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和研究者,近年來我對“文學皖軍”的創(chuàng)作持以熱切關注。潘軍就是其中一位。1957年出生的他,在小說、散文、話劇、影視等方面均有建樹,迄今創(chuàng)作有近千萬字作品。若以1982年在《青年文學》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拉大提琴的人》(發(fā)表時更名為《啊!大提琴》)算起,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至今年(2012年)整整30年。
縱觀這30年,潘軍不斷給文壇(不僅僅是文壇)帶來許多“意外”。譬如,據說他早年在機關開會時竟戴著墨鏡叼著香煙,發(fā)起言來又滔滔不絕;1992年,一紙辭職信南下“淘金”,金沒淘到多少,卻淘回一大批南方系列小說,如《??谌沼洝?、《關系》、《對門·對面》等;至今不加入中國作協(xié),也不評職稱,獨來獨往,自稱“我只交朋友,不入隊伍”;認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質是立場,“一個職業(yè)作家的野心應該局限在一張紙上,而不是到紙以外去尋求什么”,并聲稱“最好的感覺是說不”等等,“狂妄”溢于言表。但是,潘軍又不斷給讀者帶來“驚喜”,尤其是在先鋒小說領域的成就令人矚目。如他的長篇小說《風》第一次將先鋒敘事實驗引入長篇,《獨白與手勢》三部曲將圖畫引入小說,并成為文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瞳》又讓死去兩千多年的項羽復活,且自詡是個詩人,作品名列當年“當代中國文學排行榜”榜首;長篇小說《死刑報告》是“全球首部近距離探討死刑問題的華文小說”,英國著名文學代理機構托比·伊迪公司(Toby Eady Associates)目前已取得潘軍的授權,正策劃將其推向全球十八種語言出版……另外,潘軍還打破了當代文學期刊的出版慣例,創(chuàng)造了幾個“第一”:1999年《作家》雜志破例連載長篇小說《獨白與手勢》第一部《白》;2000年《北京文學》復刊后破例發(fā)表話劇《地下》(上一次為1961年吳晗的劇本《海瑞罷官》);2005年《江南》雜志破例發(fā)表話劇《重瞳——霸王自敘》,同年《芙蓉》雜志也破例發(fā)表其京劇劇本《江山美人》,等等。這些又讓我們又看到一個孜孜的探索者潘軍的身影。
到目前為止,潘軍在創(chuàng)作大致經歷了三次轉型。第一次在1987年,發(fā)表了具有轉折意義的中篇小說《白色沙龍》,其后的《懸念》、《南方的情緒》、《流動的沙灘》、《藍堡》等中短篇小說,以變幻莫測的敘事技巧和抒情風格引起文壇矚目,與余華、格非、孫甘露等人一起被視為是繼馬原、洪峰之后的先鋒小說的代表人物,尤其是長篇小說《風》,牢牢地奠定了他在先鋒小說中的中堅地位。就在他風頭正勁之時他卻停筆“下海”,暫告文壇。第二次轉型在1996年,在經歷了商海沉浮和人生漂泊之后,以一篇中篇小說《結束的地方》重新操觚,在隨后五六年時間里發(fā)表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40余部,許多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載。這一次轉型,潘軍從“圈內”開始走向“民間”。許多作品反響強烈,如長篇小說《獨白與手勢》(白、藍、紅)三部曲、《死刑報告》,中短篇小說如《對門·對面》、《??谌沼洝?、《關系》、《重瞳》、《合同婚姻》等,2000年集中出版?zhèn)€人著作16本,被當年出版界驚呼是個“奇跡”。正當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達到一個高峰之際,潘軍又“抽身而退”,將主要精力投身于話劇與影視創(chuàng)作,這便有了第三次轉型,時間大約在2004年前后。在這兩個領域內潘軍也左右逢源,成績斐然。話劇《合同婚姻》在北京人藝、哈爾濱話劇院以及美國華盛頓演出;《重瞳——霸王自敘》(后更名為《霸王歌行》)則由中國國家話劇院在北京歷年上演,同時在上海、深圳、南京、濟南等地巡演,并遠赴埃及、俄羅斯、日本、韓國等地參加演出并獲獎。與此同時,他又再次“觸電”(潘軍最早“觸電”可追溯到1981年根據自己話劇《前哨》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該劇后在中央電視臺第一套節(jié)目黃金時段播出),尤其是集編導演于一身的“諜戰(zhàn)三部曲”(《五號特工組》、《海狼行動》、《驚天陰謀》)更讓他過足了“電”癮,之后又執(zhí)導了《康百萬》(后更名為《河洛康家》)、《粉墨》(后更名為《永遠的母親》)等劇作。但是,對于第三次轉型,有讀者提出批評,認為作為“作家的潘軍何時浮出水面”?這種發(fā)問無疑是警醒和令人深思的。
