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鑰匙

我爸此刻站在我家的客廳里，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勉強能看見他的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我知道他在罵我，甚至于詛咒我——他就是那樣的性格，憤怒會使他六親不認，能拿起刀端起槍來傷害任何人。包括我，他的親生女兒。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無非是想要一把我家的鑰匙，而我表現(xiàn)得很猶豫——我用猶豫這個詞只是不想太傷他的心，確切地說，我根本不想給他。這里面主要的原因是，我認為給他一把我家的鑰匙于我的生活來說，不僅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有災難?；蛟S他不這樣認為。

我想我該盡可能真實地交待一下為什么我爸非要我家的鑰匙的原因，以及我為什么不情愿給他我家的鑰匙的原因。讓我想想，這件事情該從哪兒說起呢？是從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兒說起，還是從我偷了家里的戶口簿，與一個在我爸看來極為陌生的男人領了結婚證開始？我不妨從我第一次將我家的鑰匙交給我爸時說起——不管從哪開始說，這對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覺得很混亂，長久以來，我都在忍耐著種種混亂。

首先，我爸曾經是個文藝青年?，F(xiàn)在，他已經老了，頭上長滿了花白的頭發(fā)。不過，我一直覺得他的骨子里仍然是個文藝青年，應該還保持著對文學藝術的一腔熱血和美好夢想。除了我，沒人理解他。幾年前，當我被貿易公司的臺灣老板羞辱，以莫須有的理由辭退后，我向親朋好友籌措了一萬塊錢，背水一戰(zhàn)地開始跑業(yè)務——用現(xiàn)金從一線工廠拿成批的電子元器件，轉賣給做電子消費性產品的工廠，以此賺取中間的差價。業(yè)務好的時候，我一周內能接到好幾個訂單，有些訂單可能凈賺一千塊錢——這在我看來是個不錯的數(shù)字，它是我在為別人打工時月薪的一半。但這樣的好運氣并不會經常出現(xiàn)，以至于有些時候我一個月都接不到一張訂單。我開始獨自一人跑業(yè)務時，我爸很擔心，怕我會過得比任何一個打工者都要慘得多。他經常打電話給我，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拐著彎來問我業(yè)務上的事情。盡管他對廣東這邊的市場情況一竅不通，除了一再叮囑我注意投資風險外，還讓我謹防上當受騙。為了讓他放心，我告訴他，我的業(yè)績很好，并列舉了一些訂單的利潤空間，包括凈賺的準確數(shù)字。這讓我爸很高興。我想他會為我驕傲的。我爸那年五十五歲，他說六十歲退休的話，他得再等五年?？伤终f他是個農民，只要兒女孝順，他可以立即退休。他的身體在年輕的時候操勞得厲害，現(xiàn)在已經不聽話了。我很同情他。如果我有能力，我愿意讓他立即退休，安享晚年。我當時應該是這樣想的。

除了我，我爸另外還有三個兒子。我的哥哥們結婚后都過得很拮據(jù)，我爸覺得指望不上他們。他說他只能指望我。我是唯一的女兒，從小，他就對我格外疼愛，理所當然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撇開這些不講，我一直念到職業(yè)高中畢了業(yè)才出來打工，而我的三個哥哥，只有最小的哥哥有幸讀到了初中畢業(yè)。這使得我身上的擔子愈加重了。這是自然不過的事。

實在是難以避免的，在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農村，我的哥哥們難免有些抱怨。有一年，我打電話回家，我大哥正在為他娶老婆的事情吵鬧。大嫂那邊要的彩禮錢，我爸只能拿出一部分，這引發(fā)了紛爭——原本和睦的親家鬧了極大的矛盾，幾乎要打起來，讓村民們著實看了一場大笑話。大哥一心向著他那還未娶過門的新媳婦。我爸在電話里告訴我：“你大哥說家里的欠債該由你一個人來償還！”我寧愿我爸沒告訴我這句話，真的。我寧愿裝作不知道——我大哥認為所有的債務都是我讀職業(yè)高中欠下的，他對我表現(xiàn)出了怨恨。我當時就哭了起來。我握著話筒哭起來。我什么也沒說，就一門心思哭著。倒也并不是因為債務有多難承擔，我只是覺得很壓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早就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綁住了手腳。

在廣東打工，我很努力。我敢說自己比任何一個廣東人眼里的打工妹都更努力。我努力，想以此掙來需要的尊嚴。我沒將我的想法告訴我爸。我不確定他是否懂得我心中缺失的東西是他無法給予的。

