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行川上

唐新娜，1982年生，陜西富縣人。有散文、詩歌散見于報刊。

我是一只狐，奔走在鄜州西線。

我一路的奔走，只為尋找一只斑鹿，一只我兩年前見過一次的斑鹿。它與別的鹿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是左肩胛上有一塊渾圓的白斑。

第一次遇見它，是一個夏天的早晨。我剛剛擺脫獵人的追逐，結(jié)束了緊張而又驚險的迂回周旋，疲憊地趴在南川小河休息。清澈的河流安靜地泛著幽藍，間或銀光一閃，粼粼徐徐。幾簇一米多高的菖蒲隨著水流微微輕晃，一大片一大片的蘆葦順著兩岸的坡勢起伏陡落。河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光滑圓潤，一直鋪排到河岸兩邊。兩岸全是陡峭的石崖，崖面上除了幾棵奇形怪狀的松樹和小簇的酸棗叢敢從石縫里探出身來，幾乎沒有別的植物。而崖頂上卻是另一番境地，山巒重重，松木蒼翠，近處還可辨得出幾叢樹種，遠(yuǎn)處就是層層疊疊由淺而深的綠了。

就在這久違的一片靜謐中，我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只鹿。它正背光站在一處小石崖上往下望，好像準(zhǔn)備找一條通到河邊的路徑。滿山蒼松里，發(fā)現(xiàn)一只鹿并不容易。尤其是在這片名為子午嶺的山中，喬木蔥郁，灌草叢生，跑上幾天也難得遇見一只真正的鹿。除了留在樹旁的叉角和偶爾印在泥地的蹄印，告知它們無處不在的訊息，證明這里也是它們生活的區(qū)域，此外便難以見到它們的身影。盡管那些氣息已經(jīng)淡得若有若無，但越是如此，我越發(fā)有了捕食乃至追逐的興致。

雖然我不曾接受過搜尋獵物的系統(tǒng)訓(xùn)練，但我得到了種群本能的嗅覺和分辨力的遺傳，獵物們的氣息都以一種鮮紅的腥熱感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和食欲。如何最大限度地運用這種本能去得到我需要的東西，便成了我不懈的探索和追求。為此我一直用極其苛刻的方式訓(xùn)練自己而樂此不疲，也為此常常將自己逼入促狹的境地。甚至有幾次我強忍著一口咬斷獵物喉嚨的欲望，將到手的食物放走后一時追不回來，只能忍餓等待下一次機會的到來。長此以往，我認(rèn)為自己已完全洞悉了自然界的規(guī)律，也足夠地機智強健。而最讓我引以為豪的，就是能夠無畏孤獨，獨自出沒。這次遇到獵人，也無非是我的自信使然，我將他套住的山雞撕碎，還故意去他經(jīng)過的地方留下蹤跡，準(zhǔn)備再一次挑戰(zhàn)極限。不出所料，那個家伙激動萬分地追上來了，我在高度的緊張和謹(jǐn)慎中與他手中的槍賽跑，一路上還要躲避各種不可預(yù)知的陷阱和突發(fā)狀況。整整三四天的時間，我不能隨意取食，也不敢放松休息，還要注意風(fēng)向和地形，體力幾乎透支。直到最后一夜，我差點相信了他用雜物偽裝的“熟睡”，走錯了方向，幾乎被伏擊?？缮钜沟臍庀⑹亲钋逦模瑹o論他怎么用艾蒿擦涂，也掩不住溫咸的汗息。當(dāng)我遠(yuǎn)遠(yuǎn)地聞到風(fēng)里的味道時，就知道了埋伏著危險的方向。這次，危險的距離太近了，我快速轉(zhuǎn)身，一躍而起，與此同時槍聲響了，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在我身邊彌散開來，那是一種死亡的氣息，冰冷地睥視著我。我拼命地奔跑，不停息地跑，并不停地在要緊處改換方向。徹夜的疲于奔命后，總算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那個黑洞洞的槍口和那種令我絕望的死亡的味道。天邊晨曦尚微時，我終于結(jié)束了這場魔鬼訓(xùn)練，打算填飽肚子后，好好地休息休息。

