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史（組詩）

體驗史

我坐在花園的東邊

是為了看西邊的黃昏

太陽落下去了，余暉成了世上最耀眼的光明

我坐在一棵李子樹旁邊

我，長椅，李子樹被奉獻(xiàn)了三個月碩果的

桑葚樹

包裹。因為對彼此的誠意，我們很快融為

一體

黑暗從西邊來。它逼近的姿態(tài)像膽怯的蝴蝶

它弓著腰，有猶豫的翅膀

看著我的眼神忽明忽暗

銀 發(fā)

我在鏡中看到銀發(fā)。

卷起的發(fā)梢拍打著礁石

眼眉顯見地結(jié)著愁怨。

如霧的生理，

它們轟地升起，仿佛觸到更大的暗礁。

她坐在鏡中，

捧著報紙，理發(fā)師表演著花式剪藝

以抬高身價。

她的容忍最終回到文字?jǐn)⑹錾希?/p>

一時間安靜的如長居在古老的雕花家具里。

我的晚年模樣

坐在我的右前方。

她的背藏在可旋轉(zhuǎn)的沙發(fā)椅的靠背里，

頸以下被黑色的披肩罩著，

裸露出來的皮膚白皙。

欣然接受

你要遺忘我

我欣然接受。我剛好患上了健忘癥

正要忘記你

我已把過去的事

種在攙了牛糞的花盆里

螞蟻會在它們發(fā)芽之前替我吃掉它們

所以，往事

所以，熬人的漫長人生

我允許你們將是這樣遺忘我

我接下來在這個世上存在的方式

將被一片春光照耀著的桂圓樹梢代替

像風(fēng)一樣輕搖著陽光

姐 姐

許久不曾想起姐姐

這個下午

秋風(fēng)從椰王樹上吹到露臺上收衣服的我

在臉上皮膚痙攣的剎那

我想起姐姐

想她到中年的樣子

想她到晚年的樣子

如果她還活著

這會在做什么？

她死前我一直跟她斗爭

她所有的行為我都看不上

她給我刷一雙舊球鞋我要嫌棄那雙舊球鞋

她給我織補(bǔ)一件斷線的毛衣我要嫌棄那

件毛衣

她坐在屋里不出門我要嘲笑她老了

現(xiàn)在

我已過了她那時的年紀(jì)

正在過洗洗刷刷、縫縫補(bǔ)補(bǔ)的生活

——上午剛做完清潔

屋里很干凈

就在剛剛，我移開沙發(fā)換上干凈的毛氈、

把大肚子花瓶里插上了白薔薇

這么美好的時光

我想邀請姐姐來我身邊坐坐

煮一杯蜜柚茶

聊聊兒女、

請她告訴我用甜面醬烤雞翅的做法、

跟她一起用白棉布擦玻璃杯

在有污跡的地方

哈上熱氣

墓志銘

這一生未能遇見你

我的生活平淡無奇

父輩遺傳的生活

讓我早早結(jié)婚生子

在中年明了童年的苦難、

少年的背叛和青年到達(dá)不了的彼岸

明了這些給中年帶來的困苦

和注定中的晚年

那時，我臉上布滿皺紋

什么都放下了

唯獨放不下你還沒有到來

夕 陽

我坐著未動

夕陽如雨，從紫荊樹里斜著撒下來

孩子在南洋杉樹下

淋了滿身的光亮

她們著迷的事物我早已無動于衷

砂粒閃閃發(fā)光

被稱作寶石

因為不夠分，只能獻(xiàn)給女王

我因為端莊坐著

被臨時允當(dāng)女王

她們朝我單膝跪拜

來獲得將來都能做上女王的權(quán)利

花園里除了三四個放學(xué)的孩子在用樹枝

虔心挖掘?qū)毷?/p>

全都靜止了下來

我坐著未動

墻上的夕陽比大地上的夕陽明亮而黃

孩子身上的安寧比樹梢上的安寧讓人悲傷

漆黑的理想

像一株枝干上的兩個樹梢

永遠(yuǎn)不能牽手一樣

兩個相愛的人也不能牽手

那樣，你會知道他手心的溫度

變化

而心灰意冷

愛上一個人，要隔海相望

相信他會在年邁時到來

再也沒有力氣離開

向一個房間告別

我整個練習(xí)孤獨的時光

都是在你的腹中

我所有不能承受的寂寞

都是你的災(zāi)難

我踱步

嘆息，哭泣，要在你的腹腔

撕碎時光

一分鐘有多漫長你便要接受多么漫長的

折騰

你是母親的子宮

光陰的傘

我信任的全部

直至今天我成長完整

將要出世

你依然沉默不語

你繼續(xù)替我消化十五平方以外的惡

虛情假意、詆毀、設(shè)防、不真誠的天真

你只把善移植在我的體內(nèi)

在我隱藏的記憶里留下寬容的笑

和光明的眼神

我無甚可贈，只有緊握著從你體內(nèi)帶出的血

深深告別

在一個孩子面前永遠(yuǎn)不要這么對待她的母親

不要打她，不要罵她，不要往她身上吐痰

不要往她身上潑臟水

不要拉扯她，不要驅(qū)趕她，不要給她戴上

手銬

不要調(diào)戲她，不要侮辱她，不要摸她的下

體和乳房

不要篡改她的姓氏，不要涂抹她的名字，

不要判她死刑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城管還是警察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不是合法的軍隊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美國的耶穌還是中

華人民共和國的神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惡鬼還是菩薩

不管你是誰，哪怕你是他的父親

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襁褓里的嬰孩還是

可以扛槍的男人

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不是年邁走不動路

的人間腐朽

不管他是誰，哪怕他是一個惡棍

或是一個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