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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北,向北

    2013-12-29 00:00:00孫且
    山花 2013年20期

    孫且,本名孫世群,1963年生于哈爾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黑龍江廣播電視大學(xué)副教授。已在省內(nèi)外多家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長篇小說《洋鐵皮蓋兒的房子》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0年度重點作品扶持,2012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地包像條船,一條於(讀wü)住的火輪船,沒法再開動的火輪船……”

    小流氓四歪歪站在機務(wù)段調(diào)車場的廢火車庫里,哼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歌曲的調(diào)子,詞兒卻是自個兒瞎編的。

    我家這一片的小流氓和小馬子整天在廢火車庫里扎堆。

    我家住的地方,俗稱偏臉子,街道和房子修在偏崗子地上,崗上是鐵路機務(wù)段。我們偏臉子人管上坎兒機務(wù)段的廢火車庫叫地包,地包是老毛子留下的話,哈爾濱的鐵路也是老毛子留下的。於,相當于書上的詞兒,擱淺。

    廢火車庫并排排列著七八個庫眼兒,房山頭兒上開著圓形天窗,比松花江上跑的火輪船的舷窗整整大了一圈兒,非要把廢火車庫比成船,它該是條大海船。我從沒見過大海,我的海,是大人跟我描述的和小人書上畫的海。

    我倒是覺得廢火車庫更像個劇場,破敗了的劇場,已經(jīng)不成樣子的布景:煙熏火燎的黑墻,上面的“文革”口號,白石灰水的大字沒有一個完整的,個個缺胳膊少腿,天窗上的玻璃全碎,殘留在上頭兒的茬兒有如狼鋒利的牙齒。日頭像探照燈斜照到廢火車庫的地中間,一個用碎磚頭胡亂壘起來的臺子上,小黑蠓般的灰塵在光柱里亂躥,小流氓和小馬子在這舞臺上一出接一出地演著不著調(diào)兒的滑稽戲。

    夜晚,舞臺的大幕落下,轉(zhuǎn)過天的早晨再拉開……

    這天,戲的主角換成了拐拉腿的四歪歪,他兩條腿的膝蓋合攏不到一塊,留出的空隙能鉆過一條肥實的大笨狗。

    四歪歪得意地站在臺子的上面,油漬漬的長頭發(fā)耷拉到前額,遮住了左眼,時不時地搖晃著腦袋甩上去。

    四歪歪像在抽風,不停地得瑟著右腿,手心里擎著一塊黃疙瘩。

    呸——”

    倚在墻角當了觀眾的井老二,撇拉著嘴使勁兒吐出一口綠色兒的黏痰。前些日子,這主角的位置歸他一個人。

    井老二斜楞著眼睛瞅四歪歪,“這個坷垃!”

    坷垃,土塊子,井老二是半拉眼睛也瞧不上四歪歪。

    井老二,我家對面屋老井婆子的小兒子,剛從笆籬子放出來不長時間,锃亮的光頭特別刺眼。

    “在局子里,老扒用麻繩反綁著俺的兩個胳膊,吊到天棚的暖氣管子上,打手們操著沾了水的皮帶,使出吃奶的勁兒,輪著班不顧頭不顧腚地往死里抽俺,俺將后槽牙都咬碎了,實在忍不住了,頂多唉哼幾聲,可犯下的事兒,還有弟兄,咱絕不撂?!?/p>

    井老二邊白話著邊晃蕩著大拇指,吹噓自個undgYKQJCzBKAxisYiz+MYwpXnyeNMLgYuisrwt8Bjc=兒在監(jiān)獄里被公安的便衣上過大刑。

    在偏臉子,有太多的事兒,無法用常理去看待。小流氓蹲了笆籬子,上過背銬,居然成了他們牛逼的本錢。四歪歪是個雛,他連派出所的小黑屋都沒進去過,更別說拘留所里的鐵籠子了,所以,他根本上不了這個臺面。

    然而,如今的四歪歪大不一樣了,小馬子們抻著脖子轉(zhuǎn)圈兒圍攏著他,幾個模樣俊俏的,一口一個四哥,像嘴巴上抹了蜂蜜那般甜。

    “讓俺們瞅仔細了唄?!?/p>

    “四歪歪手里逗小馬子的是個啥破玩意兒?”我問井老二。

    幕間暗影里的井老二,絲瓜形的長條臉呈現(xiàn)蠟白色兒。

    井老二的肺病很嚴重。

    井老二從大牢里傳出話來,讓家里人趕快救救他。老井婆子天天跟在派出所所長黃窩囊的屁股后面,寸步不離,一把鼻涕一把淚,翻來覆去地磨叨,政府行行好吧,俺家老小在里面病得不輕。好心腸的黃窩囊替井老二打了保票,公安局放井老二出來治病。

    這些日子,老井婆子正忙活兒著四處借錢,江北的結(jié)核病院讓井老二住院治療。

    “臭顯擺他的金子?!本隙室廨p飄飄地說。

    四歪歪手心里那毫不起眼的黃疙瘩,竟然是金子,老井婆子常掛在嘴邊兒的響當當?shù)慕鹱樱?/p>

    我瞪大了眼珠子。

    老井婆子曾給我說過數(shù)來寶,“大外甥孫子,你這輩子,要是趁上個兒金元寶,就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娶上個俊俏閨女,給你當老婆,給你洗衣做飯,給你端洗腳水,給你焐被窩,給你生下一大堆小崽兒……”

    可愛扯瞎話的老井婆子掉過腚來又是另外的說法,“挨餓那年頭兒,一個金鎦子要能換個兒小孩兒拳頭大小的窩窩頭,就算燒上高香了!”

    我質(zhì)問老井婆子:“井姥娘,你一會兒說金子值錢,買天買地的,一會兒又說不值錢,也就能抵個大餅子,金子到底值錢還是不值錢?”

    “挨餓那年頭兒,要是趁半個窩頭,怎么說也能多活上半拉月,你說說值不值錢?”

    老井婆子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老井婆子的眼窩里缺水,像鐵道南干旱的荒草甸子,開春以來,老天就沒下過雨,她的眼珠子澀住了。

    偏臉子所有上了歲數(shù)的人對“三年自然災(zāi)害”吃不上飯的記憶,比其他任何事兒都深刻,動不動就恐慌再會有吃不上飯的日子。

    我央求老井婆子給我描述一下金子的稀罕模樣。

    老井婆子齜著僅剩下的兩顆大板牙,瞇縫著眼皮,邊比畫邊形容著,“就像毛主席老人家出現(xiàn)在天安門的城樓子上,天上立馬閃出金燦燦的光,晃得眼睛睜不開?!?/p>

    老井婆子盤腿坐在火炕上,好像她的眼前兒,她家那破破爛爛的炕席上,就擱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元寶。

    小馬子嗍嘞蜜撥拉開其他人,擠到最前面。

    嗍嘞蜜曾是井老二的相好,隔三差五,井老二就領(lǐng)她去電影院。嗍嘞蜜最愛看電影,想有那么一天能成為電影大明星。井老二專買二樓最后排的票,燈全暗了,井老二脫下上衣搭在兩個人的大腿根兒上,將嗍嘞蜜的手拽到衣服下面??蛇@天,嗍嘞蜜瞅都不瞅井老二一眼。

    四歪歪的金子像撬杠,把嗍嘞蜜生生地從井老二那里掰了出去。

    “這么一丁點兒,甭想砸大活兒!”嗍嘞蜜將小拇指的指甲蓋兒,伸到四歪歪的眼皮底下。

    四歪歪用手將遮住眼睛的頭發(fā)捋上去,然后去褲兜兒里掏了一把,握著拳頭送到小馬子們的臉前。

    “芝麻,芝麻開開門——”

    “給小媽,趕緊亮開!”

    嗍嘞蜜越催促,四歪歪越攥緊拳頭不撒開。

    “1——2——3——”小馬子們一起拖著長音數(shù)數(shù)。

    四歪歪嘿嘿著,慢慢地張開五個手指頭。四歪歪會變戲法,他的手心里躺著一個粗粗的圓箍兒。

    小馬子們的眼珠子突突著,再使勁兒就會從眼框子里掉出來。

    “劉老奤兒給俺打保票,百分之百的足金。”

    四歪歪換了右腳支地,去抖動左腿。

    我家對面院兒的劉老奤兒在偏臉子可是個出名的人物,“三反五反”時跟政府交代,偽滿前在漠河淘金,到了“文革”挨批斗,他的歷史問題變成了曾經(jīng)擁有過好幾座金山的土財主。

    其實,劉老奤兒只是用手掂量了一下四歪歪的圓箍兒,什么也沒說,就還給了四歪歪。

    “姑奶奶跟你耍!”嗍嘞蜜第一個咬住了四歪歪下的鉤。

    嗍嘞蜜不是偏臉子土生土長的人,前些年隨她媽從外縣改嫁過來,至今還沒落上戶口。嗍嘞蜜的后爹大埋汰是個喝大酒的酒簍子,喝完酒就打她媽,罵她們白吃飽。嗍嘞蜜她媽前些日子又生出了一個小丫頭片子。

    四歪歪張著大嘴樂,他的嘴巴要是沒有耳朵擋著,能咧到腦袋后面去。

    嗍嘞蜜的盤兒在小馬子里不算最細托的。盤兒,細托,全都是流氓話,合到一塊,就是長相漂亮的意思,再說,她已經(jīng)被井老二下過水了。

    看來,四歪歪不是個愛挑挑揀揀的家伙。

    好些日子以來,人們在私下里嘀咕,四歪歪手里有幾吊子來路不明的金子。

    真金子,就在我的眼前,我卻沒有以前第一回瞅見稀罕物的那股驚喜勁兒,作為觀眾,我倒是覺得太掃興了。

    四歪歪手里的金子根本沒有老井婆子形容的閃金光,甚至,都沒有井老二偷的銅條耀眼。我說過,會跳大神的老井婆子,不扯瞎話,她渾身難受。

    日頭轉(zhuǎn)到十字街水樓子的尖兒上,演出到了中場休息的時間。嗍嘞蜜扭搭著兩個圓圓的屁股蛋,先出了廢火車庫,其他的小流氓和小馬子也散盡了,回家去吃晌午飯。

    井老二和四歪歪兩個人像約好了似的,都沒動地方,眼皮瞇縫著,瞅?qū)Ψ健>隙壑樽由喜紳M了血絲兒,像是密實的蜘蛛網(wǎng)。

    井老二貪圖上了四歪歪的金子。井老二要是沒錢治病,小命就嗚呼了。井老二的脾氣,什么東西讓他惦記上,不得到手,他永遠都不會善罷甘休。

    井老二和四歪歪就這么對視著,沒一個人讓步。

    這一出好戲,僅僅才開了個頭兒。

    井老二回到家沒喝幾口苞米面粥就撂下碗筷。

    “俺的心里像掛著個七上八下的水桶。”

    井老二特別相信自個兒的預(yù)感。

    井老二一溜兒小跑又折回到了廢火車庫。我像個跟屁蟲跟在他的后面。

    四歪歪根本就沒離開廢火車庫,正往小孬木的地上鋪草袋子。小孬木,也是老毛子留下的話,天車司機的駕駛室,修理火車頭的天車早拆沒了,它還孤零零地懸在天棚上。

    嗍嘞蜜靠在窗臺上,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端詳自個兒的手,四歪歪那個圓箍兒套在她右手中間的手指頭上。

    小孬木的鐵板已經(jīng)鋪上了好幾層草袋子。這些草袋子是四歪歪從合作社隨手順來了,昨天已經(jīng)堆在墻角。

    四歪歪坐上去,屁股上下顛了幾下。

    四歪歪探出身子來,邊吹口哨,邊對著嗍嘞蜜勾勾中間的手指頭。

    嗍嘞蜜用眼皮抹搭著四歪歪,可還是爬上了鐵樓梯。

    嗍嘞蜜坐到草袋子上脫鞋,回力牌高腰白球鞋,鞋幫兒上有一個人拉弓箭的圖案。

    當年,流行一套話,“白球鞋,系白帶,不是馬子,就是破爛兒。”

    嗍嘞蜜的腳后跟在鞋外,腳掌在鞋里,等不及的四歪歪急著去拽嗍嘞蜜緊箍在腿上的瘦雞腿褲。

    四歪歪一個鯉魚打挺將嗍嘞蜜壓在身下,鼓搗出很響的動靜來。

    井老二在下面仰著臉,眼巴巴地向上瞅著。

    他僅能瞅見四只亂蹬的腳。

    草袋子被蹬散了,干草梗像下雨似的落下來,井老二的頭發(fā)上沾滿了草屑。

    井老二一聲不吭,有如一根兒電線桿子豎立在那里。

    四歪歪在上頭兒叫喚出聲:“俺的腿抽筋了!”