可是那天，我眼看著這只鹿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靜立著，雖仍饑腸轆轆，卻突然間失去了追捕的意識。也許是因為我剛剛從槍下逃脫還驚魂未定，也許是因為我徹夜未眠長途跋涉到這里時已精疲力盡，也許是因為我當(dāng)時被天邊突然亮起的絢麗早霞所驚，竟然看見它身上罩著一層七彩的光暈，以一種虛幻的美麗姿態(tài)昂首佇立。它靜立的時候，我一直在仰望著，那塊突出的青白色石臺，它身后那棵向右傾斜的老松樹，連同它遠(yuǎn)望的身姿，都在一瞬間靜止。從未有過的一種感覺震住了我，我呆呆地凝視著它遺世獨立的身影，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它生命的主宰者。那一瞬間好像很長很長，長得讓我的記憶總是有那么一大片的空白，那一瞬間又好像很短很短，短得讓我來不及去分辨自己的意識?；秀遍g，我甚至覺得它的眼中有淚光在閃爍，而我凝視的心也被這淚光給耀疼了。那久違的痛竟生出一種柔軟的力量，讓我不禁一顫。這時，它遠(yuǎn)遠(yuǎn)地投過來一瞥，不知是否看見我了（當(dāng)時我身處一簇茂密的蘆葦中），它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只看到它左肩胛上一塊渾圓的白斑亮亮地一閃，就輕盈地跳下白石，重新跑回密密的松林中，不見了。

我兀自在水邊的石頭上，濕淋淋地站著，呆望著它消失的地方，不知身處何處。許久，我才醒過神來，轉(zhuǎn)身四望：天依舊藍，風(fēng)依舊微，水依舊清，可除卻魚群自顧徐徐穿梭的身影，似乎別無一物。往日里我覺得生機勃勃、充滿誘惑和挑戰(zhàn)的自然萬物剎那間失卻了靈性，再無法交流了。

那種強烈的孤獨感讓我不禁回想起童年在母親身邊的溫暖。我已很久沒有想念過母親了，離開她后，太久的獨行讓我習(xí)慣了思考而非感受。我習(xí)慣了與風(fēng)雨搏斗，與異族廝殺，也習(xí)慣了與人類周旋，在族群減少到一旦失散幾乎再也遇不到同類的今天，我能在叢林里自在游走、獵捕食物，幸運地生存下來，都是思考賜予我的力量。我一直自認(rèn)為能夠冷靜面對一切，直到遇到這只斑鹿之前?？墒乾F(xiàn)在，我突然開始強烈地想念母親，想念她美麗而溫柔的目光。無數(shù)次，在記憶中，在夢中，每當(dāng)她望著我的時候，我的心總會柔柔地痛，因為我總看到有淚光在閃爍，卻又始終搞不清楚那是她的淚還是我的淚。

如果不是那次狼群的圍襲，也許我和母親就不會分開，而我也不會成為這個川里唯一的一只狐。我始終堅信，只有我一只。因為自從記事起，除了母親，我只在水影中看見過另一只狐貍。

就在那條秦直道附近，我們被包圍了，陰森的山谷中狼群的嗥鳴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包圍圈越來越小，幾只暗灰色的影子慢慢迫近，白色的尖牙似乎近在咫尺。出于對母親的畏懼，它們不敢妄動，而母親帶著幼小的我也行動受制、無法突出重圍。萬般無奈之下，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含淚將我藏在樹洞，自己卻向平坦的古道上跑去，將那幾只餓瘋了的土狼引向遠(yuǎn)處……直到夜幕降臨，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漆黑的樹洞里出來，四處尋找母親。黑夜的繁星在我傷心的淚水里一再重疊，幻化成母親的眼睛，一如往日美麗而溫柔地望著我，盈盈如水。我又累又餓，茫然無助地追尋，心被痛苦和恐懼揪成一團。跌跌撞撞中，不知翻了幾座山，過了幾條溝，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在一座尖塔旁找到一塊滲透了母親鮮血的毛皮。望著那團被撕碎了的殷紅和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碎了：母親——我唯一的親人，尸骨無存，永遠(yuǎn)地離開我了……絕望的我肝腸寸斷，仰天悲嗥。從此，我注定要與孤獨相伴，這里的一切，將是我永遠(yuǎn)不能愈合的傷口，不能回首，不能提及，我只能離開……

從此，我再也沒有去過直道那邊的山頭，但也沒有離開過西線這片川道。我一直在蘆河附近的山林里穿行，熟悉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以另一種方式守候我的母親，絕不離開。但我不會靠近那座山，也不會去想她，我要求自己忘記，要求自己堅強，只有沉靜下來，才有持久的力量完成永久的守護。