另外潘軍還創(chuàng)作有大量散文隨筆,目前已出版這類文集5部。今年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潘軍文集》,分為小說、散文隨筆、話劇、戲曲以及電影劇本等共十卷,可以說這套文集基本上概括了潘軍這30年來創(chuàng)作的主要風貌。
潘軍的研究緊跟其創(chuàng)作。縱覽這30年間的潘軍研究,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88到1994年。主要是對潘軍長篇小說的研究。最早評論文章是1988年陳遼、唐先田二位先生對潘軍長篇小說《日暈》的評論。此外,陳曉明、魯樞元、吳義勤等批評家此期都有專文論述潘軍作品,尤其是1994年第2期《當代作家評論》“潘軍評論小輯”對長篇小說《風》的評論,影響甚大。此階段雖然是早期研究,但一些文章觀點成熟,見解精辟,直接影響了后來的諸多研究。第二階段在2000年至2005年。此階段,出現了一次研究高潮,評論家之多、論文質量之高,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小說評論》、《安徽大學學報》、《江淮論壇》、《北京文學》、《作家》、《時代文學》、《安徽文學》等期刊都開辟有潘軍作品評論專輯。此期有專題碩士論文出現。第三階段從2006年至今。此階段為縱深期,每年都有相關評論出現,但就論文總體質量而言,不及前兩個階段??v觀這30年間潘軍研究的成果,總體上不盡人意,發(fā)表的專業(yè)論文僅有60余篇,另有碩士論文6篇,資料匯編2種,訪談錄2部,部分碩士、博士論文中有專章(節(jié))論及,還有一些報刊的零散論述。在慶祝潘軍文學創(chuàng)作30年之際,對有關他的研究成果作爬梳剔抉,也是一件必要的和有意義的事情??傮w而言,這30年來的潘軍研究大致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對小說內容和主題的研究、關于小說先鋒特質的研究、對《風》等單篇作品的爭鳴與探討等。
二
城市與鄉(xiāng)村、歷史與現實、漂泊與宿命等幾個方面,是潘軍小說的主要書寫對象或主題,自然也就成為學界研究的重點。
城市與鄉(xiāng)村。對潘軍城市小說的評論大致又圍繞三個方面展開。首先,論者們都高度肯定了潘軍城市小說的價值。這類小說以1990年代的《??谌沼洝?、《關系》等“下海”題材的中短篇小說為代表。也就是說,中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的城市某些特征,被潘軍敏銳地抓住并被優(yōu)雅地敘述出來。李潔非在考察了當下城市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后認為,“潘軍的城市小說在哲學、文化和感覺方式上迥異于所有的同類創(chuàng)作。所有這一切,構成了現在的寫城市的潘軍的特殊性,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重復他。的確沒有”(李潔非:《現在的寫城市的潘軍》,《潘軍文本系列·和陌生人喝酒》,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頁)。而且“他比其他‘流寓’南方的作家講得更多、更精彩、更流利”(楊匡漢:《現代男性的焦灼》,《潘軍文本系列·??谌沼洝?,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8頁)。臺灣學者南方朔則將潘軍的城市小說與西方的城市文學作比較后指出,“潘軍在相比之下毫不遜色”(南方朔:《潘軍的“新表現時代”與〈重瞳〉這本選集》,《安徽文學》2005年第7期)。更多的學者則以具體作品為例進行探討,指出潘軍城市小說探索出了一種從城市到城市、從內心到內心的“潘氏敘事”,填補了同類小說敘事上的某種空白。這些評說都站在一個宏觀的角度充分肯定了潘軍城市小說的意義與價值。