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褲子上的洞

1954年，一位失婚已32年、客居香港的54歲婦人寫信給兒子：“母擬出嫁，兒意云何？”兒子的回信飛快來到，令人動容：“母孀居守節(jié)，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劬勞之恩，昊天罔極。今幸粗有樹立，且能自瞻。諸孫長成，全出母訓(xùn)……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母如得人，兒請父事?！?/p>

這位婦人遂嫁與蘇姓醫(yī)生，兩人相守20年，恩愛美滿，直至1974年蘇醫(yī)生去世，她便也飛去美國與兒孫同住。此婦人就是名滿天下的詩人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回信的則是他們的兒子徐積鍇。

那天無意中看到張幼儀與兒子的如此對答，不禁淚下。張幼儀不愧是張幼儀，除了是中國第一位女銀行家，還是一位教導(dǎo)有方的好母親，而生活的回報，會在不經(jīng)意間來到。

張幼儀一生不曾對被徐志摩遺棄的命運口出怨言。七十多歲時還令兒子在美國圖書館一篇篇復(fù)印能夠查找到的徐志摩舊作，委托身在臺灣的梁實秋編出了《徐志摩全集》。就如當(dāng)年，她為再婚后的徐志摩做衣裳。

她和他曾有七年的婚姻，后來他為了林徽因于1922年3月逼她離婚。此前徐志摩從在倫敦租住的小屋不辭而別，遺下身懷六甲的張幼儀叫天天不應(yīng)。她想過死，但《孝經(jīng)》里的一句“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救了她。而后她向遠在德國的哥哥求助，于臨產(chǎn)前一個月來到柏林。生完孩子就見到了“失蹤”多時的徐志摩，他來的唯一目的是逼她簽字離婚。

此后張幼儀還經(jīng)歷了失去幼子之痛，但她還是在哥哥的鼓勵下完成了學(xué)業(yè)。1927年張幼儀回國，先后在東南大學(xué)當(dāng)?shù)抡Z教師、創(chuàng)辦云裳服裝公司、擔(dān)任女子銀行董事、負責(zé)二哥創(chuàng)立的國家社會黨會計事務(wù)等等。此外還要侍奉徐志摩雙親，撫養(yǎng)長子成人。

許多人將她當(dāng)成一無所長的棄婦，其實不然。除了事業(yè)大有成，出身大家的她，氣質(zhì)風(fēng)度亦令人過目不忘。梁實秋等名人就曾稱贊她“極有風(fēng)度”，大才子羅隆基曾對她一見傾心。追求她的人不少，但她恪守與徐志摩離婚時的約定：不做徐的妻子，仍做徐家的媳婦。她拒絕了所有的橄欖枝。

徐志摩1926年與陸小曼結(jié)婚后，同在上海的前妻張幼儀反而成為徐的朋友。那時徐志摩為了供養(yǎng)陸小曼奢靡的生活，一月要干三四份差使，賺一千大洋依然入不敷出。有次徐志摩去張幼儀處看父母（徐的父母與陸小曼無法相處，來上海便住張幼儀處），張幼儀見他精神委頓，連褲子上有個破洞都渾然不覺，便為他定做了兩套高級衣裝。徐拿到后，感慨萬千。

但穿有破洞的褲子，于徐志摩似乎成了一種宿命。1931年11月7日，在他與陸小曼結(jié)婚五周年后的一天，他再勸陸小曼不要吸鴉片、不要和紈绔子弟翁瑞午混在一起等等，被陸小曼怒擲煙槍打掉了眼鏡。徐傷感地離家動身去北京，在江浙朋友處盤桓兩日后，搭乘一架免費的郵政飛機赴北京，終于失事。

陸小曼事后回憶，徐志摩負氣離開家時，她看到了他的褲子上有個洞，她想招呼他停下，但因在氣頭上終于沒有。徐的友人事后也回憶，徐在朋友家補了那個洞，留下了許多傷懷的話語，然后登機遠逝。

那個褲子上的破洞，如此定格在陸小曼的記憶里。從此她謝絕繁華，努力做人做事，終于在年老時成為上海畫院的專業(yè)畫家，并致力于編撰徐志摩的各類文章且有所成。

張幼儀待陸小曼，亦是不薄的。張在徐逝后不久每月給陸寄生活費，一直持續(xù)到1950年她自己移居香港前。

這就是張幼儀，一個心中有大愛的女子。她晚年看到有關(guān)徐志摩和陸小曼婚后生活的記述，才發(fā)現(xiàn)徐的困頓遠在當(dāng)年她了解的之上，她不禁為徐當(dāng)時的痛苦心境悄然哭泣。她們不都說愛他嗎？為什么就由著他褲子上的破洞迎風(fēng)招搖？

還好，她除了那些不可小覷的成就，還培育了那樣忠孝的好兒子。在她八十多歲時，也終于開口向侄孫女張邦梅說出了一些往事，令世間多了一種動人的傳奇。

如此令人感佩的大女子，還會出現(xiàn)嗎？還是不要再出現(xiàn)為好吧。善良且睿智的好女人，本應(yīng)在最燦爛的年華里有更匹配的人生。

（鄭蓮茹摘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