    井老二醒過來,猛地扭過頭,往回跑。

    井老二進了我們的穿堂,直奔他家的碗柜,摸出那把豁牙的切菜刀,掖到后腰上,刀把兒將他衣服的后擺高高地支棱起來。

    井老二保外就醫(yī)一個多月了,老井婆子還沒湊齊井老二的住院費,正捂著饅頭狀的腮幫子,躺在火炕上一聲長三聲短地唉哼著。

    老井婆子聽見了穿堂里的動靜,一個骨碌爬起來,吆喝住井老二。

    “老小,咱不可強攻,只可智取?!?/p>

    井老二不回應(yīng)老井婆子的開導(dǎo),一溜兒煙地跑出了大院兒。

    井老二用肩膀頭兒頂住正從鐵梯子下來的四歪歪的胸脯。

    “老四,借一步,咱哥倆兒說說話?!?/p>

    四歪歪身體緊繃繃地后撤一步,這距離,井老二的拳頭和腳尖兒都夠不著。

    “二哥,誰先搶著槽子,算誰的,這可是咱們這行當?shù)囊?guī)矩?!?/p>

    “老四,俺絕不碰別人涮過的鍋子。”

    井老二的嘴巴比鴨子的喙還硬。

    井老二說過,他隔上幾天要是見不著嗍嘞蜜,就覺著心里像貓爪子在一個勁兒地抓撓。而眼下,井老二在乎的只有金子,金子等于他的命。人死了,什么都沒了。井老二拼死想活下去。

    “二哥,不是為了女人,那你找俺啥事兒?”

    井老二的手搭在四歪歪的肩膀上,“老四,咱們拜個把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四歪歪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二哥,俺從來不信說書里的那些古話。”

    井老二拍著前胸,他的胸脯子像個空箱子,發(fā)出嘭嘭的回聲。

    “老四,你信俺,信你二哥?!?/p>

    “二哥,俺最不信的就是你的人性?!?/p>

    井老二吹噓他沒告發(fā)同伙,其實,他被公安逮進去,當天晚上,跟他一起合伙偷盜的那幾個家伙,就被便衣從被窩里給提溜出來,光溜兒地塞進了三輪摩托車的挎斗里。這咱,鐵道南荒草甸子里還有積雪,天冷颼颼的。

    井老二“噌——”地一下拽出別在后腰的菜刀。

    井老二的身子骨如婁了的瓜瓤兒,從里到外糟爛透了,可畢竟還仍剩些功力,沒等四歪歪反應(yīng)過來,他家那把刀刃比刀背薄不到哪里去的菜刀,已經(jīng)豎著架在四歪歪的脖子上。

    嗍嘞蜜手里攥著來不及穿上的水粉色兒的褲衩,貼著墻根兒溜了出去。

    “老四,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歪歪梗著雞脖子般的細脖子,語調(diào)像一丁點兒浪花都沒有的平緩的水面。

    “二哥,你想抹,就趕快下手吧?!?/p>

    井老二咔吧著眼皮兒。

    這出戲演到了要打斗的緊張裉節(jié),可井老二這個廢物,拎著菜刀,耷拉著腦袋敗走了。

    看來,井老二只是個裝腔作勢的蠢貨,四歪歪竟然是個軟硬不吃的家伙。

    星星眨巴著瞌睡不斷的眼皮,井老二在吊鋪上翻來覆去地烙燒餅,木板嘎吱嘎吱地發(fā)出響聲。以前的井老二,腦袋沾著枕頭就能打出呼嚕。

    “老小,一個勁兒地窮折騰有個屁用,估摸不出來,換個人去掃聽掃聽?!?/p>

    老井婆子在火炕上也沒睡著,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著她自個兒卷的蛤蟆形狀的旱煙。

    漆黑的偏臉子,只剩老井婆子煙頭兒那點兒亮光。

    四歪歪平時的營生,幫下趟街的一個小蟊賊折騰偷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四歪歪揣著贓物去道外七道街投機倒把的小黑市,偷偷摸摸地賣掉,在中間抽頭。

    那個小蟊賊一個勁兒地抱怨四歪歪給他的錢數(shù),一直干旱,他媽的就沒發(fā)過一回洪水。

    前一階段,這小子扒火車,被碾去了兩條腿,半死不活地躺在他家板棚子里,專為他搭的木板上。在偏臉子,快要咽氣的人,才從炕上挪到死床上。

    邪門兒的偏臉子專出有大章程的人,有的家伙,給他梯子,他就能爬到月亮上去,娶回嫦娥做媳婦,給他安上蜊蜊蛄的兩個前腿,他能掏洞鉆進地里去,但四歪歪這個窩囊廢弄金子的老底兒,愣沒有人知道,連會擲色子算卦的老井婆子也掐算不出來四歪歪的道道兒。

    老井婆子有句口頭禪:“俺除了自個兒啥前兒死不知道,其余的事兒就沒有俺不知道的?!?/p>

    “俺都掃聽遍了,根本沒個頭緒?!本隙f。

    老井婆子一個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拽著被頭兒,遮住胸前那兩個耷拉到肚臍眼兒的癟癟的大奶子。

    “劉老奤兒長個堪達罕的鼻子?!?/p>

    “俺怎么沒想起這個劉老奤兒來!”

    井老二呼呼地睡著了。

    這出戲演著演著,又把劉老奤兒給牽扯進來。戲里有了這個劉老奤兒,保準精彩。

    日頭升到竹桿子撥拉不著的地方,瞌睡蟲井老二才會醒過來。咱們趁這個工夫,說一說即將上場的劉老奤兒。偏臉子人管說話侉侉的河北樂亭人叫老奤兒,提到劉老奤兒,不得不捎帶上他的老婆雪花膏。

    在偏臉子,雪花膏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俏娘們兒,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臉盤和身子仍白凈凈的,像剛摘下的芹菜那么嫩,輕輕掐一下就能出水,絕對不輸給還沒嫁人的黃花閨女。

    形容女人的皮膚長得白,有很多很多的好詞兒,比如什么頭場雪了,什么蘿卜心了,等等??擅枘⊙┗ǜ啵荒苡眠@個外號,她既白又香,像是抹了鐵盒裝的、高級的上海百雀羚雪花膏。實際上,雪花膏根本擦不起脂粉。

    偏臉子那些愛招惹腥味的老爺們兒見著雪花膏,就下賤地貼近她的身邊兒,鼻子筋筋著湊過去,一個勁兒地向里吸氣。我們院兒愛搞破鞋的老麻說,他像抽了大煙一般舒坦。

    我打雪花膏身邊過,沒聞出來。

    老麻呵斥我,小孩子家懂個屁,雪花膏的香味在她的身子里面。

    劉老奤兒有過金子,至于金山,他承認,是他胡咧咧的,開批斗會,有歷史問題的壞分子不往狠里說自個兒,算是對自個兒的罪行反省不深刻,公社的革委會不會讓過關(guān)。而眼下,劉老奤兒和雪花膏的日子過得比偏臉子所有的人家都緊巴。

    劉老奤兒家的小趴趴房,是從別人家的房山頭兒接出來的一截兒偏廈子,土坯墻,草苫頂,屋子里,緊擠著四面的墻壁壘了一鋪火炕,勉強睡兩個人,連個站腳的空地都沒剩出來,去劉老奤兒家串門,進了房門就得脫鞋上炕。外屋地,除去灶臺,只剩窄窄的一小溜兒過道,大屁股的雪花膏不側(cè)著轉(zhuǎn)身,都掉不過腚來。

    劉老奤兒墻上的石灰好像是幾輩子前刷上去的,說話聲大了,墻皮會窸窸窣窣地掉下來,露出中間夾著靰鞡梗的黃泥。

    劉老奤兒的家沒寬裕的地方,也就沒什么擺設(shè),所有的家當,就是炕頭兒那摞鋪蓋卷兒、兩個油漬麻花的枕頭、外屋地灶臺上的一口鐵鍋和二套擺在窗臺上的碗筷。

    哦,對了,劉老奤兒家還有盞電燈。別人家的燈泡全吊在天棚的中間,而劉老奤兒家的那盞電燈吊在門框子上,點著,里屋、外屋就都有了亮光。

    劉老奤兒家里家外只有身上那套潲色兒的藍褂子和藍褲子,再找不出第二套替換的衣服來。藍褂子的領(lǐng)子和袖口兒露出了布絲兒。雪花膏比劉老奤兒多一套有些年頭兒的大花褂子,那花的形狀和鮮艷的顏色,在市面上,就從來沒見到過。雪花膏僅在大年初一挨家拜年時穿上,一年僅上身這么一回,平時,仔細地疊起來,用個包袱皮兒包好,掛到炕里的墻角。

    劉老奤兒在老巴奪煙廠的大坡兒拉小套,掙錢養(yǎng)活家。老巴奪煙廠如今叫哈爾濱卷煙廠,可偏臉子的老人仍這么叫,拐帶得我們也這么叫。

    老巴奪煙廠的大斜坡兒是道外區(qū)去南崗區(qū)最近便的路,不經(jīng)這里就得繞很遠很遠的一大圈兒路,可這斜坡兒實在太陡了,大鼻子的解放牌汽車經(jīng)過,也是呼哧呼哧,一步步地向上爬,裝滿了貨的馬拉膠輪車和人力三輪車若沒有兩三個人連拉帶拽幫把手,根本就甭想上去。

    自然,這里拉小套的活兒多,價碼也高,一趟給一毛錢,其他地方,頂多五分錢。

    農(nóng)民種地看天氣,拉小套的劉老奤兒出門也看天氣,大晴天,劉老奤兒一天下來能賺上四五毛錢,夠他和雪花膏就著咸菜、吃窩頭、喝苞米面粥的,要是趕上連續(xù)的陰雨天,有可能會填不飽肚子。

    老娘們兒嘮叨,女人嘛,嫁漢隨漢,穿衣吃飯。

    我們院兒有好多的老娘們兒不出去工作,在家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伺候她們的男人和養(yǎng)活一大堆孩子。她們經(jīng)常湊在一塊,互相抱怨自個兒的男人沒能耐讓她和孩子們過上好日子。而我從沒聽見穿不上好的、吃不上好的,甚至餓肚子的雪花膏抱怨過劉老奤兒。

