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如是說（外一篇）

王煒，陜西志丹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散文選刊》《散文》等。

你是我前世的孽緣，我是你后世的浮屠。佛如是說。

你穿著大氅背著足夠一年吃的干糧，三步一施禮，五步一叩首走向空氣稀薄的地方。你用身體親吻丈量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好似在丈量你未來生命的里程。高原紫色的太陽將你曬得焦黑而枯萎，但你的虔誠永不動搖。你相信彼岸在前方，在腳下，那就是光明與指引。你一直在放低自己直到放下欲望的屠刀，用你的身體去懺悔，用你的靈魂去贖罪。

佛說，一粒種子是一塊頑石千年的涅槃，一只昆蟲是一粒種子萬年的超脫。而一個人啊，是一只昆蟲千萬年的信仰。凡世間生命都是我，是我的因果。它來到世間就要呼吸、聆聽、觸摸，生長、繁衍、死亡。它有生的權(quán)利愛的自由，飲食的需要，繁盛的欲望。智慧的人啊，你在這個世上不但要關(guān)照它更要愛它，愛生命愛世界上的一切：一切的真善美，一切的假惡丑；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空罔。

用愛來證明你的存在，你的不凡，你的信仰。讓愛成為你生命旅程的目標，飲食的渴求，阿鼻的氣息。這便是大愛，智者的愛，佛的愛。記?。荷峭絼诘娜绻麤]有延續(xù)；生命是無意義的如果沒有愛。

初見你時我正是春華少年。鮮嫩、美麗、自信、無畏。我相信世界一切的可能都可由我去完成、創(chuàng)造。多么自戀而又自負的少年??！有父母的關(guān)愛呵護，有大量時間去學習、傾聽、歡娛。記憶的繩結(jié)上拴著一朵美麗的花。那個美好的夜晚，舞會的喧鬧。你波光明媚的眼眸洋溢春日的氣息，婀娜多姿的身段搖曳春柳的柔媚。你讓我迷醉，讓我懂得了什么是刻骨銘心，什么是除卻巫山不是云。關(guān)關(guān)雉鳩在河之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日思夜無眠。我四處打聽你的足跡，鼓足勇氣找尋你。我們開始相會聊天，開始交流彼此的過去，開始規(guī)劃共同擁有的未來。一切似乎那么美好水到渠成。我們交流的方向也很快從思想轉(zhuǎn)向肉體。生命的探尋讓人驚喜，滑膩、滯塞、迷茫、清晰。在探尋中我一度迷失，不知所措。你調(diào)皮的使壞，機敏的引導(dǎo)。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曲徑幽通，是失魂般迷醉，是夢幻般香甜。我體悟到了生命火山爆發(fā)的震撼，身心血脈貫通的暢快。

我們?nèi)绱攀嗷ノ?，放縱欲望與肉體將整個世界拒之門外。當我們不顧一切沖破彼此的防線占領(lǐng)彼此的身體，讓欲望的烈火毫無節(jié)制地燃燒時危機也悄然來臨。就像火焰在熱烈燃燒之后很快冷卻只?；覡a，我們的熱情也很快在彼此身上耗盡。降了溫的感情讓兩個無知少年驚慌失措，無法應(yīng)對，最后竟在相互刻薄的指責與傷害中各奔東西。

去憐惜一切。用你的善良、悲憫、同情去關(guān)注世界。關(guān)懷那些弱小的生命，受傷的生命，苦難的生命，迷茫的生命。不要計較他是一個盜賊或一個娼妓，一個殺人者或被殺者，一個動物或一只昆蟲。每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緣自因果。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它的生死動靜由皆我佛來引導(dǎo)，我佛來裁定。讓他自然地生存，快樂地生長。去施惠于他們，讓他們體魄強健，走出迷茫，脫離苦海。

多年不見，你依然身形婀娜容顏俊美，你的欲望已如脫韁野馬無法馴服。一個放縱欲望揮霍青春的女人，一個在男人河中徜徉掙扎的女人。你把自己徹底地打開讓不同的男人在你的身軀里橫沖直撞。讓肉體放縱，靈魂沉淪。你心中只有占有，用身體來賺取那些奢迷混亂的生活。無節(jié)制的歡愛、酗酒、吸煙、饕餮。我的至寶，我心靈最深處的痛呵，讓我充滿悲傷?？吹侥阕耘鞍銚]霍肉體與青春，我才知道我的善良、悲憫在人世間有多么軟弱、蒼白。你清淡的笑了笑說把肉體交給一個男人與十個男人有何區(qū)別。有區(qū)別嗎？也許沒有！

那是你的選擇，你的旅程，你的宿命，我無法改變。我唯一能做的是讓你在獨守中不被寂寞，放縱時不被受傷。你讓我忘卻過去的一切，以初遇的心情與姿態(tài)和你吃飯，聊天，回憶曾經(jīng)共同擁有的美好，找尋彼此身體隱藏的秘密。我們相互愛撫、進入，交換彼此的味道、渴望與壞脾氣。你說你身心俱痛，你要用肉體的放縱來止痛療傷。以后我們各奔東西不要想念也不要相見。

佛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不能著一物，何處惹塵埃。愛由心生，生如一夢。何必執(zhí)著于那些虛幻呢？生命無常，菩薩是救苦之主。彼岸不遠，佛祖是指路明燈。佛即是無，法即是空。除卻一切雜念，一切欲望，一切執(zhí)著。棄我相，棄人相，棄眾生相，棄壽者相。方可除卻一切苦厄，入六道輪回，到達極樂世界。

