生的家庭情況，但因自己太年輕，覺得他應該可以離婚，我還是有希望有座位的。

我由兩部分組成。一個我是隱身的，她會制作夢；另一個我就是有肉體的我。隱身的我是我的智力部分，她把我的處境看得很清楚，比我清楚。她想告訴我沒有希望，一切都是徒勞的。如果你不要結(jié)果，那么還可以。你不想上車還可以。不想前進還可以。如果你要結(jié)果，那么結(jié)局是不利于我的。年輕時的我，比現(xiàn)在堅韌，沒到最后我是不絕望的。因為我看不到結(jié)局，所以不知絕望。但是她啥都能看到。只有讓我快點絕望，才是對我最有益處的。那時誰能幫我呢，只有自己能幫自己。只有她能幫助我。她也確實很有辦法，急忙制作了這個非常通俗易懂的夢，給我播放。我母親的昏倒，那是說我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危險級數(shù)，其實沒有我母親什么事，是我的自身情況的比喻。

我打車，附近沒有。我找結(jié)婚對象一直是找不到合適的，至少是身邊沒有合適人選。我走過兩個街區(qū)，是說遠地方的人或說年齡比我大很多。只來了一輛車。那樣的大街上不可能只來一輛車的，只要耐心等，還會有車的。但是戀愛階段的人，都是這樣，認為只有這個是最好的，沒他就不行了，就不活了。所以，我就認為只有這一輛車開過來。

這“唯一”的車是什么樣的呢？在我危急的時刻，來到我身邊的車是什么狀況呢？坐滿了人。沒有空座。我的等待是完全徒勞的，有害無益。對人對己都沒好處。白白浪費生命（當然，這樣說的前提是結(jié)婚，不然不能這樣說。）。如果要搶救我的“母親”只能另做打算。

還有一個景象也大有深意——那條大街上的路燈。那么多路燈，那么多光源，那么多電力，卻沒有車從那條大街上行駛。那些以消耗寶貴能源為代價的光芒，卻是白白浪費掉了。誰說我不知道珍惜自己？我用燈光和空蕩蕩的大街，在比喻什么呢？我對那個生死未卜的戀愛是有反思的，并不是義無反顧的。

這個夢，把我的處境說清楚了，又把我的結(jié)局提前告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