    雪花膏也沒工作,不出去掙錢,而女人的活計,她一樣不會,不會做飯,不會針線活兒,不會洗衣服,更不會生孩子。老井婆子給要討老婆的小伙子傳授經(jīng)驗,找大腚盤的女人,胯骨大的能生孩子,子女多,到老了才會得濟。雪花膏的屁股又大又圓,沒一個老娘們兒抵得上她的,但年輕的時候,卻沒給劉老奤兒生出一個崽子來。老井婆子避諱著我們小孩子,說雪花膏懷孩子的那個地方長了一嘟嚕瘤子。

    在家沒任何事情做的雪花膏愛串門子,跟那些喜歡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老娘們兒湊齊到一起嘮閑嗑兒,當然,這場合每回都落不下老井婆子。老井婆子和雪花膏最要好。雪花膏在這家聊夠了出來,不回家,直接越過自個兒的家門,扭搭著細腰和大屁股去了下一家。

    雪花膏這幾步走,從后面瞅上去,最讓老麻受不了。

    雪花膏如此不會過日子,我卻從沒看見劉老奤兒對雪花膏惱怒過。

    人世間有些事兒就是這么邪行,這兩個不合常規(guī)的人湊到一塊做夫妻,竟然過得比我們偏臉子任何一家都和氣,兩個人從沒紅過臉、拌過嘴、動過手,心滿意足地過著貧賤的日子。別的夫妻沒有不為油鹽醬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吵架的,其他的老爺們兒沒有沒打過自個兒老婆的。

    劉老奤兒和雪花膏像在私下里商量好了似的,劉老奤兒說娶雪花膏當老婆,是他劉老奤兒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雪花膏說要是有下輩子,她還嫁給劉老奤兒。

    雪花膏最讓偏臉子老爺們兒心里癢癢的,是她會他們自個兒的老婆不會的活計。

    雪花膏經(jīng)常給劉老奤兒哼哼過去的小曲。

    “白天刮起西北風呀,我是一件花衣裳呀,輕輕披在你身上,為你擋住刺骨的風。晚上下起大暴雪呀,我是一間小草房呀,為你燒熱那小火炕,陪你一覺到大天亮……”

    雪花膏的手,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伸出其余的三個手指頭,如蘭花的形狀。

    這些電匣子里不播的歌曲,經(jīng)雪花膏的口,兩片厚厚的嘴唇,那些轉(zhuǎn)彎兒處,越咂巴嘴越覺著有滋味。

    劉老奤兒仰面躺在炕上,閉上眼睛,蹺起二郎腿,搖晃著腳丫子,擇著耳朵聽。

    我們公社開批斗會,每回都少不了劉老奤兒,地富反壞右五類人撅撅著身子,若不夠木匠卡尺的角度,后面的造反派就會使勁兒地向下摁脖子,這叫低下罪惡的頭顱。劉老奤兒每次挨完批斗回家,剛進門,就一頭撲到炕上,不停地唉哼。

    “俺的腰折了,斷成八段,后背壓著一塊厚厚的石板……”

    雪花膏脫了鞋,光著腳,她從來沒有過襪子,那杏花兒花瓣般粉嫩的腳丫子,踩在劉老奤兒的背上,用腳心輕輕地揉搓起來。

    不大會工夫,劉老奤兒的唉哼聲變成了呼嚕聲。

    有一回,劉老奤兒讓暴雨淋成了落湯雞,得了重感冒,吃了一個禮拜的藥不見好,去上坎兒的衛(wèi)生院,屁股蛋上扎了好幾針,也不頂用。

    劉老奤兒的身子像十字街鐵匠爐紅紅的火炭,燙人的手。

    老井婆子聽著信兒來了。在偏臉子,穿白大褂的大夫治不了的病,只有找老井婆子跳大神。

    老井婆子只瞅了劉老奤兒一眼,扭頭就走。

    “附在劉老奤兒身上的妖魔,憑俺的法力治不住,他恐怕是沒救了?!?/p>

    雪花膏扒下劉老奤兒的衣服。劉老奤兒光溜溜兒地趴在炕上。

    雪花膏口里含著白酒,噴到劉老奤兒的后脊梁上。

    雪花膏騎到劉老奤兒這匹老馬的身上,兩個手的食指和中指掐住劉老奤兒的皮,向上薅起來。雪花膏的手指頭松開的瞬間,劉老奤兒被提溜起來的皮,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

    劉老奤兒大聲地叫喚起來,“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雪花膏不理會,越薅越起勁兒。

    老井婆子在一旁叫好,“好手把!”

    劉老奤兒的叫喚聲變了,“骨頭離核兒了!”

    有一頓飯的時間,滿臉大汗的雪花膏才住下手。

    劉老奤兒趴在炕上死人一般,一動不動。

    雪花膏又熬了一大碗姜湯讓劉老奤兒喝下去,兩床被全給劉老奤兒捂上。

    老井婆子說著風涼話走了,“這年頭兒,拿筋、松骨的活兒,沒誰會了?!?/p>

    第二天早上,劉老奤兒一覺醒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俺徹底舒坦了。”

    劉老奤兒病全好了,緊貼劉老奤兒身子蓋的那條被能擰出水來。

    在偏臉子,數(shù)劉老奤兒家的燈閉得最早,天剛擦黑,劉老奤兒和雪花膏就鉆進被窩。

    “沒啥事兒,不睡覺干啥,點燈熬油的。”劉老奤兒說。

    劉老奤兒家的小窗戶里面掛著厚簾子,捂得嚴嚴實實。

    老娘們兒背地里咬著后牙槽子罵雪花膏,做起那事兒來,比年輕的新媳婦還浪。

    老井婆子講,雪花膏年輕那前兒,頂頭兒的花魁,還囑咐豎著耳朵聽的人,不可傳到劉老奤兒和雪花膏的耳朵里。

    沒葷腥活不了的老麻調(diào)戲雪花膏。

    “你要是給俺單獨哼個小曲,俺給你買塊上海手表。”

    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多塊錢,劉老奤兒干上一年的零工也賺不回這些錢。

    雪花膏哼著鼻子。

    不死心的老麻得寸進尺,“要是幫俺搟搟皮、拿拿筋、松松骨頭,俺心甘隋愿地為你抵上全部家當?!?/p>

    雪花膏使勁兒地呸著,“你骨頭成渣滓了,也甭想?!?/p>

    嗍嘞蜜也是女人,卻跟雪花膏完全不一樣。

    每月的月底,劉老奤兒像按日子發(fā)工資一樣,給雪花膏一張嶄新的一塊錢。劉老奤兒用手指彈一下,紙就發(fā)出硬硬的嘩啦聲。劉老奤兒掙回來的零毛錢每一張都是皺巴巴的,揉搓得都無法捋平直了,這錢他是專門去信用社換的。

    雪花膏從衣服里面貼身子的兜里,掏出一個藍格子手絹疊成的小包,打開,一小沓兒折成豆腐塊形狀的一元錢。雪花膏把錢放到一起,數(shù)一數(shù),再包好。

    雪花膏自言自語道,“又近了……”

    雪花膏從來不花這些錢,她攢夠了錢,要去遙遠的漠河看望她的姊妹。

    我無數(shù)次聽見過雪花膏的嘮叨,“俺臨死前,好歹得回趟漠河,看看俺的姊妹。”

    漠河,在地圖上,一個最小的圓點,位于雞冠的尖兒上,離哈爾濱,離偏臉子,好遠,好遠……

    日頭有如一個靈巧的兔子躥到天上,井老二爬起來,他的跨欄背心讓汗水溻透了,后脊梁上凸凸著的肩胛骨和八字形的印兒。

    陽光掃帚一般掃進老井婆子家的里屋地,井老二趕忙跳下吊鋪,穿上露出大腳指頭的黃膠皮鞋跑出了穿堂。

    “火沒燒上房頂兒,你慌個啥!”老井婆子在后面吆喝著。

    老井婆子像只燙熟了的老蝦米,圈圈著的兩條腿項在胸口,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

    井老二隔著大街瞅見劉老奤兒的藍褂子搭在晾衣繩上。劉老奤洗的褂子不干,他就出不了家門。

    井老二拐進劉老奤兒家那條半截兒的死胡同兒。

    劉老奤兒和雪花膏正斜倚著棉被躺在炕上,劉老奤兒在里,雪花膏在外,他們的被褥從來不疊成方塊摞起來,而是從炕頭向炕里一卷了事兒。

    雪花膏的右腿支棱在左膝蓋兒上,抖動著又瘦又長的腳丫子,用手指甲的尖兒箝住瓜子的屁股,往牙縫兒上送,瓜子仁兒服帖地留在舌頭上,手指頭輕輕一彈,擎在指甲尖兒上的瓜子皮兒,畫出一條弧線落到外屋的地下。

    井老二站到劉老奤兒家的門檻子上。

    雪花膏下了地,腳往懶漢鞋的鞋窠一伸,趿拉著鞋出了門。

    井老二不打招呼,蹬掉鞋,一蹁腿上了炕,挨著劉老奤兒盤腿坐下。劉老奤兒不吭聲,身子一動不動,好像家里根本就沒來人,井老二也沒在身邊坐著。

    那無家可歸的大黑貓,全身像烏亮的煤塊,沒一根兒雜毛,又遛達到了劉老奤兒家門外。大黑貓用那對瓦藍瓦藍的眼睛瞅著呆呆的劉老奤兒和井老二,一聲接一聲地喵喵叫,幾聲過后,見兩個人沒動靜,便趴下來,腦袋枕在爪子上曬日頭。

    上午的陽光軟軟地滑落到窄窄的胡同兒里,有如橘子皮的顏色兒,四處流浪的大黑貓暖暖地睡著了。

    從劉老奤兒家,可以望見我們院兒大門口兒那棵頂著巨傘般樹冠的老榆樹,一陣風刮來,小孩子巴掌般大小的葉子摩擦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藍天,沒有一絲兒的云彩,像條無邊的綢緞。

    劉老奤兒迷糊過去,睡上了回籠覺,井老二一直盤腿等著。井老二白話過,這功夫,叫碼活兒,犯人在拘留所里,天天拔著腰板,手搭在波棱蓋兒上,老老實實這般盤腿坐著,碼不住的,輕的挨訓(xùn)斥,重的關(guān)禁閉,塞到地下室沒有窗戶的黑屋子里。

    長著三條腿的時間好像不轉(zhuǎn)動了。

    “牙膏皮子,換糖了——”

    大街上傳來拖腔兒的吆喝聲,那個拄著拐杖、瞎了一個眼睛的老頭兒又來我們這趟街收牙膏皮子了。他掛在脖子上的日本飯盒里,雜拌糖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瞎老頭兒來偏臉子的鐘點兒回回都恰好在晌午。

    劉老奤兒醒了,揉了揉眼皮。

    “混球子,去幫俺瞅瞅,褂子干沒干,干了拿進來,俺要出門了。”

    井老二出去用手摸了一把,“半濕半干?!?/p>

    “那也給俺取回來?!?/p>

    劉老奤兒披上濕乎乎的褂子,順手取下他吃飯的家巴什兒,一根兒大手指頭粗的麻繩,繩頭兒上拴個鐵鉤子,掛在山墻的釘子上。

    劉老奤兒出了門,井老二卻又坐回到炕上,一副癩皮狗的模樣。

    “俺家用不著看門子。”

    劉老奤兒家的門,從來就沒安過鎖頭,只在里面有個插關(guān),沒人在屋,家門就四敞大開著。

    “俺反正沒啥事兒干,就在你這兒等你回來。”

    “俺可沒個兒時候。”

    “你早晚得回來睡覺?!?/p>

    “你跟你娘你爹一個德性。”

    劉老奤兒不理井老二,出了胡同兒,直奔斜茬兒的安升街去了。

    老井婆子站在我們院兒的大門口兒,扯著嗓子喊:“老小,你個倭瓜腦袋!”