我之將老忽明悟，心靜如水，心如止灰。應(yīng)友之約為人解惑，在返回途中于古城老巷突然與你相遇。你身材婀娜如斯，貌美如斯，只是青紗錦羅換了粗布長褂，銀絲霜雪換了青絲烏發(fā)。你輕嘆，終于還是見了！這么多年你已斷絕與世間一切往來，整日深居簡出，縫衣煮飯，吃齋禮佛。你萬念皆空，從善如流。在行將寂滅之時要遠赴世之高巔，用風燭余生來為青春贖罪，為萬物祈福。讓萬物蘇，讓萬物生，讓萬物長。

我悵然！我用理智及一生光陰尋找的道口，你卻用肉體與欲望證得。由此可見彼岸之路是多么的廣博與弘闊，錯綜而神妙呵！當我們的雙手相握四目相對久久無語時，忽就豁然。我認出了你你也認出了我。我倆本為一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呵！這不會錯，一個人分成兩半在截然不同的方向、空間會走這么遠！由相見到相識竟然用掉了一生的光陰。佛祖拈花不語，迦葉見花而笑！頓時，我心中如雨后彩虹，四野澄澈。

你是我前世的孽緣，我是你后世的浮屠。佛如是說。

眉 醉

是一陣小風將我送到四川的。

小風過后就開始下雨。車子在雨霧中穿行，有時跑得飛快，有時忽又停了。我在車上迷糊，被顛來顛去。

這就到了！隨著一聲吆喝車子在路邊停了下來。大家陸續(xù)下車，雨也驟然停了。天光明亮，我一抬頭，濕碌碌的成都嘩拉一下在眼前打開。

蔥蘢的街巷邊擺放著布滿青苔的水缸，青磚黑瓦的屋宇雕梁畫棟。雕花的窗欞，古色古香的商鋪。這就是文殊坊了。一條條充滿古老歷史韻味的街巷，一棟棟滿載文化脈絡(luò)的殿宇、屋舍。文殊院內(nèi)香燭裊裊，佛光閃耀。我隨幾個文友穿街過巷到一小樓下。樓門掛一橫匾，上書“武陵人家”四個遒勁大字。店內(nèi)布局規(guī)整，陳設(shè)考究，裝飾精雅。內(nèi)有樓梯，大伙拾階而上至一雅室，眾人依次落坐。

天地突然變得出奇安靜，四眼明澈。忽見一濃眉長者，昂首闊步而來。他懷抱一翠色竹筒，手持竹槌，竹筒約碗口粗細二尺多長。他用竹槌輕擊竹筒上方，“咣”地一記脆響過后，一縷青香便彌漫開了。

是竹的世界，是綠的天國。苦竹在風中搖擺，水竹在漣漪中舒展，人面竹在鼓腹而笑，紫竹在清露中閃爍。應(yīng)是一場暢快的急雨剛剛過去，天地潤澤。太陽扶搖而出，有煙霧在竹海凝聚。竹海奏起香的交響樂：竹筍籠著嬌嫩的清香，竹莖彌漫著甜甜的沉香，竹葉散發(fā)著幽幽的苦香。這些香氣在潮濕的泥土中發(fā)酵，在清清的溪流中回蕩，凝聚，擴散。世界已不存在，只有香。那清新淡雅的香無處不在，是香的盛宴。

竹筒中的酒被分開盛在人們桌前的玻璃杯中。酒淡黃色凝著薄薄的霧氣，酒面浮著一層細小的微沫。香氣在室中變得更加濃郁。酒主人先敬酒，后客人回敬。酒杯開始頻頻飛舞碰撞，主三客四，客四而主三。氣氛融洽熱烈，人們在說笑中推杯換盞。淡淡的香甜不停流入我的身體。我開始熱血沸騰，啟齒流芳。

竹香在林海中醞釀，激蕩。在竹海深處的巨竹中孕育、幻化終成人形。竹人在竹筒中做著夢，舒展身軀。它隨巨竹共生共長，飲山風食清泉蜜露。有時會啼哭于清晨雨中，有時會長嘯于月夜風頭。竹人以竹為家，吞吐日月精華，采納天地靈氣。靈也，運也，造化也。

席間眾人情熾而趣雅，傳遞著美酒，傳遞著喜悅，交換著坦誠與贊美。從美酒談起，再論美文，而敘歌謠。談不盡興開始唱歌。酒一杯一杯喝著，歌謠一首一首唱著，由獨唱到合唱，美酒點燃了人們的激情。陜北的信天游高亢清亮，青海的花兒溫婉動情，四川的山歌婉轉(zhuǎn)悠揚。酒局成了歌宴。

竹人隨竹生，隨竹長，越三載，在一月夜長嘯一聲破竹而出。我乃竹神，為竹中老酒凝幻而成。今出得竹，定讓世人識我手段。說罷，竹人一腳剁得地動山搖，天崩地裂。他長嘯一聲，呼出酒氣讓山間百獸色變，令林間飛禽遁跡，茫茫林海為之傾覆。竹人太過猖狂，惹怒天神。天神高坐云端念動咒語，聲似裂錦。竹神忽僵立山間，難以動彈。

我奮力掙扎，覺有清冷之氣聚于眉，兩眉瞬間凝固。眉由黑變綠，由軟轉(zhuǎn)硬，最后竟成兩片竹葉。“汝眉已醉，還不仆地成竹?！彪S著天神一聲厲喝，我覺渾身僵硬似鐵，昏然睡去，不知身為何物，身在何年。有歌聲在耳際縈繞：“青竹氣，碧竹衣，竹窖美酒醉赤眉——”

第二日上午，我驚醒于床上。醒后覺兩眉硬似竹葉，難以動彈?；腥幌肫鹪鰤簦瑝艋袢?。我想，要解此醉可能需要一陣小風，一縷清新的竹香。我離開房間出門尋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