就是在那一年，在大嫂嫁過來的隔年，我爸跟大哥吵起來。聽我媽說他們甚至打起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打架，只是互相推了一把——這樣的父子關系在農村其實很常見。我媽打電話給我，希望我收留我爸。她說恨我爸，沒說原因。我爸媽的性格一向不合，一直吵。為柴米油鹽，為男女之間的事情。我媽的嘴巴很壞，這讓原本很小的事件總是發(fā)展到似乎是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地步。嚴格說來，在某些時候，我的態(tài)度更偏向于我爸。

我媽認為我可以收留我爸，她說的是收留——把他形容成無家可歸，必須依靠子女。然后她又說，只有我才可以讓我爸立即就衣食無憂，她說她早就從我爸那里知道了，我的業(yè)務跑得還不錯。而我，從沒告訴過他們，這實在是不穩(wěn)定的業(yè)務，我的客戶無法保證我的收入，就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下個月是不是有進賬。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該打電話將自己的現(xiàn)狀告訴我媽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這讓我嚇了一跳，我知道是我爸打來的。我記得當時是廣東的八月份。烈日當空，我站在路邊等公共汽車，一手拿著說是能防紫外線的有著黑膠的傘，一手拿著黑白屏的手機。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盡管我總是在出門的時候打著傘。我剛從客戶那里出來，給采購暗示了要和他平分利潤。產品的質量把關、按時出貨都由我來負責，他只要給我一張訂單，就能得到真正利潤的百分之五十。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采購表現(xiàn)得很不屑。他暗示我，別的業(yè)務員給了他更誘人的利潤。“而且，你們公司太小了，出了品質異常，你們賠得起嗎？”這句話是利害關系的關鍵。站在烈日下，我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寂寥。那些躲在公汽停泊站臺上的人群，我老遠就聞見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汗味。多數(shù)男人的后背都濕了一大塊，有幾個男人光著膀子，有幾個將衣服時不時撩開來透下氣。穿得異常清涼的美女們都裸露著肩，有些人衣領開得大了些，白皙的胸脯若隱若現(xiàn)地藏在劣質的服裝里。我下意識地扯了扯身上的襯衣，很想將最上面的第二?？圩右步忾_，但忍住了。時不時，眼前會有一輛不知名的小汽車急馳而過，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炫目的光。我知道，小汽車里開著冷氣。熾熱的光線讓我有一種強烈慌亂的挫敗感。我就是在這種充滿挫敗感的時候接到我爸的電話的。

電話那頭的聲音比我的感覺更令人沮喪——或者不叫沮喪，而是一種撩人的悲傷?！昂⒆?，我在這個家待不下去了！”我爸說。他從來不叫我孩子，雖然他寵愛我，但他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從來不稱呼我為孩子?，F(xiàn)在他叫我孩子了，我能感覺到他對現(xiàn)狀的失望和憂傷。我覺得自己有權利和義務讓他高興起來，至少是不那么悲觀。

我在某種無法抗拒的情緒下答應了我爸。我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被情感沖昏了頭腦，才做出了這個完全不現(xiàn)實的決定。如果放在現(xiàn)在，我會如實告訴他我驚人的難處。不說別的，我會設法讓他明白，我的困難不是與人相處的問題，而是每個月的房租、水電、伙食、交通費的問題，是能不能生存下去的最實際的問題。說到底，我當時的境況是，只要能解決我的這些生存問題，我會與所有人相處得很好，不會有任何抱怨和爭吵。至少，我會讓自己那樣做的。

我爸終于來了。他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汽車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當時看見他的時候有想哭一場的沖動——他整個人顯得很小，黑而瘦。我為他感到心疼。我想象他是在家里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精神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我的，他對我表現(xiàn)得很淡漠。真的，他給我一種撲面而來的非常陌生的感覺。他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后來，我還特意抽空想了想這個問題——雖然也不難解釋這種感覺——我和他已經四年沒見面了。我是從職業(yè)高中直接來廣東打工的，來了之后屢次換工作，使得我一直沒辦法回去。我說沒辦法，說透一點就是沒臉回去。我覺得我爸媽爭吵的主要問題是缺錢，如果我有錢給他們就什么問題都沒有了——就是這樣。我媽和我爸吵，說他好吃懶做，年輕的時候就是如此，不會想辦法賺錢，只會花錢。即使是因為女人的問題吵，她也多半是罵我爸將家里的東西偷給外面的野女人去了，似乎是只要不涉及經濟問題，其他問題都是無所謂的。