    井老二聽到了,趕緊出來攆劉老奤兒。

    大街上,劉老奤兒把繩子搭在肩膀上,在前頭兒邁著大步,井老二在后頭兒一溜兒小跑跟著。

    舞臺變大了,整條安心街的長度,從南頭兒的鐵道,一直到北面的防火樓子。

    “你個鱉犢子,沒事兒總跟著俺做啥?”

    “四歪歪的金疙瘩……”上氣不接下氣的井老二終于露出他的用意。

    “那你去問他這個狗東西?!?/p>

    “俺絕不獨吞,有你的份?!?/p>

    “俺這輩子的霉運夠俺受的了,都是倒霉的金子給俺惹的禍,俺離它越遠越好。”

    劉老奤兒越走越快,井老二漸漸跟不上了,落在后面。

    井老二踉踉蹌蹌地站住,兩手拄著膝蓋咳嗽著,都沒氣力將黏痰吐到地上,拉著長絲兒掛在他的嘴唇上。

    劉老奤兒轉(zhuǎn)回身走到井老二身旁,手掌心輕輕拍著井老二的后背。

    “你竟然忍心瞅著俺去死!”

    “住院的錢還沒著落?”

    “俺娘掂對到手的,才夠個零頭兒?!?/p>

    老井婆子借遍了同樣窮的親戚和街坊。

    “咋會差這么多?”

    “該死的大夫說,俺的肺子爛了,毒藥都不頂用了,得開刀,割掉俺的半拉肺子……”

    “你年紀輕輕的,想辦法活下去!”

    “俺想活,可得有法子活呀,俺娘說只好榨她的骨髓了!”

    劉老奤兒長嘆出一口氣,“罷了。”

    “你不用動手,只要點撥點撥俺就行?!本隙肭笾?/p>

    “這個該天打五雷轟的四歪歪……”

    劉老奤兒半蹲下,胳膊搭在井老二的肩膀上,一個勁兒地搖晃腦袋。

    井老二著急,“你倒是說呀——”

    劉老奤兒跺著腳,“四歪歪這個王八蛋,掘了毛子墳——”

    劉老奤兒清脆地扇自個兒的嘴巴子,左一個,右一個。

    街上的人都遠遠地看著。

    井老二翻弄出他們老井家的傳家寶,一桿撮煤用的平板大鐵锨。老井頭子年輕的時候,在顧?quán)l(xiāng)屯的煤五貨場卸火車。

    井老二拿磨石把鐵锨的前頭兒蹭得锃明瓦亮。

    井老二拎著明晃晃的鐵锨,去了上坎兒的小樹林。

    上坎兒的鐵道出了哈爾濱站,向南分出兩股道岔兒,直著的一條去旅順,我舅有本老毛子阿·斯捷潘諾夫?qū)懙臅徒小堵庙樋凇罚仓髲澋囊粭l奔綏芬河。兩條鐵道中間夾著一塊喇叭形狀的空地,長著一大片歪歪扭扭的雜樹,這里曾是埋老毛子死人的亂墳崗子。

    我們院兒會說書的老胡頭兒講,光復(fù)那咱,穿黑皮夾克大衣的契卡就在這片小樹林里,舉著左輪手槍對著自個兒人的后腦開槍。這些被執(zhí)行死刑的老毛子是俄國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沒消滅干凈,跑到咱們國家來的壞分子。爆豆般的槍聲連著響了一個多月。這片陰森的小樹林埋了好幾百號人。

    井老二像個無頭的大蒼蠅,東一頭,西一頭地滿樹林里找墳包。

    小樹林早就沒有饅頭狀的土包,井老二只好在看上去有些不平的地方下鍬。

    井老二的腳踏在鐵鍬背兒上,死命地向下蹬。

    鐵鍬翻起的泥土,油黑油黑的,這是塊飽含仇恨的土地。

    整個下午,井老二滿身大汗地撅了好幾個大坑,居然沒挖出一根兒骨頭,哪怕是爛骨頭渣滓。

    我希望井老二挖出墨綠色的骷髏。

    我們院兒的大人前一段日子互相傳看一本手抄的書,名字叫《墨綠色的尸體》。新華書店里除了《毛澤東選集》,就是《毛主席語錄》,沒有別的書可看。

    小樹林外,圍著一大幫看熱鬧的小流氓和小馬子,他們嬉皮笑臉地互相逗樂子,四歪歪躲在人堆的最后面,嘿嘿地壞笑。嗍嘞蜜悶著臉不吱聲。

    井老二停了手,鐵鍬插在土里,將胳膊支在鐵鍬的把上,架住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粗氣。井老二使盡了全身的氣力。

    上中學(xué)那前兒,井老二撇鐵餅得過全道里區(qū)的冠軍。如今的井老二像紙糊的一般虛弱,一個手指頭就可以捅漏。

    井老二剛進家門,骨頭就散了架子,癱到地上。

    “你個豬腦筋,劊子手能讓犯人戴著金鎦子去死?”

    “你總是當事兒后的諸葛亮?!?/p>

    老井婆子跺著腳后跟兒,“老小,舍不了孩子套不著狼!”

    “俺沒有給劉老奤兒上肴的錢?!?/p>

    “俺兜兒里就這镚子兒,你拿去吧?!?/p>

    老井婆子一個手上拎個瓶子,一個手心攥著鋼镚兒,正準備去小鋪打醋,可還差著二分錢,便在穿堂里轉(zhuǎn)悠想轍兒。

    “這幾個镚板兒都塞不住劉老奤兒的牙縫兒?!?/p>

    “別跟俺耍了,出你的老底兒?!?/p>

    井老二的老底兒,外人大概只有我知道。

    井老二拍著腦門子。

    天暗成烏魚汁的黑墨色兒,井老二悄悄地去了他家后院的板棚子,借著夜色的掩護,從樣子堆的最下面抽出一根兒銅條。

    這些藏在木板下面整捆的銅條,是井老二被抓進笆籬子前,一個人從三十六棚鐵路車輛廠的倉庫里偷出來的。

    井老二把銅條掖進懷里,縮著脖子,夾著肩膀,貼著墻根兒溜回來,在門口兒,還撒目了一圈兒,沒發(fā)覺有什么動靜,才轉(zhuǎn)身進了屋。

    井老二一直沒舍得賣這些銅條。井老二告訴過我,預(yù)備著哪一天公安再逮他,他立馬賣掉這些銅,換一張火車票,跑遠路。

    “這些銅換來的錢能跑多遠?”

    “到哪里,算哪里。”

    “到最后能躲過去嗎?”

    “躲一天,算一天?!?/p>

    井老二的意思,他反正不想再進監(jiān)獄了。井老二說過,笆籬子里面不是人待的地方,那罪,人高低遭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井老二將銅條揣進懷里,出了院兒,沒屁大的工夫又折了回來。

    井老二拿小鋸條把大拇指頭粗的銅條截下一小段來,翹翹著腳尖兒,擱到他家的門框子上。

    井老二出了偏臉子。井老二不敢去附近的廢品收購站。

    井老二回到十字街,一頭扎進爛眼子爺?shù)男′仭?/p>

    不一會兒,半斤糠麩酒,半拉豬耳朵,一包鹵水豆腐干,就擱到了劉老奤兒家的炕上。在偏臉子,這可是沒幾個人能買得起的下酒菜。好喝上幾口的老井婆子和老井頭子,不用見著,聽著就得直淌哈喇子。

    劉老奤兒卻兩手拄著炕席,一個勁兒地蹭著屁股往后挪。

    “俺享用不起,俺可享用不起——”

    劉老奤兒面前擺的好像不是上等的燒酒和人人喜歡的酒肴,而是咬人的怪物正向他撲過去,他得趕緊躲閃。

    劉老奤兒往后面挪多少,井老二跟著把他口中說的小意思向劉老奤兒跟前兒推過去多少。劉老奤兒一直退到了炕的盡里頭兒,后背抵到后山墻上。

    劉老奤兒無路可退。

    井老二又從兜里掏出一包“前門樓子”,拍在炕上。井老二這個渾蛋還留有一手。

    “俺不孝敬爹娘,全孝敬你!”

    劉老奤兒像電影里投降的日本鬼子舉起雙手,往兩邊躲。

    “大過了,大過了——”

    “你就是俺娘說的活菩薩還不行嗎!”

    “你讓俺上了船,俺就下不來了?!?/p>

    “那我們就在一條船上,二一添作五。”

    “俺不要,一文也不想要?!?/p>

    “那你就把俺的后路全給堵死了?!?/p>

    井老二的淚珠子在眼框里滴溜兒滴溜兒地轉(zhuǎn)著。

    劉老奤兒啪啪地拍著大腿,“俺的老天爺,你把俺的命拿回去吧——”

    “你離死遠著呢,俺快要死了!”

    井老二學(xué)劉老奤兒的樣子也狠狠地拍著大腿。

    “罷了,罷了!”

    劉老奤兒從炕里挪出來,坐到炕頭兒,左手拄在炕梆兒,身子向前欠著,右胳膊像在夠東西似的伸出去……

    大黑貓站在對面房子的油氈紙房蓋兒上,怯生生地沖屋里喵喵叫著。

    劉老奤兒的右手舉在空中盡可能地往前伸……

    “向北——”

    劉老奤兒的右手重重地落在炕席上。

    井老二撓著頭皮,“向北?”

    偏臉子的北邊兒是松花江,過了松花江,就出了哈爾濱,是看不到頭兒的大野地。

    “這叫讖語,讖語不可以說破,只可意會,對錯是你自個兒的事兒,跟我沒關(guān)系……”

    劉老奤兒說完,身子向后一仰,使盡了全身力氣,癱在被垛上。

    劉老奤兒的臉對著啞巴的山墻,不再瞅井老二。

    井老二悶著頭出了劉老奤兒家的門。

    劉老奤兒趕緊追出來,在門口兒拽住井老二的袖子,把燒酒、煙卷和那兩包好吃的塞回到井老二手里。

    “躲著你娘你爹,犒勞自個兒。”

    井老二耷拉著腦袋走了。

    劉老奤兒一直瞅著井老二出了胡同兒,挪蹭過了大街,進到我們院兒。

    劉老奤兒窩著身子呆坐在炕沿兒,大黑貓從房蓋兒上跳下來,蹲在劉老奤兒的腳下,陪著他。

    劉老奤兒和大黑貓就這么一直枯坐到黃昏。

    嘮嗑嘮夠了的雪花膏回來了,“掌柜的,你怎么了!”

    丟了魂的劉老奤兒緩了過來,“沒怎么,沒怎么,晚上飯和明天的早上飯沒著落……”

    “一頓二頓,餓不死?!?/p>

    雪花膏拿起劉老奤兒滿是老繭的手,手心對手心,摩挲著。

    日頭落下去,月亮升上來。

    劉老奤兒家,論面積,可以說是世上最小的,不能再小的舞臺了。

    “向北——”

    窩窩囊囊的劉老奤兒少有的氣派地亮相。

    劉老奤兒右胳膊向前伸出去,然后砸在炕上。這情景,日子過去很久了,仍在我的腦袋里打轉(zhuǎn)。

    “一直向北!”

    咱們國家的最北邊兒,就是天寒地凍的漠河了,劉老奤兒年輕時在那地方挖了不少的金子。

    老井婆子沒好氣地罵劉老奤兒,“這個千刀萬剮的劉老奤兒,沒安好心,他在漠河的地窨子里沒死成,想讓俺兒子再去送死,還死到那么遠的地方!”