其次,對潘軍城市小說在主題意蘊上的探討。論者大都認為潘軍筆下的“城市人”具有“飄泊”與“孤獨”等特征,“寫出了當下中國城市的生態(tài)與心態(tài)”(牛志強、潘軍:《關于潘軍小說敘事藝術的對話》,《小說評論》2000年第6期),“是現實荒謬下的人的無根狀態(tài)或者懸空狀態(tài),這是現代城市里人們靈魂‘無家可歸’的整體象征”(許春樵:《潘軍小說解讀的其它幾種可能性》,《江淮論壇》2001年第1期)。第三,對潘軍城市小說藝術技巧的分析。眾多學者均認為反諷、黑色幽默、歐·亨利式結尾等是潘軍此類小說的特色,比如小說《陷阱》、《對窗》、《藍堡市的撒謊藝術表演》等。以上評析都較準確地把握住了潘軍都市小說的某些藝術風貌,但目前還缺少與此專論的文章。
相較于城市小說的評論,對潘軍鄉(xiāng)村小說的評論則較少,主要集中在《日暈》等單篇作品上,宏觀的評論不多。在單篇評論中,唐先田、陳遼二人都認為《日暈》是一部“文化小說”。如唐先田認為“《日暈》里的文化風情寫得是好的,具有強烈的地方特色而不媚俗,寓雅于俗”、“是真正的小說與文化的合流”(唐先田:《長篇創(chuàng)作的新嘗試——評潘軍的〈日暈〉》,《清明》1988年第3期);陳遼認為“《日暈》表現了當代多種文化心理,更顯示了時代的亮色”(陳遼:《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思維空間——讀〈日暈〉,《清明》1988年第6期)。對于長篇小說《風》,雖然評論界大都將它歸為歷史小說行列,但也有論者認為這是一部鄉(xiāng)村小說。如陳曉明就認為這部小說,可以看成是對皖南民風或者某種地域文化的描寫,“彌合了‘尋根’和‘先鋒派’二股潮流”(陳曉明:《對文學說話:潘軍的〈風〉及其他》,《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2期)。中篇小說《秋聲賦》也是大家談論的重點。唐先田的《〈秋聲賦〉的道德含量與藝術含量》一文值得重視。文章認為該小說不僅僅寫的是倫理、農民,更表達了對困難的一種承受,充滿了“道德含量和藝術含量”。在宏觀論述中,陳宗俊的《論潘軍小說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情結》一文從文本內容、語言運用、文化意識等三個方面探討了地域文化對潘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該文也只是從地域文化角度評論潘軍小說,并未對作家鄉(xiāng)村題材作品做一宏觀的歸納與分析,值得后來者繼續(xù)研究。
歷史與現實。潘軍創(chuàng)作有一批有關歷史題材的小說,并曾打算將長篇小說《風》加一個副題叫“歷史的曖昧”,這種與后現代主義相契合的歷史觀被眾多研究者所關注。這方面以魯樞元、吳義勤等人的研究為代表。魯樞元以《風》為例,認為該小說流露一種“別樣的歷史觀”,并表現在“歷史的內涵”與“探求歷史方法”兩個方面,作家“在努力探求歷史中心理、心態(tài)、心靈的真實”(魯樞元:《捕〈風〉捉影──兼記潘軍與他的伙伴及我的朋友們》,《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2期)。吳義勤也認為,“歷史”與“現實”在潘軍這些小說里,代表的是“對存在的解構”和“對真實的懷疑”,“它們有著共同的本質,即都是虛幻的、虛假的和不真實的”,“作家讓敘述者穿行于‘歷史’與‘現實’之間,以‘現實’切割‘歷史’,以‘歷史’切割‘現實’,從而使‘歷史’與‘現實’處于某種‘解構’關系之中”(吳義勤:《讓真實飄在風中》,《潘軍文本系列·結束的地方》,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頁)魯、吳兩位的觀點都從“心靈的歷史”方面肯定了潘軍歷史小說的意義,認為潘軍創(chuàng)造了一種“個人化的歷史”。另外,《關于潘軍小說敘事藝術的對話》與《建構心靈的形式》這兩篇作家訪談值得關注。這是潘軍和牛志強、林舟就“歷史的意味”、“心靈的形式”等方面進行了專題探討,并從“歷史”進入文學的角度、文體意識等方面對潘軍的心理小說進行了肯定。