我租了一房一廳的農民房。安頓好我爸，我大哥打電話過來。他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事情，最后這樣說：“爸他老糊涂了，他想爬灰！”據(jù)我大哥講，他不在家的那幾天晚上，大嫂天天晚上被我爸的敲門聲驚醒。“敲的是臥室的門，不是他還能是誰？”我大哥的聲音聽起來火冒三丈，他說他不該將自己家里的鑰匙給了我爸一把。我不知道該不該為我爸辯白幾句。我討厭聽到這樣的事。我寧愿不知道。爬灰這件事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我爸身上？盡管這種事在農村屢見不鮮，我還是不能接受。

我讓我爸睡客廳，自己睡臥室。每晚睡覺前我會將房門關起來，并且順手將門鎖上。臥室外有個長方形的小陽臺，比客廳涼快很多——我覺得作為一個孝順的女兒，應該讓自己的老爸睡在更涼快的地方，而不是睡在客廳。我不認為自己是不孝順的，否則我不會在這么艱難的狀況下還答應我爸，讓他跟著我，讓他手里握著一把我家的鑰匙。

我爸和我重新住到一個屋檐下后，顯得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對和大哥吵架的事，他絕口不提，我也不問。但我覺得那是一道裂痕。我們之間除了他剛來時有幾句話要說之外，到后來幾乎無話可說。白天，我出去跑業(yè)務，到了晚上，一回家洗洗就睡了。我睡前要經過客廳，穿著睡衣從我爸面前走過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不得不迫使自己洗了澡后照樣將內衣穿在身上。有段時間天氣很熱，我巴不得光著身體在房間里走動，但我爸就在隔壁，一想到這個我就沒法那樣做，哪怕是我已經將臥室的房門鎖上了。

我每個月都給我爸一些伙食費買菜做飯，我自己很少在家里吃飯。多數(shù)時間是在外面度過的，偶爾才會在飯點出現(xiàn)在租住的那兩間房屋里。我爸從來不問我在外面過得怎么樣，他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了。在他來之前，他很關心我的業(yè)務，我的生活?，F(xiàn)在不是了，他從來不會關心我的業(yè)務是否順利，在外面受了怎樣的委屈，我每晚回去前是否在外面吃過了飯。他沒有一次這樣關心過我。在他和我住的半年時間里，我們一點吵架的跡象也沒有，卻也互不關心，像極了城里住在同一棟大樓的鄰居——彼此熟悉又互相不了解，連互相認識的興趣都失去了，每天過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我越來越覺得家里讓我爸跟著我過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讓我過得很難受——這跟生活的壓力沒有一點關系。我不喜歡我和我爸之間的這種像是陌生人的關系。真的。這是種特別奇怪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我也看得出來，我爸跟我住也沒有他想象中那樣舒服。他過得不快樂。我不想問為什么。我每天需要應付的客戶讓我懶得去問他。對，我不愿意去問他。但我并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太累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我不愿意主動去問他。當然，如果他主動說出來，我或者可以給他一些安慰，為他解釋一番。我會嘗試讓他過得高興一點。

作為我爸曾寄予了殷切期望的唯一的女兒，我還是愿意避開他為什么不快樂這個原因，而想一些辦法讓他打發(fā)無聊的生活——我建議他寫作。我仍然記得他曾是個文藝青年。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不顧家里柴米油鹽的問題，關起門來寫小說。我爸覺得我的想法非常好，他表示了自己的興趣。他開始寫了。天一亮就開始寫，有時候我還沒有起床，他就開始寫了。一直寫到晚上我從外面回來，他還沒有歇息。他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一根一根站在頭頂上，散發(fā)著耀眼的光。有一天晚上，當我拖著異常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時，他意氣風發(fā)地宣稱他要寫一部史無前例的長篇小說，還要出版。他讓我支持他。我答應了?？上攵?，我答應得多么勉為其難。我的生存還是個問題，卻答應他為他的長篇小說找家出版社，還得是自費出版。我不知道自費出版的費用究竟是多少，我只知道那于我來說，是個不能在短時間內實現(xiàn)的天文數(shù)字。