    我和小耍伴兒二狗在我們院兒的大門口兒,彈玻璃球玩兒。

    劉老奤兒縮著脖子,蹲在街對面他家胡同口兒賣單。

    今天,可不是個曬日頭的天。日頭被厚厚的灰云遮住了,只能大約瞅見個輪廓,陽光像半開不開的溫吞水。

    這壞天氣又讓神神顛顛的老井婆子昨天晚上給說著了。臨睡覺前,老井婆子有個習(xí)慣,瞅著天邊兒,估摸第二天的天氣。

    “明個,陰陽臉。”

    老井婆子拽過枕頭睡去了,劉老奤兒家的燈卻亮了起來。

    劉老奤兒家的燈泡第一次一直點到天亮,他家的窗戶簾這回遮得不嚴實,四周漏著光。

    劉老奤兒向我和二狗走過來。

    從劉老奤兒到我這里,斜茬兒過來,他個大老爺們也就幾大步??蓜⒗蠆U兒比小腳老太太還磨蹭,走到大街中間停下來尋思事兒,然后,又掉頭回去,剛走了一步,再折回來。折騰來折騰去的劉老奤兒最后下了決心,走過大街,但走到老榆樹下就停住了。

    劉老奤兒沖我擺了擺手,叫我過去。

    “井老二在家嗎?”

    “在逗他的鳥玩兒呢?!?/p>

    井老二養(yǎng)的那小鳥,不會唧喳地叫喚,也離不開窩,更飛不上天。

    “幫俺喊一聲,說俺找他。”

    我剛邁過穿堂的門檻子就大聲嚷嚷起來:“劉老奤兒撞見鬼了!”

    井老二一個骨碌從吊鋪上爬了起來。

    老井婆子的兩手拍得啪啪響,“俺請的大仙附在劉老奤兒的身上了?!?/p>

    “井姥娘,我沒瞅見你請神呀?”

    老井婆子背著公家偷摸地跳大神,手里一邊兒敲著鼓,一邊兒甩著她一半灰、一半白的頭發(fā),鬼驅(qū)沒驅(qū)走,不知道,反正她成了鬼。

    老井婆子不用好眼神兒瞅我,“俺跟神仙們說話,肉體凡胎的人聽不著。”

    井老二邁著一步三晃的流氓步,來到院外。

    劉老奤兒的舌頭在嘴里跌跟頭兒,支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

    井老二拆開他那盒一直沒舍得抽的“前門樓子”,遞到劉老奤兒的眼前兒,劉老奤兒像沒看見似的,不抬手接。

    “大侄子,論輩分,你管俺叫叔吧?!?/p>

    “你是俺大爺?!?/p>

    “有你爹在前,俺可不敢。”

    “那你是俺二大爺。”

    “大,大侄子,你能不能,應(yīng),”劉老奤兒伸出右手的食指,“應(yīng)俺一件事兒,就一件。”

    摳門的井老二大方起來,“別說一件,十件也罷?!?/p>

    劉老奤兒的食指一直伸著,不收回去,“就—件。”

    “俺依你。”

    劉老奤兒像個孩子般地低三下四求著井老二,“大侄子,千萬給俺保密,給俺保一輩子的密,到下輩子?!?/p>

    “俺全依你?!?/p>

    井老二又嘭嘭地拍著他那空洞的胸脯子。

    我知道,井老二才不相信人會有下輩子,所以,他有了錢就吃喝玩樂。

    劉老奤兒嘎巴著嘴,半天沒說出來讓井老二答應(yīng)他的到底是個什么事兒。

    “不說就不說,俺也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不就是……”

    “意會,意會到就好?!?/p>

    做賊有經(jīng)驗的井老二眼珠子轉(zhuǎn)悠了一下,“為了安全起見,咱們得找個扒眼望風的吧?!?/p>

    劉老奤兒搖著腦袋,“容易走漏風聲。”

    “我掂對個嘴巴有鎖頭把門的。”

    井老二扳著手指頭在他的狐朋狗友中間撥拉著,什么大歪子、二流子、三混子。

    我從老榆樹后面閃出身來。

    井老二一把扯住了我,“這小子機靈,嘴巴還嚴實?!?/p>

    劉老奤兒也夸我,“像個有大出息的后生?!?/p>

    我就這樣稀里糊涂被井老二和劉老奤兒拉進了他們這出逗樂子的戲里。

    “咱們立馬動手?!本隙锛焙锛?。

    “不差這小半天?!?/p>

    劉老奤兒和井老二定好明天早上出發(fā)。

    劉老奤兒夾著膀子回去了。

    井老二叼著煙卷,死命地吸。

    “你沒點著。”

    井老二醒悟過來,從褲兜兒里摸出只剩下半片磷面的火柴盒,交到另一個手上,再去摸索火柴桿。

    “等俺有了錢,也去道外小市,買你舅那樣的打火機,一撥拉砂輪,砰的一聲,火焰一躥老高,多帶勁兒?!?/p>

    我舅那個鐵殼打火機是美國貨,從一個回國的老毛子手上買的。我舅說打火機的歲數(shù)比他大。

    井老二劃著了火柴,湊到嘴巴前兒。那小團火光映紅了井老二慘白的臉。

    這出大戲終于演到正戲,我們?nèi)齻€人要一起去掏弄金子。

    我扮演其中一個扒眼的配搭角色。

    秋天的日頭是跑出籠子的老虎,沒有了遮攔。

    劉老奤兒在前頭兒帶路,我和井老二在后面跟著,三個人沿著鐵道線向北走去。

    向北,僅是個大荒兒的方向,我們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劉老奤兒不說,只是叫我們跟他走,要走一大段不近便的路。

    我喜歡去從沒到過的地方,尤其在前頭兒的某一個地下,埋著一大堆金子,在等我們挖出它們來,這讓我很興奮,

    大熱天的,劉老奤兒卻把兩個手對著插在袖筒子里,鍋鍋著腰走道。

    我從來沒瞅見過劉老奤兒挺直了腰板。

    老井婆子卻夸獎,“這是老輩人的做派,想改,也改不了?!?/p>

    井老二的頭皮像面鏡子反著光,肩膀上扛著他爹傳下來的大鐵鍬。

    我像上坎兒合作社大地秤上的游砣,從劉老奤兒滑動到井老二,過一會兒又從井老二滑回到劉老奤兒。我來來回回忙活著。

    “你怎么說改就改主意了?”我問劉老奤兒。

    “俺不幫這個兔崽子,他的小命就徹底完蛋了?!?/p>

    “金子,保準嗎?”

    “世上就沒有保準的事兒。”

    “人家四歪歪……”

    “這個狗崽子有狗屎命?!?/p>

    “井老二呢?”

    “井老二嗎,要看他自個兒的運氣了?!?/p>

    運氣琢磨不透,是個不好把握的東西。

    南來北往的火車隔上幾分鐘就開過去一列。

    從機務(wù)段的編組站開出來的火車頭一律冒著烏黑烏黑的濃煙,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費力地拽著滿載的車皮,笨重的悶罐,黑乎乎的油罐,裝著冒尖兒的圓木、煤塊的敞棚車箱。夾在中間的綠皮客車,車窗后面那些模糊而陌生的臉,一閃而過。車上的人和貨物知道自個兒要去的目的地。

    劉老奤兒和井老二的距離越拉越大,落在后頭兒的井老二仿佛背著沉重的麻袋在走路。

    井老二的頭皮躥出了青茬兒,在炙熱的日頭下,針尖兒似的扎眼。

    我們走到了霽虹橋,過了橋洞子,就出了偏臉子最北面的界線。

    “劉老奤兒的牙關(guān)咬得這么緊,他偽滿時期肯定進過鳩山的憲兵隊。”

    “劉老奤兒怕俺甩了他?!?/p>

    “劉老奤兒到底讓你答應(yīng)他啥事兒?”

    “無非也想去掛拉五塊三那個騷貨?!?/p>

    死了男人的小媳婦五塊三是下賤男人的搶手貨,暗地里的價碼,一張老黃牛睡一宿。

    五塊三放出過話來,她愿意倒貼錢。可是,偏臉子愣沒一個男人夠五塊三的條件,只得花大價錢。

    老麻說,五塊三的那玩意兒有鉤兒,比老毛子的娘們兒還邪乎,一般男的夠不到。

    劉老奤兒年輕的時候不正經(jīng)過。

    老井婆子講,劉老奤兒趁的金山,都讓他扎嗎啡、逛窯子,給敗光的。

    劉老奤兒聽見了,不跟老井婆子爭競。

    “劉老奤兒這頭老牛也想嘗嘗嫩草?”

    “別說劉老奤兒,腿腳不利索的俺爹也想?!?/p>

    老井頭子半身不遂,除了匕廁所,整天躺在炕上。

    “四歪歪他們不相信你扛過大刑,我相信你?!?/p>

    “沒人能扛過來,進到局子里,多硬的屎橛子,挺到最后,終究是一泡稀屎?!?/p>

    “公安壓根沒來翻弄你家板棚的袢子堆,否則,你早露餡兒了?!?/p>

    “俺被打糊涂了,忘了這碼事兒?!?/p>

    我們到了三角地。

    三角地,三條鐵道線圍成的空地。這三條鐵路,從我們走的方向,正直再向北就到松花江了,過老江橋,去滿洲里,向右拐的那條,去三棵樹火車站。

    三角地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路基下亂堆著些錐形的水泥塊,我們叫水泥石頭。這些人造的石頭,從我記事兒起,它們就一直扔在這里,在鐵路工作的人說松花江發(fā)大水了,才用得上這些水泥石頭,拋水里護橋墩。而愛抬杠的偏臉子人說,將它們擱這里的人,白個兒都想不起來擱哪兒了。

    這里是我和二狗他們抓蛐蛐的地方,那些機警而孤單的黑蟲子就躲在水泥石頭下面有如黑夜的縫隙中。

    劉老奤兒停下,坐在水泥石頭上歇氣,掀起衣襟向腋窩里扇風。

    有些水泥石頭的外皮兒掉落了,露出里面的鋼筋和河卵石。

    我挨著劉老奤兒坐下。

    “它們糟了。”

    “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人造的比自然的結(jié)實去了?!?/p>

    “井老二跟我說,你怕他甩了你?!?/p>

    “這個渾蛋的花花腸子究竟有多少個彎彎兒,俺數(shù)得一清二楚?!?/p>

    “既然這樣,那你還怕個啥?”

    “俺怕自個兒?!?/p>

    “人有自個兒怕自個兒的嗎?”

    “你早晚也會有的,俺的心里有個東西,扯著俺,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又向西,不讓俺安生?!?/p>

    “這八成就是老井婆子嘮叨的,小鬼鉆進心里了?!?/p>

    “是,又不是?!?/p>

    井老二慢吞吞地趕上來了,與我和劉老奤兒坐的位置也就十幾步的距離,他卻一拍屁股,坐到路基上。

    井老二來回挪動著屁股,從道砟堆里散落出來的小石頭子硌他的屁股蛋。

    井老二坐舒坦了,又脫下臭膠皮鞋來。

    一列綠長蟲甩著尾巴拐過來。車廂中間掛著的白鐵牌,上面寫著黑油漆的字,“哈爾濱一西林吉”。

    “西林吉是什么地方?”

    “就是漠河?!?/p>

    “你去漠河挖金子就坐的這趟火車?”

    “當年,大興安嶺不通火車,也沒有路,前些年,為了伐山里的木頭才修上了鐵路?!?/p>

    “沒有路,那你咋去的漠河?”

    “先到了內(nèi)蒙古,從額爾古納河坐船進入到黑龍江,在漠河上岸?!?/p>

    “金子都產(chǎn)在北邊兒?”

