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楊(William Yang)是當今澳大利亞最具知名度也最受人尊崇的“故事講述者”之一。他將照片和文字結合在一起—把視覺圖像和口頭敘述融為一體從而構建出一種情感豐富、內(nèi)涵復雜的表述形式。同時,他的表達非常個人化,但絕非“唯我主義”,更像是用一組透鏡折射周遭世界,從而讓觀者產(chǎn)生情感和身臨其境的觸動,充分體會到講述者對于當時情境和人物的感受。他對于自己行為和感覺的分析也相當真摯坦誠,頗具洞察力。他并不想將自己塑造成某種高尚的形象,寧愿剖析自己性格中的不確定性、脆弱和瑕疵,并用這種方式來理解身邊的世界。這一切基于個人的誠實視角,而不是人們一般所假設的中立視角。
1970年代早期,威廉·楊開始從事攝影,當時在悉尼他是一名自由職業(yè)攝影師,主要拍攝人物,尤其擅長拍攝聚會和社會活動。不久,他開始投身現(xiàn)代男同性戀運動,參與1969年的美國“石墻事件”(注:1969年,同性戀酒吧“石墻旅館 (Stonewall Inn)”的顧客抵制警察強制關閉該酒吧,這被看作是美國同性戀維權運動的開始)。幾年后,該運動仍然影響著澳大利亞和諸多西方國家。這類活動被稱作“同志解放”(Gay Liberation),其主要訴求是政治上的。威廉從那時起便決定“出柜”,向社會公開自己同性戀者的身份。
1989年,威廉開始創(chuàng)作一系列劇場表演。他一邊在音樂的伴奏下講故事,一邊用投影展示照片。這些表演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繼而在澳大利亞和西方各國進行廣泛而頻繁的巡演。他意識到通常每張圖像都包含一個故事,觀者借助文字來解讀,文字能夠幫助觀者理解這些照片中攝影師的所思所感,他用這種方式引導觀者來解讀攝影師更深一層的私人視角,并體會出一幅照片所蘊含的更深層次的意義。這種對于文字的利用也延伸到他發(fā)表和展出的作品中—他開始在圖像表面寫字,用文字敘述和畫面沖擊兼?zhèn)涞姆绞街v述故事。
1943年,威廉·楊出生于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北部,是第三代澳大利亞華裔。他的大量作品都聚焦于其家族廣泛的族系血脈—繼1880年他的祖母一輩遷徙到澳大利亞后,他們家的華裔親屬散居在世界各地。雖然威廉生就一副華裔外表,他的成長經(jīng)歷卻十分“澳式”,也不會說漢語。現(xiàn)在,隨著年紀漸長,他感覺愈發(fā)被自己的文化根源地中國所吸引,但他也承認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實現(xiàn)“精神回歸”,在祖先的土地上他必然只能以外國人的角色存在。正是這種“局外人”的身份(不僅是文化上,也有性取向方面),賦予威廉·楊的作品一絲微妙的憂郁之美,溫柔細膩而不失敏銳坦誠,融成了一幕幕來自社會邊緣,觸動很多人心靈的故事。
阿拉斯戴爾對話威廉·楊
你是如何成為一名攝影師的?
一開始我是一名建筑師,后來又做過編劇,在這兩段時期我也拍照片。1969年我從布里斯班搬到悉尼,本想靠寫劇本謀生,卻難以實現(xiàn),但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通過做自由攝影師來養(yǎng)活自己。
我并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攝影訓練,全是自學的。只要別人付錢讓我做的,我都會做。作為一名攝影師我還算湊合—并不是特別“專業(yè)”,但客戶對我的作品都很滿意,所以我總能再度受聘?;叵肫饋恚铱赡鼙茸约合胂蟮眠€要出色一些。(笑)
那你成功的秘訣是什么呢?
我知道人們想要什么,我想這是在拍照時最重要的事情。當然,顧客真正想要的其實是討人喜歡的照片,但事實上我并不十分擅長拍阿諛奉承的照片,那更多的是影樓攝影師所擅長的。最重要的是,被攝者會想要表現(xiàn)自己。我發(fā)現(xiàn),尤其當我的作品涉及到邊緣人群時,只要能把他們的故事呈現(xiàn)出來,即使我并沒有以逢迎討好的方式展現(xiàn)他們的形象,他們也很滿足。他們會從照片中辨認出自己的故事,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我想我的特殊技巧在于能夠進入某個情境,并用一種視覺化的方法將其重現(xiàn)。我了解社會運動的敘事過程,也理解其中的主要人物。這些事情頗具戲劇性:我會額外關注那些陸續(xù)登場的“劇中人”,正是這樣我才能以此謀生。
這是1970年代的事嗎?