憑良心說，我可能不是個好女兒，至少不是個全心全意為爸媽著想的好女兒。或許是我表現(xiàn)得過于冷淡，讓我爸做出了明智的決定——他決定放下寫長篇小說這個計劃。聽到他這個重大決定時，我沒有對他說半句安慰的話。我得說實話，我反而有些高興。我清楚這一點，我答應了為他的長篇小說找出版社自費出版，唯有他自己放棄，這件事才會顯得與我的漠視毫無關系。我不承認是我傷了他的心，斷送了他與文學再續(xù)前緣的美好夢想。

不寫長篇小說了，我爸說他也要去打工。他說有個遠房的親戚介紹他去一個工廠的食堂做幫廚?！安⒉恍量?，就幫著洗菜什么的?！彼f。我顯得過于冷靜，我沒有說出半句挽留的話，哪怕是半句假惺惺的話也沒有。我猜他很失望——這是他當時的表情告訴我的。我知道，在我爸看來，含辛茹苦地養(yǎng)大一群孩子，一直以來還沒享受到一點兒女的福氣的他，是一位勞苦功高的農民，他本該退休享清福了，而不是再去看別人的臉色拿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他有理由感到痛心和深刻的悲傷。而且，他骨子里還有文藝情結，他的要求并不多，只是想寫一個長篇，然后出版出來。只要我愿意為他努力奮斗，經過一段減衣節(jié)食的歲月，我完全可以幫他完成這個夢想。

在我決定將我爸送走之后，我很想找個機會和他聊聊我的夢想——當然，他正在生悶氣，他對我的夢想毫無興趣。我只得算了。我想，正如他的夢想于我來說沒那么重要，我的夢想于他來說也沒那么重要。從小到大，他從來沒問過我和三個哥哥有過什么樣的夢想。他只告訴我們，他年輕時候曾有過的夢想。

我爸離開我租的那個出租房時，將房間的鑰匙丟給了我。我感到了他平靜的面容后面的憤怒。我無話可說。送他離開那一天，我本來還有點難受，但拿到鑰匙的那一刻，我在不知不覺中感到了一種無比的輕松。事后，我對我媽說：“住久了，他得和我吵起來，我知道?！蔽覌屨f她也知道。在兒女面前，我媽總是幫著我們說話，哪怕她內心在某些時候有可能也會向著我爸。

我爸去做了幫廚足有兩個月才主動打電話給我，聲音聽起來已經不再生我的氣了。他說讓我?guī)退覀€店面，說他很想開個小店?！白鰩蛷N太累了，并不只是洗洗菜那么簡單，我年紀大了，吃不消！”這一次，他發(fā)出來的請求是理所當然的語氣，不再是剛來廣東時那種可憐兮兮的聲音了。我覺得這樣的他很好。作為長輩，他實在沒有必要表現(xiàn)得需要兒女的同情。我覺得他的聲音就該是這個樣子。比起他懇求的聲音，我更喜歡他命令我，這樣我才不會覺得有虧欠的感覺。一有虧欠的感覺我就會自動隱瞞自己的難處，不自量力地答應他提出的所有要求。我答應替他找店鋪。當時我已經愛上了一個和我一樣跑業(yè)務的男人，我覺得憑著我倆的努力很快就能賺一些錢，這些錢的數(shù)目讓我樂觀起來——等這筆錢到手，我就可以拿出一小部分來給我爸開店鋪。

我沒有告訴我爸我同一個窮小子談戀愛的事情。我意識到他不會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而我已經不顧一切地和那個男人同居了，租住在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里。我很享受兩個人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感覺——這是我爸無法理解的，但我覺得這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可以由我自己說了算。我想是這種想法，造成了我和我爸之間更大的分裂。

我爸要求再次住到我家里去。他說我媽也丟下家里的田地出來了，現(xiàn)在跟他在一起。他覺得他不應該和我媽再吵下去了，他希望和我媽好好地過完下半輩子。我起先不太愿意將房間的鑰匙再次交到我爸手中去。我沒有仔細想過為什么自己會那么不愿意，如果說之前是覺得有個男人在家里行動不方便的話，現(xiàn)在有我媽在了，我可以覺得自在一些了。但我還是不太愿意。我爸很惱火，他指著我的鼻子罵起來。我媽這時倒通情達理起來，我聽見她勸我爸，說也許是我覺得和父母住在一起不太方便。我爸厲聲說：“有什么不方便的??？她穿開襠褲的時候，我還幫忙把屎把尿，讓她騎在我的肩膀上，什么沒見過啊？！”我不想跟我爸吵，默默地將家里的鑰匙交出來，他這才住了嘴，但他的嘴唇因為過于激動，還在抖個不停。