    “哪有這么碰巧的事兒,美國佬在西邊兒?!?/p>

    “你怎么偏偏去了漠河挖金子?”

    “俺的命如此?!?/p>

    “我的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師在講臺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人能把握和改變自個兒的命運?!?/p>

    “你老師在轉(zhuǎn)說別人的話,張口就來,根本沒經(jīng)過自個兒的腦袋,或許,她都不知道自個兒在說啥,人的命由天管著,可人管不了天?!?/p>

    “毛主席說,人定勝天!”

    “僅是他老人家自個兒的想法。”

    “你跟信神信鬼的老井婆子一個腔調(diào)兒?!?/p>

    “俺說的天,可不是老井婆子說的那個老天爺?!?/p>

    “怎么還會有兩個老天爺?”

    “這樣吧,俺給你舉個例子,俺問你,你姥爺從關(guān)里家上來,投奔的誰?”

    “我姥爺跟我說過,投奔他的叔叔?!?/p>

    “你姥爺?shù)氖迨迨歉缮兜???/p>

    “在道外的銀匠鋪學(xué)手藝?!?/p>

    “俺投奔的也是俺的叔叔,他在漠河挖金子。如果你姥爺?shù)氖迨逶谀油诮鹱?,俺的叔叔在道外的銀匠鋪學(xué)手藝,俺和你姥爺就會掉個個兒,命運也就會掉個個兒?!?/p>

    “這個兒不容易掉過來。”

    “對頭?!?/p>

    “那你是說罪過在于金子?”

    “是,又不是?!?/p>

    “怎么是,是又不是的?!?/p>

    “唉,人要是走霉運,一件不起眼的東西,比如一張擦屁股的紙惹上你,你一輩子都會有抖落不凈的麻煩?!?/p>

    劉老奤兒站起來,十幾步之外的井老二卻沒動彈。

    “還沒歇過來,那咱們再歇會兒?!?/p>

    “俺不累?!本隙鲋F鍬把兒逞強地站了起來。

    劉老奤兒拐向通往三棵樹火車站的那條鐵道。

    三棵樹火車站從偏臉子看,在偏北。偏北也屬于北。

    井老二的兩個臉蛋跟昨天比起來,大大地變了樣,紅撲撲的,像剛喝過不少的酒。

    “你的氣色可不像得了大病的人。”我跟井老二說。

    “大夫的話,一半都不用聽,他們就愛擺臭架子,大夫的眼力只會瞅x光片子上有沒有黑點兒。”

    “大夫看走了眼,在瞎說?”

    “俺是說,大夫根本瞅不著俺肺子上的蟲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俺就能覺著那些成千上萬長了無數(shù)條腿的蟲子,聚在一起蠕動著,鋸齒兒般的牙齒不停地在俺的肺子上嗑洞?!?/p>

    “你說得好嚇人。”

    “要是能瞅見那些黑乎乎的洞,會更他媽的嚇人。”

    井老二叫我?guī)退钢F鍬。

    “你幫俺琢磨琢磨?!?/p>

    井老二告訴我,他這些天來,晚上變得夢多覺少,翻來覆去只做同一個羅圈兒夢。

    “我冷得全身得瑟,上牙跟下牙不停地打架,前面出現(xiàn)一所房子,高高的、厚厚的墻,俺想進去暖和暖和,繞著房子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兒,找呀找,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門,也找不到窗戶……”

    “你問井姥娘呀。”

    老井婆子是偏臉子的解夢人。

    “小孩子的話更準。”

    “房子都應(yīng)該有門,有窗戶。”

    “沒錯,哪有沒門、沒窗戶的房子?可俺就是找不著?!?/p>

    “后來呢?”

    “每回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俺醒了……”

    井老二夢見一個沒門、沒窗戶的房子,墻高高的,厚厚的。

    誰信?

    反正我不信。

    我跟劉老奤兒學(xué)了井老二的夢,不迷信的劉老奤兒卻說,他信,百分之百地信。

    “井老二沒說謊。”

    劉老奤兒為了虛弱的井老二又歇了幾回,時間被截成好幾段。我也問了劉老奤兒好幾次,還得走多遠。

    劉老奤兒哼哈著,“快到了,就快到了?!?/p>

    晌午了,我的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喚。

    井老二身上的汗像小河在流淌,老頭衫的前胸正中有一道濕濕的水印子。

    “都到這時候了,該死的劉老奤兒還不說領(lǐng)咱們要去的具體地方?!?/p>

    “他愛去哪兒去哪兒,去火葬場,咱們都跟著?!?/p>

    “那咱們得走到啥時候?”

    “跟他一股道,一直走到天黑?!?/p>

    這個井老二上來了犟脾氣,為了說還說不定有無的金子,死心塌地跟定了劉老奤兒。

    我們的眼前兒凸現(xiàn)一個如小山一般的黃土崗,與這個又高又陡的大坡兒比,偏臉子的上坎兒就是個小土包。

    劉老奤兒沿著人們踩出來的“之”字形的彎曲小道,向上爬去。

    劉老奤兒上到了坡頂兒,我才爬到一半。我像條狗那樣呼哧呼哧地喘氣。我身后的井老二更像撒氣的皮球,只出氣,不進氣。

    我打起了退堂鼓。

    “咱們上不去,就別上了?!?/p>

    “要死,俺死到土崗子的頂兒上?!?/p>

    等我爬了上去,迎面是一個大院兒的圍墻。劉老奤兒正坐在大門口兒的石頭臺階上歇著。

    這個大院兒,四四方方,高高的灰磚墻,里面的房子翹著飛檐,鋪著黃色兒的琉璃瓦,紅顏色兒的房山頭兒。

    這房子很不一般。

    劉老奤兒不搭理我,耷拉著腦袋,不住嘴地自言自語。

    這劉老奤兒犯什么癔病了?我側(cè)耳朵聽,他嘟囔的是些車轱轆話。

    “法輪常轉(zhuǎn),因果報應(yīng)……”

    我抬頭瞅大門的石頭門楣,原先有刻在上面的字,被砸掉了,一小撇也沒給留,實在看不出個究竟來。大門用兩塊木板交叉著釘死。這世上到處都是“X”。

    井老二蝸牛般探出了腦袋,四腳著地上來,豆粒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

    “怎么瞅,怎么像個和尚廟?!蔽腋隙f。

    “這就是極樂寺。”井老二說。

    有老井婆子一袋煙的工夫,井老二拄著膝蓋兒站起來。

    “咱們抓緊吧。”

    “那就走……”

    嘴上說走的劉老奤兒卻站不起來了,像一攤爛泥堆委在臺階上。

    “俺這體格沒事兒,你倒不行了。”井老二說著風涼話。

    “扶俺一把……”

    我和井老二拽著劉老奤兒的胳膊把他架起來,松開手,劉老奤兒又癱到地上。我和井老二只好一直架著劉老奤兒。

    劉老奤兒的兩條腿如爛面條般稀軟,胳膊卻有勁兒,拐著我和井老二想回去。

    井老二急了,“你糊涂了!”

    “咱們得回去……”

    井老二放開劉老奤兒,橫著鐵锨的把兒,堵在劉老奤兒的胸口兒上。

    “事兒到如今了,你想撤托兒,門也沒有!”

    “孩子,咱們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要不,腸子都得悔青了?!?/p>

    “俺是要死的人,后悔也得在棺材里?!?/p>

    “你沒瞅見,佛祖就擋在咱們的路上,去不成?!?/p>

    極樂寺大殿里的泥人,英雄的紅衛(wèi)兵絕不會放過,肯定早已被砸得稀巴爛了。

    “那現(xiàn)在,你讓佛祖用霹靂劈了俺,俺不差這幾天的時間!”

    天上連一絲兒的云彩都沒有,哪兒來的炸雷。

    劉老奤兒和井老二兩個人臉對臉地向著。

    劉老奤兒長嘆一聲,“唉——俺這輩子的債,欠哪頭兒都是欠,反正得欠下一頭兒……”

    劉老奤兒轉(zhuǎn)過身,有氣無力地抬起手,手指抖動著,指著遠處的楊樹林。

    青楊樹筆直,高大,樹尖兒快頂著藍天了。樹林中,隱約有一道米黃色的門樓子,上面爬滿了野葡萄藤。

    “毛子墳!”我喊出聲。

    這片楊樹林,大人們叫文化公園,我奶家就在文化公園北墻外,擠擠插插的趴趴房中,有一個房頂,長出一棵歪脖子小樹,下面就住著我奶和我爺還有我兩個姑姑。

    文化公園里的南面有幾十個蘇聯(lián)紅軍的烈士墓,前面那幾座大的、高的,據(jù)說死前是大官,石頭碑中間有一個凹進去的小方框,里面鑲著照片。

    “劉老奤兒,你不僅想再送俺進笆籬子,還想讓政府一個黑棗將俺的腦袋給崩了!”

    這是我第一回聽見,有人當著劉老奤兒的面直呼他的外號。

    前幾年,“文化大革命”最PmekbcS1wkRnEGk/YSo0tNJTm0AhF11KZBKJsdKroX0=熱鬧的時候,什么都不在乎的紅衛(wèi)兵也沒敢把蘇聯(lián)紅軍的烈士墓給撅了。

    “作孽就作到底兒,不在南頭兒,在北頭兒……”

    井老二愣了一小會兒,立馬像扎上嗎啡來了精神,一個高躥出去,馬尥蹶子般奔毛子墳的大墻跑去。

    井老二身后的土路浮起灰塵,遮住了他的影子。

    貪財?shù)木隙櫜簧衔伊?。扒眼的家伙本來就是個無用的角色。

    這出戲變成了井老二的獨角戲。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劉老奤兒挪回到石頭臺階上。

    “井老二醒悟了?”

    “毛子墳要建冰上運動基地,準備開全國的冬季運動會?!?/p>

    “這事兒,崔高麗白話過。”

    哈爾濱冰球隊的守門員崔高麗是我們偏臉子人。

    “猶太人的墳要遷到荒山去,公家用推土機將土和棺材一起撅開,有膽子大的人跳下去搶金鎦子和金牙,這里就有四歪歪?!?/p>

    老井婆子說過,老毛子里就數(shù)猶太人最趁錢。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盡?”

    劉老奤兒指著大坡兒下面。

    一個豎立著的大煙囪,正呼呼地冒出黑煙。這是一個工廠。工廠的大門外有一條柏油路,石頭道崖子上挨排蹲著一群人,手里拿著繩子。

    我剛才只顧著急往上爬,沒有往四周瞅,原來這里就是老巴奪煙廠的大坡兒,劉老奤兒拉小套的地方。

    “這是啥時候的事兒?”

    “好些日子了?!?/p>

    “哪還能給井老二剩下個鳥毛?”

    “我說過,看井老二的命了?!?/p>

    日頭當空的好天,猛然刮起了一陣旋風,成陣勢的烏云從天邊兒壓過來,轉(zhuǎn)瞬間,就到了我們的頭項兒。這雨小不了。

    那頭兒,井老二兩條腿一蹦,像個兔子,從大墻的一個豁口兒跳了進去。

    有如黑夜降臨,我和劉老奤兒躲到極樂寺的門檐下。

    “你剛才瞅見極樂寺的上面一道金光閃過嗎?”劉老奤兒問我。

    “沒打閃呀。”

    “俺瞅見了。”

    “你看走眼了?!?/p>

    “俺沒走眼,先是出現(xiàn)一個豆大的小亮點兒,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像一個大火球,猛然一下逼到了俺的眼前兒……”

    劉老奤兒上牙與下牙不停地碰著。

    偏臉子除了說瞎話的老井婆子,如今又多了一個說胡話的劉老奤兒。

    “你真的趁過很多金子嗎?”