多年來，除了與異族廝殺時的緊張興奮和結(jié)束獵物生命時滿足的快感，我冰冷的心幾乎不曾有過波瀾。直到今天——那只斑鹿的出現(xiàn)，擊碎了我多年來的平靜，讓我漠然孤傲的心再一次被煎熬。一股莫名的怒火油然而生，我不由得開始恨它！是它，掀起了我?guī)缀跻呀?jīng)愈合的傷口，讓我再一次直視血淋淋的回憶和童年的夢魘。我曾咬死過鹿，可我從沒有如此恨過一只鹿。我要殺死它！哦不，我怎么能殺死它？它有一雙閃著淚光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此熟悉地溫柔，那是記憶中母親的眼睛?。∥矣衷趺纯梢院匏?？母親！母親！

——我要去找到這只鹿，我想。至于找到它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須找到它。

就這樣，我踏上了尋找斑鹿的行程?？墒敲Ｃ５娜荷剑瑓⑻斓臉淞?，要找到它，談何容易？我從它消失的地方開始尋找，兩年來，我尋遍了整個南川附近的山林，卻不曾見過一只帶白斑的鹿。鹿倒也能遇到，野豬也常能碰上，可我早已失去了兩年前與它們追旋逐斗的興趣，除了野兔與山雞，我?guī)缀鯖]有別的食欲。因為這些食物唾手可得，只用我鋒利的牙齒就可以完成獵取的過程，卻不用勞心費神，我所有的時間，卻要用來縮短我和那只斑鹿的距離。我從沒想過去更遠(yuǎn)的地方，因為這里有我和母親的回憶，而且我常常覺得那只鹿還會再來這里，遇到它只是早晚的事。就這樣，我在孤獨與希望里一圈圈地兜游、行走。

時間久了，不免有接觸人類的機會。這里的山民口音混雜，時常進山采草藥和樹菌，也有打獵的。所以，我一直都很謹(jǐn)慎地選擇出行的路線和時間，遠(yuǎn)遠(yuǎn)避開危險。尤其是羊肚菌生長期，山民更是成群結(jié)隊地來碰運氣，聽說那東西大補、奇貴，又不能人工養(yǎng)，拾的人也多。遇上這時節(jié)，我只能早早地備好食物躲起來。

有一次我聽到采藥的老頭說，古時這地方天災(zāi)不斷，一只神鹿指引萬物生靈來到這里，之后便消失了……聽到這里，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只斑鹿的身影，它也是一只神鹿嗎？冥冥之中是誰將它引到我的世界中來的？此后，我更堅信它不會離開，因為這里是靈鹿的家園。再遇到鹿時，我便用一種新的眼光望著它們，于我而言，它們已經(jīng)從食物單中被剔除了。當(dāng)然，憑它們的實力，也實在無法成為我的敵人。無論它們能否理解這種來自一只狐的另類優(yōu)待，即使饑餓，我也不愿走近它們。好在我的食性比較雜，生存于我，并不困難。只要我愿意稍降一下我的飲食標(biāo)準(zhǔn)，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這種改觀，卻是我不曾想到的。

有一次，我決定跑一次長途試試運氣，繞著蘆河及其主要支流區(qū)域完整地轉(zhuǎn)一圈，再靠近人少點的村落附近走走，看看能否聽到關(guān)于它的什么消息。畢竟它的那個圓斑太獨特了，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一瞥就有如此深刻的記憶，見過它的人都應(yīng)該有印象。

時值秋天，除了松柏依舊蒼翠不減，其余樹木都開始換上秋裝。金黃與火紅交相輝映，絳紫與橙綠錯落有致，夾雜著樺樹的銀白和楊樹的青白枝干，各色野花野草漫坡遍野地點綴，更是層林盡染，山榮樹茂草豐水清了。這個時節(jié)，是動物們最忙碌的時候。鳥類忙于遠(yuǎn)行，獸類忙于備冬，見到的每一位幾乎都是匆匆忙忙的，有時還會遇到舉家出動運冬糧的。而我也開始變得愚鈍起來，腳步竟失去了一貫矯捷的風(fēng)度，只是深深地凝視它們的忙碌與快樂。許久，才慢慢停下，目送它們離開，茫然若失，繼續(xù)孤獨地行走。