漂泊與宿命。若從題材上看,潘軍的這類小說主要集中在“南方”題材和“藍堡”系列作品之中。“漂泊”與“宿命”是理解這些小說的兩個關鍵詞。這也是作家所追求的一種抒情氛圍。研究者對此均有充分的論述,且大都從小說人物形象的角度進行挖掘與闡釋。如臺灣學者蔡詩萍用“漂流”這一詞來代替“漂泊”,認為這些“漂流者”,“漂流于婚姻之外,漂流于大都市之外,漂流于主流價值之外,漂流于自己其實也有能力適應的社會進化之外”,并認為這是潘軍小說“最迷人者”、“抓住了‘人’的某種‘偏偏如此’的固執(zhí)性”(蔡詩萍:《潘軍寫活了與一般男人不一樣的男人》,《安徽文學》2005年第7期)。同為臺灣的學者呂正惠也認為這個漂泊者是“現代城市”的漂泊者,從而賦予漂泊者一種“現代性”意義(呂正惠:《潘軍的小說和他這個人》,《安徽文學》2005年第7期)。因此,潘軍這類小說中的“都市漂泊者”的形象在先鋒派小說乃至新時期文學中就具有了某種詩性與智性的色彩。
與“漂泊”同等意義的是對潘軍小說中“宿命”的理解。論者大都根據潘軍本人在其中篇小說《愛情島》中宣稱“人類永遠孤獨”這一言論出發(fā),認為這是作家理解生活的出發(fā)點、小說敘事的出發(fā)點,并指出這種孤獨是人類終極意義上的孤獨,是人類的“宿命”,同時也是人類抗爭自身命運的前提與動力。如陳曉明認為,“這也許是潘軍理解生活本質的一個出發(fā)點,但潘軍的小說并不充滿悲觀的情緒,‘孤獨感’卻成為他的人物努力理解他人、理解自我的動力”(陳曉明:《解謎的敘述》,《潘軍文本系列·懸念》,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頁)。另外,在潘軍小說中,這種“孤獨”有時和“憂郁”是緊密相連的,這在當代文學中是難能可貴的,體現了“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時代情緒”(牛志強語),體現了作家小說敘事背后無法擺脫的“無奈或絕望的憂傷”,“成為了作家的一種特質”(許春樵語)。這些評說都從多角度豐富了潘軍小說中有關“宿命”的內涵。
三
潘軍之所以被歸為先鋒小說家行列,除了文學的時代風向有關外,更與當年一批像馬原、余華、格非、孫甘露等一批熱衷于文本形式實驗的志同道合者相互“激勵”與“競爭”有關。當年他們每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亮出自己的絕活,也形成了各自先鋒時期的小說特點,如馬原的“敘事圈套”、格非的“敘事空缺”、余華的“零度情感敘述”和孫甘露的“語言游戲”等等。作為“先鋒小說家的潘軍”其獨特之處在哪里?這涉及到潘軍在文學史中的定位問題,因此這一研究必然成為潘軍研究中的重點。這些研究主要包括潘軍先鋒小說的意義與價值、先鋒小說的敘事特征以及先鋒小說的藝術風格等方面。
對先鋒小說寫作意義與價值的研究。對此,學界從潘軍創(chuàng)作之初就持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這里大致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通過單篇作品的評價來肯定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我們后文將談及,此處從略。另一種是在整體上對潘軍先鋒寫作的意義與價值加以肯定。如楊匡漢認為,“潘軍的創(chuàng)作實踐打破了‘小說死亡’的神話”,將潘軍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小說的消亡畫上等號,評價極高。方維保也認為,潘軍可能算不得先鋒小說最優(yōu)秀的代表,但是“他確實是先鋒小說告別儀式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正因為潘軍的創(chuàng)作,才使先鋒小說沒有顯得那么草草收場,而有了一個輝煌的結局”(方維保:《恣情的詩意——論潘軍的小說創(chuàng)作》,《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許春樵則將潘軍的小說放到重評先鋒小說的價值角度來衡量潘軍小說的意義,指出潘軍小說重新解讀的某種可能性。由于許本人也是作家,這種以作家評說作家的方式,值得重視。宗仁發(fā)則從一位資深編輯的角度對潘軍的先鋒小說進行了肯定:“潘軍的小說越寫越好,他的每一篇新作差不多都要提供一種新的東西,或形式、或蘊涵、或節(jié)奏、或語言”(宗仁發(fā):《永遠的創(chuàng)造力》,《潘軍文本系列·偶像崇拜年代》,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頁)。臺灣的南方朔則將潘軍的先鋒創(chuàng)作,提高到大陸作家的某種“寫作范式”高度來認識,指出這些作品對臺灣讀者及文學研究者的意義:“看到大陸作家由‘向外學習’轉為‘向內沉淀’的某些面目和成績。”