    “真的趁過?!?/p>

    “咱們偏臉子有兩個說法,一是你全敗光了,二是讓公家給你沒收了,哪個準?”

    “沒一個對的,俺的金子全贖你嬸子的身子了。這個,你小孩子,不懂的?!?/p>

    “井老二說,你有了金子也是想去扯五塊三這個不三不四的女人。”

    “井老二這個王八蛋,盡放他娘的羅圈兒屁!”

    “有些話要盤算著聽,井老二的話,是更要好好掂量掂量?!?/p>

    “不過,”劉老奤兒沉吟了片刻,“井老二這個混球兒,說的也對,俺是為了女人,但這女人是你嬸子?!?/p>

    “我嬸子不是貪圖享受的人?!?/p>

    “你嬸子不是一直想回漠河嗎……”

    這事兒,雪花膏嘮叨好幾年了,她跟劉老奤兒到了哈爾濱,就再沒回過漠河。

    “趁腿腳還能動彈,回漠河看看,死的時候好閉上眼睛?!毖┗ǜ嘁徽f起來,就抹眼淚。

    老井婆子問,“那里還有啥人讓你惦記?”

    “俺的幾個姊妹?!?/p>

    “道再遠,也沒到天邊兒?!?/p>

    劉老奤兒說去漠河,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下了火車還得倒長途汽車,再坐上一整天的時間。

    雪花膏不吱聲了。

    雪花膏手絹里的那些錢是還沒湊齊的盤纏。

    “我嬸子追你了?”我說。

    “昨天晚上,你嬸子哭著說夢話……”

    “我知道,你們點了一夜的燈?!?/p>

    劉老奤兒的臉上淌滿了老淚,“你嬸子也沒多久的活頭兒了……”

    “我嬸子怎么了?”

    “你嬸子的瘤,轉(zhuǎn)移成癌癥了,說不行就不行?!?/p>

    “窮咧咧老井婆子什么話都說,就是從來不說喪氣的話?!?/p>

    “俺說的這些話,你不許跟任何人說,俺之所以跟你說,俺實在沒憋住?!?/p>

    我沒向劉老奤兒保證。在偏臉子,答應(yīng)了人家,就不許違背,這是規(guī)矩,否則,沒臉做人。

    我把話岔開,“叔叔,你先給我嬸子買個鏡子吧?!?/p>

    雪花膏串門子,總要在別人家的鏡子前端詳自個兒。我沒瞅見雪花膏年輕時的模樣,劉老奤兒家沒有一張相片,哪怕是最小的一寸照片。老井婆子那張破嘴從來不夸人,而她卻說再沒見過比雪花膏俊俏的人。

    烏云過去了,天又轉(zhuǎn)晴了,到了眼前兒的雨沒下來。

    井老二低著腦袋回來了,結(jié)果全在他的臉上。

    我們沿原路返回。

    劉老奤兒點頭,“孩子,你說得對,俺先給你嬸子買個鏡子……”

    第二天,劉老奤兒就給雪花膏買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圓鏡子。

    雪花膏像個小孩子,擺弄來,擺弄去,稀罕得不得了。

    雪花膏的臉不離開鏡子了。

    老井婆子說,雪花膏在找自個兒的過去。

    我問老井婆子,“雪花膏能找到嗎?”

    “失去的東西上哪兒去找?”

    “找不著還找個什么勁兒?”

    “找不著,也得找?!?/p>

    空手而歸的劉老奤兒和井老二,捎帶著我,成了偏臉子的大笑話。

    其實,井老二沒空著手回來,他帶回來一塊銹鐵片兒。

    我們在三角地的水泥石頭上歇氣,一直沒說話的井老二從兜里掏出一塊土紅色兒的玩意兒,遞給了我和劉老奤兒看。

    “這是塊爛鐵皮!”我說。

    “上面刻著洋字碼。”沒上過幾天學(xué)的井老二說。

    “俺不認識這些勾勾著的洋字碼?!眲⒗蠆U兒端詳著。

    “你撿塊爛鐵皮做什么用?”我問井老二。

    井老二便詳細地跟我和劉老奤兒講,他進到毛子墳里的經(jīng)過。

    “石碑橫七豎八地倒在樹林里,爛棺材板子亂丟得滿哪兒都是,遺漏沒收走的白骨頭棒子,陰森森的,俺的頭皮直發(fā)麻,天突然黑下來,我啥也看不見了……”

    過去好久了,井老二的眼睛里仍有著驚恐。

    “就在這漆黑中,有一道亮光刺俺的眼睛。俺小心地踮著腳過去,這塊鐵片兒在亂草中間躺著,俺撿起來,天突然又大亮了……”

    我一蹦老高,“銹成這奶奶樣了,還能發(fā)光,打死我也不相信!”

    這塊爛鐵皮,根本沒人要,換了任何人也不會撿起來,沒弄到金子,瘋了的井老二在說瘋話。

    井老二把這沒用的爛鐵皮兒又揣回兜兒里。

    我和井老二進了我們院兒。

    “我知道劉老奤兒讓你答應(yīng)他的是啥事兒?!?/p>

    “你說是啥?”

    “為了雪花膏。”

    “為了雪花膏啥?”

    “劉老奤兒想帶雪花膏回趟漠河看她的姊妹?!?/p>

    “俺娘說,雪花膏要看的那些人,是死了好幾十年、骨頭都快爛盡了的人,再說,墳丘子能不能找到,還另說呢?!?/p>

    “雪花膏得了癌癥,這也許是她最后的愿望……”

    井老二沒仔細聽,有一搭,沒一搭地。

    西邊兒的日頭有如一個慢慢墜落的火球。

    井老二撿回一塊爛鐵皮,連二分錢都值不上,而他卻像得到了寶貝疙瘩,不讓任何人看,人們也不稀罕看。

    這出戲接下來,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變換著。

    井老二好幾天沒出門,悶著頭,拿砂紙仔仔細細地去蹭那塊爛鐵皮。

    鐵皮上的銹沒了,露出清晰的洋字碼和兩個套在一起的倒三角形。

    井老二揣著鐵皮,厚著臉皮去下趟街,找單寡婦。

    單寡婦在上坎兒的二十九中當外語老師,教過井老大。造反派井老大在學(xué)校批斗過單寡婦,還把拴到一起的兩只高跟鞋掛到單寡婦的脖子上。

    單寡婦念給井老二聽。

    “考夫曼醫(yī)生,想有一天,尸骨能回到家鄉(xiāng),萬能的上帝向列祖起誓應(yīng)許賜給我們的土地之內(nèi)坦亞,遺囑存放在斜文街的猶太新會堂,由拉比哈伊姆負責保管,并做執(zhí)行人?!?/p>

    單寡婦還給井老二解釋,考夫曼醫(yī)生說的地名現(xiàn)在就是以色列,斜文街如今改名叫經(jīng)緯街,猶太新會堂成了公安局俱樂部。上面的圖案叫大衛(wèi)王之星,猶太民族的標志。

    單寡婦將井老二送出門,分手時囑咐他:“善良的人要幫助這可憐的考夫曼醫(yī)生?!?/p>

    “我上哪兒找他的骨頭去?”

    “有一天,這塊鐵牌兒回到以色列,就等于讓考夫曼醫(yī)生的靈魂回到故鄉(xiāng)?!?/p>

    井老二將考夫曼醫(yī)生的鐵牌放到他家的門框子上面,這里是井老二存放他值錢東西的地方。

    井老二經(jīng)常會拿下來,沖著陽光,擦去落在上面的浮灰。

    嗍嘞蜜來我們院兒,在老井婆子家的窗戶外轉(zhuǎn)悠。以前,嗍嘞蜜只要一露頭,井老二立馬像狗一樣躥出去。而這次,井老二卻在屋里大聲叫喊,讓嗍嘞蜜趕緊滾。

    無論井老二怎么攆,嗍嘞蜜就是不動地方。

    老井婆子搭腔兒,“瞅瞅這騷貨想干啥。”

    井老二嘴上叼著火柴桿兒,手插在褲兜里,歪斜著身子出去。

    嗍嘞蜜從手指頭上摘下金箍兒掖到井老二的手心里。

    “換些錢去看病?!?/p>

    “俺可以去死,但不能讓人笑話死?!?/p>

    井老二隨手把金子扔到地上,轉(zhuǎn)身回屋。

    嗍嘞蜜抹著眼淚。

    井老二走了一半又折回去,把金鎦子撿起來,遞回嗍嘞蜜的手里。

    “你和你媽給自個兒留些后手?!?/p>

    小馬子們說,嗍嘞蜜從四歪歪那里用身子換來的金子除了這個金鎦子,都給她后爹變錢喝酒了。

    嗍嘞蜜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著走了。

    井老二站不住了,倚在他家的板棚子上。

    雪花膏來老井婆子家,從前胸掏出那藍條紋的手絹,掖到老井婆子的手上。

    老井婆子兩個手使勁兒地推著雪花膏。

    雪花膏和老井婆子撕扯著。

    老井婆子的頭向墻上撞去,“俺現(xiàn)在就去死!”

    “嬸子,俺有其他門路?!本隙谝慌哉f。

    雪花膏只好把那手絹揣回去。

    井老二的門路是把偷來的銅分成好幾份,用衣服包上,折騰到離偏臉子遠的幾個廢品收購站,分著賣掉了。

    公安沒來逮井老二,可井老二想要跑路了。

    井老二掏出一本不厚不薄的小人書,送給了我。

    “留個念想……”

    “我死活都忘不了你?!?/p>

    井老二裝著擤大鼻涕,背過臉去。

    “俺把考夫曼醫(yī)生的鐵牌兒擱在門框子上,俺要是回不來,你幫俺保管好。”

    “你將鐵秤砣吃到肚子里好了?!?/p>

    “人的愿望,死了就沒法實現(xiàn)了,可最后的愿望,總是在死后……”

    “這還真沒什么法子?!?/p>

    “俺又夢見那所房子了,這回,俺找到了門……”

    “你打開了嗎?”

    “那道門門太沉了,太重了,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屋子里面有什么?”

    “漆黑漆黑的,啥也瞅不著,只有黑暗……”

    井老二燒了滿滿一鍋的水,在穿堂里,脫得光溜兒的,僅剩個褲衩,鴨子撲騰水般從頭到腳洗了一遍身子。

    井老二走到大門口兒,剛想邁出去,又回過身來,轉(zhuǎn)圈兒瞅著我們院兒的房子、板棚子、二狗家的黑煙囪,他家的長了綠苔的房山頭兒……

    井老二走了。

    我看著井老二的背影消失在大街的盡頭兒。

    有一天,劉老奤兒收到郵局的匯款單。

    真是破了天荒,第一回有人給劉老奤兒寄錢。一身烏龜色衣服的郵遞員在劉老奤兒家門口兒喊他拿手戳,劉老奤兒慌慌張張地問人家,出了啥大事兒。

    “你有郵單?!?/p>

    匯款單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地址是本市的,錢數(shù)四十。

    “弄錯了吧,俺壓根不認識這個寄錢的人?!?/p>

    “錯也是故意錯的?!?/p>

    郵遞員說哈爾濱就沒這個地址。

    劉老奤兒回答人家,“按手印行嗎?”