對,一直持續(xù)到1980年。我就像一個永不停歇的工作狂……聽上去有些夸張,但基本上就是這樣,我一直拍照片。因此,很自然地,我收集了一大堆照片。那時,我開始為雜志工作,為他們的社會欄目拍照,因此結識了一些社會名流,并接觸到一些商業(yè)活動,也拍攝了很多頒獎晚會。
后來你為什么又改變了方向?
因為自己和那些商業(yè)性的工作完全不搭—那些宣傳性的形象對我而言完全不如人們的私人化社交生活那樣真切,所以我覺得應該轉而關注后者。
我想我應該是在1980年代那會兒“發(fā)現(xiàn)了自我”。1978年我在澳大利亞攝影中心(ACP)舉辦了一場名叫“悉尼癖”(Sydneyphiles)的展覽。1984年我還出版了一本書—《悉尼日記》(Sydney Diaries),反響非常好。然后我開始嘗試投影照片……我有大量的彩色正片,但當時要把正片沖印出來非常貴,于是我就干脆用放幻燈片的方式來呈現(xiàn)我手頭的彩色影像,同時播放背景音樂并講述故事。
我當時非常清楚,幻燈片的表演形式是我應該走的路。對我而言,它比單純的做展覽或出書更有吸引力,因為它更生動有趣。盡管如此,從我最初嘗試投影,到最后創(chuàng)作了一場包含9段“攝影散文”的演出,共歷時7年。
在那段時間里你學到了什么?
有兩個觀念在我心里得到了強化,那就是人們真正想要看的是自己的照片—這非常合情合理。如果照片中能出現(xiàn)和他們關系密切的事物,哪怕僅僅是他們認識的某個人的身影,他們都會對這張照片產(chǎn)生親切的歸屬感……就像對救生筏一樣緊抓不放。
今天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在社交網(wǎng)絡上發(fā)布關于自己生活的圖片,但在1970~1980年代,還沒人能這樣做,而你用你的作品給了人們展現(xiàn)自我的機會。
對!在“博客”這個詞還沒發(fā)明之前,我就已經(jīng)是知名“博客”了。(笑)
從中你還學到什么?
很簡單,那就是一個人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非常重要。大多數(shù)人并不完全明白這點,事實上,一開始我也是這樣,太過于被社會名流所吸引。慢慢地我開始意識到對我最重要的事物(因為我感覺有意義是非常重要的)其實是我所進入的文化群體。
你怎樣形容那個群體?
現(xiàn)在我差不多把它劃分為三部分:一個是藝術群體,也是我在悉尼所處的社交圈;一個是我的家族,也就是散居各處的澳大利亞籍華裔;一個是男同性戀群體。
在過去,男同性戀的圈子是非常“地下”的,你是怎樣進入這個圈子的?
其實這個過程是相輔相成的,因為人們把我看作一名記錄男同性戀群體的主要攝影師,所以他們會邀請我參加聚會……那只是某些人之間的特別聚會,并非全是男同性戀的群體聚會。就這樣,我認識了Peter Tully和David McDiarmid這樣的藝術家,他們又將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大門向我敞開。我就這樣進入了男同性戀群體,并且參加后來的“悉尼同志嘉年華會(Mardi Gras festival)”和同性戀游行,因為他們倆偶爾會擔任這些活動的指導者。
你是否公開展出過這些攝影作品?
是的,我在澳大利亞攝影中心舉辦的“悉尼派”(Sydneysiders)展覽中,很多照片都是關于男同性戀的。我非常清楚在普通大眾面前展示男同性戀的照片有違規(guī)或冒犯之嫌,嗯,應該不算非常過分,但有些人對此并不贊成。
人們或許知道你所展示的事物是存在的,但他們并不希望被動接受。
你說得對。他們可能甚至并不清楚有男同性戀存在,但他們就是感覺這種事情不應該公諸于眾。
當時,這樣的行為與你的“亞裔”的身份貼合嗎?