另外,對于潘軍小說的“先鋒”定位,批評者們有不同看法。有認為潘軍小說創(chuàng)作根基是現實主義,有認為“是‘先鋒敘事’范本中的范本”(丁增武:《論潘軍小說的敘事風格》,《合肥聯(lián)合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有認為“從《白色沙龍》開始,潘軍便一直在現實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原則之間徘徊”(青峰:《云霄上的浪漫主義》,《長城》2003年第2期),等等。這些評論本身就說明了潘軍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與多元性。有意味的是,與上述學者評價形成對照的是,文學史家們似乎對潘軍的評價不高。在主流的有影響的幾部當代文學史教材中,在談到先鋒小說時,有的根本不提潘軍,有的提到也僅僅是一帶而過,對其創(chuàng)作特點則不置可否。如朱棟霖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9—1999)》(下),在初版(1999年)和修訂版(2007年)在論及90年代小說時,初版還提到潘軍及其小說《風》,但修訂版中干脆將作家“除名”。這里需要我們的文學史家們對潘軍的創(chuàng)作重新評定,“一部敘述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新時期文學史不寫潘軍,無疑是不完整的”(疏延祥語)。
對先鋒敘事研究。對此,批評者們眾說紛紜。牛志強認為在先鋒作家群中,“冷敘事”是潘軍敘事風格最明顯特征,“頗得塞林格的真?zhèn)鳌?,“流動而生動”。黃曉東則認為“追求心理真實”、“對性描寫的節(jié)制”等方面是潘軍有別于其他先鋒作家的地方(黃曉東:《潘軍小說創(chuàng)作論》,南京大學2004屆碩士論文,第18-20頁)。這其中,陳曉明的《對文學說話:潘軍的〈風〉及其他》、《解謎的敘事》等文章影響甚大。他概括了潘軍先鋒小說的三個特點:獨特的“敘述人”、極端個人化體驗與虛構,以及對形式(技術)的探索。這一概括幾乎形成定論,后來的研究者大都在其觀點的基礎上進行發(fā)揮。如丁增武、李云峰等人的論述。另外,吳義勤、施戰(zhàn)軍等更看重后者,認為“技術”已融進了潘軍的文學思維和文學智慧,“潘軍oSGDPwBD0zaM1B2ZAZs09A==在技術方面毫不遜色……,因而只有到今天才能充分評估他的‘先鋒精神’的長效性”(施戰(zhàn)軍:《先鋒寫作:方位調整與精神新生》,《文藝研究》2000年第6期)。因此,對形式的“激情和癡迷”,使得潘軍小說形式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對先鋒小說藝術風格的研究。雖然潘軍說自己小說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但評論界對潘軍小說的風格還是進行了有益的探討。除了上述先鋒敘事特點外,對潘軍先鋒小說藝術風格的研究,我們可以用“詩意”一詞來概括。如陳福民認為“潘軍是這個時代的唯美主義者”(轉引自貝佳:《潘軍的使命就是文學》,《文藝報》2000年8月15日),這里“唯美”中就體現著“詩意”。牛漢則認為潘軍“骨子里是個詩人”。那么這種“詩意”又表現在哪些方面?在我看來,研究者大都圍繞三個方面加以論述。一是在小說整體故事風格上。比如吳義勤認為潘軍的歷史小說充滿了“歷史詩情”;唐先田認為潘軍的一些小說是“抒情的現實主義”,并表現在人物、語境與意蘊幾個方面;王達敏以小說《三月一日》為例,指出潘軍小說滿貯著“古典式浪漫”(王達敏:《〈狂人日記〉與當前小說的超現實寫作》,《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方維保的一篇潘軍論題目就叫《恣情的詩意》;李正西則認為潘軍小說里流動著一股“詩情畫意”,使得其小說“具有寫意的繪畫美、流動的音樂美和散點透視的美”,并認為這與作家善于調動繪畫、音樂、影視等藝術手法相關(李正西:《主觀真實和心理真實的文本——論潘軍的小說藝術》,《江淮論壇》2001年第1期)。一些論者則以“激情”或者“浪漫”等詞語代替“詩意”,如青峰的一篇訪談就稱之為《云霄上的浪漫主義》。