    劉老奤兒從來沒有過手戳。最后,派出所給劉老奤兒打了證明。

    劉老奤兒手掐著匯款單呆呆地站著。大黑貓拿爪子抓撓劉老奤兒的褲腳。

    老井婆子說,日頭不會從西邊出來,可這天,日頭就是從偏臉子的西邊出來的。

    “美國佬們向西……”

    冬天,大雪封門的日子,我去劉老奤兒家,磨嘰他給我說說他在漠河淘金的事兒。

    劉老奤兒用棉被裹著身子盤腿坐在火炕上,火炕的溫度僅僅溫乎。

    無論我怎么央求,可劉老奤兒就是不說他白個兒,卻給我講起美國鬼子挖金子的故事。

    “美國佬唱著歌,哦,蘇姍娜!哦,加利福尼亞!那是為我安排的地方,我到薩克拉門托去啦,臉盆兒放在膝蓋上,向西進……”

    蘇珊娜,加利福尼亞,圣弗朗西斯科,弗吉尼亞城,內(nèi)華達山脈,薩克拉門托河,美利堅河,圣諾昆河,這些地名比偏臉子的好聽。

    還有新大陸,牛仔……

    牛仔不是牛犢子,而是戴大沿帽,穿勞動布衣服,腳登皮靴子,甚至手拎左輪手槍,肩扛來福槍的淘金人。

    也有咱們中國人去淘金,但不叫牛仔,叫賣豬仔。

    劉老奤兒家的窗戶上滿是厚厚的霜,玻璃上的冰花千奇百怪,有些形狀,不親眼瞅見,怎么想也想不出來。

    我的眼前兒出現(xiàn)兩伙人,一伙是牛仔,向西走去,一伙劉老奤兒領(lǐng)頭兒的咱們?nèi)?,向北走去?/p>

    牛仔們唱著歌。

    “我來自阿拉巴馬,帶著心愛的五弦琴;要趕到路易斯安那,為了尋找我愛人……”

    劉老奤兒戴著狗皮帽子,穿著對襟的棉襖,頂著刀子般鋒利的寒風,滿天冒煙的大雪,默默地從關(guān)里家一路向北,去漠河挖金子。

    老井婆子說,撇家舍業(yè)上來闖關(guān)東的,都是腦袋活泛和身子骨硬朗的人。

    兩伙人逐漸地混成一股人流,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看不著臉面,但咱們?nèi)撕兔绹蟹值靡磺宥?/p>

    牛仔昂著腦袋,挺著胸膛……

    劉老奤兒和咱們?nèi)藘墒謱χ逶谛渫沧永铮C著腰向北走著……

    劉老奤兒兩個鬢角白花花的,不是掛上的雪,而是生出來的白發(fā)……

    我沒問破落到這般地步的劉老奤兒從什么人那里知道這么多。我想這并不重要。

    我把井老二的夢告訴了劉老奤兒。

    “井老二找到了大門,推開了那道沉重的門……”

    劉老奤兒沉著臉,“井老二推開了死亡的大門……”

    十一

    轉(zhuǎn)過年的開春,鐵道南荒草甸子里的雪還沒化干凈,只有零星的頂冰花、金盞花、茴茴蒜花孤零零地開著,劉老奤兒和雪花膏坐火車去了漠河,去看雪花膏成天叨咕的姊妹。

    雪花膏眼淚汪汪地挨家告別。

    雪花膏捏著老井婆子的手半天不撒開。

    “祭奠完事兒,抓緊回來,咱們還有許多話沒聊夠。”老井婆子囑咐著。

    雪花膏輕輕地搖著頭。

    雪花膏胳膊肘上挎著個小包袱,里面是她一年才穿一回的那件花褂子和幾沓燒紙,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她住了快半輩子的趴趴房,離開了安心街,離開了偏臉子。

    半個多月后,老井婆子接到雪花膏的信,偏臉子上了歲數(shù)的老娘們兒只有老井婆子認識些字。

    “胭脂溝里開滿了達子香,嬸子,你說奇怪不,埋俺姊妹們的那里開得最紅,最艷,最香……”

    老井婆子的眼淚,珠子一般成串地撲達撲達落下來。

    “俺來到跟前兒,給俺姊妹們送錢,那些沒開的花骨朵兒,突然像放焰火一樣,一起撲拉撲拉地全開了,俺的姊妹們知道俺來看她們了,為了俺,她們讓花全開給俺看……”

    老井婆子的衣襟濕了。

    老井婆子無論見著誰都眼淚汪汪地給人家復(fù)述雪花膏信中的這段話。

    “人在天是有靈的?!?/p>

    鐵道南荒草甸子的狗尾巴草綠了,又枯黃,枯黃了,又綠,好幾個輪回,劉老奤兒和雪花膏也沒回來。劉老奤兒和雪花膏臨走前,沒說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劉老奤兒和雪花膏也沒再給老井婆子寫信報平安,也沒再跟其他的街坊鄰居有聯(lián)系。

    大黑貓仍天天去劉老奤兒家,沖屋里喵喵叫著。劉老奤兒家的門在外面用麻繩拴在門框子上。那根兒繩子頭兒早已落滿了塵土。

    大黑貓喵喵叫上一陣,不死心地離開了。

    劉老奤兒和雪花膏從此以后再沒回過偏臉子,終于有一天,大暴雨過后,土坯的房子塌了,成為一堆黃土。

    三九天,大黑貓?zhí)稍跈C務(wù)段一個臨時??康幕疖囶^上,挨著鍋爐慢慢地睡著了?;疖囶^冷不丁地開動,睡夢中的大黑貓被甩到鐵軌下,軋死了。

    碾斷身子的大黑貓被凄慘地拋棄在鐵道的道砟上,一直到大雪落下,才掩埋住。

    十二

    老井婆子接到雪花膏的信不久,又接到派出所轉(zhuǎn)來的監(jiān)獄的信。

    老井婆子不進屋,流著老淚坐在外屋地的門檻上,滿是倒戧刺兒的干巴巴的手上捏著一張小紙片,上面有井老二的名字和公安局大大的紅戳兒。

    井老二到底死在笆籬子里。

    原來,井老二沒有逃跑,而是自個兒主動進了監(jiān)獄。

    老井婆子說,這是他家老小唯一的辦法。監(jiān)獄里有醫(yī)院,有大夫,只是沒治好他的病,這怨不著任何人,是井老二的病,也是井老二的命。

    “俺家老小說了,他出來還是出不來,都不欠公家的了,兩清了。”

    我明白井老二的真實意思。

    人們都來安慰老井婆子。

    老井婆子說:“俺想得開?!?/p>

    想得開的老井婆子一直在抹眼淚,衣服的大襟濕得透透的。

    老井婆子向我甩達手。

    “俺家老小傳出口信,讓你替他保管他留下的那塊鐵牌牌兒。”

    我沒想到,誰也不相信的井老二會相信我。

    我把考夫曼醫(yī)生的鐵牌兒取下來,隨手將那小截兒銅也一塊揣進兜兒里。

    “你知道俺家老小的心思嗎?”

    我點著下巴,“井姥娘,你就放心吧?!?/p>

    “那就好,俺家老小放心了?!?/p>

    我用袖子輕輕擦去考夫曼醫(yī)生鐵牌兒上的灰塵。井老二蒼白的臉浮現(xiàn)在上面,與我對視著。

    井老二的眼珠子比夜的深處還黑。

    我用小鋸條鋸下一塊手指蓋兒大小的銅。

    我去找嗍嘞蜜。

    嗍嘞蜜要嫁人了,男的比她大二十來歲,在毛織廠的食堂當廚子,彩禮已經(jīng)過了,她后爹用這匹毛料做了一身吊著四個兜兒的筆挺的中山裝,系上領(lǐng)子的扣兒,脖子都不會轉(zhuǎn)了。

    我騎在嗍嘞蜜家的板障子上,對著窗戶吹下流調(diào)子的口哨。

    嗍嘞蜜推開窗戶,她剛剛起來,還沒梳頭發(fā),亂蓬蓬得像個瘋女人。

    嗍嘞蜜用腫著的眼皮抹搭我,“比家雀還煩人?!?/p>

    我學(xué)小流氓的樣子,沖著嗍嘞蜜伸出中間的手指頭兒,勾勾著來回動。

    “一個小鉛筆頭兒也想裝獨頭兒蒜?!编枢厦哿R我。

    我拍了拍腰部的衣兜兒,里面揣著那小塊銅疙瘩。

    “俺也趁金子?!?/p>

    嗍嘞蜜的眼珠子立馬像活蹦亂跳的魚,滴溜亂轉(zhuǎn)。

    “拿來給姐瞅瞅!”

    “俺怕瞅你兜兒里去?!蔽乙桓辈磺樵傅哪樕?。

    嗍嘞蜜扭搭著變了形的身子出來,小流氓說她去醫(yī)院做了好幾回人流,一把將我拽進她家的院子。

    “俺給你一畝地,你個小崽子會種嗎?”

    我裝著撕扯不過,掏出銅塊,遞到嗍嘞蜜的手上。

    嗍嘞蜜先在手心里掂了掂,瞅瞅它,又瞅瞅我。

    我故意裝出著急的樣子,“瞅夠了吧,趕緊還給我吧?!?/p>

    嗍嘞蜜把銅塊放進嘴里,用牙咬著。

    小馬子們私下里議論過,金子軟和,用牙咬,會咬出牙印來。

    “呸——”

    嗍嘞蜜猛地將銅塊吐到地上,唾沫里有血絲兒。

    “俺的牙——”

    嗍嘞蜜咯錛了她的大門牙。

    嗍嘞蜜將豁著她的門牙結(jié)婚。

    大幕落下了。

    這出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

    井老二死在監(jiān)獄里,舞臺上不會再有他。

    “俺推開那道門,那道黑門……”

    劉老奤兒去了漠河,沒再回到偏臉子,不知去向,也不知死活。

    “俺是活著的死人……”

    這出戲要說結(jié)束也沒結(jié)束,但屬于另一個時間,另一個故事。我,一個配搭,成了主角。

    我懷揣著考夫曼醫(yī)生的鐵牌,等待幫他靈魂回到故鄉(xiāng)的那一天。

    “春雨一下杏花開,杏花開時把蒜栽。”

    細如絲線的第一場春雨伴著老井婆子的順口溜又一次落下來,鐵道南荒的草甸子像鋪上了綠毯子,老榆樹長出一串串的大拇指蓋兒大小的榆樹錢,壓彎了樹枝。

    我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等著可以讓考夫曼醫(yī)生的靈魂回到故鄉(xiāng)的機會。

    我漸漸地長大。

    這等待也許將非常地漫長。

    井老二的時間不夠了。

    劉老奤兒的時間不夠了。

    ZUPQNCRyDIzzZa5crNfPZFFdLdmofa8bOoy38iSSmVo=終有一日,我的時間不夠了,我的演出終將結(jié)束……

    我要再囑咐一個信得過的人往下傳,直到將考夫曼醫(yī)生的鐵牌回到以色列的內(nèi)坦亞……

    井老二、劉老奤兒、考夫曼醫(yī)生在火輪船上。

    可火輪船在泥淖里於住了。

    井老二、劉老奤兒、考夫曼醫(yī)生耽擱在路途中。

    可船總是要航行的。四歪歪的話只說對了一半。

    春風刮來……

    “春風不刮,春雨難下,草芽不發(fā)。”

    老井婆子的肚子里有掏弄不盡的押韻合轍的詞兒。

    擱淺的火輪船終會有開動的時候——

    讓井老二到他想去的地方,讓劉老奤兒到他想去的地方,讓考夫曼醫(yī)生到他想去的地方,讓我到我想去的地方,讓人們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抵達要去的地方,因為單憑人的眼力是無法眺望到大海那蒼茫的盡頭兒,可我能夠瞅見日頭從什么地方升起。

    我向著日頭升起的地方前行,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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