我不知道這個秋天我是怎么了，一顆堅強的心竟然開始變得如此脆弱，常常會有感傷和懷戀的情緒。我本該是一只驕傲而強健的狐??！我所有的視聽和思想應(yīng)該是屬于強者對自然的掌握和征服的?。】蔀槭裁?，我會生出對異族獸類的友善？為什么，我的夢中，常常是母親溫柔的目光？連同她的淚，連同她的微笑，甚至她的身影，與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點一點地，全都回來了。在我沉睡的時候，久違的記憶和思念卻蘇醒了。我一度沉迷在這樣溫暖安適的夢中，剝?nèi)ノ覉杂驳么植诘耐鈿ぃ挥抿橹?，就好，母親會微笑著凝視我，用她含淚的目光溫柔地?fù)崦?。而那只鹿，也常常在我夢里一躍而過，左肩胛上的白斑，倏忽一閃，我站起身來，母親就不見了。我憤怒地追向那只鹿時，又見它轉(zhuǎn)回頭，用一雙含淚的像母親一樣的雙眸靜靜地望著我，之后便向我童年的夢魘一樣的古道上跑去。我迷惑了……

無論黑夜給我什么樣的夢境，白天的我一如既往地前行，從未停止追尋的腳步。也許是夢境的延續(xù)吧，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季節(jié)的出行實在是一種享受。有時我穿行在參天的松林里，在古樸清風(fēng)里聽松濤陣陣，有時又走在金碧輝煌的喬木林里，看葉蝶回旋，踩著沙沙落葉，聽溪水潺潺。還有的時侯，我會穿過一大片的蘆草或野棉花，弄得身上全是白色的絨毛，但我并不急著把它們弄掉，沒準(zhǔn)緊接著就要過溝翻梁，掛一身的婆婆針和蒼耳。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讓我驚訝自己即使狼狽之至也難得地保持著平和的心境。

運氣好時，會碰上山泉，運氣不好時，還得繞道去尋水源。因為蘆河大小支流的兩岸基本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這個時節(jié)，水稻早已收割了，不便藏身，自然危機四伏。有一次，我口渴得厲害，卻怎么也找不到可飲用的水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小的泉眼，四處偵察一番，確定再無異況后，才慢慢踱至泉口，小心翼翼避開農(nóng)人下的兩個兔套后，已經(jīng)喉嚨冒煙，眼睛冒火，忍無可忍了?？蓜倱涞礁?，腳就被農(nóng)人下的兔套套住了，情急之中使勁一扯，還扯不開，我心里一沉，用盡全力一掙——竟然生生地把鐵絲掙斷了，腿上的皮也被勒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仔細(xì)一看，黑乎乎的鐵絲早已銹得發(fā)蔫，不細(xì)看真不易發(fā)現(xiàn)，估計棄用的時間很長了，好在有驚無險，之后便更是小心了。

由于選定了路線，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彎行，我?guī)缀醵际侵弊叩?，所以這一次走得很是艱難。而這時節(jié)，川道里的莊稼正值豐收，金黃的玉米，火紅的高粱，還有各種豆類琳瑯滿目，人們都在地里勞作，小孩摘秋果、采野花，田畔地頭到處都是。我東躲西藏，緊張潛行，有時一天都過不了一個山頭，還得忍饑挨餓。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才能趕路，睡眠都成了一種奢侈的享受。

來到一個偏遠(yuǎn)的村莊時，我耽擱了整整三天的行程，因為村里的兩戶人家要迎娶新人。無非是從一隊嫁到二隊，待客、回禮，吃席就吃了三天，人來人往根本下不了山，更過不到對面山上去，其實如果繞路早就過去了，可我偏不信一個僻遠(yuǎn)的小村還鉆不了個空，就等著。正好山坳偏僻處有個老土窯，就住老兩口，我便在附近候著。第一天天剛黑，老頭子去吃席了，老太婆為省電點了盞煤油燈，黑乎乎的我更覺安心，準(zhǔn)備人靜了再趕路?？赡翘焱砩显铝炼汲鰜砹?，新媳婦才娶過來，一路上吹吹打打，噼里啪啦放炮，震得我心驚肉跳。不久吃了嫁女席的客人又過來吃娶親席，隨后又是喝多了出來聊會天再回去鬧洞房，我只能無奈地看他們一直折騰到后半夜。連續(xù)幾天沒有好好休息，我實在困得不行，支撐不住，不知不覺就睡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天光大亮了。我一邊暗自懊悔不已，一邊暗下決心：今天一定要過去！可這天，路上又是吃來送去走不完的人，我不敢輕舉妄動，伏著身子，瞪著眼睛直等到天黑。兩天沒有進食，實在是饑渴難忍，就趁人不備，偷偷溜到老兩口偏窯盛水的那個大缸邊，匆匆喝了幾口，就連忙撤離，準(zhǔn)備出發(fā)?？墒莿偝龈G洞，便覺不對，喉頭熱乎，心里發(fā)暖，四肢越走越軟，仿佛云里霧里一樣恍惚。我驚恐不已咬緊牙關(guān)強拖著腿挪回“臨時據(jù)點”便傻了，這是什么水？只覺得入口有點辛辣，怎么喝下去就通體發(fā)軟呢？腦子倒還清醒，可就是有些暖暖的暈乎，好像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對了，像那天看著早霞里斑鹿眼睛的感覺，像童年沐浴在母親目光里的感覺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姜家大曲”么？作為這條川里唯一的一只狐，我很慚愧，我喝醉了，暈暈乎乎中，我又回到了童年時光，與母親一起在滿山的野花中追逐、嬉鬧，累了，就躺在她的懷里，聽她講述那些失散了的狐群的故事，和她怎樣因為我遲遲不肯降生而失去了與族群一起遷徙的時機。風(fēng)輕悄悄的，太陽暖暖的……一直到第三天晚上，我才從酣夢中醒來，一輪弦月獨懸高空，村莊一片寂靜，我連忙起身，繼續(xù)前行。也許是休息好了，我神清氣爽，一夜就趕了兩天的路。