二是表現在首尾與細節(jié)的營造上。研究者大都認為潘軍小說的開頭和結尾絕妙無比,深得國外小說大師的精髓,如塞林格、博爾赫斯、海明威等,“每篇小說都是一個陷阱,誘你深入,卻一無所獲,最后還回味無窮”(陳曉明語),這里的“陷阱”,我們認為主要指故事經營的氛圍,包括語言的魅力,尤其是小說的開篇與結尾,既“誘你深入”又“回味無窮”。如王海燕認為“能成功阻止讀者只關心開始和結尾的小說家是了不起的,潘軍做到了”(王海燕:《潘軍論》,《文學評論叢刊》2009年第2期)。另一些論者結合一些具體作品來評價,如《三月一日》的結尾“簡直太浪漫了,古典式的浪漫”(王達敏語),而《重瞳》的結尾 “美得令人心顫”(青峰語)。這些評論大都關注潘軍小說的結尾的藝術,而對于小說開篇的特點評析顯得有些不平衡。另外,論者對潘軍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也津津樂道。認為潘軍小說中的細節(jié)對讀者是個誘惑,“誘惑讀者去將這些細節(jié)連綴成各式各樣的故事”(唐先田語);蔡爽的碩士論文有一節(jié)就叫“細節(jié)的魅力”,認為潘軍小說中的細節(jié)設計“不同凡響”,達到“簡潔而深刻的藝術境界”(蔡爽:《潘軍近年小說解讀》,武漢大學2004屆碩士學位論文,第26—28頁)。三是表現在語言上。大家都認為潘軍的小說語言不僅僅是詩性的,它還包含著哲學的睿智與打破語言常規(guī)的創(chuàng)造,所以韓少功曾說潘軍小說的筆下是“半天才半瘋癲的造句運動”。陳友冰則從一個古典文學研究者的角度出發(fā),充分肯定潘軍先鋒小說語言的“實驗與創(chuàng)新”,并由此反觀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何對白話文進行改造與創(chuàng)新,從而為新文學語言提供某種典范(陳友冰:《關于當代文學語言表達方式的思考——從潘軍的作品說開去》,唐先田主編《潘軍小說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48頁)。李正西把潘軍小說的語言放到新時期小說藝術的背景下來考察,認為潘軍小說語言是一種“情緒語言”,這種語言能更好地表現人物的情緒意象、情緒流動和情緒節(jié)奏,擴大了人物的“心理時間”與“心理空間”的表現領域,更適宜于人物的潛意識和感覺移借,以及情境的轉移。黃晶晶的碩士論文則專門探討了潘軍小說的語言藝術,也認為其小說語言充滿了“古典的詩意”(黃晶晶:《潘軍小說語言特色研究》,安徽大學2009屆碩士論文,第13頁)。
四
潘軍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得到評論界的關注,尤其是其長篇小說。受制于篇幅,這里我們僅以《風》、《獨白與手勢》、《重瞳》與《死刑報告》這四部作品為例,來簡要說明潘軍作品的討論與爭鳴情況。
《風》是潘軍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鐘山》1992年第3期開始連載。1993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讹L》的問世,引起批評界高度關注,如《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2期就設有“潘軍評論小輯”專欄。這些批評大體包括對小說的形式與內容兩方面評價,也基本奠定了后來批評者對于該小說評論的基調。魯樞元認為《風》表現了“別樣的歷史觀”,是“長篇小說中‘中國式現代主義文學’的一次成功嘗試”。陳曉明認為,“對形式結構的迷戀,引誘潘軍走到探索者的前列”,“在文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吳義勤認為,“潘軍在中國新潮小說的發(fā)展中起到了繼往開來的作用,而長篇小說《風》更以獨特的文體方式和成功藝術探索在崛起中的新潮長篇小說中占有一席之地”(吳義勤:《穿行于歷史與虛構之間》,《當代文壇》1994年第1期)。朱棟霖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9—1999)》(下)在論述1990年代新潮小說時,也以潘軍《風》等作品為例,指出“對歷史的偏嗜,也成了新潮長篇小說的一大特色和一種文學策略”,“設定一種現實和歷史的對比結構”,從而“對人生存狀態(tài)和生態(tài)圖景的描繪以及對人終極命運的關懷”。這些評述,都從較高角度肯定了《風》的意義。但論者對于作品的不足則論述不多。