因為我看上去是華人,所以人們會對我有某種反應?,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大概明白那是因為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好像華人或者“亞裔”就不應該有任何性訴求。性訴求仍然僅限于白人。所以,挺復雜的。
1970年代初,我就已經(jīng)“出柜”,公開自己男同性戀者的身份,而不再遮遮掩掩,因此我變得趨向政治化(即希望影響國家相關政策,為自己的群體贏得平等的公民權利—編者注)。
差不多12年后,我意識到我的民族身份正如我的性取向一樣,使我遭受到社會壓制。我想說我成了一名“重生”的華人,真的,我剛剛認識到自己對中華文化應有所傳承,雖然做到這一點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我開始講述華人的故事,描述一名華裔身處英語文化為主導的社會中的感受。
公眾對此反應如何?
人們喜歡這些華裔家庭的故事甚于同性戀的故事。男同性戀主題貌似太過挑釁,畢竟性是一件私人的事情。于是我開始講述在一個講英語的澳大利亞白人為主的社會中,身為華裔的故事。在當時(1990年代初期)澳大利亞并沒有什么華人在做類似的事情。我想事實上我是第一個做此事的人。
我做過三四個關于自己家族的劇場表演,但關于男同性戀的表演我只做過一回?!抖嗵}茜的朋友們》(Friends of Dorothy)就是關于男同性戀的;《悲傷》(Sadness)是我創(chuàng)作于1992年的華人故事,主人公是早在1922年我的一位被謀殺的舅叔,和一位得艾滋病的男同性戀。這部作品非常成功,因為是它開啟了我持續(xù)了15年的國際巡演生涯。
你會根據(jù)觀眾的反應來改變作品嗎?
會的。觀眾的反應驗證了作品的價值。如果他們對某些事物沒有反應,那是哪里出了問題嗎?如果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反應,你就會想:“哦!這比我想象得還好。”這就像是一場對話。
你目前正在做什么項目?
我仍在推敲講故事的方法??赡芪业募妓嚲驮谟谌绾未蚰コ鲆粋€動人的故事?,F(xiàn)在我已經(jīng)從現(xiàn)場表演轉到制作DVD。這就像是尋找講述一段故事的捷徑,尋找敘事長河中的墊腳石。講故事需要足夠的信息,但也不能太過冗長繁雜,否則會讓人陷入信息的泥潭。如果能留出一些想象的空間會更好,這樣你的故事就能自己延伸出去。
除了現(xiàn)場表演和DVD之外,澳大利亞廣播公司(ABC)還制作過一個電視版的《悲傷》,你有參與其中嗎?
那是Tony Ayres制作的,我多多少少在他的影片中扮演了角色。Tony是一名非常有才華的制片人,我認為他把那個故事演繹得非常好,非常具有戲劇感。但作為表演者,我感覺整個過程并不是那么好,可能我從拍攝那部片子中沒學到什么東西,除了說臺詞時沒有太緊張結巴。(笑)
但我現(xiàn)在開始制作DVD,也因此對這種新的媒介有了更多了解。我花了3年時間制作,外加大量的練習。同時,能成為新南威爾士大學(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的訪問學者,對我來說真是奢侈的事。
你目前還在整理新的故事嗎?還是著力于把你的全部作品做成一種新式的網(wǎng)絡消費品?
其實,你說的這兩樣我都在做。我本希望能把我所有的表演用DVD記錄下來,但這似乎很難實現(xiàn)。最后如果能用DVD收錄三場演出,我就很高興了。大體來說,我正在把我現(xiàn)有的所有作品有序地整理出來,以便傳給后代。
我認為編輯是攝影過程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也是大部分人并不認真遵循的工作。人們總是傾向于拍越來越多的照片,而你真正需要的卻是把它們剪輯得越來越少。
除此之外,我還教課,但教授攝影較少,更多地是教授講故事的方法。這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情—把一些東西傳承下去;但這同樣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今天尤其艱難,因為現(xiàn)在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快速”。我的作品演變得相當慢,歷經(jīng)20余年,所幸能看出其間的進展非常鮮明。
在你看來何為成功?
我認為如果你得到了尊重,那就證明了你的價值。人們喜歡我的作品,其實我有些意外,因為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杰出的人。當然,每當我覺得作品本應該賣得更好時,也會抱怨。我真的覺得人們已經(jīng)賦予了我極高的尊重,我覺得我已經(jīng)獲得了認可,對此我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