終于到達了此行的終點，我很欣慰此行的完整，但也很絕望，因為我還是沒有找到那只斑鹿。它似乎就不曾存在過一樣，連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焦躁而憤怒，在山林里四處狂跑，一連咬死了兩只野兔和一只獾都不能釋懷。我到底為什么要找它呢？找到它又有什么意義呢？直到這個時候，我都無法明確。我頹然而返，心想它身上的那個斑點也許只是個光影罷了，而它眼中的淚光也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它也許只是一只普通的鹿罷了，我甚至可能都遇見過它好幾次了。而那個夏日的早晨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我太想念母親了，所以才產(chǎn)生的幻覺。

我站在河邊，靜靜地望著水中的那一只狐，他孤零零地站著，一雙清澈的眸子里有隱忍的痛苦和憂傷，灼灼如火，盈盈如水，泛著晶瑩剔透的淚光，不流不溢，不消不減。我終于看清楚了，那淚光分明是自己的?。?/p>

我一直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我終究逃不出回憶。我以為自己可以離開，可終究還是回來了。走得越遠(yuǎn)，回程的路就越漫長。我太累了，我到底該何去何從，要不要到當(dāng)年那個古道附近看看母親？這么多年了，我都不曾去過?？墒?，那里什么都沒有了，白骨塔下也沒有母親的骨骸??！

一只翠鳥輕輕掠過水面，綠色的翅膀閃著藍光，它輕輕地停在我面前的蘆葦上，細(xì)細(xì)的小爪優(yōu)雅地扣著葦桿，我聽到它好像在說“斑鹿、直路！”隨之便飛走了。我覺得自己可能又產(chǎn)生幻覺了，可我又寧愿相信這一切，有希望總是美好的，不是么？

我轉(zhuǎn)身回返，向來處奔去，一路上風(fēng)聲陣陣，我要回去！回到當(dāng)年與母親失散的地方！那里是我遺失記憶的地方。無論發(fā)生過什么，我都要面對。我要重新找回那些時光！

一路奔跑，河水也一直不曾離開過我的身邊。我不再顧忌沿途的人跡，他們也都迷茫地看著我，從山頭梁間一掠而過。掠過山林、掠過原野、掠過草坡、掠過古塔……

我終于來到闊別多年的秦直道，幾千年的古道依舊平直，長空依舊悠悠，一切似乎不曾改變。卻沒有斑鹿！依然沒有斑鹿！我再次仰天長嗥……

就在失望的淚水充滿眼眶時，我卻看到了一只狐，一只我的影子，一只衰老了的我的影子，向我蹣跚走來……

那是誰？

那是誰？！

——那還能是誰??？！

母親！！

我的，已經(jīng)蒼老了的母親。

原來，母親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這里，她一直都在這兒等著我，正如我一直不忍心踏上這條古道一樣。因為愛，我們卻咫尺天涯！

……

一個月后，當(dāng)我?guī)е赣H重新來到南川小河那面石崖上時，卻又邂逅了那只斑鹿，我看到它的身形已經(jīng)開始臃腫，步履也變得遲緩，也終于看清了它左肩胛上的那塊圓斑，而它也看到了我眼中的微笑和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