《獨白與手勢》是一部長篇三部曲,包括《白》、《藍》、《紅》三部既相對獨立又有一定連貫性的長篇小說。對于這部作品的討論與爭鳴文章,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對小說主題與內容的評述。有認為該小說“實現了真正的個人化敘事”、“端是不同凡響”(白燁:《個人化敘述的杰作——讀潘軍的〈獨白與手勢〉》,陳宗俊編選《潘軍小說論》(第二輯),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頁)。吳義勤認為此小說是作家“具有總結性意義的大作品”,是一部“人生含量、歷史含量、精神含量和藝術含量均相當豐富的小說”(吳義勤:《藝術可能性的尋求與展示》,《作家》2000年第5期)。另外,吳格非將小說中的“存在主義”思想與想象同薩特進行了比較,指出潘軍實際上借“愛欲”和“物欲”實現了個人的真正“自由和自尊”(吳格非:《薩特與中國》,中國礦業(yè)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3頁)。周立民則從文學史的角度,高度肯定了小說中的“男人”形象,挽救了“‘男人’在當代文學史的聲名與形象”,并探討了現代知識分子的道路問題(周立民:《精神探索與文學敘述:新世紀文學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8頁)。馮敏認為與以往的知青題材小說相比,該小說“別開生面”,其批判意識可與盧梭的《懺悔錄》、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相媲美,“在期待了多年之后,我們終于可以再中國文壇看到類似的文本了”(馮敏:《個體生命的喃喃敘事——〈獨白與手勢〉閱讀札記》,《小說選刊(長篇小說)》增刊1999年第2期)。二是對作品敘事尤其是繪畫等引入小說的爭鳴。汪政認為,該三部曲“體現的是潘軍對敘事這一動賓詞匯及其現實動作的哲學上的理解”,同時認為作家將圖畫等手段的引入,其策略的刺激源于“我們當下的傳媒時代”(汪政:《獨白與手勢·紅》,《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2期)。王素霞從圖畫功能、意象敘述、時空安排等幾個方面探討了《白》中的敘事策略,認為這些敘事方式既體現了文本的敘事智慧,又誘惑著讀者步入新的敘述期待。另外,謝萍、王曄夏則對小說的圖畫進行了功能分類。謝萍將《白》中圖畫分為造境、抒情、象征與反諷等幾類,并認為潘軍將傳統(tǒng)的文畫結合的文“主”畫“從”的地位打破,將畫面提升到與文字并肩的地位;王曄夏則對三部曲中的二百余幅圖畫進一步歸類,認為“如此數量之眾、比例之高、形式之多、范圍之廣地插入圖畫,在國內小說堪稱第一”(王曄夏:《視覺化時代的圖像敘事》,上海師范大學2003屆碩士論文,第2頁)。但也有論者認為“文畫結合”形式,“對作家自身的寫作和繪畫的綜合素質及讀者的欣賞水平都提出了不低的要求”(王素霞語),同時“圖片成為感覺的延伸,也可能成為一種限制”(馮敏語)。有論者甚至認為,這種“視覺敘事”它對小說藝術上的貢獻比較小,因為小說畢竟是語言的藝術,而“視覺敘事”這種“離開語言本身的實驗對小說影響并不大”(黃曉東語)。三是對“三部曲”寫作水平不平衡問題的探討。如有論者認為《藍》、《紅》兩部作品由于重復過多,敘事上顯得有些絮叨,同時“《白》中那個有正義感的男子漢在《藍》《紅》中變了”,“不夠真誠,也不夠寬容”,原因是因為作家的“生活底蘊不足”、“生活的積累不夠”和“過于浮躁的心理”所致(陶存堂:《男性個體生命的存在方式——解讀潘軍小說〈獨白與手勢〉》,新疆大學2010屆碩士論文,第8頁)。這些觀點可以說是中肯的。作家也認識到這一點,在2008年對原著做了些修訂。但對于該作品哪些地方做了修改,以及這一修改是否成功,目前尚無評論。