我不敢在我爸眼皮子底下將男朋友留下來過夜，他總是板著一張臭臉。有幾天，他明明說要出去找店鋪，可我才將男朋友約過來，就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響。我敢怒不敢言。那段時間，對男朋友的思念讓我備受煎熬，我覺得如果我家的鑰匙必須由我爸來掌管的話，我寧愿離家出走。有幾次，我?guī)缀跻臀野殖称饋?。我覺得自己把鑰匙交給他簡直是發(fā)了瘋。

事情的轉機出現(xiàn)在我如愿替我爸物色到一家不錯的店鋪后，他和我媽都搬離了我家，住到店里去了。我覺得自己又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和男朋友重歸于好，并且密謀起結婚的事來。

我爸的店鋪開起來后，如愿地賺了一筆錢。然后，他又和我媽開始吵，吵得厲害的時候也打。每次一吵，就將我喊過去評理。我媽說我爸帶女人出去開房，她說得有板有眼。我寧愿自己不知道這些，真的。從小到大我都聽我媽講這些有的沒有的，一聽就煩躁。即使是真的，我也不喜歡她將這些說給我聽——那是段痛苦的日子。我忘了說，這期間，我爸堅決反對我嫁給那個窮業(yè)務員，他嫌棄我愛的那個男人沒有錢，一點錢都沒有，他比我還要窮——我覺得我爸以這個理由來反對，顯得一點都不像是個曾經的文藝青年。在我將來要嫁給誰的這個問題上，他想替我做主，他想再一次掌管我家的鑰匙，讓我相當反感。我覺得可以容忍他將我家的鑰匙保管一陣子，只是一陣子，但我人生的鑰匙不想交給他——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偷了家里的戶口簿，結了婚。用我自己攢的錢買了兩個婚戒，用我自己攢的錢照了婚紗照，同樣是用我自己攢的錢給父母準備了簡單的禮物——我騙我爸說都是男方準備的，并不是出于虛榮，而是不想聽到他說一些讓我越來越無法將他與一個曾經的文藝青年聯(lián)系起來的話。

我結婚這件事在我爸看來無法原諒，他對我簡直失望到了頂點——這是我結婚三年后才知道的事情。三年，不是一個短時間。這三年，我爸媽開的店賺的錢比我和我老公賺的錢多得多，但他們仍然不停地吵。我媽跟他吵架的原因只有一個，她認為我爸把他們共同賺的錢花在別的女人身上了，直到我媽將店里的錢全部偷偷拿走了，我爸找到我家里來發(fā)火。而我和我老公從來不吵，即使為了別的女人，我也不跟他吵——這就是我最大的夢想，我想要努力打造一個不爭吵的家庭。我厭煩聽到吵架的聲音。我是在結婚之后，才真正意識到我爸媽為什么會吵得停不下來的原因——跟經濟條件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最大的原因僅僅是他們之間無法互相忍讓。

我的婚姻出現(xiàn)裂縫的時候，我爸說他早就意識到了——他認為我愚蠢到了極點。他很憤怒——這就是他此刻站在我家的客廳里要求我給他一把家里的鑰匙的原因。原因在我老公身上——我認為他出軌后就已經不是我老公了，而我爸并不這樣認為?！暗饶憷瞎貋砗螅乙约洪_門進來！我要告訴他，這個家由我說了算！我看他想不想讓我將他掃地出門！”在我還沒有表示不想將家里的鑰匙交給我爸之前，他是這樣說的，盡管很氣憤，但還沒罵我，也沒有詛咒我。

當我從內心來說根本不想將我家的鑰匙交給我爸時，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咒罵我，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我坐在客廳的角落里——在那張我一個人開始跑業(yè)務時就購買的大靠背椅子上，閉上雙眼。什么也聽不見了，我什么也聽不見?？墒?，我覺得，如果我爸愿意在這個時候停下來聽我說點什么，我會跟他說一說我內心的那個夢想——我想讓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只有他才有夢想，我也有。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而每個人的夢想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夠實現(xiàn)。唯有靠自己的能力才能夠真正實現(xiàn)。如果可以的話，我會順便告訴他，我從小就討厭爭吵，非常厭惡爭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