《重瞳》首發(fā)于《花城》2000年第1 期,隨后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世界日報》(美國)等期刊轉載或重新發(fā)表,一時洛陽紙貴。對于《重瞳》的研究,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對其地位的肯定,被認為是“當代文學史上難得的佳作”(牛志強語)、“絕妙好詞”與“最佳篇章”(鐘揚:《戲曲情結與先鋒姿態(tài)——潘軍小說藝術解讀》,唐先田主編《潘軍小說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頁)、“近十年來最好的先鋒小說之一”(王達敏語)。另一些學者將它與“新歷史小說”掛鉤,認為該作品意義和價值已遠遠超出了“歷史”本身,“是整個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突破”(唐先田:《抒情的現實主義》,《潘軍文本系列·霸王自敘》,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頁)。二是對該小說藝術手法的爭鳴。有認為是“超現實寫作的另一種寫法”(王達敏語),有認為是“雖然略帶迷蒙魔幻的浪漫,也基本是現實主義的”(唐先田語)。一些學者則將該小說與《史記·項羽本紀》、魯迅《鑄劍》、《故事新編》結合起來比較閱讀,認為《重瞳》“無疑是承接了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20世紀文學史上的故事新編精神”,“也努力以當下性新編歷史,形成自己的風格”,同時也指出了一些情節(jié)設計不足(朱崇科:《自我敘事話語與意義再生產——以潘軍的〈重瞳——霸王自述〉為中心》,《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這些對比性批評都大大拓展了此部小說的審美藝術空間。
《死刑報告》首發(fā)于《花城》2003年第6期。小說一經發(fā)表,遂引起廣泛關注,包括《檢察日報》在內的全國各地四十多家報紙相繼連載,臺灣正中書局出版此書時,稱其為“中國最富探索性的文字”和“全球首部近距離探討死刑問題的華文小說”。與潘軍其他作品相比較,對《死刑報告》的批評,主要集中于其社會意義上,而對于小說藝術本身卻很少涉及,這是潘軍批評的一次“意外”(這與中篇小說《合同婚姻》批評相類似)。呂正惠認為,《死刑報告》一改潘軍創(chuàng)作總體傾向于人生“輕”的一面,開始“由‘輕’轉向‘重’的嘗試”。同樣,丁增武則將該小說放到潘軍整個創(chuàng)作態(tài)勢上來考察,認為此部作品與作家寫作中一貫保持的“距離感”在消退,由原來的執(zhí)著于“對文學說話”轉向與“對現實說話”,但同時作家特有的“個人化”寫作特點仍在該小說中得以延續(xù)。趙蓉、寧克華等人也高度評價此小說。他們認為,該小說“以文學的方式第一次向社會發(fā)出了‘廢除死刑’的呼聲,這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趙蓉語),其價值“不僅僅在于它是當代中國第一部討論死刑的小說,還在于它是當代文學史上少有的尊重人權、敬畏生命、呼喚人們身上那尚未褪盡的良知的一本書”(寧克華語)。除了文學界對該小說高度評價之外,法學界也對此小說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北京大學法學院曾邀請潘軍就死刑問題和刑法專家陳興良教授進行了一次對話。這次對話從“為什么關注死刑”、“一個死刑悖論的解讀”、“如何對待民意”等五個方面進行了探討(陳興良:《死刑備忘錄》,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7-310頁)。法學博士付立慶則對該小說創(chuàng)作提出了“三得”與“三失”(付立慶:《法制的聲音》,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142頁)。總之,無論對《死刑報告》的圈內還是圈外批評,我們可借用許自寶律師的一句話來概括,即該小說“對我們最大的益處,并不在于其小說情節(jié)及文章內容本身,而在于它促使我們從人性的角度審視法律問題本身,以無限終極關懷的精神反思今天死刑制度和刑罰理念。正是這種獨特的視角,賦予了全書獨特的魅力”。
與潘軍沉實的創(chuàng)作業(yè)績相比,也與其他先鋒作家研究相對照,“文學皖軍”之“潘軍研究”還未受到評論界應有的重視,也存在一些薄弱環(huán)節(jié),主要體現在對其中短篇小說、話劇、影視和散文的研究,以及作品國內外接受與傳播的研究等諸多方面。為此,對這30年來的潘軍研究做一梳理,既是紀念,更是出發(fā),無論是對讀者還是研究者,亦或對作家本人。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